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許多早晨皆散發出奇幻之美。在陽光透入樹梢之際,空氣猶有一絲寒意,露水滋潤著腳下的土地,每一幅景象皆賞心悅目。這時的感覺真是稱心快意,輕鬆愉快地讓我想手舞足蹈。
在這樣的早晨,我體內的血液開始澎湃洶湧,一逕直想溜到葡萄園裡,嚇嚇那些沒用的小動物。據說。大企業的董事長也是如此,一大早就四處突擊檢查。看看那些副總和小主管有沒有混水摸魚,同時顯示自己高高在上,大權在握。
你瞧,我們是不是頗有神似之處?只不過,我的目標是那些長著羽毛的傢伙,而不是身穿深色西裝的上班族。
葡萄園這會還相當濕冷,一片蔥蔥鬱郁,有如綠色隧道,一直延伸到山丘。
這回破例,附近沒有任何一個獵人的身影。我之所以討厭獵人,是有來由的。他們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即便躡手躡腳,還是聲如洪鐘,從這兒到山的另一頭所有的小動物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他們一來,有如大象過境,加上一連串的咒罵聲,天曉得那些冬眠中的生物如何得到片刻的安寧?也許,由於自然演化,這些可憐蟲已慢慢喪失聽力。
啊,大自然的可塑性可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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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有此偉大的覺悟時,葡萄籐的邊緣出現一窩母雞。我停止腳步,繼續思索演化的問題。眼前這種鳥類,徒有一對翅膀,只會咯咯啼叫和下蛋。真是奇怪。我暫時把這樣的問題拋在一邊,變成一隻飢餓的野獸,像是幽靈般,準備對這些肥美的小東西伸出魔爪。
這一群約莫有四五隻,正在地上亂扒,頭部猛然抬起,又垂下——真像是人類中的舞者。然後,我-躍而起,向最遲頓的那隻老母雞下手。
她拔腿就跑,趕上其他隻雞,有如奧運會賽跑選手聽到鳴槍的那一刻,動作神速的令人驚異。她一路尖叫,好像我已經一口咬住她的要害似的。於是我們在葡萄園展開一場追逐。我想,她們大概知道不趕緊逃跑,腦袋瓜子就不保了,因此衝刺的速度又更快了。她們精神抖擻,有如訓練有數的短跑悍將,我落後了幾公尺。突然間,她們一溜煙似的鑽過石頭拱門。裡面是座搖搖欲墜的農舍,前面有個院子。哈哈,這下子可謂囊中取物。這些走投無路的雞可要倒大楣了。過去,速度不再是關鍵了,於是我悠然漫步,準備好挑一隻來祭我的五臟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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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爾泰說的沒錯,先別得意洋洋地計算雞的數目;指望太早,恐怕成空。
那些雞的確無處可逃,然而旁邊卻多了一個人——有個橫眉豎眼的老傢伙就站在成堆的木頭旁,手裡拿著鏈鋸;頭戴布帽,腳著長靴,面色如土,眼露殺機。我年少時的噩夢又浮現在眼前。這副德性足以警告世人,雜種繁殖之為害大矣。然而,也有可能是早餐喝了太多廉價的酒所致。我不解,最高當局怎麼讓這種凶神惡煞橫行於世?
我不動聲色,猶如到這逛逛而已,別無惡意,並向那人點頭致意。他回瞪我一眼,並端詳那隻老母雞,她已經嚇得魂飛膽喪,癱瘓在院子的一角,似乎已喘不過氣來了。母雞哪禁得起這番長久的追逐;在全力奔馳和極度亢奮之下、險些魂歸西天。
這時,你彷彿可聽見那人腦袋裡那部馬達轉動的聲音——他開始分析這來龍去脈。最後,他開竅了,認為我的出現非比尋常,要是沒什麼事,他的雞怎麼嚇得屁滾尿流?於是放下手中的鏈鋸,拿起最近的一根圓木。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一看情形不對,馬上掉頭,奔向葡萄園。跑了一會兒,停住腳步,往後一瞧,那人猶站在院子口,手拿圓木,瞪著我。我猜,他一定很想扁我一頓。我告訴自己,以後非得對這個人敬而遠之不可。
那天晚上,有人來敲門,一聲急似一聲。你可以想見我的恐慌——此時,站在門口,對我家大門使出蠻力的,莫非是母雞的主人?沒錯,正是他,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雖然來者不善,主人還是保持風度,以禮相待,請他入內相談。還倒了杯酒給他喝,假裝沒注意到他腳下帶進來的泥巴、雜草和糞便。我識趣地躲在廚房,豎起耳朵,看怎樣的收聽效果最好。
他先自我介紹,然後敘說自己可憐的遭遇。
「我叫羅索。今天早上我們家最多產的一隻母雞死了。她可不是只普通母雞。從她還在蛋殼裡的時候,我就悉心照顧,一直到破殼而出,成為一隻亭亭玉立的母雞。因此,我對她可說是視如己出。她既高貴又柔情,可謂雞中之後。但是,她竟然因心臟病香消玉隕了。嗚呼哀哉。」
說完,這位老兄猛喝著酒,希望我們完全浸潤在這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中。
主人亦裝出驚愕的樣子,並表達哀悼之意。但我看得出來,他們滿頭霧水,不曉得自己和這出悲劇何干。當然,我知道接著將要上演的好戲。
羅素又縱容自己再喝一杯,像個男子漢般,強忍住淚水,然後繼續說道。
「這只高貴的母雞之所以會心臟病發作,完全是因為一隻野蠻又沒教養的狗,企圖對她伸出魔爪,害她驚嚇過度所致。而這只卑鄙下流的狗,就在貴府。沒錯,就在府上!」
在這東窗事發的一刻,我趕緊躲到廚房的一角。主人真是英明,如我所料,質問羅素有何證據。他們說,畢竟這條村子有好幾十條狗,每一隻或多或少都有犯罪記錄,怎見得一定是我們家仔仔所為?
「啊,」羅素傾身向前,眼珠子好像要冒出火來:「我親眼看見這只賤狗跑到我家院子。我可以形容他的長相給你們聽。」於是這個存心不良的老騙子開始誣蔑我的人格,並醜化我的外貌。這種偏見,我不想複述了。接著,這個寡廉鮮恥的小人居然無中生有,一口咬定那天早上看到我滿嘴是羽毛。為什麼不乾脆說,我頸上還繫著餐巾,刀叉都一應俱全了?如果他想到這點,保證會胡謅上去的。這種偽證明眼人立刻可以拆穿。我就不相信,他不會被逮個正著。
結果呢?實在太令人大失所望了,主人居然信以為真!
女主人不一會兒就驚惶地喘著氣,而她的另一半每隔五分鐘就借酒澆愁。
「拜託,犯不著這樣子吧?你們大可把這傢伙攆出大門。」我心想。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對夫妻竟然中了他的詭計,掏出錢包來。最後,大騙子戴上帽子準備離去時,和主人竊竊私語,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我想,最後他們可能隨便責備我幾句,說我這只寶貝狗不該如此,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由於幾杯黃湯下肚,連連得逞,加上鼓漲的荷包,這個老不羞在門口停下腳步,得意忘形地說:「府上這隻狗啊,可以好好訓練,成為看守雞群的狗,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將功贖罪了。兩位這麼通情達理,何不讓我試試?我會好好教他的。」
不知你是否有這麼經驗——眼見大難臨頭,卻只能坐以待斃。我使出各種謅媚的招式,還假裝跛足、猛咳嗽、在床底下發抖,然而都沒有用。主人已中了這個虐待狂的圈套,以為這樣有益於我的教育。
我早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他不但死要錢,更想讓對方下十八層地獄——聽說,人類離婚也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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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正如我預期的,一片愁雲慘霧。主人把我拖進「羅素訓練學院」,請羅大教授好好指教。他跟主人說,只消一個小時,他們就會發現我已改頭換面,戒除所有的惡習,更重要的是,從此對雞再也沒有非份之想了。你知道嗎?他們還謝謝他。我真是錯看他們了。我一直以為主人是少見的好人,然而這時,他們已經善惡不分了。
羅素把我關在一個小倉庫。我馬上想起出生時的家。連泥濘的地板和內部陳設都很近似,活像撿破爛的大庫房,有生銹的水桶、老舊得不堪使用的腳踏車、一袋袋腐敗發臭的東西、破裂的桶子,還有許多像是空前時代的器具。顯然,羅素把這些當作傳世珍寶,準備留給他的子子孫孫。
我的眼睛打量著四周,看有無逃脫之道。這時,那只死去的老母雞映入眼簾,教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就平躺在鐵桌子上,肉冠疲軟,頭懸在桌子的一邊,翻著白眼。我凝視著她,充滿哀悼之情。此情此景,真是淒側。然而,讓我不解的是,為何她不是靜靜地躺在爐子上的燉鍋裡?即使是老母雞,如果煮得夠爛,還是會令人食指大動。
羅索抓著那隻老母雞的腳前後搖晃,真是對死者一點敬意都沒有。然後,走向前來,把死屍攤在我面前。我亦上前——才不是有什麼興趣呢,而是表現我的禮貌。怎知,他旋即提起雞,往我的腦袋用力一摔。我的媽呀,那只死母雞的尖喙不偏不倚地戳進我的吻部,好痛!
就在此時,我才領悟這一課的要點。原來羅素以為把死雞當鐵槌,打我幾下,就可以讓我忘卻吾等狗族天生的本能。真是個大笨蛋。因此,他又向前,把死雞當雙節棍甩,我則中出玩躲避球的本領,過了好久,這個呆瓜才想到把我綁起來。
他瘋狂地在這個破爛堆中找鐵鏈和繩索,脾氣愈來愈火爆,我則能躲則躲。最後,他似乎終於想起哪兒有繩子了——或許是床下的保險櫃,於是,破口大罵,砰一聲把門關上,讓我獨自面對那只死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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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情況當然得訴諸非常手段。也許,你還記得我說過,這個破爛屋子的地上是一片泥濘。所以,我就趁羅素出去時,在角落挖一個洞,把那只死雞埋進去,然而有一隻腳卻硬生生地突出來——不知那母雞已成殭屍,還是我挖得不夠深?不管怎麼樣,我已想到解決之道。我一屁股坐在墓地上,雞腳便藏好了。羅索拿著長繩進來時,剛好瞧見我這個模樣。
眼尖的讀者可能會發現,這麼做有個破綻,羅索準備把我綁起來時,這個問題就顯現出來了。我一跳起來躲到牆角,那隻雞腳就直挺挺地立在地上。
你真該瞧瞧他的表情,我再怎麼形容都不夠傳神。也許,我這麼說,你就明白了——他嚇了-跳,連忙放下手中的繩索、跪在地上,扒著泥土,屁股朝著大門,迎向正準備來接我的主人。
我連一刻都不想多留。門一開,我立刻飛奔出去,跑過田野,回到甜蜜的家。這段課程唯-留下的印記便是我口鼻間的外傷。主人回來後,正如往常,馬上無罪赦免我了。我也很高興和羅素剛要發展的「關係」無疾而終。
偶爾會發現他在地平線上,他-看到我,馬上朝著我的方向扔擲石塊,然而卻是百發白不中。
我是否從這-課學到什麼?
是的,我的心得就是:絕不要接近一個拿著死雞當武器的人。就如那本薄薄的《兵法》說的「強而避之」——不要和強敵發生正面衝突。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作者就是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