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普特驅車向北,不到一個小時,便來到浩特·普羅旺斯。這是簡·季奧諾的不少文學作品中的實際場景,只不過他有時用陰冷、晦暗而無情的眼光來看待它。下面是他的一段少有的令人心動的描述:「那些房屋大半都已傾圯,街道等麻叢生,風的怒吼聲、風箱的嗚咽聲、洞開的窗門裡蕩出來的漫罵聲,匯聚成了小鎮的交響樂。」
也許是出於文學渲染的考慮,季奧諾在小說中的描述採取的是一種極端的視角,但是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普羅旺斯的野性、空曠、堅硬的品格。在呂貝隆——一個風景如畫,一派田園風光,農業文明高度發達,到處是精心修繕的房舍,美妙的櫻桃園,整齊行植的葡萄樹的村莊——浩特·普羅旺斯似乎是另外一種模式的鄉村,在這裡舉目皆是廣轟的原野和荒涼的處女地。村莊與村莊之間有數里之遙,時而交錯有致,時而綿延起伏,有時蒼茫荒涼。有時美輪美美。天空深送高遠,風低低地吹過,遠處傳來幽谷羊群依稀的鈴檔聲,遙遠,空靈,澄淨。
繼續前行,駛過空氣清新、純淨的浩特·普羅旺斯的觀象台,就到了魯裡丘陵地帶。在這裡,有一片盆地型的淡紫色原野,拉迪爾就坐落其間,這是一個只有百多戶居民的小村莊,所有的房舍或環繞、或依傍著市政府大樓和薰衣草餐館落成。這是遊人最渴望的家園,裡面有佳釀、美酒和各種令人沉醉的東西,可以為疲倦的心靈放風,為疲憊的身體解乏。
在拉迪爾斯,你盡可以放心,這裡很難有那些嗅覺敏銳的新聞記者出沒,沒有人去捕捉你的生活的細節。然而,六月風和日麗的一天,薰衣草正在從嬌嫩的淺綠煉化為成熟的深紫,新聞界人士雲集而至,要在這個村莊召開一個教育機構會議,這種繁華喧囂的景象真是空前絕後。
舉辦會議的想法是由季奧諾的故鄉馬諾斯克和普羅旺斯的一家聲名顯赫的公司提出的。這家公司是奧塞坦,以鼻子而聞名,其出產的肥皂、各種油脂、香波、護膚用品等等都是在普羅旺斯被加工出來的,其中的不少原材料就取自普羅旺斯的田野,不僅有眾所周知的薰衣草,還有深為很多人所陌生的鼠尾草、迷迭香、新鮮香草、桃樹和杏樹。
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調配出散發桃子香味的浴液、百里香型的按摩油,或是帶有迷迭香味的剃鬚液。不久之前,他們又有一項驚人的創舉,其實很簡單,即用兩種語言為商品加以註釋,其中之一是盲文。這樣人們就可以不僅用眼睛,更可以通過手指的觸摸來瞭解浴室裡各種瓶裝或罐裝的浴液的使用方法和功能。受此啟發,他們萌生了另一個想法,根據人體的功能代償原理,人體的某種基本功能受到損害,其他功能就會在某種程度上被強化,比如說,一個人喪失了視力,他的其他感知能力就會變得異常敏銳,尤其是對氣味的感覺。
基於這種認識,一家從事香味生意的公司,一直在留心尋找那些敏感而又受過訓練的鼻子。香味決不是單一的,而是二種合成物,甚至是成分非常複雜的合成物,是在強烈尖銳與甜潤柔和之間的一種平衡,猶如調製雞尾酒。選擇、混合和調配各種香味也是一種偉大的藝術,但與其他藝術門類一樣,誕生在香味領域的卓越的藝術家同樣絕無僅有。從他一降生,他就必須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對氣味的敏銳的感知力,其中最重要的器官則是——一個非比尋常的鼻子。一段時間以後,經過適當的訓練,其嗅覺變得更加敏銳,甚至能夠徑奔主題,辨認出香味的靈魂一即使是滴進少許的一滴,就對經歷過的香味難以忘懷。但是,重要的是,你首先得找到這些具有天賦的鼻子。
可是,應該到哪裡去尋找這種獨特的鼻子呢?在某些領域,從足球到數學,從音樂到語言,都有一些生來就出類拔粹的人,發掘這些特殊的能力,相對說來比較容易,因為這些天賦在一個人一生中較早的時期,就能夠表現出來。雖然特別敏感的鼻子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私人財富,但在通常的境況下,卻是很容易被忽視的。比如,我們想像一下,有兩個母親在比較她們孩子的優點,一個說:「是的,我知道簡·鮑爾是一個愛惡作劇的小壞蛋,那天,他竟然用刀刺他姐姐的腿,我就抓住了他,不過,由於他對氣味的感受是如此敏銳,所以我能原諒他所做的一切。」這種設想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小孩的鼻子是一個最容易被忽視的器官。
但是,在六月這個風和日麗的一天,奧塞坦公司令一切有了轉折性的變化。這天,幾個學生來到了拉迪爾斯,參加一個特殊學校的開學典禮。這些學生的年齡在十到十七歲之間,他們都是盲人。
這個學校的正式名稱是「為盲童開設的關於香味藝術和技術的初級學校」,教室就是坐落在村邊的一座小小的石頭建築。這裡的人們也許從未看到過那麼多的國際訪問者。記者從北美、歐洲、香港、澳大利亞和日本蜂擁而至,帶著自己的鼻子和筆記本圍坐在教室中間的一個長條桌邊。
攤放在每個學生面前的器材是盛著不同香味的瓶子和一些用紙做成的錐形體。第一課是教學生吸聞的技巧,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出錯的地方。以前要聞某種帶有味道的東西時,我總是屏住呼吸,所以我的感覺往往就像一個落水沉下去的人掙扎許久第三次浮上來時的那種窒息和絕望的感覺。這時候我才明白,我的這種方法,僅僅是醫生教給鼻竇有毛病的患者吸入藥物的方法,用這種方法吸聞香味的學生無疑是班上最差勁的學生。很明顯,這種方法固然延長了鼻子的吸力——這是一個專業術語一一也就像是對脆弱的鼻股以重重一擊,使得嗅覺失去了繼續辨認味道的能力。
由於沒有通過第一次測驗,我被帶到一邊,觀看吸聞的演示——或者換句雅致一點的話說,應該如何「用鼻子領略香味」。示範動作優美舒緩,張弛有致,就像一個管絃樂隊的指揮家對著木管樂器區柔和地使用他的指揮棒。表演者將錐形紙的頂端浸入香水中,淺淺地吸取幾滴,然後移開,用手輕輕地彈一彈,再把它放到鼻子底下。鼻子捕獲香味,只需一個非常短暫的瞬間就足夠了。他們一再告誡我,用力地、長時間地去吸聞是沒有必要的。
我觀察著學生們,無疑,在吸聞的技術方面他們都比我做的好得多。他們在品味自己的鼻子所搜集的信息時,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同尋常的驚奇滿足和心無旁騖的神情,僅僅這些就足以令人心曠神怡。
他們的指導教師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教授,呂西安·費裡奧,他是整個法國在鼻子方面最富有經驗和知識、淵博的人,曾經發明2000多種香水。他是格拉斯人,他的任務是訓練一些兒童的鼻子,使之從小養成良好的吸聞習慣。他定期檢驗各種鼻子的品級,期望在其中能夠發現可堪造就的天才鼻子。
費裡奧先生是一位生命自然論學者。他對自己的研究課題熱情洋溢,與許多專家不同,他能夠將一些疑難問題深入淺出地予以解說,並且極具幽默感。孩子們都聽得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我也明白他說出來和沒有說出來的話,譬如,他將香味作用的功能分為兩個層次,首先要為鼻子所感覺,其次方能為大腦所理解和闡釋;還有,再如,他將香味分為五種類型,從酒鬼喜歡的類型到去昧型。(他一邊解說一邊抽動著鼻翼,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第一次授課不到一個小時就匆匆結束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考慮到這種職業的危險——鼻子在過度疲勞之後容易變得麻木。無論是多麼優秀、多麼專業、多麼熱情盎然的鼻子,在工作一段時間以後,也會感到疲勞,失去了凝神靜氣、專注於某種氣味的執著力。此時,法國當地時間已是中午時分,按這裡的習俗,任何重要的事情,包括嚴肅的學校公務,都必須為肚子讓路。桌子被抬到教室外的陽台上,一字排開,拉維德咖啡館送來了美味佳餚,我被安排與眾多記者共進午餐。
可是,這頓午餐吃得很不舒服。幾年前我就有過與新聞界接觸的經驗,那是在莫挪比斯,當時幾乎英國的每一家報紙都發現了普羅旺斯這塊新大陸。記者擠破了門檻,他們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用錄音機捕捉一切竊竊私語。假如我不能為他們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新聞線索,他們就會從葡萄園的拖拉機裡攔截住我的鄰居法烏斯廷並強烈要求採訪他。攝影記者悄悄躲在四周的草叢裡,四處拍照。一個熱心花邊新聞的編輯給我的妻子發了傳真,對我們兩個人的即將離婚表示了他最大的歉意(幸運的是,她至今仍和我在一起生活),然後,他用他特有的措辭問我妻子是否在乎讓他的兩百萬讀者分享她的私人感情。另一家報紙印製了一幅地圖,註明在哪裡可以找到我的家;還有一家報紙登出了我們的電話號碼。但這兩家報紙提供的信息都有相當的失實之處,而在英國的一些陌生人也確實有那種不經邀請就冒然造訪和打電話的嗜好。最後的褒獎是一家小報刊登了一封信,信上說要買下這座房子以便可以捐獻出來作為一筆獎金以擴大彩票的發行量。這可真是激動人心的一天。
當我發現與我坐在一起的這些記者們對這所學校的好奇遠遠超過對我們家庭事務的興趣時,我的擔心才開始減輕了。他們大多是一些健康和美容版面的編輯,有的是皮膚護理的專家,有的是美容方面的專業人土,還有一些是醫學院的學生以及一些平常的與會者。我一直在琢磨,像香味這種輕如空氣的創造物如何能夠使他們認同和讚賞普羅旺斯初夏的飯食呢?有三種辦法,鰭魚做成的蒜泥蛋黃醬、土豆和足夠的酒,可以不露痕跡地使他們在下午沉醉。
基於先前與新聞界打交道的經驗,我知道這些記者的專業訓練造就他們揚長避短、主動出擊、免於被動的職業習慣。記者們感興趣的領域不同,寫作風格不同,研究問題的傾向和挖掘故事的能力也都不盡相同。一些人博聞強記,另一些人卻只能依賴錄音機和速記。然而,眼下他們在一點上是共同的,這就是所有的記者都喜歡這頓午餐,那些女記者甚至還要把最好的東西打包帶走。當咖啡送上來的時候,我掃了一眼,發現唯一剩下來的東西就是礦泉水了。
這時,不同民族的習俗和特點開始暴露出來了。盎格魯撒克遜人喜歡半躺半坐地享受閒適,午飯後昏昏欲睡地小歇片刻。而那些來自遠東的記者則表現出驚人的活力,他們拿出尼康相機對著風景「卡噴卡嗓」地照個不停。可是,畢竟還有遺憾,我認為最大的遺憾的就是,這些照相機根本無法捕捉住鼻子所欣賞的香味,況且在普羅旺斯這樣褥熱的夏季裡,香味已經十分稀薄,就像滿眼的薰衣草和大片田野的景色融入耀眼的陽光中一樣。烤熱了的土地和岩石,散發著輕微的酸辣的藥草味,溫暖的微風,琳琅滿目的香草的氣味,這些才是風景的精華。無疑,一定會有一天,這些香味都被搜集在一個小瓶子裡。
按照已經安排好的日程,我們下午的第一項活動是參觀一個提煉配置香水的加工廠。這個地方叫腳趾懸巖,在幾英里之外,許多植物在這裡被轉化為油脂。在我的想像中,這裡的工作人員應該是如同實驗室裡的研究人員那樣,穿著整潔的白大褂。哪知看到的卻是一個四面透風的巨大工棚,一面洞開,工棚在裊裊的熱氣中飄飄搖搖,高聳如雲的煙囪吐出散發著清香的煙雲。這裡的負責人是荷西·羅賓遜,他是這些煉金術士的首領。羅賓遜穿的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技術員的白大褂,而是一件非常土氣的T恤衫和帆布褲。但是,他卻很懂得提煉配置技術。
這是一種奇妙的煉金術,把各種基本元素一一香植物、火和水混合在一起,加以提煉的合成術。這裡有許多彎彎曲曲而又排列有序的鋼管、軟管和大缸,工作人員在它們的一端加水加熱,產生的蒸汽通過管道進入一種植物中,這些植物看起來像是迷迭香,大約有半噸之多。蒸汽使植物中的可揮發的成分釋放出來,這些可揮發成分隨著蒸氣經過盤繞曲折的管道來到一個四周全是冷水的冷凝器。在這裡,蒸汽被迅速液化,植物精華中的油脂就上浮到水面上來了。然後再把它們從水中舀出來,裝在一個瓶子裡,這就獲得了勾兌五星級威士忌所必需的迷迭香香精。同樣,玫瑰、檸檬、薄荷、天竺葵、百里香、松樹、按樹等幾十種植物和花草香精的提取也如法炮製。
環顧四周時,我忽然為這些香水產品在源頭與終點之間的強烈反差深深震撼。我們現在參觀的這座原始的建築物矗立在田野的中間,彷彿是桑那浴池裡一個汗水淋漓的囚犯,凝視著大堆的植物在巨大的化學設備中沸騰著。這就是起點。那麼這些產品的終點在哪裡呢?就我們馳騁無際的想像的觸角所及,終點應該是在化妝台上或是香水架上,一滴一滴地被精心地使用。從這座工棚到仕女們的閨房之間的確有一段悠悠漫長的道路。
最後,我們告別了這座熔爐般悶熱的蒸餾提煉車間,來到撒拉根修道院。這座小修道院始建於十二世紀,為本篤會(Benedictine)的僧侶們修建的,大革命期間一度被廢棄,現在修繕一新,成為普羅旺斯傳統音樂學校的產業。徘徊在這座潮濕而歷經滄桑的修道院裡,有一個問題一直令我困惑不解,在缺乏現代化機械設備的條件下,如此巨大的磚石是怎樣被運過來,並且建成這座氣勢恢宏且造型完美的拱形圓頂建築?沒有起重機,沒有水壓絞盤,也沒有電動切萬機,僅僅依靠雙手和眼睛,依靠大量的背負肩扛的人力勞作。我不禁想起了我們修復一座小房子的日日夜夜,我搞下帽子,向八百年前的那些隱忍執著的僧侶們表示我深深的敬意。
今天的僧侶們更為修道院中新增添的部分而驕傲,這是一個很大的植物園,園中種植著各種法國特有的植物。這些植物是僧侶們為表達和展示造物主的偉力而按集起來的,它們排列得細密嚴格,整齊劃一,有的按照物種排在一起,有的按照香味排在一起。一個導遊走過來,帶領我們走過前綠、銀灰和湛藍的地毯般的草地,為我們詳細解說各種植物。每種植物上都掛有一個拉丁語的標籤,每一處都收拾得乾淨要貼,看不到一根雜草。讓人感覺,在這裡,即使是一條蚯蚓,也會被當作是一個氣勢洶洶的入侵者而嚴加懲處。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饒有趣味的一天正漸漸走向它的尾聲,在度過了一個漫長炎熱的下午之後,大家都感到倦怠,香味隨風而過,我們卻「充鼻不聞」。在滿懷信心地迎接一天中的最後一個節目之前,也該讓我們一直過分緊張的鼻子休息休息了。
露天晚餐在曼尼村外山坡上一個舊農場的花園裡進行,五六張長方桌子就是我們的簡易餐檯。兩杯開胃酒下肚,記者軍團迅速恢復了活力。一個美容版的編輯告訴我,在這種旅遊勝地洗一個溫泉浴、吃一頓家常飯、喝幾杯檸檬汁,這種愜意的安排對於她完成自己最後的任務,無疑大有裨益。這位女編輯一向以對食物的挑剔而著名,她自己也坦然宣稱,空著肚子是不可能寫出好的作品來的。所以,她總是喜歡被派到有美食的地方去工作,在她看來,法國就是一個美食之國。
聽了這位女編輯的話,我倒很想知道人們對普羅旺斯的第一印象究竟是什麼。在我看來,人們的印象是大相逕庭的。日本記者覺得最不能原諒的是房屋太大,空間方面太過奢侈,有那麼多的大片空地,卻沒有喧囂的人群、沒有如織的車流、沒有鱗次技比的摩天大樓,這簡直讓人難以忍受。值得慶幸的是,食物還是蠻有「味道」的,而酒卻太烈性了。的確,一個住慣了狹窄的東京公寓的人,是很難理解這裡的生活習慣和空間佈局的。
美國人倒是對這裡的空間安排安之若素,甚至對普羅旺斯的田園風情也別有一番似曾相識的神情。一位女編輯告訴我說,這裡與納帕河谷唯一不同的就是沒有汽車。她的第一印象是這裡的建築有一種破碎的美,「它們是那麼的古老」,她說。對於一位來自在各方面堪稱世界首府的美國人來說,有這種印象不足為奇。使這位女士更感迷惑的是法國浴室的管道設置。她滿腹疑惑地問,法國人怎樣洗淋浴呢?難道你們淋浴時一隻手拿著花灑一隻手拿著肥皂?抑或是——兩個人一起洗澡?
英國人則帶著典型的英國初夏氣候——從大霧蒼蒼茫茫,漸漸轉成小雨淋淋瀝瀝中出來時的新鮮感,分外珍惜陽光明媚、天高雲淡的天氣和難得的戶外就餐機會。一位女士,用專業的美容編輯的犀利目光打量著我的臉,以一種不看出點什麼決不善罷甘休的神情說,過度的日曬會使人衰老。無論如何,這些見多識廣的記者們對於這裡還是欣賞多於不適的,他們欣喜地發現,普羅旺斯人和善友好,「一點都不像巴黎人那樣,居高自傲,夜郎自大。」唉!又是可憐的巴黎人,他們每個人都是人們嫉妒和攻擊的目標。
這是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天,晚上也同樣趣味盎然。從來沒有哪一個學校在第一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就受到這麼多的關注,也沒有任何人提出絲毫的責難和批評。我們都蕩漾在對成功的滿懷期望中。
終是懷著對這所氣質獨特的學校的探究之情,同時也想讓我的鼻子更加訓練有素,幾個月以後,我們再次拜訪了費裡奧先生。這一次是在格拉斯他的辦公室會面的。儘管我從未去過格拉斯,但我知道十九世紀初以來,它就是法國香水工業的中心。縈繞在我的想像中的格拉斯,應該是許多頭戴草帽的老人正推著堆滿玫瑰花瓣的手推車,樸拙,恬淡,濃香四溢。錫鐵頂的蒸餾車間彎曲著脊背,行重勞作,恰如我們在歐吉斯懸巖所看到的那樣,整個街道和人們身上都流淌著含羞草和夏奈爾五號(ChanelNo.5)獨領風騷的清香。然而,一切並非盡如人願,初進小鎮,我們所遭遇的擁塞不堪的交通狀況,讓一切美妙的想像都漸漸褪色,最終在現實的視野中慢慢消失。格拉斯僅僅是一個繁忙、擁擠和精緻的小鎮。
這個小鎮在經歷了運氣、綿羊、水牛和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之後,才開始它的香水生涯的。中世紀的格拉斯還只是一個以制革業為生的小鎮,主要加工普羅旺斯羊皮和意大利水牛皮。制革過程要求使用一些香草(如果你聞過制革廠的那種難聞的味道,你就明白為什麼要用香草人流行的時尚使這個小鎮迅速調轉了方向。
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一度興起了附庸風雅的熱潮,每個人都開始關注生活的品位,不加修飾的手指會被喀之以鼻,因而摻入香味的手套風靡一時。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作為貴族時尚的顧問,指令格拉斯鎮為貴族們供應手套。制革工人的地位提升了,也逐漸認識到產品正宗標誌的重要性。從前那些位卑身殘的工人們也毋須再同水牛皮打交道,現在,他們急需的是承辦商,可以從中周旋,為貴族們提供帶香味的手套。
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進行著,一直到法國大革命爆發。頃刻之間,貴族和貴族生活的奢侈品消失了——國王、公爵、伯爵、私人廚師、巴黎宮殿,都成了共和國偉大榮譽的祭品。無疑,那種帶香味的手套。各種輕浮奢華的物品、社會精英連同極端不民主的制度,也都一去不復返了。然而格拉斯人——那使今天,仍然對標籤意識情有獨鍾,的確,他們製造的標籤柔軟精緻——斷然拋棄了與制革業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開始宣稱自己是化妝品製造商。香水是可以穿透一切時間和空間的,並不受任何狹隘的觀念所阻隔。很顯然,即使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任何人對香味也並不待排斥態度。
今天,格拉斯的許多香水公司都自產自銷,其中不少公司仍然依賴那些頗具天資的嗅覺專家。正如我們走進費裡奧先生的辦公室時所看到的,這的確是一筆大買賣。費裡奧先生的辦公室大樓是一座現代化建築,樓內樓外,整潔乾淨,各種器具的淡黃色表面靜靜地發出著賞心悅目的光澤。樓內瀰漫著淡淡的、舒適的清香——也許,稱之為香水聖殿才恰如其分——我們輕輕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腳步聲,是這座靜謐的大樓裡的唯一的聲音。我們跟隨費裡奧先生來到他那清潔安靜的辦公室,許多瓶子和幾台計算機裝點其間。
費裡奧先生告訴我們:「創造香水的原動力,一方面來自客戶的委託意願,一方面來自自己的創作靈感。無論在哪一種情況下,我都是從在頭腦中繪製香水的藍圖開始的。」他提出了一種類似繪畫的審美理論,只不過是用鼻子代替了畫布,用香味代替了顏色。「一共有多少種漸進的、不同深度的橘黃色或粉紅色呢?有幾百種。橘類植物、馬鞭屬植物或茉莉的香味有多少種呢?有幾千種。」
這些植物中有許多是我們在那個上午所看到過的,也在鼻子麻木之前聞到過的。顯然,假如僅以刻骨銘心的印象為尺度,其優勝者肯定既不是提純後的花粉的香味,也不是各種香草令人不可思議的混合香味,而是那種你在過馬路時想要逃避的味道,那種能嗆出你的眼淚的味道。
費裡奧先生拿出一個錐形紙,將它浸在一個小瓶中,馬上拿出來甩了甩,放在我的鼻子底下,側著頭問:「這是一種很不尋常的味道,你認為它是什麼?」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這是一種污穢而辛辣的氣味,如此濃烈,讓我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在嗅覺方面接受各種挑戰,我想,我應該能夠識別得出來,雖然對於最終答案我也有點猶豫,不敢冒然首肯。它決不是我先前認可的那種氣味,不是這座香水聖殿裡那縈繞不絕的清香。
「怎麼樣?」費裡奧先生問道。
「似乎有些熟悉。」我回答說。
「再聞一次」
「不,不。」我還處在那種獨特的氣味撲面而來的頭昏腦脹之中。「它真的是非同尋常。我再努力試試
他伸出了一個手指,打斷了我的躊躇。
「貓尿。」他狡黠地說,「這完全是人工化學合成的。是不是很有趣?根本無法把它與真實的味道區分開來。」
這樣奇怪的氣味還未消散,可它竟然是貓尿味,我覺得匪夷所思。在嗅覺描繪的生動畫面中,這樣的怪味也會佔有一席之地,而且這位香水藝術家的創作方式也實在令人嘖嘖稱奇。也是在這天上午,我對氣味有了更加深刻的瞭解,鯨的嘔吐物、山羊、得香——當然要使用得適當——都能創造出令人難以忘懷的芳香。可是,這個轉變過程究竟是怎樣完成的呢?這確實頗費思索。我把這個問題記在了筆記本上,帶入了我們的午餐。
費裡奧先生是一位睿智聰穎而令人愉快的夥伴,即使酒店的侍應生,在上菜上酒的間隙,也都想「一親芳澤」,並學到些關於香水的知識。我曾經問過費裡奧先生一個很淺顯的問題,為什麼他生產的一小瓶香水的價格竟然能抵得上一大瓶拉圖爾城堡的價格呢?費裡奧先生一面聽著我的敘述,一面搖著頭。
「人們往往對此間的秘密莫知所終。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昂貴的價格出自精緻的包裝,當然我們也不否認這一點。但是,你知道我們是用什麼做原料的嗎?」我沉吟良久,略帶羞怯地說,估計是貓尿,而不是玫瑰香精。「比方說,現在一千克蝴蝶花香精價值十一萬法郎。可你知道製造這些香精要用多少蝴蝶花嗎?——九到十萬枝花瓣。」說到這裡,他聳了聳肩,攤開雙手,似乎是對為了獲得涓微的芬芳而付出如此巨大的投資,表示出悵然和無奈。
我提出了第二個淺顯的問題——在他調製某種香水時,他是如何捕獲女性的直覺,而不是依靠計算機和電子測量儀呢?費裡奧先生對此不置可否,也許恰如他所言,首先要通過他太太的檢測,她是他的香水的第一讀者。
他說:「我把一小瓶新研製的香水帶回家裡,放在容易引起我太太注意的地方,卻什麼也不告訴她,就好像這小瓶子是魔術師剛剛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我只需靜靜地等待,什麼也不要說。如果週末發現小瓶空了,這就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勇氣。如果小瓶子還是滿滿的,也許我就該重新考慮考慮了。我太太有一個非凡的鼻子。」
整個午餐期間,我一直聚精會神地盯著費裡奧先生的鼻子,因為我想知道,在美酒、野蘑菇湯和具有地方特色的圓白菜夾香腸被送上來的時候,他的鼻子是如何對這些美味作出反應的。我發現,上述這些東西送來時,他的鼻子僅僅欣賞性地抽動了一兩次。直到乾酪被送上來,甚至,乾酪尚在幾步之外時,他的鼻孔真正認真地張開了。
「假如你喜歡味道濃厚一點的乾酪,」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乾酪上面帶有黑藍條紋突出來的乳脂楔,那好像一條條脈動著的膽固醇,「這是乾酪發爆劑」。
是的,這東西是乾酪管絃樂中的打擊樂器,它確實值得我們為它再乾一杯。
用鼻子工作,這是件多麼奇特的工作,而從另一方面說,它也是一件眾口難調的工作。如果你是一位這方面的專家,無論你用什麼樣的因素來解釋——天賦、運氣、遺傳、經驗、早期經受的嗅聞鯨的嘔吐物或淡而無味的酒的正規訓練一一都無可辯駁地必須是一個被賦予偉大、非同尋常的創造力的天才。你的鼻子、你的才能和你的調製技術,無疑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香水——每天人們擦在臉上、滴在胸上。抹在脖子上的香水——中最重要的因素。誠然,你的工作造就了無數身名昭著的弛名品牌——伊夫·聖羅蘭(YvesSaintLaurent)、凱文·克林(CalvinKlein)、夏奈爾(Chanel)等。然而,在那些巨大的身影中,從來沒有誰會知道你這個創造者的名字。只有你,才是那個香味的靈魂,一名艱苦卓絕卻默默無聞的藝術家。
有時,我想,如果你遇到一個陌生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不論是在辦公室還是社交場所,你很難讓他認可你所喜愛的某種香味,他們有時會抱怨說:「誰讓你拿這些東西讓人聞的?」這是一項多麼瑣碎。多麼艱難的工作啊!在法國,你不會遇到這種刻薄的抱怨,因為他們認為你的芳香就是他人的安慰。而在美國,事情恐怕就沒這麼簡單了,會有人無情地控告你傷害了他的鼻子的自由。
那一天我們的歡樂難以言表,難以自抑,更讓我們高興的是,最歡樂的事情珊珊來遲——費裡奧先生給我看了一封信的複印件。這封信是他寫給凡爾塞一所大學的校長的,這是一封申請信,為拉迪爾斯的一位盲人學生申請一個進入這所學校深造的機會。這個學生名叫大衛·毛利,年僅十七歲,卻具有絕對天才的鼻子。費裡奧先生在信中誠懇地寫道:實際上,在氣味方面,這個學生已經具有研究者的水平,由於這封信是由費裡奧先生這樣的專家寫的,所以具有很大的權威性,我想,那個年輕的鼻子一定會有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