弗洛倫斯長久沒有醒來。白天到了它精力最充沛的時候,白天又到了它衰微不振的時候,但是身心交瘁的她卻仍繼續睡著,對她的陌生的床毫無知覺,對街上的喧囂與熱鬧毫無知覺,對照射到被窗簾遮蔽著的窗子外面的光線也毫無知覺。不過即使是由於極度的疲勞而帶來的深沉的睡眠,也不能使她完全忘卻那個已不再存在的家中所發生的事情。她在不舒服地打盹,而並不是在真正地睡眠;這時候,某些模糊的、憂傷的回憶打擾了她的休息。一種鬱鬱不樂的悲哀像部分減輕的痛的感覺一樣,一刻也沒有離開她。她的蒼白的臉頰時常被眼淚流濕;誠實的船長不時地把頭悄悄地探進半掩的門中,真不希望看到它被流濕得這麼多次。
太陽正在西邊沉落下去;當它從紅色的霧靄中向外探望時,它的光線穿透了對面城市教堂尖塔上的窺孔和浮雕裝飾,彷彿用金色的箭射穿了它們一樣;在遠處,它橫越過河流和平坦的河岸,像一條火的小徑一樣發著微光;在海洋上,它照耀著船帆;如果從坐落在城外山崗頂上的平靜的教堂墓地望它的話,那麼它正用耀眼的光輝籠罩著遠方的景色,似乎在一片瀰漫的壯麗的紅光中把地和天連接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弗洛倫斯睜開沉甸甸的眼皮,起初躺在那裡漠不關心地、毫無覺察地看著四周不熟悉的牆壁,並用同樣冷淡的態度聽著街上的喧鬧的。但是不一會兒,她從躺椅中跳了起來,用驚奇的、發呆的眼光注視著周圍,並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
「我的寶貝,」船長敲著門,說道,「現在怎麼樣?」
「親愛的朋友,」弗洛倫斯急忙向他跑過去,喊道,「是您嗎?」
船長聽到這稱呼感到十分自豪;他看到她望著他時臉上露出的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高興,因此吻了吻他的鉤子,作為回答,並默默地表示他心中的喜悅。
「現在怎麼樣,光輝的鑽石?」船長問道。
「我一定睡得很長久了,」弗洛倫斯回答道。「我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是昨天嗎?」
「今天,就在今天這個可喜的日子,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回答道。
「還沒有到夜裡嗎?仍舊是白天嗎?」弗洛倫斯問道。
「快到晚上了,我的寶貝,」船長拉開窗簾,說道,「瞧!」
弗洛倫斯手擱在船長的胳膊上,十分悲傷、膽怯;臉孔粗糙、身材魁偉的船長十分平靜地保護著她,因此她站在燦爛的傍晚天空的玫瑰色光線中,一句話也沒有說。如果船長能用語言來表達他的感情的話,那麼他也許會採用很奇怪的表達方式,可是他像最能言善辯的人一樣清楚地懂得,在這寧靜的時刻中和在它的柔和的美中有某種東西能對弗洛倫斯的受創傷的心產生良好的效果;如果讓這些眼淚自由地流淌,那將會是更好的。因此,卡特爾船長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當他覺得她更緊地握著他的胳膊,當他覺得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的頭更靠近他,並緊貼在他的樸素的、粗劣的藍衣袖上的時候,他就用粗糙的手溫柔地按著它,並理解它;他也被弗洛倫斯所理解。
「現在好些了,我的寶貝!」船長說道。「高高興興地,高高興興地!我要到樓下去準備做點晚飯,寶貝;您等一會兒自己下樓呢,還是由愛德華-卡特爾來送您下去?」
弗洛倫斯請他相信,她能夠自己走下樓去,因此船長雖然明顯地懷疑,他慇勤招待客人的規矩是否允許這樣做,但還是聽憑她這樣去做了;然後他立即在小客廳的爐火上烤了一隻雞。為了用更精巧的技術來進行烹調,他脫去上衣,捲起袖口,戴上上了光的帽子——沒有帽子這個助手,他從來不從事任何不容馬虎或困難費事的工作的。
弗洛倫斯用清水(這是船長在她睡覺時,出於關心,為她準備的)使她發痛的頭和發燙的臉涼爽涼爽,然後她走到小鏡子前,把她蓬亂的頭髮包紮好。這時候她看到,在她的胸前有一個發黑的斑痕,那是那只憤怒的手留下來的。她只是看了一剎那的工夫,因為她立刻把眼睛閃開了。
一看到這個傷痕,她的眼淚就重新流出來了;她覺得它是一種恥辱,並害怕見到它;但是它並沒有驅使她對他生氣。她沒有家,沒有父親,但卻仍然原諒了他的一切,幾乎沒有想到,她必須原諒他或者她已經原諒了他,而是她避開不去想他,就像她已經從現實世界中逃走一樣;他已完全離開了,不存在了。在世界上已沒有這樣的人了。
今後做什麼,今後到哪裡去生活,弗洛倫斯——這個可憐的、沒有經驗的女孩子!——現在還不能考慮這些。她曾經模糊地夢想到遙遠的什麼地方去找到幾個小妹妹,她去教她們;她們將親切地對待她;她將採用一個化名,並熱誠地愛她們;她們將在幸福的家庭中長大,結婚,善良地對待她們的老家庭女教師,也許到時候還會委託她去教育她們的女兒們。她曾想過,她這樣變成一位頭髮斑白的女人,把她的秘密一直帶進墳墓,而弗洛倫斯-董貝這個名字則被人們遺忘,這將是多麼奇怪與悲傷的事啊!可是這一切現在對她來說都是十分模糊不清。她只知道,她在這塵世中沒有父親;當只剩下她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向天國中的父親祈禱,並這樣說了許多次。
她積蓄起來的錢總共不過幾基尼。從這當中需要拿出一部分去買些衣服,因為她除了身上穿著的以外,沒有別的衣服了。她太悲傷了,顧不得去想她的錢會多麼快地被用掉——因為她還是個對世俗事務很沒有經驗的孩子,即使她沒有別的憂愁,她現在也還不會在這方面過份憂愁的。她努力使自己的思想平靜下來,使自己的眼淚止住不流,使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並使自己相信,事情僅僅是在幾小時以前,而不是像她覺得的那樣,是在幾星期或幾個月以前發生的;然後她走下樓,到她仁厚的保護人那裡去。
船長已經很細心地鋪好了桌布,這時正在一隻有柄的平底鍋裡做雞蛋調味汁,在這同時,他懷著濃厚的興趣,不時給雞澆上油,雞在繩子上轉動著,被火烤成棕色。船長把弗洛倫斯用坐墊在沙發上支撐著(沙發已推到一個溫暖的角落裡,使她更為舒適),然後繼續以非凡的技巧進行烹調:他在第二隻平底鍋中做熱肉汁,在第三隻平底鍋中煮幾個土豆,但決沒有忘記第一隻平底鍋裡的雞蛋調味汁,在這同時又時刻不停地用匙子給雞的各個部分均勻地澆上油,並把雞在火上翻過來翻過去。除了照料這些事情外,船長還得注意看著一隻小煎鍋,鍋裡的一些香腸在冒著熱氣,並吱啦吱啦地發出十分悅耳的,世界上從來沒有一位廚師在緊張操作時像船長這樣容光煥發的,因此實在難以判斷,究竟是他的臉還是他那頂上了光的帽子更亮一些。
晚飯終於做好了,卡特爾船長把它們盛在盤子裡,端到桌子上,他那靈巧的動作絲毫也不比烹調時遜色。這時候,他摘掉那頂上了光的帽子,穿上外衣,作為他吃晚餐的禮服。然後他把有輪子的桌子推到坐在沙發上的弗洛倫斯跟前,做了飯前的禱告,又把那只當手的鉤子的螺釘擰松,取下鉤子,換上一把餐叉,接著又把螺釘擰緊,然後他充當起餐桌的主人來。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說道,「高興起來,設法多吃一些。做好準備,我的寶貝!這是小翅膀。這是調味汁。這是香腸。還有土豆!」船長把所有這些勻稱地排列在一隻盤子裡,用那只有用的匙子在上面澆上熱肉計,然後把盤子端到他所喜愛的客人面前。
「所有的舷窗蓋都關上了,小姑娘夫人,」船長用鼓舞的口吻說道,「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吃一點吧,我的寶貝。
如果沃爾在這裡的話——」
「啊,如果我現在有他當我哥哥的話!」弗洛倫斯喊道。
「別!別傷心了,我的寶貝!」船長說道,「停一下,我請求您!他過去是您天生的、經受過考驗的朋友,是不是,寶寶?」
弗洛倫斯沒有什麼話好回答。她只是說,「啊,親愛的,親愛的保羅呀!啊,沃爾特呀!」
「連她走過的甲板沃爾都是十分尊重的,」船長看著她那沮喪的臉孔,喃喃自語道,「就像從沒有痛快喝夠的公鹿尊敬溪水一樣!他被列入董貝公司名冊的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他談到了她,臉上閃閃發光,就像一朵剛開放的玫瑰花一樣;如果不是露珠在發光的話,那麼至少是由於他懷著純潔的感情,所以臉上才發光的。我現在就像那天看到他的情景一樣看到了他。哎呀,哎呀!如果我們可憐的沃爾現在在這裡的話,我的小姑娘夫人——或者說如果他能在這裡的話——那該多好啊,因為他已經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倫斯點點頭。
「是的,是的,淹死了,」船長安慰地說道,「我剛才說過,如果他能在這裡的話,我的寶貝,那麼他就一定會為了您的健康,請您,求您吃一點兒。所以說,您得支撐住自己,我的小姑娘夫人,就彷彿是看在沃爾的分上一樣,並且迎著風,抬起您那漂亮的頭。」
弗洛倫斯為了使船長高興,試著吃了一口。這時候,船長似乎完全忘記他自己的晚飯,放下餐刀和叉子,把他的椅子拉到沙發旁邊。
「沃爾是個漂亮的孩子,是不是,寶貝?」船長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擦著下巴,眼睛凝視著她,說道,「而且他又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一個善良的孩子,是不是?」
弗洛倫斯眼淚汪汪地表示同意。
「他淹死了,是不是,美人兒?」船長用安慰的聲調說道。
弗洛倫斯又只好表示同意。
「他比您大一些,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繼續說道,「但是當初你們兩人就像兩個孩子一樣,是不是?」
弗洛倫斯回答道,「是的。」
「但是沃爾特淹死了,」船長說道。「是不是?」
如果多次地重複這個問題能成為安慰的源泉的話,那麼這可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對卡特爾船長來說似乎倒真是這樣的,因為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個問題上。弗洛倫斯無可奈何地放棄了她這頓沒有嘗過的晚飯,向後仰靠在沙發上,把手伸給他,覺得她使他失望了,雖然她本來倒是真心誠意地想在他忙碌操勞之後讓他高興高興的;但是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這時他的手顫抖了),似乎完全忘記了晚飯和她缺乏食慾的情況,不時用沉思的、同情的聲調低聲說道,「可憐的沃爾!是的,是的!淹死了。是不是?」每一次總等待著她的回答,好像他提這個奇怪的問題只是為了得到回答似的。
當船長記起餐桌上還擺著菜,重新去吃時,雞和香腸已經冷了,肉汁和雞蛋調味汁已經沉澱了;他請戴奧吉尼斯來幫助,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這頓晚宴很快就被吃完了。弗洛倫斯開始不聲不響地幫助收拾桌子,整理客廳,掃除爐灰(她開始幫助時,船長熱情地勸阻,只有這種熱情才能和她幹活時的熱情比個不相上下);船長看到這種情形又喜又驚,最後只好自己完全不做,站在一旁看著她,彷彿她是個什麼小仙人,在優美地為他服務似的;他由於難以形容的讚賞,額上的紅圈又發出亮光了。
但是當弗洛倫斯把他的煙斗從壁爐架上取下,遞到他手裡,請他抽煙的時候,善良的船長竟被她的關懷激動得把煙斗一直拿在手裡,彷彿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拿過煙斗似的。同樣,當弗洛倫斯往小碗櫃裡看看,取出方瓶,不等他請求,就給他調了一杯很好的攙水烈酒,放到他的身旁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受到極大的厚待與尊敬,紅潤的鼻子竟發白了。當他怡然自得地在煙斗中裝上煙草時,弗洛倫斯給他點著了火——船長不能反對或阻止她——,然後又回到沙發上的老位子上去,微笑著看著他;她那微笑非常可愛,充滿了感激之情,並向他十分清楚地表明:她那孤獨無助的、悲痛的心,就像她的臉一樣,完全向著他;船長看到這些情景,感動得煙斗中噴出的煙都嗆入了喉嚨,使他咳嗽,而且還熏進他的眼睛,使它們眨巴和流淚。
船長想使她相信,造成這些後果的原因隱藏在煙斗本身;他往煙斗裡看看,想要找出它;在那裡沒有找到它的時候,就假裝要把它從煙管裡吹出來;他的這些神態是極有意思的。煙斗不久就不出毛病了,於是他像一位善於抽煙的人那樣,悠閒自得地坐在那裡,眼睛凝視著弗洛倫斯,並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氣洋溢而又平平靜靜的神色,時常停住不抽,而從嘴中噴出一小團煙雲,這煙雲像一個紙卷似地從他嘴中慢慢舒展開來,上面寫著:「可憐的沃爾,是的,是的,他淹死了,是不是?」在這之後,他就以無比文雅的態度繼續抽著煙。
雖然他們在外表上十分不相像——弗洛倫斯是一位美麗的妙齡女郎,卡特爾船長則臉上長滿了疙瘩,粗糙,身軀魁偉、飽經風霜——,但是就不通人情世故,對世間生活的艱難與危險方面天真無知這一點來說,他們幾乎是處於同一水平。除了風與氣候之外,對於其他事情,沒有一個孩子能比卡特爾船長更缺乏經驗的;沒有一個孩子在純樸天真、容易上當、慷慨大方和深信不疑方面能超過他的了。信仰,希望與仁愛構成了他的全部性格。在這之外,還可以加上奇怪的浪漫主義;這種浪漫主義完全是非想像的,然而又完全是非現實的;它不大去考慮世俗的精明打算,也不大考慮是否切實可行。當船長坐在那裡,抽著煙,看著弗洛倫斯的時候,天知道在他心頭出現了一幅什麼樣難以相信的、以她為主要人物的圖畫。她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想法雖然不是那麼樂觀,但卻同樣的模糊與不明確;甚至就像她的眼淚把她所注視的光線折射成各種顏色一樣,她通過她的新的、沉重的悲痛,已看到一條彩虹在遠方的天空中微弱地照耀著;故事書中一位流浪的公主和一位善良的妖怪可以坐在爐邊談著話,就像卡特爾船長和可憐的弗洛倫斯在想著那樣——他們在外表上與他們兩人也並不是很不相像的。
船長絲毫沒有擔心弗洛倫斯留在身邊會有什麼困難或他將因此而承擔什麼責任。關上護窗板,鎖上門以後,他在這方面就完全無憂無慮。如果她是大法官法庭監護的少女的話,那麼對卡特爾船長來說,這也完全沒有差別。他是世界上最不為這些考慮擔心的人。
因此,船長很愉快地抽著煙,弗洛倫斯和他按照各自的方式沉思著。當煙斗裡的煙熄滅以後,他們喝了一些茶;然後弗洛倫斯請求他把她領到鄰近的店舖裡去買一些她迫切需要的物品。因為天色已經很黑,所以船長就答應了;但是他首先還是小心翼翼地向外面街道上窺探了一下,就像他在躲避麥克斯廷傑太太的時候慣常做的那樣,並用大手杖武裝了自己,以便在遇到意外情況下必要時可以訴諸武力。
卡特爾船長把手遞給弗洛倫斯,護送她走了大約二、三百碼,一直機警地注視著四周;他那高度的警惕性與無數提防的措施吸引著每位從他們身旁走過的人的注意;在進行所有這些行動時,他都感到極大的自豪。到達店舖的時候,船長出於審慎的考慮,覺得有必要在她購買物品時離開,因為在這些物品中包括弗洛倫斯穿著的服裝;但是他事先把他錫制的茶葉罐放在櫃檯上,告訴店裡年輕的女營業員,罐裡有十四鎊兩先令,如果這些錢還不夠支付他的外甥女購置服裝的費用的話——當說到外甥女這個詞兒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向弗洛倫斯看了一眼,同時默默地做了個機智與神秘的手勢——,那就勞駕她向他大聲喊叫一聲,他將從口袋中拿出錢來補足差額。船長好像是無意地看了看他的大表,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在營業員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財富,使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後他吻了吻他的鉤子,向他的外甥女致意;並走到櫥窗外面;他那很大的臉孔不時探進店裡,出現在絲綢與緞帶中間,顯然是因為擔心弗洛倫斯會被人從後門拐走,他這種進進出出的美妙圖景確實是很值得一看的。
「親愛的卡特爾船長,」弗洛倫斯拿著一個小包包從店裡走出來的時候說道。這包包的體積使船長大為失望,因為他原希望看到一個搬運工人扛著一捆貨物跟隨在她後面的。「我確實不需要這錢。我一個錢也沒有花。我自己有錢。」
「我的小姑娘夫人,」失望的船長筆直望著前面的街道,回答道,「我是不是可以煩請您給我小心保管著,直到我問您要它的時候?」
「我可以把它放回到原先的地方,並把它保存在那裡嗎?」
弗洛倫斯問道。
這個建議一點也不使船長高興,但是他還是回答道,「行,行,把它放到哪裡都行,我的小姑娘夫人,只要您知道到哪裡找到它就好了。它對我完全沒有用,」船長說道。「真奇怪,我以前怎麼沒有把它花掉呢。」
船長一時很不開心,但一接觸到弗洛倫斯的胳膊,他的精神又復甦了。他們像出來的時候一樣謹慎小心地回到家裡;船長打開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的住所的門,迅速地鑽了進去,只有長期的實踐才能使他那麼敏捷。弗洛倫斯上午睡覺的時候,他已雇了一位姑娘來給弗洛倫斯收拾房間,並幫助她做一些她所需要做的零星雜事;這位姑娘是平時在倫敦肉類市場坐在一把藍傘下面賣家禽的一位老太太的女兒,現在她已來了。弗洛倫斯看到她周圍的一切就像在她曾一度稱為家的可怕的夢中一樣舒適、整齊,如果說不是那麼漂亮的話。
當又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船長堅決請她吃一片干烤麵包片,喝一杯加了香料的尼格斯酒(他做得好極了),並用各種親切的話語和他能想得出來的一些前後互不連貫的引語來鼓勵她,然後把她領到樓上的臥室中去。但是他也還是有些什麼事情在心頭,神態不大自在。
「晚安,親愛的心肝,」卡特爾船長在她的臥室門口說道。
弗洛倫斯把嘴唇湊近他的臉,吻了他。
在任何別的時候,她這種親熱與感激的表示都是會使船長激動得站不正身子、歪倒下來的,但是現在他雖然完全感覺到這一點,但卻比先前更加不安地注視著她的臉孔,似乎不願意離開她一樣。
「可憐的沃爾!」船長說道。
「可憐的、可憐的沃爾特!」弗洛倫斯歎息道。
「淹死了,是不是?」船長說道。
弗洛倫斯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晚安,我的小姑娘夫人!」卡特爾船長伸出手來說道。
「上帝保佑您,親愛的、仁慈的朋友!」
但是船長仍舊拖延著不走。
「有什麼事嗎,親愛的卡特爾船長?」弗洛倫斯問道,她當時的心情是容易感到驚慌的。「您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
「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您嗎,小姑娘夫人,」船長回答道,他慌亂地碰到了她的眼光。「沒有,沒有;我有什麼事情應當告訴您的呢,寶貝!當然,您沒有指望我會告訴您什麼好事情吧?」
「沒有,」弗洛倫斯搖搖頭,說道。
船長沉思地望著她,重複道,「沒有,」仍舊在門口拖延著不走,而且仍舊表現出為難的樣子。
「可憐的沃爾!」船長說道。「我的沃爾,我過去經常這樣喊你的!老所爾-吉爾斯的外甥!你就像五月的鮮花一樣,所有認識你的人都喜歡你!你現在在哪裡呀,勇敢的孩子!淹死了,是不是?」船長在末尾向弗洛倫斯突然問了一句之後,向她祝了晚安,就下樓去了;弗洛倫斯站在樓梯口,拿著蠟燭照他。
他在黑暗中消失了;從他離開的腳步聲來判斷,他正走到小客廳裡去,這時他的頭和肩膀又出乎意料之外地好像從深淵中浮現了出來,顯然,他唯一的目的是再重複問一句:「他淹死了,是不是,寶貝?」因為他用溫柔的、憐憫的語調說完這些話之後,就不見了。弗洛倫斯很遺憾,她在這裡避難,無意中在她的保護人的心中喚醒了這些聯帶的回憶(儘管這是十分自然的),她坐在船長在上面擺著望遠鏡、歌曲集和其他珍藏物品的小桌子前面,回想著沃爾特和過去跟他有關的一切,直到她非常想躺到床上,沉沉地睡去為止。可是當她孤獨地懷念著她曾愛過的那些死者時,在她的腦子中一次也沒有閃現過家的念頭,一次也沒有想過可能回去,一次也沒有想過它還依舊存在,或她的父親還繼續住在它的屋頂下面。她看到他那次毆打她的情景。她過去不論發生各種事情仍然珍惜著的父親的那最後未滅的形象,已從她心中被奪走了,損傷了,毀滅了。一想到它,對她來說是那麼可怕,因此她捂上眼睛,哆嗦地避開對那個行動和幹出那個行動的那只殘酷的手的一星半點的回憶。如果在這之後,她那可愛的心還能保存他的形象的話,那麼它一定破碎了;但是它不能;這空虛就由一種瘋狂似的恐懼所填補,這種恐懼是迫不得已從與這一形象有關的一切碎片中逃出來的,這種恐懼是只能從受到如此委屈的愛的深處才能產生出來的。
她不敢往鏡子裡看;因為一看到她胸前留下的發黑的斑痕就會使她害怕自己;彷彿在她身上有一種什麼邪惡的東西似的。她在黑暗中急忙用顫抖的手把它捂上,把疲乏的頭躺倒在枕頭上哭著。
船長長久沒有去睡。他在店舖裡和在小客廳裡走來走去,走了整整一個鐘頭。當他好像由於這種踱步鎮靜下來的時候,他臉色莊嚴、沉思地坐下來,從祈禱書中念那些在海上適用的祈禱文。這不是能輕易念完的;善良的船長是一位唸書念得非常慢而又不肯馬馬虎虎的人,時常在遇到一個難詞的時候停下來,說一些鼓勵自己的話,如「喂,我的孩子!拿出堅強的意志來!」或「沉著氣,愛德華-卡特爾,沉著氣!」這對幫助他克服所有困難起了很大的作用。另外,眼鏡大大地妨礙了他的視力。可是儘管有這樣一些不利的條件,船長還是十分認真地把祈禱文全部念完,直到最後一行,而且是懷著真誠的感情念的。念完之後,他十分贊同這些祈禱文,然後懷著平靜的心情,露出十分仁厚的面容,在櫃檯下躺下睡覺(但他在睡覺前曾到樓上去,在弗洛倫斯房門口靜聽了一會兒)。
船長在夜間到樓上去過幾次,瞭解他所保護的人是不是睡得安寧;有一次,在拂曉的時候,他發現她醒了,因為她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時,曾問是不是他。
「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用低沉與粗糙的回答道。
「你一切都好嗎,我的鑽石?」
弗洛倫斯謝謝他,說,「是的。」
船長不能失去這樣有利的機會,因此就把嘴唇對著鑰匙孔,像低沉的風聲一樣,向裡面說道,「可憐的沃爾!淹死了,是不是?」在這之後,他離開了,又在床上躺下,一直睡到早上七點鐘。
整個這一天他還是不能擺脫他那不安與為難的神態。雖然弗洛倫斯在小客廳裡忙著做針線活,已比前一天平靜與安定了。幾乎每次當她從針線活中抬起眼睛的時候,她都注意到船長在看她,並沉思地撫摩著下巴。他不時地把扶椅拉近她的身邊,彷彿要跟她談什麼很機密的事情似的,但不時地又把它拉開,好像下不定決心怎樣開始談似的;整個一天,他就乘著這條不堅固的小船在小客廳裡轉圈,不止一次碰到護壁板或內室的門,在很苦惱的情況下擱淺了。
一直到薄暮的時候,卡特爾船長才終於在弗洛倫斯身邊完全拋了錨,開始有些條理地談起來。這時候,壁爐裡的火光照射到這小房間的牆壁和天花板上,照射到陳列在桌子上的茶盤和帶托的茶杯上,同時照射到她的朝向火焰的平靜的臉上,在她眼中充滿的淚水中反射出來;船長這樣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
「您從來沒有到海上去過吧,我的乖乖?」
「沒有,」弗洛倫斯回答道。
「唔,」船長懷著崇敬的心情說道,「海是非常有威力的自然現象。在海的深底有許多奇異的東西,我的寶貝。想一想風在怒號、波濤在洶湧時的海吧。想一想暴風雨之夜一片漆黑時的海吧,」船長莊嚴地舉起鉤子,說道,「那時候除非是白亮亮的閃電把它照出來,否則您就伸手不見五指,那時候您坐在船上,穿過暴風雨和黑暗,向前漂著,漂著,漂著,彷彿您面對著前方,永遠永遠地向著沒有盡頭的世界漂去,阿門!當您找到這句話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有時候,我的美人兒,一個人會對他同桌吃飯的夥伴說(請先翻一下書),『狂暴的西北風刮起來了,比爾,聽呀,它在怒號!我多麼可憐那些被刮到岸上去的不幸的人們啊,願上帝幫助他們吧!』」這一段形容海洋恐怖現象的引語,船長是用最使人感動的語調說出來的,最後他響亮地說了一聲「做好準備!」
「您遇到過可怕的暴風雨嗎?」弗洛倫斯問道。
「當然,我的小姑娘夫人,我遇到過不少險惡的氣候,」船長哆嗦地擦著頭,說道,「我經受過狂風駭浪的沖打。不過——不過我不想談我自己,而是想談談我們親愛的孩子,」他向她移近一些,「沃爾,親愛的,他淹死了。」
船長說話的那麼顫抖,他看著弗洛倫斯的時候臉色那麼蒼白,激動,因此她驚恐地緊抓住他的手。
「您的臉色變了!」弗洛倫斯喊道。「您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是怎麼回事?親愛的卡特爾船長,我看著您的時候,身上冷起來了!」
「什麼!小姑娘夫人,」船長用手支撐著她,回答道,「別吃驚!別!別!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親愛的。我剛才說——沃爾——他——他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倫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她把手緊按在胸脯上。
「在海上有著各種災難與危險,我的美人兒,」船長說道,「神秘的海浪淹沒了許多英勇的船和許多無畏的心,但卻什麼話也不告訴我們;可是在海上也有死裡逃生的人,有時二十個人當中有一個——啊,也可能一百個人當中有一個,寶貝——,由於上帝的慈悲而得救了,而且在大家都以為他已死了,船上所有的人員都已沉沒了的時候回家了。我——我知道一個這種性質的故事,心的喜悅,」船長結結巴巴地說道,「這是有一次我聽人說的。既然現在我掌握著正確的航向,您跟我兩人又坐在爐邊,也許您會喜歡聽我講講這個故事吧,您想聽嗎,親愛的?」
弗洛倫斯懷著一種她不能抑制、也不能理解的激動,哆嗦著,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的眼光,向著她背後的店舖裡看去;店舖裡正點著一盞燈,她頭剛一轉過去的時候,船長立刻從椅子中跳了起來,用手擋住她的眼睛。
「那裡什麼也沒有,我的美人兒,」船長說道,「別往那裡看。」
「為什麼?」弗洛倫斯問道。
船長低聲說了幾句話,說那裡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又說這裡爐火燒得正旺。他把一直開著的門稍稍掩上一些,又回到他的坐位中。弗洛倫斯的眼光跟隨著他,並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
「這是一條船的故事,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開始說道,「它從倫敦港出發,順風,好天氣,開往——別吃驚,我的小姑娘夫人,它只是出航罷了,寶貝,只是出航罷了。」
弗洛倫斯臉上的表情使船長驚慌,他本人滿臉通紅,神色慌亂,並不比她不激動。
「我說下去好嗎,美人兒?」船長問道。
「好,好,請說下去!」弗洛倫斯喊道。
船長嚥了一口氣,彷彿在把梗塞的喉嚨中的什麼東西吞下去似的,然後緊張不安地說下去:
「這條不幸的船在海上遇到了二十年未曾遇到過的險惡氣候,我的親愛的。岸上吹刮著颶風,它把樹木連根拔起,並把城市摧毀;在同一緯度的海上吹刮著暴風,最最堅固的船也難以招架得住。我聽說,我的寶貝,這條不幸的船一天天頑強地搏鬥著並英勇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但是一陣吹來的暴風雨吹毀了它的舷牆,把它的桅桿和船舵沖走了,把它最優秀的船員打翻到水中;這條船就聽憑暴風雨的擺佈;暴風雨毫無慈悲,暴風吹刮得愈來愈狂烈,愈來愈狂烈,浪濤沒過了船身,衝進了船體;它每次湧來的時候,都像雷鳴般地呼嘯著,把船像貝殼一般地砸破。流走的每個浪峰中的第一個黑點或者是這條船的生命中的一個碎片,或者是一個活人,這條船就這樣被打得粉碎,我的美人兒;青草永遠也不會在乘坐這條船的人們的墳墓上生長了。」
「可是他們並沒有全都死去!」弗洛倫斯喊道,「有的人得救了!——是不是有一個人?」
「在這條不幸的船的乘客當中,」船長從椅子中站起來,十分有勁地、興高采烈地握緊拳頭,說道,「有一個小伙子,一個勇敢的小伙子,——我聽說——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喜歡閱讀和談論在船遇難時的英勇事跡——我聽到他這樣談過!——在這嚴重的關頭,他還記起了這些英勇事跡,因為當最勇敢的心與最老練的人們都已意氣消沉的時候,他仍然堅定無畏,興高采烈。這並不是由於在陸地上還有他所喜歡和熱愛的人給了他勇氣,而是他生來的性格。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在他臉上就看到了這一點——我看到過好多次!那時候我還以為這只不過是他容貌漂亮呢,願上帝保佑他!」
「他得救了嗎?」弗洛倫斯喊道,「他得救了嗎?」「那個勇敢的小伙子,」船長說道,「看著我,寶貝!別回頭看——」
弗洛倫斯幾乎沒有氣力問,「為什麼?」
「因為那裡什麼也沒有,我親愛的,」船長說道,「別吃驚,親愛的寶貝!看在對我們全都親愛的沃爾的面上,別吃驚!那個小伙子,」船長說道,「跟勇敢的人們一起工作著,鼓舞著那些膽怯的人,從不抱怨,也從來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他讓全體船員保持著勇氣,這使他們尊敬他,彷彿他是一位艦隊司令一樣;——這個小伙子,和一位二副,一位船員,是所有乘坐這條船的人們當中僅僅活下來的人;他們用繩子把自己綁在這條被毀壞了的船的碎片上,在暴風雨的海面上漂流。」
「他們得救了嗎?」弗洛倫斯喊道。
「他們日日夜夜在無邊無際的海上漂流著,」船長說道,「直到最後——別,別往那邊看,寶貝!」——最後一條帆船向他們靠近,托靠上帝的仁慈,他們被搶救到船上:兩個活著,一個死了。」
「哪一個死了?」弗洛倫斯喊道。
「不是我們所說的那個小伙子,」船長說道。
「謝謝上帝!啊謝謝上帝!」
「阿門!」船長急忙回答道,「別吃驚!再等一分鐘,我的小姑娘夫人!鼓起勇氣!——他們在這條船上航行了好久(因為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停泊),在這次航行中,那位跟他一起被打撈到船上的船員死了。可是他還活著,而且——」
船長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事情,切了一片麵包,放在他的鉤子上(他平時用這鉤子當作叉子來烤麵包片),然後把它舉到火上;臉色十分激動地望著弗洛倫斯,沒有留意到麵包片像柴炭般熊熊燃燒著。
「他還活著,」弗洛倫斯重複說道,「而且——?」
「而且乘著那條船回到了祖國,」船長依舊往那個方向看著,說道,「而且,——別驚慌,寶貝,——而且上了岸;有一天早上,他知道親友們都以為他已死了,就小心謹慎地走到他自己家門口,想觀察一下動靜,可是他又離開了,因為他出乎意料之外地聽到了——」
「出乎意料之外地聽到了狗叫?」弗洛倫斯迅速地喊道。
「是的,」船長大聲說道,「沉著氣,親愛的!鼓起勇氣!
別回頭看,往那裡看!往牆上!」
在接近她的牆上有一個人影。她驚跳起來,回過頭,尖叫了一聲,看到沃爾特-蓋伊就在她的背後!
她只想到他是她的哥哥,一個從墳墓中救活的哥哥,一個船遇難以後得救並回到她身邊的哥哥,於是她就撲到他的懷中去。在世界上,他似乎是她的希望,她的安慰,她的避難所與天生的保護人。「關懷沃爾特吧!我喜歡沃爾特!」她回憶起講這些話時的親切的、哭訴的,它就像夜間的音樂一樣湧入了她的心靈。「啊,歡迎你回來,親愛的沃爾特!這顆受了創傷的心歡迎你!」她想說這些話,但卻說不出來,而是把他緊緊地擁抱在她的純潔的懷中。
卡特爾船長一時精神錯亂,想用鉤子上烤焦了的麵包片去擦前額;當發現它不合用時,他就把它扔到他的上了光的帽子頂中,然後有些費勁地把上了光的帽子戴到頭上,試圖唱一唱《可愛的配格姑娘》中的一段歌詞,但唱到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唱不下去了;他走到店舖裡,又立刻從那裡走回來,臉孔又紅又髒,漿硬的襯衫領子已濕得完全發軟;他說道:
「沃爾,我的孩子,這點財產是我想轉交給你們共同使用的!」
船長急忙拿出大表、茶匙、方糖箝子、茶葉罐,把它們放在桌子上,然後用大手把它們都掃進沃爾特的帽子中;可是當他把這奇特的撲滿遞給沃爾特的時候,他又激動得不得了,不得不又跑到店舖裡去,離開的時間比第一次長久。
可是沃爾特前去找他,把他領了回來;這時候船長很大的顧慮是,弗洛倫斯會受不了這次新的震驚;他當真是這樣感覺的,因此他變得很有理性,決定在最近幾天內絕對不再提到沃爾特的冒險活動。這時卡特爾船長完全冷靜下來了,他把烤麵包片從他的帽子中除去,並在茶桌旁坐下來,但是當看到沃爾特在一旁抱住他的肩膀,弗洛倫斯在另一旁含著淚水輕聲地表示祝賀的時候,他又突然逃走了,足足十分鐘沒有回來。
可是當船長最後又在茶桌旁坐下來,沒有再走開,他的眼光從弗洛倫斯轉到沃爾特、又從沃爾特轉到弗洛倫斯的時候,他一生中從沒有像這時這樣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這決不是他在剛才半小時內用外套袖子不斷擦他的臉的結果,這完全是由於他心情激動所引起的。船長心中的得意與高興傳播到他的整個臉容,使它發出了十分明亮的光輝。
船長懷著自豪的心情看著他的重新找到的孩子的曬成古銅色的臉頰和勇敢的眼睛,看著他的年輕人的充沛的強烈的感情,看著在他朝氣蓬勃、神采奕奕的態度中與滿懷熱情的臉孔中再一次閃耀著的坦率的、充滿希望的品格;這時他所懷著的這種自豪感是可能把他臉上的亮光點燃的。他又懷著讚賞與同情的心情把眼光轉向弗洛倫斯,對她的美麗、文雅與天真是不能找到比他本人更為真誠、更為熱忱的愛戴者的;他的這種心情可能對他也有著同樣的影響。可是只有當他同時注視著他們兩人,並由此在他頭腦中產生出喜氣洋溢、翩翩起舞的幻想時,他的臉孔才能向四周散發出最為燦爛的光輝。
船長雖然不斷處於坐立不安的狀態,並好多次暫時逃到店舖裡去,但他完全理解他們怎樣談論著可憐的老所爾舅舅,討論著他失蹤的詳情細節;老人的不在和弗洛倫斯的不幸怎樣減少了他們的歡樂;他們怎樣把戴奧吉尼斯釋放了(船長原先怕他會吠叫起來,曾把他誘騙到樓上去)。可是他沒有料想到沃爾特現在好像是從一個新的、遙遠的地方看著弗洛倫斯;他沒有料想到沃爾特的眼睛雖然時常去尋找那可愛的臉孔,可是當她抬起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卻很少去迎接她那含著姐妹之情的坦率的眼光,而是把自己的眼睛避開。船長沒有料想到有這種可能性,就好像他不相信坐在他身旁的不是沃爾特本人而是沃爾特的幽靈。他看到他們在一起,年輕、漂亮,他知道他們年輕時代的故事;除了對這樣的一對人表示讚賞,對他們的團聚懷著感激之情外,在他寬大的藍色背心下面,就絲毫沒有感覺到其他什麼了。
他們這樣坐著,坐到很晚的時候。船長真願意這樣坐下去,坐上一個星期。可是沃爾特卻站起來告別。
「你要走了,沃爾特!」弗洛倫斯說道。「上哪裡去?」
「他把他的吊床暫時吊掛在布羅格利家裡,小姑娘夫人,」
卡特爾船長說道,「就在近處,心的喜悅。」
「我來了,你就不得不離開這裡了,沃爾特,」弗洛倫斯說道。「無家可歸的妹妹佔去你的地方了。」
「親愛的董貝小姐,」沃爾特遲疑地回答道,「如果這樣稱呼您不太冒昧的話!——」
「——沃爾特!」她驚奇地大聲叫道。
「現在,當您能允許我看到您,跟您談話的時候,如果我知道我能有片刻的時間為您效勞的話,那我真會感到說不出的幸福。為了您,我有什麼地方不願意去,有什麼事情不願意去做的呢?」
她微笑著,喊他哥哥。
「您已經大大地變了,」沃爾特說道——
「我變了?」她打斷他說道。
「對我來說,」沃爾特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對我來說您已經變了。我離開您的時候,您還是個小孩子,而我現在看到您的時候——啊!某些方面完全不同了——」
「可是我依舊是你的妹妹啊,沃爾特。你沒有忘記我們在分離時相互許諾過的話吧?」
「忘記!」可是他沒有再說什麼。
「如果你已經忘記了——如果艱苦與危險已經把它從你的記憶中驅除了——幸而實際上並沒有這樣!——如果真發生那種情形的話,那麼,現在,沃爾特,當你看到我貧窮可憐、被遺棄的時候,當你看到我除了這個家之外沒有別的家,除了兩個現在聽我說話的人之外我沒有別的朋友的時候,你就會記起它來了!」
「我就會!天知道我就會!」沃爾特說道。
「啊,沃爾特!」弗洛倫斯一邊流著眼淚,抽抽嗒嗒地哭泣著,一邊大聲說道,「親愛的哥哥!請在這世界上給我指明一條道路——指明一條簡陋的小路,讓我可以獨自沿著它走去,可以在那裡勞動,可以有時想到你,想到你這個會像對待妹妹一樣地保護我、關心我的人!啊,幫助我吧,沃爾特,我是多麼需要幫助啊!」
「董貝小姐!弗洛倫斯!我願意犧牲我的生命來幫助您。
可是您的朋友們高傲,有錢。您的父親——」
「不!不!沃爾特!」她尖聲喊叫道,一邊十分恐怖地把雙手舉到頭上,使他嚇得發呆地站住不動。「別提那兩個字!」
從這時候起,他永遠也忘記不了她阻止他提起那名稱時的與神色。他覺得,如果他還能再活一百年的話,那麼他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的。
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到任何地方都可以,但永遠別回家!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失去了,並被打得粉碎了!她遭受冷落與忍受痛苦的全部歷史雖然她沒有對他敘述過,但卻都在她的喊叫聲中與神色之中表露出來了;他覺得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這一點;他永遠也沒有忘記。
她把她溫柔的臉緊貼在船長的肩膀上,敘述她是怎樣和為什麼逃出來的。如果她在這樣敘述的時候流出來的每一滴悲痛的眼淚都是一句咒語,落在那位她沒有說出名字、也沒有加以責備的人的頭上的話,那麼對他來說,也要比失去這樣深刻、這樣強烈的愛要好些——沃爾特懷著畏懼這樣想道。
「好啦,我的寶貝!」當她說話的時候,船長上了光的帽子歪斜著,嘴巴張得大大的,十分注意地聽著;當她停止的時候,船長說道,「別哭了,別哭了,我的眼珠子!沃爾特,親愛的孩子,今夜你離開這裡,把這可愛的寶貝留給我來照顧吧!」
沃爾特用雙手拉著她的手,舉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它。他現在知道她確實是個無家可歸、流浪飄泊、逃亡在外的人了。雖然與她過去理所應當享有榮華富貴的地位相比,她現在對他更為寶貴,可是他覺得,現在她比過去高高在上,使懷著孩子夢想的他眼花繚亂的時候,離他更遙遠了。
卡特爾船長沒有這一類思想使他為難,他把弗洛倫斯護送到她的房間裡,並不時站在她門外那塊有魅力的地方——對他來說,這確實是一塊有魅力的地方——守衛著,直到他覺得對她完全放心了,才回到櫃檯下面去。他在離開守衛的崗位時,情不自禁地再一次通過鑰匙孔喊道,「淹死了,是不是,寶貝?」他在下了樓以後,還又一次想試唱一下《可愛的佩格姑娘》那首歌;可是不知什麼原因,它總是梗塞在他的喉嚨中間,他對它毫無辦法;於是他就上床睡覺了,並且夢見老所爾-吉爾斯跟麥克斯廷傑太太結了婚;那位女人把他當做俘虜,關在一個秘密的房間中,不給他足夠的食物,使他備受飢餓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