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葡萄枯枝
    法國農夫富於創造性,痛恨浪費。他們決不輕易拋棄任何東西,不管是光禿的拖拉機輪胎、缺損的鐮刀。壞掉的鋤頭,還是從1949年產雷諾車上拆下來的齒輪箱,有朝一日都可能派上用場,兔得伸手花錢去買。
    我在葡萄園邊上發現了一種的奇妙裝置,雖生了銹,卻是福斯坦聰明才智的展示。他把100公升裝的油桶攔腰切斷,架在窄軌鐵道上;一支已近橢圓形的舊車輪扣在前面,兩隻長度不一的把手突出在後面。福斯坦告訴我,這是一輛獨輪手推車,是以最低價為剪枝季節而製作的工具。
    秋風吹落了葡萄葉,糾結的葡萄枝看起來像成團成塊的褐色倒鉤鐵絲。在明春生機復發之前,主幹以外的枝芽須得剪除。剪下的蔓枝含纖維質太多,整個冬天埋在土裡也不會腐壞,因此不能當作肥料;若任他堆放在田間,又礙著拖拉機行進。非得一股腦兒燒掉不行。這就用得上獨輪手推車了。
    它是最簡單的機動焚化爐。油桶裡點著火,推車沿畦間走,一路走一路剪枝,隨手就丟進桶內焚燒。等灰燼裝滿,便散倒在地上,桶內重新點火。這東西雖原始,卻實用。
    天黑時我散步回家,遠遠看見一縷藍煙自田邊角落冉冉升起,那是福斯坦邊剪枝邊焚燒。他們直起身來搔背,我與他握手時,感覺他的手冷而硬。他指著剪過枝的一列一列葡萄籐,在砂質土地上,黑色的籐干像扭曲的獸爪。
    「清爽好看,嗯?我喜歡看它們清清爽爽的。」我請他留些枯枝給我,明年夏天舉行烤肉大會時拿來作燃料。我記得在紐約一家自稱「食物精品店」的鋪子裡看過,剪成一尺長度,整整齊齊捆好,上面標明「真正葡萄枝」,保證能增加烤肉芳香,每小捆要賣兩美元。
    福斯坦不敢相信。「有人要買這玩意兒?」
    他回頭望望葡萄籐枝,一估算著這一天之內他燒掉了幾千幾百美元。搖搖頭又是一次殘酷的打擊,他肩膀一聳,「好奇怪呀。」
    榮耀之酒
    一位住在維松村北面、隆河谷鄉野的好朋友,受當地葡萄農推舉,獲准加入聖文生協會——這是當地的品酒騎士組織。入會儀式在村公所禮堂舉行,會後有慶祝晚宴,晚宴之後還有舞會。晚宴中的酒多而濃烈,葡萄農和他們的妻子將傾巢而出,盡興玩樂。
    要打領帶。是正式場合。
    多年以前,我們也曾參加過品酒騎土的對贈晚宴,那是在勃良第(Burgundy)。兩百人穿著全套晚禮服,剛開始大家都拘謹有禮,到上主菜時,卻婚鬧狂歡,唱起勃良第人的飲酒歌來。我們目睹爛醉的「騎士」們在晚宴後吃力地尋找自己的座車,由警察協助,吃力地開鎖。那是狼狽但快樂的回憶,是我們第一次參加「不醉無歸」的宴會,我們喜歡極了。喜愛葡萄酒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
    村公所禮堂的正式名稱叫做「節度廳」,是很新的建築,設計形式全不顧周圍的中古房舍,好像建築師固意要給這村子一樣礙眼的東西似的。這是一座典型的現代碉堡——磚塊和鋁門窗造就的盒子,鑲嵌在柏油鋪的花園裡。毫無魁力,可裝了不少兒霓虹燈管。門口有兩位壯實的紅臉漢子迎接我們。他們穿著白襯衫、黑長褲,披著鮮紅的絲帶。我們說,我們是新騎士邀請的客人。
    「好,好,請進。」肥胖的手掌拍著我們的背,把我們帶進大廳。
    大廳那端是講台,放著一張長桌,一支麥克風。比較小的吃飯長桌,則在講台下左右沿牆排列,留下中央的大片空間;葡萄農和他們的朋友都在那兒聊天。談話的聲音震耳欲聾;習慣於隔著葡萄園相互喊話的這些男人和女人,一下子沒法調整音量。大廳的回音更把它擴大到堪與狂風比擬。不過,如果說大聲談話是典型的田野風味,則服飾便必然是週日才上身的那唯一的一套了:男人一律深色西裝,襯衫的領子硬挺,緊繃著風吹日曬的脖子,看起來很不舒服;女人則是鮮艷、精緻的連衣裙。有一對夫妻,服飾特別考究。女的衣服上綴著灰色珠子,長襪上也縫著同色相配的小羽毛,走起路來雙腿似乎振翅欲飛。她的丈夫穿的是鑲著黑色飾邊的白色西裝外套,繪格的襯衫滾了更多黑色飾邊,身下是黑色長褲。不知是他們沒來得及注意呢、還是行頭僅限於此,他腳下踩的卻是突兀的厚底棕色鞋。雖如此,我們已可確定;待會兒跳舞時,要注意看的是這一對。
    姜酒人生
    我們找到朋友一家了。他環顧全廳,臉色迷茫,有點侷促不安。我們想,是典禮的莊嚴氣氛讓這位騎士太緊張了吧。但問題比這嚴重。
    「我好像沒看到酒吧檯。」他說;「你們看到嗎?」
    有一面牆邊擺著好些酒桶,飯桌上也有些酒瓶。各家酒窖裡埋藏的隆河坡地酒,足可把大廳淹成一片酒海,可是這裡沒有酒吧。再看看同赴酒宴的客人,我們發現另一件讓人憂心的事;沒有人手持酒杯。
    我們差點要大失儀態,伸手到最近的桌上去搶過一瓶酒來。這時候擴音器裡傳出小喇叭華麗的演奏,騎士們列隊進場——十幾個披著大斗蓬、戴著寬邊帽的男土,在講台上的桌後各就各位,有的還挾著羊皮紙卷軸,有一人捧著耀眼的一本大書。現在,我們想,榮耀之酒隨時要斟上,以宣佈典禮的開始。
    市長抓住麥克風,發表了開幕演講。資深騎士發表了演講。他的副手,捧著大書的那位,發表了演講。三位新任騎士,一個接一個地上台去,長篇大論地講述他們對葡萄的熱愛,以及將如何嚴格遵守會規。他們以冗長興奮的言辭,表達獲此榮銜的欣喜。
    我們的朋友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別人或許以為是情緒激動,我卻知道他是口乾舌燥,需要喝酒。
    最後,大家合唱弗烈德-季峰(FredericMistral)先生以普羅旺斯語譜寫的一首歌。
    「神聖的高腳杯盛裝著坡地的美酒,」大夥同聲歌詠著:「讓我們同飲一杯自己種出來的醇酒吧。」
    是該飲一杯了。對贈儀式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我們還連一滴酒也沒入喉。
    看得出大家都急於入座。終於;神聖的酒杯注滿酒,幹掉!又注滿。桌面上一片寬慰氣氛,我們也才得以放鬆心清,看看菜單。
    第一道菜是調味鵪鶉,鵪鶉的頭切下分放。我們聽說,它的頭每隻值兩法郎,切下來,可在下次宴會中重複使用。接下來是海鮮魚。這些都只是開胃小菜,是廚師在揮刀斬向牛肉之前的暖身運動。不過,上牛肉之前,先來一樣小巧而厲害的東西,他們稱之為「普羅旺斯空腹凍」,是酒糟摻一點點水,做成像果凍的樣子。他們說,這是清除口中其他食物的餘味用的;而事實上,它的威力不僅能清除口中餘味,也足以麻痺腸胃和大腦。但廚師這麼安排自有其道理;第一口咬下去是冰凍酒精的滋味,之後我便感覺腹中空虛了——果然是空腹凍。我因此可以面對隨後這漫長的一餐,並且有全始全終的希望。
    牛肉上場時候。小喇叭再次響起,男女侍者端著盤子繞桌遊行,這才上菜。白酒撤下,換上本地自產的紅酒,酒色深濃、酒力強烈。菜一道一道地上,直到上過甜點奶酥和香檳,這就到了站起來跳舞的時候了。
    舞者之風
    樂隊是老派樂隊,不喜歡演奏專供人們跳蹦的音樂;他們要看人婆娑起舞。有華爾茲,有小狐步,也有幾支大概是活潑的加伏特舞曲(gavottes)。但在我看來,整個晚上的最高xdx潮是探戈。我想,恐怕沒有多少人看過五六十對酩酊大醉的男女,整齊地效仿探戈舞王,一會兒俯衝,一會兒旋轉,又是踏步又是頓足的樣子。這景像我永不會忘懷。手肘撐開、頭左順擺,腳步踉蹌而力圖身體平衡,從廳的這頭舞到那頭,隨時有與人相撞或跌倒的可能。一個小個子男人,把頭深深埋進高個女伴的低胸領口內,完全無視於周圍的一切。穿著綴珠衣裙和飾邊襯衫的那一對,下半身黏住一塊兒,背卻向外拱出,在人群中穿進穿出,十分靈巧。奇怪的是,並沒有人受傷。我們離開時已經一點多了,音樂仍在演奏,吃飽了喝足了的那些人,也仍在跳舞。我們再一次讚歎普羅旺斯人的旺盛體力。
    老寡婦家
    我們回到家後,發現家變了個樣。門口的台階前整潔得好陌生;水泥攪拌器立在那兒已經好幾個月、彷彿已是這屋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現在卻不見了。是惡兆。我們雖不喜歡這巨無霸守在屋外,它卻至少保證了狄第埃和他那一組工人會回來工作。如今他們偷偷溜了來,把它——我們的水泥攪拌器——搬走,可能去給別人做六個月的工去了。聖誕節以前完工的期望,一下子遭到沉重打擊。
    克裡斯欽像往常一樣,表示同情,重申保證。
    「他們得去山馬一趟……是一件緊急工程……一個老寡婦家的屋頂……」
    我感到慚愧。跟老寡婦的苦境相比,我們這點問題算什麼呢?
    「別擔心,」克裡斯欽說:「兩天,或者三天,他們就會回來,把你的工做完。離聖誕節還早呢,還有好幾個星期。」
    沒有多少個星期了,我們想。我妻建議綁架狄第埃的長耳狗——它對狄第埃而言比水泥攪拌器更貼心——把它當人質。主意不錯,也很大膽,但可惜那狗從不離開狄第埃左右。
    好吧,如果不能綁架他的狗,也許可以綁架他的妻子。惡從膽邊生,我們什麼手段都的考慮一下。
    待建的房子到處是待完成的工作,尤其是未裝好的窗戶和牆上的裂縫,在第一陣冬季季風吹起時特別顯著。這陣風刮了三天,院中的絲柏樹受風,彎曲成一個綠色的C;瓜田里的塑膠布也被撕成碎片。風終夜悲鳴,搖撼著屋頂的松瓦和木窗。風聲聽來狠毒又無可逃避,無止無休地撞擊著房屋,企圖破窗而入。讓人意志消沉。
    西北季風
    「自殺的好天氣,」一天早晨,馬索對我說。風把他的山羊鬍子吹得貼在臉上。「真的喲,這風再不停,我們就會看到有人出殯了。」
    馬索告訴我們,這風跟他童年時經歷的季風比起來,這不算什麼。那時候,季風連吹好幾個星期,船倉都給吹得亂七八糟。他講阿諾的故事給我聽。
    阿諾是他爸爸的朋友。阿諾的馬老了,倦了,不能做田里的重活兒了。他決定賣掉他,買一匹年輕的馬回來。一個颳風的早晨,他牽著老馬,走15公里的路,上艾普村去。找到買主了,價錢也談妥了。可是那天市上的小馬都不怎麼樣,瘦骨伶仃的。阿諾空手回家,打算下星期再來,看有沒有好一點的牲口。
    西北季風整整吹了一個星期,阿諾再次動身上艾普村市集的時候,風仍在吹。這次他運氣不錯,買到一匹大黑馬,價錢比賣老馬所得多出一倍。但正如馬販子所說,他買的是馬的青春。新買的馬可以為他做好幾年的工呢。
    只差兩三公里就要回到阿諾農場的時候,黑馬掙脫韁繩逃了。阿諾拚命追趕,直到再也跑不動。他在灌木叢裡、在葡萄園裡搜尋,在風中大聲呼喚。他詛咒季風,詛咒它驚嚇了他的馬,導致他的惡運,害他破了財。天黑下來時再找也沒用了,他獨自回家,憤怒又絕望。沒有馬,他不能耕田;他完了。
    他的妻在門口迎接他。今天家裡出了奇怪的事;一匹馬,一匹大黑馬,從小徑那頭直奔上來,衝進農舍外面的馬廄。她餵它喝了點水,然後用一輛推車來擋在馬廄門口,防他跑走。
    阿諾點起燈籠,去看馬。一根扯斷的韁繩掛在他的腦袋上。他觸摸馬頸,手指卻沾上了顏料。在燈籠的光輝下,他看到見汗水沿馬肚兩側流下,帶走顏微料、露出灰色的皮毛。他買回了自己的老馬、又惱怒又羞愧,他就進農場後面的樹林子裡,上了吊。馬索點燃一支煙,佝僂著肩膀,兩手迎風圈成杯子狀。
    「驗屍的時候,」他說;「法醫發揮了點幽默感。死因記載為:「心智遭馬打擊以致錯亂而自殺。」
    馬索咧開嘴,點點頭。他講的故事,似乎結局都很殘忍。
    「但他真是個傻瓜。」馬索又說:「他應該去市場,一槍打死馬販子——啪!——然後說都是季風害他行動。我就會這麼幹的。」他還來不及述說他對人間公義的挑戰,汽車引擎聲傳來,一輛與小徑齊寬的四輪豐田卡車開.過來,只稍稍慢了一下,給我們跳開讓路的機會。是迪富爾先生,村裡的雜貨店老闆,盧貝隆山區野豬的天敵。
    愛昧野味
    以前,我們也看過肉店牆上高懸的野豬頭,只把它當成鄉間常見的怪異裝飾品,沒有多加注意。但是今年夏天,有那麼一兩次,野豬打從山區乾燥的高坡上下來,喝我們游泳池的水,偷吃地裡的甜瓜。親眼看過那活生生的動物之後,我們就沒法直視牆上做成標本的野豬頭了。野豬色黑而壯實,四條腿比家豬長,臉上多須、神色憂愁。我們卻暗禱獵人放過他們。但不幸,野豬是鮮美的野味,獵人在盧貝隆緊追它們不捨。
    迪富爾先生是公認的好獵手,現代機械裝備的獵戶。他穿著野戰服,卡車上滿載火力強大的武器。當其他裝備較差的獵人還在喘著氣緩步爬行之時,他的卡車已經開上崎嶇的山徑,抵達野豬集中的高坡。車上有一隻大木箱,裡面裝著六條獵犬,都受過嚴格訓練,可能連續追蹤獸跡達數日之久。可憐的野豬,簡直沒有逃生的機會。
    我對馬索說,這麼多獵人,死追猛打野豬,實在太不人道。
    「但是他們的味道真好,」他說;「尤其是幼豬、乳豬。而且,這事完全符合自然。英國人對動物太多情了。可是他們又捉狐狸。那才是神經病呢。」
    風更強、更冷了。我問馬索,他認為這風要吹到幾時。
    「一天,一星期,誰知道?」他包斜著眼我:「你不會想自殺吧?會不會?」我說,很抱歉讓他失望,但我很好,很開心,正期待著冬天和聖誕節的來臨。「聖誕節過後,常常發生謀殺案,」他說這話的語氣,好像在盼望愛看的電視節目——「季風自殺事件」的血腥續集。
    回家的路上,我聽見槍聲。希望迪富爾失手沒打中。不管我住在此地多久,我大概都沒法成為真正的鄉下人吧。如果我喜見滿地亂走的野豬勝過盛在盤子裡的豬肉,我大概也就沒法真正歸化為法國人。讓法國人去唯腸胃至上吧:我寧可與周圍環境中的血腥氣保持一點文明的距離。
    這自命清高的神氣維持到晚餐時分。安莉送了一支野兔給我們,我妻蘸著香料和芥末烤了它。我連吃了三盤。摻和著兔血的濃醇肉汁,棒極了。
    橄欖油磨坊
    蘇裡瓦夫人,「伊鳳阿姨小館」的80歲主廚,向我們談起她心目中普羅旺斯最好的橄欖油。關於這件事,她當然比任何人更有資格談。她不僅是出色的廚師,也是橄欖油專家。她試用過所有品牌的橄欖油,而根據她的專業知識和審美眼光,雷伯谷地產的油最好。這油,她告訴我們,可以在莫桑村(Maussane-Ies-AIPilles)的小磨坊買到。
    住在英國的時候,橄欖油是奢侈品,只在調製新鮮蛋黃醬的時候,捨得用上一點。在普羅旺斯,它卻是日用品,多得是。我們買的是5公升鐵罐裝,做菜用,浸羊乳酪、泡紅辣椒吃,蘸麵包、拌蘆筍,甚至用來保存松露。它還可以防止宿醉。(飲酒前吞一大湯匙橄攬油,據說可在胃壁形成保護膜,免遭過量酒精的侵蝕。)我們像海綿般吸取橄欖油,漸漸學會分辨它的等級和風味,開始挑剔,決不上店裡或超級市場買油,而到磨坊及油廠去搜購。我對於四出搜尋橄欖油的興趣,不下於遍訪葡萄園買酒。
    出門時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午餐怎麼解決。我們如果要去陌生地方,研究地圖之外,一定細讀戈米氏指南。我們發現莫桑很靠近雷伯,而雷伯的博馬奈餐廳我們是光顧過的;菜固然好,帳單也很驚人。莫桑的餐館會不會同樣貴呢?蘇裡瓦夫人拯救了我們。「到帕哈度(LeParadou)去,」她告訴我們:「在帕哈度小酒館吃午餐。中午以前一定要到喲。」
    寒冷而晴朗的天氣是美食的好天氣。我們在正午前幾分鐘,跨進帕哈度酒館。撲面而來的大蒜香和燃燒木柴的氣味,頓時讓我們感到飢餓。長形的屋子裡生著好大一爐火;屋裡擺滿舊大理石桌面的餐桌,還有素色瓷磚砌的酒吧。廚房裡傳出忙碌的刀聲。這餐館萬事俱備,但是酒館老闆說,獨獨缺少我們的座位。
    屋裡是空蕩蕩的,可是他說,15分鐘之內就會坐滿。他抱歉地聳聳肩。他看看我妻,看出她臉上,被剝奪一頓好飯的悲慘表情。面對一個女子如此明顯的苦惱,他心軟了,安排我們坐在向火的一張桌子上,在我倆中間擺上一瓶紅酒。
    老顧客成群結隊、吵吵鬧鬧地進來了,直奔他們每天慣坐的桌。不到十二點半,每個座位都坐滿了。老闆,也是唯一的侍者,滿手端著盤子團團轉。這餐館以簡單的原則經營,免除顧客點菜的煩惱。像奔牛村的「車站咖啡館」一樣,給你什麼,你就吃什麼喝什麼。我們得到一份油炸脆蕃薯片、一份橄欖油沙拉,此外還有粉色鄉下香腸切片、蝸牛蘸蛋黃醬:、鯉魚、大蒜醬煎蛋、柔嫩的乳酪和自製的蛋塔。這樣的一餐,法國人習以為常,卻能讓觀光客在多年之後仍津津樂道。對於居住在這裡的外籍人而言,則是又一次愉快的發現,可以留待某個天寒地凍的日子裡帶著轆轆飢腸重訪,知道自己會吃得飽飽地、身上暖和和地離開。
    陽光的滋味
    我們抵達莫桑的橄欖油磨坊,才知來早了兩個月。這一季的橄欖,要到一月才收成,那時候來買,才是最新鮮,最好的。磨坊經理說,幸好去年橄欖大豐收,至今還有存余的油。我們可以先參觀磨坊,他會幫我們裝.好12公升的油帶走。磨坊的正式名稱叫「雷伯谷地橄欖油合作社」,太長了,樸素的房子前楣幾乎寫不下。房子深藏在一條小路的內側。屋裡的每樣東西似乎都用油擦抹過,地板和牆壁滑不溜秋;通往展示廳的樓梯,踩在腳下滑溜溜的。幾個男子在大廳內圍桌而坐,往瓶子、罐子上貼合作社的金色標籤。瓶子、罐子裡都裝著黃綠色的油——正如牆上的告示所言,純淨天然,是橄欖經一次冷壓搾出來的。我們到辦公室去領油。
    經理用兩公升裝的方罐,給我們裝了六罐在紙盒裡,還送我們一些橄欖油香皂。「再沒有什麼比這個對皮膚更好的了,」他用油污的手指拍打著臉頰說:「至於這油呢,也是絕好的。你用了就知道。」
    這天晚餐前,我們便試吃了。滴幾滴油在塗了碎蕃茄的麵包上,好像吃下了陽光的滋味。
    清掃煙囪之必要
    客人仍不斷來訪,穿著盛夏的服裝,希望見到宜於游泳的天氣。他們總以為普羅旺斯是地中海型氣候,看見我們穿的是毛衣、晚間還燃起壁爐,喝的是冬季酒。吃的是冬天食物,他們大感沮喪。十一月的天氣都這麼冷嗎?這兒不是一年到頭都很熱嗎?我們說起積雪、說起零度以下的夜晚和凌厲的風,他們失望極了,好像我們拿熱帶氣候的說辭,把他們誑騙到了北極。
    普羅旺斯冬季寒冷,但日照充足。十一月底,天空晴朗湛藍。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照福斯坦的說法,天氣太好了,老天爺一定別有歹意。他預測今年冬天酷寒,氣溫會降得奇低,把橄欖樹都給凍死——1976年的慘劇將會重演。他幸災樂禍地預言:雞會被凍僵、老人凍死在床上。他說毫無疑問會長期斷電,警告我雖裝了暖氣,煙囪仍須清理。
    「你將日夜燃燒木頭,」他說:「那時候,沒有清乾淨的煙囪可能會著火。消防隊員來幫你滅火時,如果你拿不出清掃過煙囪的證明,他們就會罰你一大筆錢。」更糟糕的情況是萬一煙囪起火導致房子燒燬,你拿不出清掃煙囪的證明,保險公司也不理賠。福斯坦讓我想像那種無家可歸又破產的情境,而這一切都因為煙囪沒掃的緣故,他看著我沉重地點點頭。
    可是,我問他,掃煙囪的證明要是跟屋子一起燒掉了怎麼辦呢?這一點他倒沒想到。我猜他很感激我提醒他另一種可能的災難。像他這樣謹小慎微、樂於悲觀的人,需要有人時時添加一些新憂慮,否則會太安逸自得了。
    我請了卡維隆的首席煙囪工人,貝特拉摩先生帶著掃把和吸塵器來家。這人個頭高大,但態度謙恭,一身是煤灰。他掃了20年的煙囪,而他掃過的煙囪,據他說,從來沒有起過火。掃完之後,他開具清掃證明,蓋上他污髒的手指印,祝我冬天愉快。「今年冬天不會冷,」他說;「已經連續過了三個寒冷的冬天,第四年一定不冷。」
    我問他要不要去替福斯坦家清煙囪,順便交換一下天氣預測方面的意見。
    「不,我從來不上他家。他太太自己清掃煙囪。」

《普羅旺斯的一年(山居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