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他穿上衣服,吩咐套好他豪華的雙輪馬車;然後,我們便擺出一副慣於買空賣空的大膽投機家的目空一切的神氣,像兩個百萬富翁那樣來到了巴黎的咖啡館。這個加斯科涅的鬼傢伙,他那闊綽的神氣和泰然自若的態度,使我大為驚訝。當我們吃完一頓非常精美、十分滿意的飯,正在喝咖啡的時候,拉斯蒂涅對著一群同樣以他們的優雅風度和華麗衣著引人敬慕的青年人一一點頭致意,他看到其中一位時髦人物走進來,便對我說:
    「-瞧,你的買賣來了。』
    「於是,他對那位打著漂亮領結,像在尋找一個合適座位的紳士做手勢,叫他過來和他說話。
    「『這傢伙,』拉斯蒂涅貼著我的耳朵說,『這就是為了發表過一些連他自己都不懂的著作,新近獲得勳章的人物;他是化學家、史學家、小說家、政論家;他擁有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的,我不知道多少劇本的著作權,但是,他卻和堂米蓋爾的牝騾一樣無知。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名字,一個大家熟悉的招牌。因此,他總是避免走進門上寫著:在這裡你可以自己進行寫作那類小房間。主持一個會議倒是他的拿手好戲。一句話,這是一個精神上的混血兒,既不完全誠實,也不完全狡詐。可是,別作聲!他是曾經奮鬥過來的,社會上對他也沒有更多的要求,一般都認為他是位可敬的人物。』
    「『喂!我的傑出的朋友,光榮的朋友,閣下的貴體近來可好?』當這位我不認識的人坐在鄰座上時,拉斯蒂涅對他說。
    「『啊,不好,也不壞……我現在正忙得透不過氣來,我手上有著大批資料,足夠寫出整套有趣的歷史回憶錄,我還不知道該分派給?去寫。我正為此事發愁哩!可是,又不能不趕熱門,再遲這類回憶錄就過時了。』
    「『是什麼回憶錄,當代的,古代的,關於宮廷的,還是什麼方面的?』
    「-關於項鏈事件1的。』
    1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瑪麗-安東奈特(1755-1793)的「項鏈事件」,是一件關係到皇后和當時許多頭面人物的欺詐案。
    「『這不是太湊巧了嗎?』拉斯蒂涅笑著對我說。
    「然後,他回過頭來對那位投機家說:
    「『德-瓦朗坦先生是我的朋友,』他指著我說:『我來給你介紹,他是我們未來的大文豪。他從前有位姑母在宮裡紅極一時,是一位侯爵夫人,兩年以來,他在寫一部大革命時期保王黨歷史的著作。』
    「這時候,他又湊近這位奇怪的商人耳邊說:
    「『這是個有才能的人,但是位書獃子,他可以用他姑母的名義替你撰寫你所要的回憶錄,每卷給他一百埃居就可以了。』
    「-這筆買賣倒還合我的意,』對方一邊回答,一邊把領結往上抬一下。『喂!夥計給我端牡蠣來。』
    「『那麼,好的,你可要給我二十五個路易的佣金,還要預支他一卷書的稿酬。』拉斯蒂涅接著說。
    「『不,不。我只能預支五十個埃居,這樣我會更有把握早日拿到原稿。』
    「拉斯蒂涅壓低聲音給我談一下這筆買賣,然後,不和我商量就回答對方說:
    「『我們同意啦,』他回答說,『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你,好辦妥這筆買賣的手續?』
    「『那麼,明天晚上七點鐘,你們到這裡來吃晚飯吧。』
    「我們兩人站起身來。拉斯蒂涅擲給夥計一些小費,把賬單塞進衣袋裡,我們就出來了。我為他這麼輕率,毫不介意地便把我那可敬的姑母蒙博隆侯爵夫人賣掉,不禁大吃一驚。
    「『我寧願搭船去巴西給印第安人教代數,儘管我對代數一竅不通,也不願意玷污我們家的名聲。』
    「拉斯蒂涅聽了哈哈大笑,打斷了我的話頭。
    「『難道你就這樣傻!你先把這五十埃居拿到手,再給他寫回憶錄。等到寫好回憶錄,你便拒絕用你姑母的名義發表,傻瓜!蒙博隆夫人死在斷頭台上,她的長裙,她的聲望,她的美貌,她的脂粉,她的拖鞋,這一切,遠遠超過六百法郎。到那時候,要是出版商不肯付給你姑母應得的代價,就讓他去找一個老銅子或者什麼拆爛污的侯爵夫人來頂名發表吧。』
    「『噢!為什麼我要離開我那純潔的閣樓?』我大聲嚷道,『這個社會的背面真是太骯髒下賤了!』
    「-好,這倒滿有詩意,可是,我們是在談生意經呵!你可真是孩子氣。』拉斯蒂涅回答,『你聽我說,關於回憶錄,讀者會作出評價;至於我那位文學界的?皮條朋友,他和出版界所建立的關係,難道不是花了他八年的時間,和無數慘痛的經驗才換來的嗎?在和他分擔著書的工作上,你雖然吃點虧,但在金錢報酬方面,你還是佔了便宜嘛;二十五個路易對你的用處,比一千法郎對他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去吧,你可以寫這類歷史回憶錄,萬一能成為藝術作品就更好,狄德羅也曾為一百埃居寫過六本說教書哩。』
    「『就這麼辦吧,』我很感動地對他說,『這對我說來確是一種需要,我可憐的朋友呵,我為此倒該好好感謝你了。二十五個路易將使我成為巨富……』
    「『而且比你所設想的還富得多,』他笑著回答說,『如果斐諾在這樁買賣上給我一筆佣金,難道你猜不出這也是為你而要的嗎?——我們現在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去吧,』他說,『在那兒我們會遇到你的伯爵夫人,我還要把我打算娶的那位漂亮的小寡婦指給你看,她是個稍有點胖,很迷人的阿爾薩斯女子。她讀康德、席勒和約翰-保爾1的著作,還讀一大堆有關水力學方面的書。她有一種癖好,老喜歡徵求我的意見。因此,我得裝作瞭解這種德國的感傷情調和懂得一大堆歌謠,這都是醫生禁止服用的麻醉品。我還不能使她丟掉愛好文學的習慣,她讀歌德的作品時,哭得淚人兒似的,為了獻慇勤,我也只好陪她流點眼淚,這是關係到五萬法郎年金的問題呀!我的朋友,何況,她還有世上最美的小腳和小手!……啊!要是她沒有那德國口音,說我的天使時,說成我的天子,說弄亂時,說成弄斷,那她就算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了!』
    1約翰-保爾-李赫忒(1763-1825),德國哲學家、小說家,曾在詩篇《幽靈》中描寫過死去的人的失望,據稱有些死者還魂後說,死去的耶穌本人曾告訴過他們,上帝是不存在的。
    「我們看見伯爵夫人坐在她華麗的馬車裡,容光煥發,神采照人。這妖媚的女人挺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還對我嫣然一笑,當時我覺得這微笑是神聖的,並且充滿愛情。啊!我是多麼幸福呵!我相信已被她愛上,我已有錢,又有愛情的寶藏,窮苦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感到輕鬆,心情愉快,一切都滿意,我覺得我朋友的情人也很迷人。樹木,空氣,天空,整個大自然似乎都像馥多拉那樣在向我微笑。再回到愛麗捨田園大道時,我們順便到拉斯蒂涅平常買衣帽的帽店和裁縫店去。『項鏈事件』使我脫離了窮苦的和平生活,而轉入了可怕的鬥爭生活。從今以後,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在風雅和奢華方面與那批環繞在馥多拉身邊的青年人比一比高低了。我回到自己家裡後,反鎖上房門,表面上保持冷靜,對著天窗,向我的屋頂作永遠的告別,我沉溺在未來生活的夢幻裡,把生活盡量變得戲劇化,預先盤算著如何享受愛情和它的種種樂趣。啊!在家徒四壁的閣樓裡,生活竟然也能夠沸騰起來!人類的靈魂真是個精靈,它能把一根稻草變成金剛鑽;在它的魔杖指揮下,迷人的宮殿出現在眼前,就像田野裡的花兒,一朵朵在太陽熱力的烘暖下綻開那樣……
    「第二天,近中午的時候,波利娜輕輕叩我的房門,給我帶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麼?原來是馥多拉寫的一封信。伯爵夫人請我到盧森堡公園接她,並從那兒一道去參觀博物館和植物園。
    「『送信人在等候回音,』她略微沉默了一會兒後對我說。
    「我草草寫了一封回信,表示謝意,把它交給波利娜,然後,我穿上衣服。正當裝束完畢,對自己相當滿意的時候,忽然想到如下的問題,身上不禁冷了半截:
    「-馥多拉到底是坐車子來,還是走路來?天將會下雨,還是仍然晴朗?……』但是,我心想,不管她是坐車來還是步行來,難道有誰能猜透一個女人的怪誕思想嗎?她也許身上不帶一文錢,卻願意賞給一個薩瓦省小孩五個法郎,因為他的衣衫實在破爛。
    「我身上一個銅子也沒有,要到晚上才能收到一筆款子。噢!在我們青年時代,像這類困境不知道有多少,一個詩人要使自己的才智獲得充分發展,就得付出高昂的代價,就得節衣縮食,辛勤工作!霎時間,無數劇烈的痛苦思想湧上心頭,就像萬箭穿心那樣。我從天窗仰望長空,看到天氣很不可靠。萬一天氣真要變壞,我當然可以雇一輛整天包用的馬車;但與此同時,我在快樂的時候豈不要時刻擔心晚上找不到斐諾?我自認沒有能耐在快樂的時刻來負擔這麼多恐懼。儘管我明知不會找到任何東西,我卻決心在我房間裡大加搜索,尋找我幻想中的銀幣,我連褥子底下都翻到了,我搜遍一切,甚至破舊的長靴筒子都去搖一搖。我神經緊張,像發了瘋,我用凶暴的眼光瞪著所有被?倒了的傢俱。我懷著由於絕望而頹喪的心情,走到書桌跟前,第七次打開抽屜,瞥見緊貼在側面板上,陰險地躲藏著一枚五法郎的銀幣,它潔淨而輝煌,美麗而高貴,像初現的明星般閃亮。當時我那種瘋狂的激動情形,你能夠瞭解嗎?我既不想追究它默不作聲地躲藏起來的原因,也不願斥責它如此狠心地躲藏起來的罪過,反而像對一位患難之交的朋友般吻它,向它大聲歡呼,以致發出迴響。我猛然回過身來,瞥見波利娜面色發青地站在那裡。
    「-我以為,』她聲音激動地說,『以為您出了什麼事了!那送信人……(她停住不說,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我母親已把小費給他了,』她又添上一句。
    「隨後,她就跑開了,那幼稚和有點瘋狂的樣子,簡直莫名其妙。可憐的小姑娘!我祝願她和我一樣幸福。在這時候,我似乎感到心中充滿了人世間的一切歡樂,我真願意給不幸的人們退回他們應得的那部分歡樂,因為我相信他們失去的歡樂正是被我偷走了的。我們對災禍的預感常常是有道理的,伯爵夫人把她的馬車打發走了。那是一種心血來潮,是漂亮女人們的奇想,連她們自己也常常無法解釋,她要從林蔭大道上步行去植物園。
    「『可是,天快要下雨了,』我對她說。
    「她卻喜歡跟我鬧彆扭。在我們步行穿過盧森堡公園時,出乎意外,天氣很晴朗。當我們走出公園門外,使我擔心的一團烏雲卻正捲得飛快,而且滴下了幾滴雨水,於是我們登上了一輛街車。當我們走過幾條馬路後,雨已停止,天空又晴朗了。到達博物館時,我打算把馬車打發走,馥多拉卻要我把車子留下。我只得暗暗叫苦!可是,一面跟她聊天,一面卻要抑制心中不可告人的熱狂,這一來,無疑會在我的臉上露出某種呆板的微笑;就這樣,我們邊談邊走,毫無目的地在植物園的林蔭小道上漫步,感到她的胳膊緊靠著我的胳膊,這一切都使我莫名其妙,只覺事情十分荒誕,簡直是在白晝做夢。然而,無論是在走路時,還是在停步時,她的動作,都既沒有溫柔,也沒有熱戀,儘管表面上有肉感。當我設法在某種意義上參與她的生活時,我在她身上碰到了一種內在的,隱秘的活力,我也不清楚這是種什麼離奇古怪的力量。一切沒有靈魂的女人,在她們的舉止上,都沒有一點柔和之處。因此,我們和她們的結合,既不是由於同樣的意志,也不是出於同樣的步伐。世上還不存在這樣的字眼,足以說明兩個人之間的這種有形的矛盾。因為,我們還不習慣於從一個動作來瞭解對方的思想。這種人性中不可捉摸的現象,只能憑本能去感覺,而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拉法埃爾接著說,好像是在回答自己提出的反對意見似的。
    「正當我的熱情激發到極點的時候,我並沒有象吝嗇鬼細心檢點和衡量他們的金幣那樣來檢查我的感覺,分析我的快樂,更沒有計算我的脈搏。噢,決不!今天,可悲的經驗已照亮了我的心,使我認識了過去,回憶也給我帶來各種辛酸的印象,就像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海浪把失事的船舶的殘骸,一片一段地推到沙灘上來那樣。
    「-您可以給我幫一個相當大的忙,』伯爵夫人帶點狼狽的神情瞧著我說,『在我向您吐露了我對愛情的反感後,我覺得我可以用友誼的名義,更自由地來請求您替我辦一樁事。難道您不覺得,』她笑著又說,『今天來做,功勞不是更大嗎?』
    「我痛苦地瞧著她。卻感覺不到有任何人在我身邊,她是手段圓滑,而並非多情;我覺得她像一個老練的女演員,在演自己的角色;接著,她的聲調,她的一個眼波,一句話,又重新引起我的希望;可是,如果我復活了的愛情,是流露在眼睛裡的話,她在接觸到我的眼光時,卻不讓她自己的眼神因此發生變化。因為,她的眼睛和老虎的眼睛一樣,似乎被裹上了一層金屬的薄片。在這樣的時候,我把她恨透了——

《驢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