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名道姓說出的那些女強人,沒有一個在街上沾過泥水,」斐諾說,「而這只漂亮的『老鼠』已經在污泥中打過滾了。」
「就像鬆軟沃土中的百合的種子,」韋爾努接過話頭說,「她在那裡變得更加美麗,在那裡開了花。她的優勢就是從這裡得到的。難道不必經歷各種生活就能創造出連接一切的歡笑和快樂嗎?」
「他說的一點不錯。」魯斯托說,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一旁察言觀色,沒有開口,「『電鰩』知道怎麼笑,也善於使別人笑。這是大作家和名演員的學問,是屬於深入過所有社會底層的人。這個姑娘十八歲就已經享受了最富裕的生活,領略了極端的貧困,接觸了各階層的男人。她手裡似乎握著一根魔棒,對那些還有良心在從事政治或科學,文學或藝術的男人,她用這根魔棒將他們拚命壓抑的熾烈的慾望激發起來。在巴黎,沒有一個女子能像她那樣對動物說:『出來吧!……』動物於是離開它的洞穴,在極度興奮中打滾。她叫你坐到餐桌上,讓你吃得稱心如意。她伺候你喝酒,吸煙。總之,這個女子就是拉伯雷歌頌的那種鹽,那種鹽撒到物質上,使物質獲得了生命,孕育成極其美好的藝術境界:她的連衣裙展現出無比的華麗,她的手指及時顯露出寶石,就像她的嘴唇及時發出微笑一樣。她賦予一切事物適合時宜的靈性,她的隱語辛辣而有趣;她知道使用有聲有色並有極強感染力的象聲詞的奧秘,她……」
「你損失了連載長篇小說的一百個蘇,」比西沃打斷魯斯托的話,說道,「『電鰩』比這些都要好得多:你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當過她的情人,你們中間誰也不會說她曾經是你的情婦;她始終可以把你們捏在手心裡,而你們卻永遠無法對她這樣。你們強行打開她的門,目的只是求她幫忙……」
「噢!她比一個屢屢得手的強盜頭子更慷慨,比學校裡最要好的同學更忠實。」勃隆代說,「人們可以把自己的錢袋和心中的秘密全都交給她。但是,我之所以選她當王后,是因為她具有波旁家族對失勢的寵臣那樣的冷漠。」
「她如同她的母親,要價太高。」德-呂卜爾克斯說,「據說那個荷蘭美女1侵吞了托蘭多2大主教的全部進款,弄得兩個公證人傾家蕩產……」
1莎拉-高布賽克,綽號荷蘭美女,在一八三五年版的《高布賽克》中出現過,在《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她使公證人羅甘傾家蕩產。
2托蘭多;西班牙城市。
「馬克西姆-德-特拉葉年輕時當宮廷侍從那一陣,就是荷蘭美女養活他的。」比西沃說。
「『電鰩』要價太高,就像拉斐爾、卡雷默1塔格裡奧尼2勞倫斯3布勒4一樣,像所有天才藝術家一樣,要價太高……」勃隆代說。
1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國名烹調專家,在歐洲享有盛名。
2塔格裡奧尼(一七七七-一八七一),意大利舞蹈家。
3勞倫斯(一七六九-一八三○),英國肖像畫畫家。
4布勒(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國高級細木工。
「艾絲苔從來沒有像樣的上流婦女的模樣,」拉斯蒂涅克這時指著被呂西安挽著胳膊的那個假面人說,「我敢打賭,這是德-賽裡奇夫人。」
「毫無疑問。」杜-夏特萊接過話頭說,「這樣,德-魯邦普雷先生為什麼發財也就清楚了。」
「啊!教會真能給自己選教士,他將來會成為一名多麼漂亮的大使館秘書!」德-呂卜爾克斯說。
「而且,呂西安又是個才子。」拉斯蒂涅克又接著說,「在場的諸位先生都不止一次作過證。」他望著勃隆代、斐諾和魯斯托又補充一句。
「是啊,這小伙子天生前途遠大,」魯斯托滿腹嫉妒地說,「尤其是他有我們所說的『思想獨立』……」
「是你培養了他。」韋爾努說。
「嘿」,比西沃瞧著德-呂卜爾克斯說,「我提請秘書長和審查官先生注意:這個假面人是『電鰩』,我拿一頓夜宵打賭……」
「我接受打賭。」夏特萊說。他很想知道事實真相。
「嘿,德-呂卜爾克斯,」斐諾說,「麻煩你認一認你從前那只『老鼠』的耳朵。」
「用不著犯損害假面罪,」比西沃又說,「『電鰩』和呂西安去休息室時會走過我們跟前,那時我保證向你們證實的確是她。」
「這麼說,我們的朋友呂西安又浮出水面了。」納當說,他也加入了這一夥,「我還以為他回到安古姆瓦去打發他後半輩子的日子了呢。他是否發現了某種跟英國人1作對的訣竅?」
1英國人指債權人。十五世紀起就有這種說法。
「他做的事,你一時還無法辦到。」拉斯蒂涅克回答說,「他還清了全部債務。」
假面胖子點點頭,表示同意。
「在這樣的年齡就循規蹈矩,那是自找麻煩。他已經沒有勇氣,成了靠年金過活的人了。」納當說。
「噢,他呀,以後一直會當大老爺的。他腦子裡總有一些高明的點子,使他能比很多所謂拔尖的人高出一籌。」拉斯蒂涅克回答道。
這時候,那些記者,花花公子,游手好閒者,所有的人都像馬販子端詳一匹將要出售的馬一樣,端詳他們打賭的有趣的對象。這些熟知巴黎糜爛生活的鑒賞家,個個智力超群,人人都有不同的頭銜;他們既受腐蝕,也腐蝕別人,每個人都懷著狂熱的野心,慣於假設一切,猜測一切;他們的眼睛熱切地注視著一個戴假面的女子,只有他們才能辨認出這個女子是誰。只有他們,還有幾個歌劇院舞會的常客,才能從喪服似的黑色長外衣底部,從風帽下面,從使婦女全然變樣的下垂的披肩式大翻領下面,辨認出豐滿的體形、舉止和步態的特點,腰肢扭動的方式,頭上的飾物,那些在一般人眼裡最不易察覺,而對他們來說卻是最容易發現的東西。雖然有這層外表笨重的外裝,他們仍然能辨認出最令人興奮的狀貌,一個被真正的愛情所激動的女子在人們眼前呈現的狀貌。不管她是「電鰩」,還是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或是德-賽裡奇夫人,不管是處在社會階梯的最低一級還是最高一級,這女人是個令人讚歎的尤物,照亮幸福夢境的閃電。不管是這些老化的青年,還是年輕的老人,都產生一種極其強烈的感受,以至都妒忌呂西安擁有這種能把一個女子變成仙女的至高無上的特權。這個戴假面的女子就在那裡,就像跟呂西安單獨相處一樣。對她來說,這一萬個人,這滯重的塵土飛揚的環境都已不復存在,對,她處在愛神的天穹之下,猶如拉斐爾畫筆下的聖母處在橢圓形的金網之下。她絲毫感覺不到肘臂的碰撞,火焰般的目光從假面上兩個窟窿裡射出來,與呂西安的目光匯合在一起,連她身軀的擺動好像也以他男友的動作為準。一個鍾情女子周圍閃耀著的並使她從所有女子中間顯露出來的這種光焰從何而來呢?那種似乎改變了重力法則的空氣中的精靈般的輕盈,又是怎樣產生的呢?是靈魂在出竅麼?幸福是否有物理效能呢?從黑色長袍內透露出一個童貞少女的天真無邪,透露出孩童的嫵媚。這兩個人雖然彼此分離著,在向前行走,卻很像那些由最巧妙的雕塑家將其優雅地摟抱在一起的弗洛爾1和澤菲爾2的雕像群。但是呂西安和他的美麗的穿長袍的女子更要勝過雕像,勝過最高超的藝術,他們使人想起喬凡尼-貝利尼3畫筆下仿照聖母形象描繪的那些掌管花鳥的天使。呂西安和這位女子屬於奇想中的事物,高於藝術,就像原因高於結果一樣。
1弗洛爾,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2澤菲爾,希臘神話中的西風神。
3喬凡尼-貝利尼(約一四三○-一五一六),意大利畫家。
當這個女子不假思索地走到這夥人跟前時,比西沃喊起來:「艾絲苔?」像一個人聽到別人叫自己的名字那樣,這個不幸的女子猛然回頭,辨認出了這個嘲弄人的傢伙。她於是低下頭,就像一個垂死的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一陣大笑隨之哄然而起。這夥人便消散到人群中,猶如一群受驚的田鼠,從大路邊上鑽回自己的洞穴去了。只有拉斯蒂涅克沒有遠離他應呆的地方,這是為了不顯示自己迴避呂西安的炯炯目光。他在這裡能觀賞到兩個人的痛苦,他們雖然被假面掩遮著,卻顯出同樣是深深的痛苦,首先是「電鰩」,她垂頭喪氣,就像遭了雷電襲擊;其次是那個不可捉摸的假面人,那夥人中唯有他留了下來。艾絲苔渾身癱軟,雙膝都彎曲了。這時她向呂西安耳邊說了一句話,呂西安便攙扶著她,兩人匆匆離開了。拉斯蒂涅克注視著這標緻的一對,陷入了沉思。
「她這個『電鰩』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呢?」一個陰鬱的聲音問他,這聲音直抵他的心底,因為它不再是裝腔作勢的。
「確實是他,他又一次脫身了……」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住嘴,否則我宰了你。」假面人用另一種聲音回答,「我對你感到滿意,你信守了諾言,因此你又多了一個幫手。你今後必須像啞巴一樣保持沉默。但是閉嘴以前,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是這樣,這個姑娘是那樣迷人,簡直可以把拿破侖皇帝吸引住。她也許能迷住最難誘惑的人:那就是你!」拉斯蒂涅克邊回答邊向外走去。
「等一會兒。」假面人說,「我要讓你看看我,你大概在任何地方都從來沒有見過我。」
這個人摘去假面。拉斯蒂涅克一時感到茫然:他從前在伏蓋家認識了這個醜陋的人物,現在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了。
「魔鬼讓你換了一個人,但眼睛變化還不大,仍然不能讓人忘記。」拉斯蒂涅克對他說。
那隻鐵腕又扼住了拉斯蒂涅克的胳膊,叮囑他永遠不許向外透露。
凌晨三點鐘,德-呂卜爾克斯和斐諾發現服飾漂亮的拉斯蒂涅克還在原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是可怕的假面人離開時把他留在那裡的。拉斯蒂涅克向自己作了懺悔:他既是神甫,又是懺悔者;即是法官,又是被告。他讓別人拉走,吃了飯,回家後極度憂鬱,沉默寡言。
朗洛拉德街以及鄰近的幾條街使王宮和裡伏利街大煞風景。老巴黎的垃圾積成一堆堆小山,山上過去有過風磨。這個地區是巴黎最光彩奪目的街區之一,它還將長期保留那些小山遺留下來的污穢。
這些狹窄、陰暗、泥濘的街道裡,開設著一些外表簡陋的工廠。到了晚上,它們呈現出神秘而充滿強烈對照的面貌。聖奧諾雷街,納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製造業、服裝和各種工藝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個對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從這些光華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來,一進入周圍這些蜘網般的小街,就會立刻產生一種淒涼恐懼的心情。瓦斯燈明亮的光流過後便是濃重的黑影。遠處有一盞昏暗的街燈,發出模模糊糊搖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過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舖已經打烊,還在開門營業的也很不像樣:一家骯髒而沒有燈光的下等咖啡館,還有一家賣花露水的內衣店。你的肩膀會感到一陣有損健康的潮濕而寒冷的重壓。過往車輛很少。有些角落陰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聖紀堯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幾個街的拐角。市政府對清洗這個大麻風病院仍然無能為力,因為娼妓早已在這裡紮下了大本營。讓這些小街保留它們的淫穢景象,對巴黎這個天地來說也許是一種幸運。人們在白天經過這些街道時,無法想像到了晚上會變成什麼樣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屬於任何階層的稀奇古怪的人在這裡逛來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牆前晃動,影子都有了生命。牆和行人之間,悄悄地穿行著盛裝的女子,她們邊走邊說著話。一些微微啟開的門裡發出響亮的笑聲。傳到耳邊的都是拉伯雷所謂的解凍的語言。街道鋪路石中間迸發出陳腐的音調。這聲音並不模糊,它標誌某種含意:如果是嘶啞的,那還是人的聲音;如果與歌聲相似,那就完全沒有人的味兒,而是接近哨聲了。經常可以聽到口哨聲。最後,是靴跟的難以名狀的挑動和嘲弄味兒。這一切令人頭暈目眩。在這裡,氣候條件已發生了變化:冬天感到熱,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麼天氣,這奇異的大自然總是給人們提供同一個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筆下的荒誕世界就在這裡。一些隘口通向純潔的街道,那裡有行人,商店和油燈,最有數學頭腦的收銀員從那邊穿過這些隘口來到這裡,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真實的東西了。
昔日王后和國王管理妓女並沒有什麼顧慮,當今衙門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對這些都城的膿瘡,它們比那些王后和國王更加倨傲或羞怯。當然,由於時代的變遷,管理措施也應改變。涉及個人和他們自由的措施是個棘手的問題,不過,對於純物質的構成物,如空氣、光亮和場地,人們也許應該寬容和放手些。倫理學家、藝術家和賢明的行政人員對過去的王宮木廊商場一定會惋惜不已,那裡養著那些羔羊1,閒逛的人走到哪裡,她們也一定會跟到哪裡;但是,如果她們在哪裡,閒逛的人也去哪裡,這不更好嗎?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奪目的地段,那令人著迷的閒逛場所,晚上已禁止家裡人去那裡了。警察局沒能利用某些小巷在這方面提供的財源來修一修公共道路。
1指妓女。
歌劇院舞會上那個被一句話擊得癱軟的女子,近一兩個月來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醜陋的房子裡。這房子連著一幢巨大建築的圍牆,石灰剝落,裡面不深,但很高,從街上采光,很像一個鸚鵡架。房子的每一層有一個兩居室的套間,上下有一列狹窄的樓梯,緊靠牆壁,從位於一側的窗子透進光亮。窗子外邊可以看到樓梯的扶手。每一層樓梯口的標誌是一個污水槽,這是巴黎最令人憎惡的特點之一。店舖,還有底層與二樓之間的中二樓,當時屬於一個馬口鐵器具商。房東住在二層,其他四層由一些輕佻但十分體面的縫紉女工佔用。由於租用建築得如此奇特、地段又這樣合適的房子十分困難,這些女工必須爭取房東和門房的重視和好感。這個區域有大量這類房屋,商業上派不上用場,只能經營那些不穩定的難以啟齒或缺乏尊嚴的行業。這個街區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釋。
看門的女人於清晨二點鐘看見艾絲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個男青年送回來。下午三點鐘,她剛剛跟住在上一層的一個縫紉女工商議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個尋歡作樂的場所,上車前向看門的女人表示,她對艾絲苔不大放心,因為沒有聽見她的動靜,也許還在睡覺,但這種睡法似乎有點兒可疑。艾絲苔小姐住在五層,門房裡只有那個看門的女人,她因無法去那裡瞭解情況而感到不安。她於是決定叫馬口鐵器商的兒子看守她的門房,那是一個位於中二樓牆的凹處類似壁龕的地方。就在這時候,一輛出租馬車停靠到了門口。車裡出來一個男人,從頭到腳裹著一件披風,那意圖顯然是想掩蓋他的禮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見艾絲苔小姐。看門人於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關在屋裡,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很說明問題。來客登上門房上方的台階時,看門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飾有銀帶扣,她還確信見到了教士長袍腰帶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樓去詢問車伕。車伕閉口不作回答。看門人心裡更明白了幾分。
教士敲門。沒有任何回答,只聽到輕微的歎息聲。他用肩頭撞開門,也許是慈善心給了他這樣的力氣,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幹這種事的人才有這樣的勁頭。他急忙走進第二個房間,看見可憐的艾絲苔雙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聖母像前,更確切地說,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這個輕佻的女子正在嚥氣。一個已經燃盡的煤爐可以說明這個可怕的早晨所發生的事故。她的風帽和長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鋪並不零亂。這個可憐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創傷,從歌劇院回來後可能已經作好了一切安排。燭台的托盤裡盛著蠟油,一根燭芯凝固在蠟油裡,這說明艾絲苔是何等全神貫注地進行了她的最後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淚水,證明瑪德萊娜1的真誠的絕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勢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勢。這徹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絲苔不擅長尋死,她的房門還敞開著,她沒有考慮到,有了兩間房子的空氣,就要有更多的煤氣才能使人窒息。屋內的氣體只能熏得她昏迷過去。樓梯上進來的新鮮空氣使她漸漸感覺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裡,陷入了憂鬱的沉思,並沒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觸動。他注意觀察她最初幾下動作,好像在凝視某個動物。他的目光從倒在地上的軀體移向幾件無足輕重的物品,表面上顯得無動於衷。他看了看這房間的傢俱,一塊蹩腳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織紋,已經蓋不嚴被磨損的冰涼的紅磚地,一張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鋪著帶有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黃色平紋布床罩;一張孤零零的沙發,兩把椅子,也是木製油漆的,罩著同樣的平紋布,窗簾也用這種布製成。灰底小花的壁紙因年代久遠而已經變黑,上面沾滿了油膩。一張桃花心木縫紉桌。壁爐上堆滿了劣質廚房用具。兩相已經用過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亂地放著幾粒玻璃珠子,與一些首飾和剪刀混在一起。一個弄髒的線團,幾隻灑過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頂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條泰爾諾披巾堵著窗子,一件艷麗的長裙掛在一個釘子上,一張小長沙發,光禿禿的,沒有坐墊,一些破舊而難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羨慕的高統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盤,盤裡還留有最後一餐飯的剩餘物品,還有一些白鋼製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窮人的銀餐具;一個小筐裡裝滿了土豆和待洗的內衣,上面放著一頂鮮艷的薄紗便帽;一個質量很差的帶鏡子的衣櫃敞著門,裡邊空空蕩蕩,可以看到衣櫃擱板上有一些當票。這就是悲哀和歡樂,貧窮和富裕的物件的總和,看後令人產生強烈的印象。
1瑪德萊娜:《聖經》中被耶穌改宗的女罪人,此處喻悔罪的風塵女艾絲苔。
這破碎什物中殘留的豪華,這個如此適合於姑娘的放蕩生活的家,這個倒臥在零亂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斷裂的車轅下的一匹馬,而這匹馬還配著鞍轡,還綁著韁繩。這奇特的景像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裡是否在想,這個迷途的女子能在這樣的困頓中接受一個富家子弟的愛情,至少她是沒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間物件的凌亂歸咎於生活的放蕩?他是否動了惻隱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懼?他是否萌動了慈善之心?誰見了他這樣兩臂交叉,眉頭緊蹙,嘴唇顫動,目光尖刻,都會認為他懷著一腔淒楚怨恨的感情,內心充滿相互矛盾的思慮,醞釀著陰險可怖的計劃。一個漂亮豐滿的Rx房幾乎壓在彎曲的上身下面;由於垂死者用力蜷縮,匍匐在地的美人的動人體形從黑色裙子下顯露出來。當然,教士對這些都是無動於衷的。姑娘的頭部已經下垂,從後面看去,呈現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軟和富於彈性的頸背,充分發育的美麗赤裸的雙肩,這些也沒有使他動心。他沒有把艾絲苔扶起來,他似乎也沒有聽見標誌人甦醒過來的那種令人心碎的呼吸聲。直到姑娘發出一聲淒厲的嗚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駭人的目光,他才將她扶起來,並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輕而易舉,說明他臂力過人。
「呂西安!」她喃喃地說。
「愛情回來了,女人不遠了。」教士痛苦地說。
這時,這個巴黎糜爛生活的受害者瞧見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帶著孩子抓住嚮往已久的東西時發出的笑容,說:「這麼說,如果不跟上帝重歸於好,我是不會死的了。」
「你可以補贖你的罪過,」教士說,一邊在她前額上灑了一點兒水,並從一個角落找了一瓶醋讓她聞。
「我覺得生命不但沒有拋棄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撲來。」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勢向他表示感激,然後這樣說。
這令人愉悅的表意動作能完美地說明這個奇特的姑娘的綽號。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這樣的手法來誘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教士問,一邊給她喝一杯糖水。
這個男人似乎很熟悉這些奇異的家用器物,他對這裡的一切瞭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這種到每個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樣的特權,只有國王、妓女和強盜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這個奇怪的教士停頓片刻又說,「你跟我講講,什麼原因促使你犯下這最後的罪行,這已經開始的自殺。」
「這件事很簡單,神甫。」她回答說,「三個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過著放縱的生活。我從前是最低賤最卑鄙的女人,現在,我僅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請允許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憐的母親,她是被人謀殺的……」
「是被一名船長,在一幢可疑的房子裡。」教士打斷悔罪者的話,說,「我瞭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們女性中如果有哪個過不體面生活的人能夠得到寬恕的話,那就是你,因為你沒有良好的榜樣。」
「哎!我沒有受過洗禮,也沒有受過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還可以彌補,」教士接著說,「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誠的,沒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裡只有呂西安和上帝。」她說,顯出動人的天真和單純。
「你本該說上帝和呂西安。」教士微笑著糾正她,「你提醒了我來這裡的目的。你把這個年輕人的事毫不遺漏地統統講給我聽吧。」
「您是為他而來的嗎?」她問,那愛戀的表情,換上其他任何教士,都會被感動的。
「不。」他回答說,「人們關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說說你們的關係吧。」
「一句話就夠了。」她說。
可憐的姑娘聽到教士生硬的口氣,渾身發顫。但是,她作為女人,很久以來,已經對粗暴的言行不再感到吃驚了。
「呂西安就是呂西安。」她接著說,「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著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認識他,您一定覺得我愛上他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個月以前在聖馬丁門。我當時有個外出的日子,因為我在梅納爾迪夫人家做事,每週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聖馬丁門去了。第二天,您一定會明白,我沒有得到許可便溜出來了。愛情已經進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以至從劇院回來時,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我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人。呂西安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我在哪裡做事,而是給了他這個住所的地址,當時是我的一個女友住在這裡,她好意將這房子讓給了我。我向您發誓,我的話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發誓。」
「句句說的是真話,不就是起誓麼!好,從那天起,我像發瘋似地在這房間裡做襯衣,加工費每件二十八個蘇,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勞動謀生。有一個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規規矩矩地呆著,能配得上呂西安。呂西安愛我,尊重我,把我當作品行端莊的女性中最貞潔的人。我按規定向警察局作了申報,以恢復我的正當權利。我要受兩年的監視。他們這些人,要把你登記到幹壞事的本子上,很快就辦好了;而要把你從這個本子上勾銷,那就比什麼都難了。我請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決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歲了,到這個年齡就有辦法了。我彷彿感到自己在三個月前剛剛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禱,請求上帝不要讓呂西安知道我過去的生活。我買了這張你所看到的聖母像,由於我不會禱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禱。我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我從來沒有進過教堂,我只是出於好奇,去看宗教儀式的行列時,見過善良的上帝。」
「那麼,你對聖母說些什麼呢?」
「我跟她說話,就像跟呂西安說話那樣,懷著使他流淚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興得哭了。」她激動地說,「可憐的貓咪!我們是那樣情投意合,我們只有一個心靈!他是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能撫慰人,心地善良,舉止溫和……他說他是詩人,我呀,我說他是上帝……對不起!不過,你們這些教士,你們不知道什麼叫愛情,再說也只有我們這些十分瞭解男人的人才能評估呂西安這樣的人。要知道,一個像呂西安這樣的人,就如一個沒有過失的女子那樣難得;誰遇上了他,只能愛上他:就是這麼回事。可是,這樣一個男子,必須要配一個相稱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呂西安對我的愛。我的不幸也就從此產生了。昨天在歌劇院,我被一些年輕人認出了。這些人的善心還沒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說理嗎?我的天真無邪的面紗掉下了。他們的嘲笑擊暈了我的頭腦,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為已經救了我,我還會悲傷而死的。」
「你的天真無邪的面紗?……」教士說,「那麼你跟呂西安之間還保持著嚴格的界線嗎。」
「噢,神甫,您認識他,怎麼還問我這樣的問題!」她回答說,向他嫣然一笑,「對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擋的。」
「不要說褻瀆神明的話,」教士說,聲調很溫和,「沒有人能跟上帝類比,過分誇張對真正的愛情並不相宜,你對你的偶像沒有真正和純潔的愛。如果你感受到了你聲稱的變化,你就會獲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會品嚐到貞潔的快樂和廉恥的高尚,這是少女的兩大榮譽。你沒有愛他。」
艾絲苔作了一個驚恐的動作,教士看在眼裡。這動作絲毫沒有觸動這位聽懺悔的神甫,他還是那樣沉著鎮定。
「是的,你愛他,是為了你自己,而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所陶醉的暫時的逸樂,而不是為了愛情本身。上帝賦予一個人最令人愛慕的美好的特點,會使人感到那種神聖的惶惶不安,像你這樣佔有他,你就不會有這樣感受:你有沒有想過,你往昔的污濁會使他墮落?那些糜爛的逸樂生活使你得到了這個下流的光榮綽號,你會用這些去腐蝕一個孩子?你對待你自己並不專一,毫不慎重,對你一時的激情也是輕率冒失的。」
「一時的?」她抬起眼睛,重複著這幾個字。
「那種不是永恆的,不能與所愛的人一直結合到天國的愛情,又能叫它什麼呢?」
「啊!我願意當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語氣大聲說。我們的救主要是聽見這話也會寬恕她的。
「一個妓女,沒有受過教會洗禮,也沒有受過科學洗禮,既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會祈禱,每走一步路,連路上的石頭都要起來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長僅僅是轉瞬即逝的美貌,這種美貌也許明天就會被一場疾病奪走,難道這樣可恥的、墮落的、而且自知墮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無知和較少鍾情,倒還情有可原……)難道說這種將來一定會自殺,會進地獄的人能做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妻子嗎?」
每一句話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窩。每說一句話,絕望的姑娘就嗚咽得更加悲傷,湧出更多眼淚。這證明,光明強有力地進入了她的純潔的頭腦,就像進入野蠻人的頭腦一樣,也進入了她那終於甦醒的靈魂,進入了她的天性。墮落的生活給這一天性蒙上一層帶有污泥的冰雪,這時候,這層冰雪迎著信仰的陽光融化了。
「為什麼我還不死!」她頭腦中泉湧般的萬千思緒折磨著她,從中得以表述的只有這個想法。
「我的女兒,」嚴酷的法官說,「有一種愛,它不會在別人面前承認,而它能含著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麼樣的愛?」
「那是不懷希望的愛,它是在給人以生活的啟示,為此樹立自我犧牲的原則,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動變得崇高的時候出現的。是的,天使讚美這樣的愛,這種愛引導人們認識上帝。不斷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愛的人,為他暗暗地作出無數犧牲,遠遠地愛著他,一滴一滴地獻出自己的鮮血,為他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氣,留心注意他,直到體察他心中燃燒的強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損害自己;愛他所愛的東西;眼睛始終望著他,在他不知不覺中注意著他。你如果有這樣的愛情,宗教將會寬恕你。這樣的愛情既不違背人間法規,也不觸犯上天戒律,能將人引向與你那骯髒的肉慾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
聽到用一句話說出的這可怕的判決(這是什麼樣的話啊!而且是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的啊!)艾絲苔滿腹疑慮。這疑慮是理所當然的。這句話猶如宣佈暴風雨即將來臨的一聲雷鳴。她望著這位教士。他發現了她內心的震驚。面對這一突如其來迫在眉睫的危險,最勇敢的人也會因此而經受不住。任何目光都無法看穿這個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著什麼。最無畏的人一見到他的眼睛也會戰粟不止,而不會抱什麼希望。他的雙眼過去是淺黃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貧苦行的生活給這雙眼睛蒙上了一層霧障,就像炎夏天際出現的薄霧:大地灼熱,發著光亮,霧靄使大地變得模模糊糊,瀰漫著蒸氣,幾乎讓人看不清楚。一臉西班牙式的莊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個細麻點使他臉上那深深的皺紋變得醜陋不堪。那皺紋好像破碎的車轍,在太陽的烤的黃褐色臉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溝。他那乾巴巴的磨損脫落的教士假髮與他的長相極不協調,在陽光照耀下黑裡泛紅。這樣的假髮配在他面孔周圍,使這張臉顯得愈加冷峻。他那運動員一般的上身,老兵的雙手,還有寬闊有力的肩膀,都適宜於中世紀建築學家裝飾意大利某些宮殿的人像柱,並使人部分地回憶起聖馬丁門劇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會想到,是最最狂熱的激情或非同尋常的變故才將這個人投入教會的懷抱。當然,只有最離奇的意外打擊才能改變他,如果像他那樣的天性也能被改變的話。過著當時被艾絲苔深惡痛絕的那種生活的女人,已經到了對男子的外形完全無動於衷的地步。她們與今天的文學批評家十分相似,從某種角度看,文學批評家可以與這些女人相比,也達到了對藝術形式不屑一顧的程度。文學批評家讀了那麼多作品,看見那麼多作品從他眼前過去,對撰寫的書頁是那樣熟悉,經歷過那麼多故事結局,見過那麼多悲劇,寫過那麼多文章而沒有說心裡話,為照顧友情或遷就敵意而那樣頻繁地背叛藝術事業,以致對一切事物感到厭惡,但卻繼續在那裡品頭評足。只有產生奇跡,這樣的作家才能寫出作品;同樣,只有產生另一種奇跡,純潔高尚的愛情之花才能在一個妓女心中綻開。這教士似乎是從一幅蘇巴朗1畫中走出來的,他的語氣和舉止對這個可憐的姑娘顯得那樣敵對,以致這個並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認為自己與其說是受人關心的對象,還不如說是某種陰謀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還分不清出於個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於慈善心的熱忱,因為確實需要很高的警覺才能分辨出一個朋友送來的假幣。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攫在一頭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這猛禽已在她上方盤旋多時現在正向她俯衝下來。她極度恐懼,用驚慌的聲調說出這樣的話:「我本以為教士的使命是來安慰我的,可您卻是來殺死我!」
1蘇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畫家,畫過許多教士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