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磨工羅布丟掉了差使

    在院子臨街的那邊有一道鐵的大門,看門人讓旁邊的小門開著,他已經走開,無疑是混在遠處大樓梯門邊發出嘈雜的人群當中了。卡克輕輕地提起門閂,悄悄地溜到外面,並把後面嘎吱作響的門關上,盡可能不讓它發出大聲,然後急急忙忙離開了。
    他覺得自己遭到屈辱,心中懷著無益的憤怒;在這種狂熱的情緒中,他心頭的恐慌完全主宰了他。它已達到了這樣的程度:他寧肯盲目地遇到任何危險,也不願意碰上他在兩小時以前毫不注意的那個人。他完全沒有料想到他會突然氣勢洶洶地來到;他聽到了他說話的;他們剛才幾乎就面對面相遇,這些情況使卡克在第一分鐘內驚慌得頭昏眼花,但他不久就能硬著頭皮,沉著冷靜地把它們頂住,像任何無賴一樣厚顏無恥地對待自己犯下的罪行。然而他埋設的地雷竟在自己身上炸開,這一點似乎已破壞和動搖了他全部的剛毅與自信。那位高傲的女人,他原以為他已慢慢地毒害了她的思想,直到她已淪落為他尋歡作樂的工具;可是她卻把他像爬蟲似地踢在一旁,讓他陷入圈套,並嘲弄他,責罵他,把他踩得粉碎;他想要欺騙別人,別人沒有上當,自己反倒受了騙;他的狐狸皮已經被剝掉了;如今他又羞愧,又受到屈辱,又害怕地偷偷溜走了。
    當他正躡手躡腳地穿過街道的時候,與這被人追趕的恐怖絕不相同的另一種恐怖突然像一道電流一樣襲擊著他。這是某種莫名其妙的、無法解釋的幻想的恐怖,它使人聯想起土地的顫抖——某種東西像死神展開翅膀飛行一樣,向前猛衝過去,飛快地吹刮過去。他蜷縮著身子,彷彿要給那個東西讓開道路似的,但它並沒有過去,因為它從來就不在那裡,可是它卻留下了多麼令人吃驚的恐怖啊!
    他抬起他的邪惡的、充滿憂慮的臉,仰望著夜空;夜空中十分寧靜的星星就像他起初偷偷地走到外面的時候一樣,正照耀著他。他停下腳步,想一下他現在該做什麼。他害怕在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地方被人追趕,這裡的法律可能是不會保護他的;——他新奇地感覺到,這個城市是個陌生的、遙遠的地方;這個感覺是在他的計劃遭到失敗之後,他突然間成了孤獨一人的情況下產生的;——他現在更害怕到意大利或西西里去避難;他想,被僱用的兇手可能會在那裡一個黑暗的街道拐角里暗殺他;——由於罪過與恐懼,使他產生出反覆無常的思想;——也許是由於他所有的計劃全都遭到失敗,因此他就有某種不想按原先意圖行事的相應的心理;——所有這些都驅策他回到英國去。
    「無論如何,我在英國要安全一些。」他想,「如果我決意不跟這個瘋子見面的話,那麼在英國尋找到我要比在這他鄉異國尋找到我難得多。如果我決定跟他見面(當他這陣可惡的瘋狂症過去以後)的話,那麼至少我將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獨一人,沒有一個人我可以與他交談、商量或他來幫助我。我將不會像一隻耗子一樣地被追逐和折磨。」
    他抱怨地說到伊迪絲的名字,同時緊握著拳頭。當他在高大的房屋的陰影下偷偷地向前走去的時候,他咬牙切齒,向她發出了最可怕的詛咒,同時左顧右盼,彷彿在尋找她似的。他就這樣悄悄地走到一個客棧院子的門前。客棧裡的人都已睡覺了。但是他拉了一下鈴,立刻就有一個人提著燈籠出來,他們很快就一起到了一個馬車房前,租一輛舊的二馬四輪輕便馬車前往巴黎的事情商議著價錢。
    價錢很快就商議定了,立刻派人去把馬拉來。他吩咐馬來了以後就讓馬車跟隨著他來,然後又悄悄離開,走出城外,經過古老的堡壘,一直走到大路上;這條大路似乎像一條溪流一樣,在黑暗的平原上流動。
    它流到哪裡去?哪裡是它的盡頭?他心裡想著這些事情,停住腳步,望著陰暗的平野和由細長的樹木顯示出的道路;這時候死神又展開翅膀,迅疾地飛來,然後又猛烈地、不可抗拒地飛過去,除了在他的心中留下恐怖外,又沒有留下什麼別的。那恐怖就像周圍的風景一樣黑暗,並像它的最遙遠的邊緣一樣朦朧不清。
    沒有風;在深沉的夜色中沒有閃過一個陰影;沒有喧鬧的。城市靜躺在他的後面,在這裡那裡閃爍著燈光;尖塔與屋頂矗立在天空中,幾乎顯露不出形狀,並遮擋著星星的世界。在他四周是茫茫一片黑暗與荒涼的地方;鍾輕輕地敲了兩下。
    他覺得他已走了好久,並走過了長長的一段路程,他在中間時常停下來聽一聽。終於馬的鈴鐺聲傳到了他的焦急的耳朵中。鈴鐺的有時輕一些,有時響一些,有時聽不見,有時在經過壞的道路時斷斷續續,有時則活潑、輕快;最後,愈來愈近,一位身影模糊、圍巾一直圍到眼睛下面、騎在左馬上的馬伕響亮地吆喝了一聲和劈啪地抽了一下鞭子,把四匹奮力前進的馬拉住,停在他的身邊。
    「那裡走的是誰,是Monsieur嗎?」
    「是的。」
    「Monsieur在這黑咕隆咚的深更半夜已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啦。」
    「不要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有沒有別人在驛館要馬的?」
    「一千個魔鬼在搗亂!請原諒!有沒有別人要馬?在這種時候?沒有。」
    「聽著,我的朋友。我十分著急。讓我們看看我們能往前趕得多快!趕得愈快,您得到的酒錢就會愈多。出發吧!快!」
    「嗨!呵!嗨!嘿!」馬飛快奔馳起來,越過了黑暗的原野,把塵土踢得像浪花似地四處飛揚!
    馬蹄的得得聲和馬車的搖晃反映出逃亡者慌忙與混亂的思想。他身外的一切是模糊不清的,他心中的一切也是模糊不清的。物體在迅速飛過,彼此融合,模糊難辨,在紛雜混亂中不見了,消失了!在路旁不斷變化著的零零落落的籬笆與村舍外面,是一片昏暗的荒地。在他心中出現而又立即消逝的變動的形象外面,是一個廣袤無邊的世界,充滿了恐懼、憤怒和未能得逞的奸詐。偶爾,從遙遠的侏羅山脈1山風的呼嘯聲,在平原上逐漸消失。有時他在想像中覺得那猛烈的、可怕的恐怖又猛襲過來,吹刮過去,使他的血都變冷了——
    1侏羅山脈(Jura):一譯汝拉山脈,是法國與西班牙之間的山脈。
    車燈發射出微光,照射在晃動著的馬頭上,它與身影模糊的車伕以及他的飄動的上衣混雜交錯,形成了上千種模糊不清的形狀,這與他的思想狀態倒是十分相似的。那些熟悉的人們的身影,以他所記得的姿態,彎著身子,坐在辦公桌和帳冊前面;他從他那裡逃出來的那個人或伊迪絲呈現出奇怪的幻影;在鈴鐺聲與車輪聲中,那些過去說過的話現在正在不斷重複說著;時間與地點的概念混亂了:昨夜好像是一個月以前,一個月以前又好像是昨夜;家鄉一會兒遠在天邊,一會兒又近在眼前;動盪,紛爭,慌忙,黑暗,他心中和他的周圍全都是一片混亂——嗨!嘿!在黑暗的原野上飛快地奔跑過去;塵土像浪花般飛揚,渾身冒著熱氣的馬噴著鼻息,向前猛衝,彷彿每匹馬背上都騎著一個魔鬼似的,在發狂似的勝利中在黑暗的道路上飛奔過去——奔向哪裡去呢?
    那不可名狀的驚恐又加速襲來;當它過去的時候,鈴鐺在他耳朵裡響著:「到哪裡去?」飛輪在他耳朵裡轟鳴著:「到哪裡去?」所有的喧鬧與聲響都在重複著這同一個喊聲。燈光和影子像頑童似地在馬頭上跳舞。現在決不能停下來;現在決不能放慢速度!向前,向前!在黑暗的道路上拉著他瘋狂地向前奔跑!
    他不能按照任何一個特定的目的來思考。他不能把一個思考的問題與另一個思考的問題分開,要想每次對一個問題細想一分鐘也不可能。他本想得到肉慾的滿足來補償自我抑制方面的損失,這一打算已經破滅了;有一個人曾經真誠地、寬洪大量地對待他,但是他的高傲的言語與神色他好多年來一直銘記在心(因為虛偽與狡猾的人經常在暗地裡輕視與厭惡他們所奉承的對象,經常憎恨他們所表示的尊敬,他們知道那是毫無價值的),他對這個人的叛逆已經失敗了;——這些是首先浮現在他心中的問題。對那位使他陷入圈套、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女人的憤怒一直暗暗埋藏在他的心頭;對她進行報復的各種粗略的、荒誕的計劃浮現在他的腦中;可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所有這些思想全都是急急匆匆,相互矛盾的。甚至當他這樣狂熱地、無益地思考著的時候,他一直懷著一個念頭,就是他最好暫時什麼也不想,而把這些推遲到將來一個什麼不確定的時候再去考慮。
    然後,在董貝先生第二次結婚之前那些往昔的日子又在他的記憶中出現。他記起他曾經妒嫉那個男孩子;他又曾經多麼妒嫉那個女孩子;他曾經多麼狡猾地在被他愚弄的人的周圍劃了一個圈子,把所有想闖進來的人阻擋在遠處;除了他本人之外,誰也不能越過它。然後他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難道只都是為了現在像一個被追捕的賊一樣,從那位可憐的、被他愚弄的人那裡逃走嗎?
    他本可以自殺來懲罰自己的懦怯,可是這種懦怯正好就是他失敗的真正的陰影,與它是不能分開的。他相信他的詐騙計劃已被完全粉碎;他知道他已成了另一個人手中可憐的工具;想到這些他就好像癱瘓似地渾身無力。懷著無能為力的狂暴勁頭,他對伊迪絲發怒,他恨董貝先生,也恨他自己;
    可是他還是逃跑了,不能做其他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聽著後面的車輪聲。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像中彷彿感覺到,這車輪聲愈來愈響了。他終於對這點深信不疑,就喊道,「停下!」他寧肯停下耽誤時間,對自己不利,也不願意處在這種狐疑不定的狀態中。
    這喊聲立刻使馬車、馬和馬車伕在路中間停了下來。
    「見鬼!」馬車伕回過頭,喊道,「怎麼回事?」
    「聽,那是什麼?」
    「什麼?」
    「那?」
    「啊,老天爺,安靜點,你這可惡的土匪!」他對一匹搖著鈴鐺的馬說道,「什麼?」
    「後面。是不是另外一輛馬車正飛奔過來?那裡!那是什麼,聽到了嗎?」
    「你這長得跟豬頭一樣的惡棍!安安靜靜站著!」他對另一匹馬說道;這一匹馬咬了另一匹馬,那一匹馬又驚嚇了另外兩匹;它們向前猛衝過去,然後又倒退回來。
    「沒有什麼往這邊來。」
    「沒有什麼嗎?」
    「沒有什麼,只是天快亮了。」
    「我想您說得不錯。真的,我現在什麼也沒聽到了。繼續趕路吧!」
    在馬身上散發出的煙霧騰騰的熱氣之中半隱半現的馬車開始慢吞吞地前進;馬車伕因為在前進道路中被不必要地阻留了好些時間,不高興地從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鞭子上裝上一條新的皮條。然後「嗨!呵!嗨!嘿!」,又一次狂野地飛跑起來。
    這時星星暗淡,晨光熹微,他站在馬車中,回頭看,可以分辨出他所走過的道路,並注意到在遼闊的原野上看不見一個趕路的人。不久天大亮了,太陽照亮了麥田和葡萄園。從路旁石頭堆邊臨時性工棚裡出來的一個個工人正在這裡那裡修著公路或吃著麵包。不久農民們出來幹活或趕市集,或懶洋洋地靠在破舊的茅舍門邊,悠閒地注視著他從旁經過。然後他看到一個驛站,前面是深及踝骨的泥漿,四周是冒著熱氣的糞堆和很大的半毀壞的房屋;面對著這個優雅的景色的是一座巨大的、古老的石頭城堡,它沒有樹木遮蔭,發出耀眼的光,有一半窗子已遮上窗簾,綠色的霉懶散地在城堡上面蔓延,從圍了欄杆的陽台一直擴展到塔樓上滅火器的錐形尖端。
    他鬱鬱不樂地蜷縮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一心只盼望著車子快快地跑;只有當周圍是一片空曠的田野的時候,他才會站起來,站上整整一英里的路程,並往後看;——他就這樣往前趕著路,依舊把那些思想暫時擱置起來,往後推到將來一個不確定的時候,同時依舊常常被那些沒有目的的思想苦惱著。
    羞恥、失望與失敗折磨著他的心。他不斷擔心被追趕上或被碰見(因為他毫無根據地甚至連對面路上朝他走過來的行人都害怕),因此心情十分沉重。夜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畏懼和憂愁,到了白天它們又毫不減弱地重新返回。單調的鈴鐺聲和馬蹄聲,他那毫無變化的焦急和無益的憤怒,週而復始的害怕、懊悔與痛苦,這一切他覺得這次旅行像是個夢幻,在這夢幻中,除了他自己的痛苦外,沒有什麼是真實的。
    這是一個夢幻,在這夢幻中有一條漫長的道路,它伸向一直不斷向後退、永遠也不能到達的地平線;在這夢幻中有路面鋪砌得很壞的城鎮,在丘陵上面和下面都有;人們從黑暗的門戶與沒有擦亮的窗子中露出臉來;身上濺滿污泥的母牛和公牛一行行地繫在那裡等待出賣;它們相互用頭角頂撞著,哞哞地叫著;有時它們遲鈍的頭遭到大頭棒的敲打,那是可以把頭打破的;在這夢幻中,有橋樑、十字架、教堂、驛站;新的馬正很不願意地開始從事艱苦的勞役;最後一個驛站的馬身上冒著熱氣,嘴裡喘著氣,正低垂著頭,憂鬱地站在馬廄門邊;在這夢幻中,有小小的墓地,墳墓上的黑十字架東倒西歪,墳上枯萎的花圈愈來愈少了;然後在這夢幻中又是漫長的、漫長的道路,伸延到山上和山下,一直伸向變化莫測的地平線。
    在這夢幻中有早晨、中午和日落;有夜晚和新月的升起。在這夢幻中,漫長的道路暫時被拋在後面,馬車走上了一條凹凸不平的鋪石的道路,馬蹄敲打著它的路面,馬從上面跑過去;他抬頭仰望,看到一座巍峨的教堂鐘樓聳立在一些房屋的屋頂之上;他從馬車中出來,匆匆忙忙吃點東西,喝幾口酒,它卻不能使他快活起來;他從一群乞丐中間徒步走過去——眼皮顫動的瞎子由老太婆領著走,她們舉著蠟燭照著他們的臉;他看到白癡的女孩子、跛子、癲癇病人、癱瘓病人——;在這夢幻中,他從嘈雜吵鬧的中間經過,並從座位上望出去;他看到仰望著他的臉孔和伸過來的胳膊,突然害怕認出一個追趕他的什麼人從他們當中擠出來;然後在這夢幻中,又是在漫長的道路上飛快地奔馳;他遲鈍、麻木地在馬車角落裡蜷縮著身體,或者站起身來,看一看月光正微弱地照耀著那條同樣無窮無盡、伸向許多許多英里以外的道路中的一段,或者往後看看,有誰跟隨而來。
    在這夢幻中,他從來沒有睡去,而只是有時眼睛沒有合上,打個盹兒,然後突然間驚跳起來,大聲地回答著一個想像中的聲音。在這夢幻中,他咒罵自己到這裡來,咒罵自己逃走,咒罵自己讓她走掉了,咒罵自己沒有跟他見面,向他挑戰。在這夢幻中,他不共戴天地埋怨整個世界,但主要是埋怨他自己。在這夢幻中,當他被馬車向前拉去的時候,他灰心喪氣的情緒使周圍的一切事物都顯得黯然失色。
    這是個狂熱的夢幻,過去的事物與當前的事物亂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他往日的生活與現在的逃亡攙合為一體。在這個夢幻中,他正瘋狂地急忙趕往他應該前去的一個什麼地方。在這個夢幻中,舊時的情景突然跳進一路上穿行過的新鮮風光中。在這個夢幻中,當他沉思默想著過去和遙遠的事情的時候,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見到的現實的景物,而是厭倦不堪地感覺到,它們把他弄得糊里糊塗;在它們消失之後,它們的形象仍擁擠在他發熱的頭腦中。
    這是個夢幻,在這個夢幻中,發生著一個接一個的變化,但卻仍然是那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他得不到休息。城鎮和鄉村,馬,馬車伕,丘陵和河谷,光明和黑暗,大路和鋪石路,高地和山谷,雨天和晴天,但卻仍然是那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馬蹄聲,他得不到休息。這是個夢幻,在這個夢幻中,馬車終於沿著行人較多的道路,往遙遠的首都跑去;它從古老的大教堂旁邊飛跑過去;從道路上的小城鎮和村子中間急穿過去,現在這些小城鎮不像先前那麼稀疏;當路過的行人看著他的時候,他隱蔽地坐在角落裡,斗篷蓋到臉上。
    在這個夢幻中,馬車繼續向前奔跑,他總是把一些思想暫時擱置起來,往後推到將來去考慮,並總是因為不斷地思索而苦惱;他不能計算他在路上跑了多少個鐘頭,或瞭解旅程中的時間與地點。在這個夢幻中,他口乾舌燥,眼花繚亂,近乎瘋狂,可是不管怎樣,他卻還是依舊奮力向前行進,彷彿他不能停下來似的,然後他進入了巴黎;在那裡,在生命與運動這兩股嘩嘩的激流中間,混濁的河流泰然自若地轉動著它的湍急的水流。
    然後,是一個混亂的夢幻,在這個夢幻中,有橋樑、碼頭、沒有盡頭的街道;有酒店、運水的工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士兵、轎式馬車、軍鼓、拱廊。在這個夢幻中,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最終消失在四週一片喧囂聲與鼎沸的人聲之中了。他經過一個關口的時候,換乘了一輛馬車,在這之後,這種鬧音漸漸地平靜下來。當他前往海岸的時候,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又恢復了,他得不到休息。
    然後在這個夢幻中,又是日落和黃昏。在這個夢幻中,又是漫長的道路,沉寂的深夜,路旁窗戶中微弱的燈光;然後依舊是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他得不到休息。在這個夢幻中,有拂曉、黎明、日出。在這個夢幻中,馬車費勁地慢慢地上了一個山岡,在山岡頂上他感覺到新鮮的海風微微吹拂;他看見晨光在遠方海浪的邊際閃閃反射著。下了山岡,是一個海港,正好是漲潮的時候,可以看見漁船順潮返航,快活的女人和孩子正在等待著它們。漁網和漁人們的衣服攤曬在海岸上;船員們忙忙碌碌,在桅桿和索具當中高高的地方也能聽到他們的。活潑、明亮的海水,到處在閃閃發光。
    在這個夢幻中,船離開了海岸,從甲板上往回看,水面上煙霧朦朧。陽光穿過的地方,這裡那裡露出了一點明亮的陸地。在這個夢幻中,平靜的海漲起了波浪,閃耀著水花,發出了喃喃的低語。在船舶經過的航線上,海洋上出現了另一條灰色的線條,迅速地變得更明亮和更高。在這個夢幻中,他看到了一座座懸崖、一間間房屋、一個風車、一座教堂,愈來愈分明。船終於進入了一個平靜的水面,停泊在一個碼頭旁邊;碼頭上一群群的人在往下看,並向船上的朋友們問候致意。他上了岸,迅速地從他們中間穿過,躲開每一個人,終於又到了英國了。
    他在夢幻中曾經想到一個他所知道的遙遠的鄉村中去,在那裡隱居下來,然後悄悄地打聽流傳的消息,再決定怎樣行動。仍然是在同樣頭暈目眩的狀態中,他曾記起一個火車站,他必須從那裡沿一條鐵路支線前往他的目的地;在火車站附近還有一個僻靜的小旅館,他不十分明確地打算到那裡去停留和休息。
    他懷著這個目的,盡快地偷偷溜進了一個火車車廂,用斗篷裹著在那裡躺下,彷彿睡著了似的。火車很快就把他拉到離海遠遠的綠色的內地了。到達目的地之後,他從車廂窗子裡往外看,仔細地觀察著車站外面。他對這個地方的印象沒有錯。這是在一個小樹林邊上的一個隱蔽的地方。那裡只有一間房屋,是特地為車站新建或改建起來的,房屋四周有一個整潔的花園;離這裡最近的小城鎮是在幾英里之外。於是他在這裡下了車,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直接到了那個小旅館裡,在那裡要了樓上兩個位置相當隱蔽、並且是相通的房間。
    他的目的是休息,恢復自制力和穩定情緒。遭受失敗之後茫然失措的情緒和憤怒的情緒完全支配著他,因此,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的時候,咬牙切齒。他不能制止或指引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依舊隨意轉來轉去,並拖著他跑。他精神恍惚,疲乏得要死。
    可是,彷彿他遭到了不幸,永遠也不能再休息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但並沒有失去知覺。他對他的感覺絲毫沒有辦法,彷彿它們是屬於另一個人似的。它們不僅強迫他注意現在的與事物,而且還不讓他從旅途中所有匆匆忙忙的夢幻中解脫出來。這些夢幻不斷地湧集在他的面前。她站在那裡,用她烏黑的、輕蔑的眼光注視著他;他仍然坐在馬車裡,通過城鎮與鄉村,通過亮光與黑暗,通過雨天與晴天,通過道路與鋪石路,通過丘陵與河谷,往前行進,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使他疲倦、恐慌,得不到休息。
    「今天是星期幾?」他問正在準備給他開晚飯的侍者。
    「您是問星期幾嗎,先生?」
    「是星期三嗎?」
    「星期三,先生?不,先生,星期四了,先生。」
    「我忘了。現在什麼時間?我的表沒有上弦。」
    「差幾分就五點了,先生。您也許旅行了好久了吧,先生?」
    「是的。」
    「乘火車來的嗎,先生?」
    「是的。」
    「很疲勞的,先生。我自己乘火車不多,先生,但是到這裡的先生們常常這麼說。」
    「有很多先生到這裡來嗎?」
    「總的來說是相當多的。可是現在沒有人來。現在生意清淡,先生。現在不論什麼行業都生意清淡。」
    他沒有回答;而只是從他原先躺著的沙發上欠起身來坐著,每隻胳膊都支靠在一隻腳的膝蓋上,並凝視著地面。他不能把注意力繼續集中一分鐘。它隨意地轉來轉去,但片刻也不能消失在睡眠中。
    他吃完晚飯以後,喝了好多酒,但也無濟於事。這種人為的方法不能使他合眼睡去。他的思想比先前更不連貫,更無情地把他拖來拖去,彷彿一位苦命的人被判定要這樣來贖罪,被發狂的馬拖著跑一樣。沒有忘卻,沒有休息。
    他坐在那裡,喝著,沉思著,被胡思亂想拖來拖去,究竟有多久,誰也不能比他回答得更不準確。但是當他突然跳了起來,並細聽著的時候,他知道他已經在燭光旁邊坐了好久。
    因為現在,這確實不是幻想。地面震動了,房屋發出了格格的響聲,那猛烈的、迅疾的、像死神一樣的飛行就在空中!他覺得它臨近了,又疾馳而過;甚至當他急忙跑到窗前,並看見那是什麼的時候,他又往回退縮,站著不動,彷彿去看是不安全似的。
    真該咒罵一聲,這火一般的魔鬼!它發出了轟隆轟隆的響聲,十分平穩地向前駛去,穿過了遙遠的河谷,留下了耀眼的亮光與火紅的煙塵,然後消失不見了!他覺得彷彿他已被拉出它行進的道路,倖免被它撕得粉碎似的。甚至現在,當最輕微的聲響都已完全沉寂,他在月光中所能望見的整條鐵路線已像沙漠一般安靜無人的時候,這種感覺還使得他畏縮和打顫。
    他不能休息,並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這條路上(也許是他覺得這樣),於是就走出屋子,在這條路的旁邊漫步,同時根據落在軌道上、仍然在冒煙的煤屑來察看火車跑過的道路。他沿著火車消失不見的方向漫步了半個鐘頭光景之後,轉過身來,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依舊緊挨著鐵路的旁邊——,經過小旅館的花園,又繼續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他一邊走一邊好奇地看著橋樑、信號燈、路燈,心裡想,什麼時候另一個魔鬼會從這裡跑過去呢?
    地面在震動;他的耳朵中感覺到迅速的顫動;遠方傳來了尖銳的響聲;暗淡的燈光正在向前移來,很快轉變為兩隻紅紅的眼睛;強烈的火焰掉落著灼熱的煤屑;不可阻擋的巨大的吼叫聲愈來愈響;一陣勁風吹刮過來了,一陣轟隆轟隆的響聲傳過來了——另一列火車來了,又走了;他抓住門,彷彿要救住自己似的!
    他等待著另一列火車,然後又等待著另一列火車。他沿著鐵路又走回到原先的地點。然後走回來以後又回到那裡,並且通過他這次路途中令人疲倦的夢幻,依舊在等待著這些前來的怪物。他在車站上閒逛,等待著有一列火車會在這裡停下來;有一列火車果真在這裡停下來了,機車和後面的車廂脫鉤以後開去上水,這時候他面對著它站在那裡,注視著它的笨重的輪子和銅製的頭部,心想它具有多麼殘酷的能量與威力哪!看看這些巨大的輪子慢慢地轉動,想想你被它們壓到身上,壓得粉碎的情景吧!
    由於喝了酒以後引起的身心失調和缺乏休息——雖然他疲乏不堪,但卻無法滿足這種需要——,這些念頭和這些事物在他的思想中病態地佔據了很大的份量。當他回到自己房間裡的時候——這已將近午夜了——,它們依舊反覆出現在他的心頭,他就坐在那裡聽著是不是又有一列火車開來。
    當他在床上躺下,沒有希望入睡的時候,也還是這種情況。他仍舊躺著聽;當他感覺到搖晃和震動的時候,他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觀看(他從那裡是看得到的)那暗淡的燈光轉變成兩隻紅紅的眼睛,強烈的火焰掉落著灼熱的煤屑;巨大的怪物飛快地奔馳過去,長長的一道煙霧瀰漫在山谷上空。因為他在這裡得不到休息,他打算在日出以後離開這裡,於是他就朝著他前去的方向觀望;然後他又重新躺下來,讓他在旅途中的夢幻,讓那些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來困擾他,直到另一列火車開來為止。這種情況持續了整整一夜。他不但不能恢復自制力,相反的,隨著夜間時光的流逝,他愈來愈失去了它(如果還可能失去的話)。當黎明來臨時,他仍然被各種胡思亂想所折磨,仍然把他的思想暫時擱置起來,直到他的情況好轉以後再說;過去、現在和將來,全都混亂地浮現在他眼前,他完全失去了沉著對待它們當中任何一個的能力。
    「您剛才說,我要搭乘的火車什麼時候從這裡開出?」他問昨夜侍候他的那個人,他這時候拿了一支蠟燭走進房間。
    「四點一刻光景,先生。快車四點經過這裡,先生——
    它在這裡不停。」
    他把手舉到血管在跳動著的頭前,看一看表。將近三點半。
    「也許沒有人跟您一道走吧,先生,」那位侍者說道,「這裡有兩位先生,先生,但是他們是在等去倫敦的火車。」
    「我記得您好像說過,這裡沒有別的人,」卡克轉向他,說道;臉上露出過去他在發怒或懷疑的時候經常露出的那種鬼怪般的笑容。
    「我昨天跟您說的時候,這裡是沒有別的人,先生。這兩位先生是在夜裡搭乘慢車來的,這裡是它的一個停車站,先生。要溫水嗎,先生?」
    「不要。把蠟燭拿走。我覺得天已夠亮了。」
    他原先穿了一部分衣服倒在床上,那人剛一走開,他就走到窗口。夜色消逝,寒冷的晨光接著來臨,天空中早已瀰漫著即將升起的太陽的紅光。他用冷水洗了洗頭和臉——這並不能使他冷靜下來——,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付了帳,然後走出旅館。
    向他吹來的空氣冷颼颼的,使人感到很不舒服。露水很重。他雖然身上熱乎乎的,但還是禁不住打哆嗦。他朝昨夜走過的地方和在早晨發出微光、已經失去重要性的信號燈看了一眼之後,轉向太陽正在升起的地方。他看到了它露出地平線時那光輝壯麗的景象。它那美麗是多麼威風凜凜,多麼卓越非凡,它是多麼神聖、莊嚴啊!他那淡弱無光的眼睛看著它平靜地、安詳地升起,對從世界創始以來在它的光線照耀下所曾發生過的所有的罪行與邪惡都無動於衷,這時候,誰能說甚至在他心中就沒有激發出在世上行善積德,在天堂中得到報答的淡薄觀念呢?如果他曾在什麼時候懷著親切和悔恨的心情回憶起他的姐姐或哥哥的話,那麼誰能說那不就在現在呢?
    他現在需要這樣的心情。死神已迫近他。他已經從活著的世界中除名,正在走近墳墓。
    他已支付了通往他打算前往的鄉村的車費;現在正獨自在走來走去,同時沿著鐵路線看過去;從這一邊看過去是河谷,從另一邊看過去是近處的一座黑暗的橋樑;他走到來回踱步的木製站台的一邊的盡頭,正轉回身子來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他從他那裡逃出來的那個人,正從他本人曾經進去過的門中走出來。他們的眼光相遇了。
    在突然的驚慌失措中,他步子不穩,身子搖搖晃晃,滑倒在下面的鐵路上。但他立刻站了起來,在鐵路上往後退了一、兩步,使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擴大一些,同時呼吸短促地望著追趕他的人。
    他聽到一聲呼喊,——又聽到一聲呼喊,——看到那張原先充滿復仇的憤怒的臉孔,現在轉變為有些病態與恐怖的表情,——他感到地面在震動,——在一剎那間明白了:火車正疾馳而來——他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環顧四周——
    看到那兩隻在白天顯得模糊與暗淡的紅眼睛就在他的面前——他被撞倒,鉤住,捲到一個凹凸不平的磨上,這磨一圈一圈碾著他,把他的四肢撕斷,用火一般的高熱舐吃著他的生命,並把他支離破碎的肢體在天空中拋擲著。
    當那位被他認出的旅客暈倒並甦醒過來的時候,他看到四個人從遠處用一塊板抬來一個什麼東西,沉重與安靜地躺在板上,上面被覆蓋著;他還看到另外一些人把在鐵路上嗅來嗅去的幾條狗趕開,並撒了好些灰燼,把他的血給覆蓋上——

《董貝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