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我在葫蘆鍾堡住了幾天,只到弗拉佩斯勒堡去拜訪過幾次,待的時間很短,不過在那裡吃了三頓飯。法國軍隊進駐圖爾城1。德-莫爾索夫人雖然因為看到我而恢復了生氣和健康,但還是催我動身,先去沙托魯,再途經伊蘇屯和奧爾良,迅速返回巴黎。我不肯走,她就下命令,說家庭守護神早有指令;我只好依從了。這次我們揮淚而別。她為我擔心,我要經受社會的磨練,不是當真要投入人世的漩渦嗎?利害關係、狂熱情緒和享樂之風,在巴黎匯成一片海洋,既威脅純潔的愛情,也威脅清白的良心。我向她保證每天晚上寫信,把當天的事情和我的想法告訴她,甚至最瑣細的事也不遺漏。她聽了我的保證,便把頭倦慵無力地依在我的肩上,對我說道:「什麼也不要忘記,什麼我都感興趣。」
    11815年7月31日,拿破侖投降;法軍開往盧瓦爾河畔,8月1日被遣散。
    她把寫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信交給我,我到達的次日就去拜訪他們了。
    「您的運氣真好,」公爵對我說,「在這兒用餐吧,今天晚上隨我去凡爾賽宮,高昇沒問題了。今天上午,王上還提起您,說道:『他年輕能幹,又很忠誠!』王上很掛念,不知道您是死是活,不知道您出色地完成使命之後,被事變拋到什麼地方去了。」
    當天晚上,我被任命為行政法院審查官,同時在路易十八身邊有一個秘密職務,任期同他在位的時間一樣長。這是個心腹的職位,表面雖不顯赫,但沒有失寵的危險;它使我處於政權的核心,成為我發跡的源泉。德-莫爾索夫人看得很準,因此,我得到的權力和財富、幸福和學識,一切都多虧她。她引導我,鼓勵我,淨化我的心靈,把我的意志引向一個統一的目的。否則,青春的力量就會虛擲。後來我有了一個同事,我們二人輪流執勤半年,必要時還可以互相替代。我們在宮中有一間臥室,出差時還有專用馬車和充裕的津貼。多麼奇特的地位啊!充當君主的秘密助手,聆聽他評論一切,評論內政外交,自己雖然人微言輕,卻常常受到諮詢,猶如莫裡哀向拉福蕾1請教;這位君主閱歷極深,但有時舉棋不定,要借助年輕人的意識下定決心,而他的政治已經得到他的敵人的高度評價。我們的前程有了保障,抱負得以實現了。我擔任審查官,在行政法院領一份俸祿,此外,國王每月從他的金庫中拿出一千法郎給我,還經常額外給我賞賜。我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難以長期承擔這樣的重任;國王雖然意識到這一點,但還是到1817年8月才選定我的同事;現今他已當上貴族院議員。擔任我們的職務要具備很高的素質,人選很難確定,國王久久不決。他看重我,垂問在幾個年輕的人選中,我同哪個最為投契。其中有一個是我在勒皮特學校的老同學,但是我沒有推薦他。國王陛下問我是何緣故。
    1拉福蕾,莫裡哀的女僕。
    「王上選擇的人都忠心耿耿,但能力有差別,」我答道,「我推薦我認為最精明的人,而且確信能始終和他很好共事。」
    我和國王的看法不謀而合,後來他一直感念我所作出的犧牲。當時他就對我說:「您有首相之才。」國王把任命的過程告訴了我的同事;我的同事給了我真摯的友誼,以報答我的薦舉。德-勒農庫公爵對我很敬重,也使周圍的人對我刮目相看。「王上對這個年輕人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非常賞識他,他很有前途。」這種話排除了人的才能,不過,他們對這類青年的熱情歡迎中,也流露出了對權力的無形的敬意。無論是在德-勒農庫公爵府上,還是在我姐姐的府上,我不知不覺結識了聖日耳曼區最有權勢的人物。那時,我姐姐已經嫁給了表兄德-利斯托邁爾侯爵。侯爵一家是我們的一門老親,住在聖路易島,我經常去他們府上。
    亨利埃特拜託德-布拉蒙一紹弗裡王妃,很快把我引進了「小朝廷」1。亨利埃特是這位王妃的侄孫女,她給王妃寫過信,極力稱讚我,王妃立即給我下了請帖。我用心同年邁的王妃親近,並得到了她的好感;她不僅成了我的保護人,還成了我的朋友,對我的感情具有母愛的成分。她特意把我介紹給她女兒德-埃斯巴夫人,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德-鮑賽昂子爵夫人,以及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這些夫人都輪流當過交際王后。我在她們身上沒有打什麼主意,只想討她們的喜歡,因此,她們對我尤為熱情。我哥哥夏爾非但不再否認我這個兄弟,從此還依靠我了;不過,他見我這樣快就飛黃騰達,未免暗生妒意,後來竟給我製造了許多煩惱。我父母對我出乎意外的走紅也大為詫異,感到臉上光彩,終於承認了我這個兒子;然而,他們的感情即使稱不上虛假,也未免有些做作,因而態度雖然轉變,對一個受了創傷的心靈卻沒有多大慰藉作用。再說,心靈憎惡別人的任何圖謀與私利,對攙雜自私的感情不會產生多大好感。
    1指聖日耳曼區的上流社會。
    我寫信把情況如實地告訴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每月也收到她兩封回信。這樣,她的精神就在我的頭上盤旋,她的思想越過空間,給我製造一種純淨的氛圍。哪個女子也不能把我迷住。國王在這方面是路易十五派1的,他發現我不貪女色,便笑著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倒也十分喜歡我穩重的性格,對我始終非常體恤。我確信,我所以能贏得國王的思寵,很得力於我少年時養成的耐性,尤其是在葫蘆鍾堡養成的耐性。
    1路易十五以生活放蕩著稱。
    國王不久便窺透了我這小姐的生活,無疑他一時心血來潮看了我的信。有一天,該德-勒農庫公爵當值,國王正讓我記錄他口授的旨諭,他見公爵進來,便狡黠地瞟了我們一眼。
    「喂!德-莫爾索那傢伙,還想一直活下去嗎?」他聲音洪亮地問道,顯然他善於利用這種聲調來挖苦人。
    「一直活下去。」公爵答道。
    「德-莫爾索伯爵夫人是個天使,我倒希望在這裡能夠見到她。」國王又說,「不過,若是我對此無能為力,那我的秘書,」他轉身對我說,「一定會更有辦法。您有半年的休假,我決定給您找個同事,就是我們昨天談到的那個青年。去葫蘆鍾堡痛快玩玩吧,卡圖1先生!」說罷,他微笑著,坐在輪椅上讓人推出辦公室。
    1馬爾庫斯-波爾西烏斯-卡圖(公元前234-149),羅馬政治家,以生活簡樸,為人正直著稱。
    我像燕子一樣飛到都蘭。這一時期,我已經在最講禮儀的沙龍裡熏陶出來,完成了溫文爾雅的女子給予我的教育,終於苦盡甘來,並運用了天主派來守護一個孩子的天使的經驗,不僅減少了幾分幼稚無知,還有了風流倜儻青年的派頭;我這樣去見心愛的女子,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想當初我去弗拉佩斯勒堡小住的那三個月,是一副什麼穿戴,您是清楚的。我去旺代完成了使命,回到葫蘆鍾堡的時候,穿的是一身獵裝:綠色外套,白扣子已經發紅,帶條紋的褲子,一副皮護腿,一雙皮鞋。由於長途跋涉,又專走荊叢野徑,我的衣冠很不整齊,伯爵不得不借給我服裝。這次前往,卻今非昔比。兩年的巴黎生活,在國王身邊所受的熏陶,官運亨通所形成的儀態,加之我業已成年,還由於同葫蘆鍾堡那顆照耀我的純潔心靈完美的結合,我的心靈十分安詳,賦予我青春的面容以奇異的神采,凡此種種,都使我發生了變化,前後判若兩人:胸有成竹,又不顯得自命不凡,年紀輕輕就參與最高國事,不免躊躇滿志,還念念不忘自己是世間最可愛女子的秘密的、未便明言的希望。驛車由希農大道駛人通向葫蘆鍾堡的林蔭路,車伕打著鞭哨,新建的圍牆正中一道我未見過的鐵柵門打開了,當時也許我還真有點揚揚自得呢。事先我沒有給伯爵夫人寫信,想來個出其不意;這樣做有點失算:一則,她長期盼望,但又認為不可能的一件樂事,突然實現,心情不免過分激動二則,她向我表明,任何存心給人意外的做法,趣味都是低下的。
    原先只被當作孩子看待的人,如今成了一個青年,亨利埃特眼睛不免流露出悵們的神色,慢慢垂向地面,任憑我拉起手來親吻,沒有顯出一點內心的快樂;而過去吻她手時,從她敏感的顫動中,我能覺察出她心中的歡愉。她抬起頭來又看我時,臉色顯得蒼白。
    「嘿!您沒有忘記老朋友吧?」德-莫爾索先生對我說;他既沒有變化,也沒有見老。
    兩個孩子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我瞧見雅克的教師站在門口,那位德-多米尼教士的表情嚴肅。
    「忘不了,」我對伯爵說,「從今以後,我每年都有半年的空閒,可以由你們支配。」
    「咦,您怎麼啦?」我問伯爵夫人,同時當著眾人的面,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以便扶住她。
    「噯!放開我,」她驚跳一下,對我說道,「沒什麼。」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針對她的隱秘想法說道:「難道連您忠實的僕人都認不出來了?」
    她挽起我的胳膊,離開伯爵和她的孩子、教士和紛紛跑來的僕役,帶我繞過草坪,停在遠處,但仍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估計別人聽不到她的聲音時,才對我說:「費利克斯,我的朋友,請原諒這種擔心:一個人走在地下的迷宮裡,僅憑一根細線指引,難免怕它斷掉。再對我重複一遍,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把我視為您的亨利埃特,絕不會拋棄我,永遠是我的忠誠朋友,在您的心中,什麼也不會超過我。剛才,我突然看到了未來的情景,發現您不像原先那樣臉上放光,眼睛注視著我,而是轉過身去背向我。」
    「亨利埃特,受崇拜勝過上帝的人,百合花,我生命之花,您作為我的靈魂,怎麼還不知道我已經深嵌在您的心中,身在巴黎而心在這裡呢?我只用十七個小時就趕到了,車輪每轉一周,就捲起一大堆想法和慾念;我一見到您,這些想法和慾念就爆發出來,猶如一場急風暴雨……這些還用我對您說嗎?」
    「說吧,說吧!我能把握住自己,能聽您這樣表白而不致獲罪。天主不願意讓我殞命,他把您派給我,就像把生命的氣息賜予他的創造物,就像往久旱的土地上普降喜雨。說呀,說呀!您以聖潔的感情愛我嗎?」
    「以聖潔的感情。」
    「永不變心?」
    「永不變心。」
    「就像愛聖母馬利亞嗎?她可要罩著面紗,戴著潔白的冠冕啊!」
    「就像愛一個看得見的聖母馬利亞。」
    「就像愛一個姐姐?」
    「就像愛一個過分鍾愛的姐姐。」
    「就像愛母親?」
    「就像愛一位被暗中渴慕的母親。」
    「以騎士的方式,不抱希望嗎?」
    「以騎士的方式,但抱著希望。」
    「總而言之,就當您還是二十歲,還穿著那套寒酸的藍色舞服嗎?」
    「哦!還要勝過那時候。我不但像那樣愛您,而且愛您還像……」她極為惶恐地看著我……「還像您姨母愛您那樣。」
    「我真幸福,您打消了我的憂懼。」說著,她把我帶回到對我們的秘密交談迷惑不解的家人面前:「不過,您在這裡要好好當孩子,您畢竟還是個孩子嘛!如果說,您的方略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伴隨國王的話,那麼要知道,先生,您在這兒的方略,就是繼續當孩子。當個孩子,您還會受到喜愛!我總是抵製成年人的力量;可是,我會拒絕孩子的要求嗎?什麼也不會拒絕;孩子無論有什麼願望,我都不能不滿足——悄悄話講完了,」她邊說邊慧黠地看著伯爵,重又現出少女情態與童稚天性,「告便了,我要去換衣裳。」
    三年來,我從未聽到她的聲音如此幸福,也頭一次領略了燕子的這種美妙鳴叫,以及我向您提過的孩童般的聲調。我給雅克帶來一套打獵的裝備,給瑪德萊娜帶來一個女紅匣,跟她母親一直用的一樣,總之,彌補了我先前的吝嗇;過去,我受母親的剋扣,不得不錙銖必較。兩個孩子高興極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禮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來如此,無人理睬便情緒低落。我向瑪德萊娜丟個眼色,就隨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談談他自己,領我走向平台;不過,每當他向我談起一個嚴重情況時,我們就在台階上停下來。
    「我可憐的費利克斯,」他對我說,「您看到了,他們都很快樂,身體很健康;而我呢,卻給這幅圖景投下了陰影:我接受了他們的病痛,我感謝大主把他們的病痛給了我。從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麼毛病,現在知道了:我的幽門潰瘍,我幾乎喪失了消化功能。」
    「沒想到,您什麼時候變得跟醫學院教授一樣博學了?」我微笑著對他說,「難道您的醫生不謹慎,對您這樣講……」
    「老天保佑,我可不請醫生。」他高聲說,顯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樣,對醫學很反感。
    於是,我不得不洗耳恭聽;他對我講的心腹話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僕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談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這當成樂趣;這個朋友倘若不瞭解,聽了還真會驚詫不已,但出於禮貌,只得裝作津津有味地聽著。看來伯爵對我挺滿意,因為我聽得十分專心,我極力洞察他這不可思議的性格,極力推測他給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隱瞞的新痛苦。伯爵看見亨利埃特出現在台階上,這才結束了他那滔滔不絕的自述,搖了搖頭,對我說道:「您呀,費利克斯,還能聽我講講,然而這裡的人,誰也不可憐我呀!」
    說罷便走開了,彷彿他意識到他會妨礙我同亨利埃特的談話,或者,彷彿他出於騎士風度,出於對她的體貼,明白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能討她歡喜。伯爵這種性格的人做出事來,實在叫人無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樣,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對妻子的貞潔又無限信賴。也許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悶,才處處同他夫人作對,如同孩子頂撞教師或母親一樣。雅克在上課,瑪德萊娜在梳妝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單獨在平台上,大約可以散步一個小時。
    「唉!親愛的天使,」我對她說,「鎖鏈又加重了,沙子灼熱了,荊刺又增多了吧?」
    「別說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談過話所產生的想法,對我說道,「有您在這兒,一切都忘卻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沒有痛苦過。」
    她輕盈地走了幾步,好像讓她潔白的衣裙透透風,要向輕風獻上她那雪白的絹網、飄拂的衣袖、鮮艷的裙帶和短披肩,獻上她那塞維涅夫人1式的搖動的發鬈。她像個少女,表現出純真自然的快樂,要像孩子那樣嬉戲。我第一次看到她這種情態,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淚,體味到了男子給人帶來歡樂的那種愉快心情。
    1塞維涅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其《書簡集》是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作。
    「人間艷麗的鮮花啊,我的思想在撫摩它,我的靈魂在親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終傲然挺立在枝頭,始終貞潔、雪白,始終高雅。芳香和孤獨!」我對她說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著說,「還是談談您的情況吧,全講給我聽聽。」
    於是,在沙沙作響的枝葉交織而成的晃動的拱穹下,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中間總是插話,因此話題時續時斷,斷而復續。我向她敘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動,還向她描繪我在巴黎的寓所,因為她什麼都要瞭解,我也沒有任何要向她隱瞞的事,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務繁重,職責權限大,如果沒有廉潔奉公的態度,極容易營私舞弊,大發橫財,而我卻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連國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瞭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狀況,握住我的手吻起來,還有一滴快活的眼淚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調換了;給予如此崇高的讚揚:「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這便是我的夢想!」她這種念頭在迅疾表達之前就被理解了。她這舉動表現的謙恭其實是高尚,愛情是在禁絕肉慾的區域中流露出來的;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陣暴雨激盪我的心,使我自慚形穢。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腳下。
    「啊!無論在什麼方面,您總是勝我們一籌,」我說道,「您怎麼能懷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剛才確曾懷疑過。」
    「不是懷疑現在,」她接上說,一邊溫柔地看著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不過,見到您這樣儀表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個女子慧眼識珠,看出您心中隱藏的珍寶,因而崇拜您,把費利克斯從我們手中奪走,把這裡的一切全毀掉,也把我們對瑪德萊娜的計劃打亂了。」
    「總提瑪德萊娜!難道我是忠於瑪德萊娜的嗎?」我詫異地說;我這態度使她只有五分傷心。
    我們沉默了,不巧德-莫爾索先生來了,打破了我們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應酬他,談話處處碰到難題;我坦率地回答國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總覺得不對頭,逼著我解釋陛下的意圖。儘管我有意轉移話題,問他的馬養得如何,農業生產的年景怎樣,問他對五座田莊是否滿意,原來的林蔭路的樹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總扯到政治上來,那頑固的勁頭,同戲弄人的老處女、執拗的孩子一樣;這也不足為奇,這種人總愛闖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來,執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煩,就像綠頭蠅撲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無語。年輕人談起政治就容易激動,我想結束這場談話,就哼哈地答應著,免得進行無益的爭論。然而,德-莫爾索先生卻聰明得很,怎能覺察不出我表面禮貌、實則怠慢的態度。他見我』總是隨聲附和,便惱火了,眉頭直扭動,黃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紅了,正如我頭一次見他犯瘋病那天一樣。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幾眼,讓我明白她不能像為孩子辯護或保護他們那樣,為了我運用她的權威。於是,我認真回答伯爵的問話,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句話,她自言自語重複了幾遍,宛如輕風傳至我的耳畔。繼而,她見氣氛適宜,有了把握,才插進來,停下腳步對我們說:「你們實在煩死人了,先生們,你們知道嗎?」
    經這一問,伯爵才想起順從女子的騎士風度,停止談論政治了。我們改變話題,談一些家常瑣事,反過來又令他厭倦;於是他說,總在一塊地方兜圈子,他腦袋都暈了,說罷丟下我們,逕自走了。
    我的悲觀的推測是準確的。十五年來,這個山谷的旖旎風光。溫暖的氣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銷人魂魄的詩情畫意,曾平復了這個病人急躁的怪脾氣,現在卻喪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這種年紀,脾氣該消失的消失,稜角該磨平的磨平,而這位老貴族的刻薄性格卻有增無已。幾個月來,他為唱反調而唱反調,毫無緣由,也不解釋他的看法,什麼事都要追根問底,有一點遲誤、一個口信,他就不安起來,還總是干涉家庭雜條,過問生活瑣事,不給別人一點自主權,致使他夫人和僕役都不勝其煩。從前,沒有特別緣故,他向來不發火,現在卻動輒大發雷霆。也許他從前要治家業,經營農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動腦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顧不上發脾氣了。現在大不一樣,終日無所事事,心裡便總琢磨自己的病;沒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點,舊病也就隨之復發,精神「自我」支配了肉體「自我」。他找病自醫,查閱醫書,以為自己得了書中描述的病症,於是採取了種種養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聞所未聞,花樣層出不窮,難以預料,因而也無法滿足。有時他怕聽響聲,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圍悄然無聲之後,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裡,說是在沒有響動與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靜之間,還有一種中間狀態。有時他裝作對世事完全淡漠,於是全家人都鬆了口氣,孩子們該玩就玩,家務事該幹就幹,不會受到他的絲毫指責;不料就在歡鬧聲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親愛的,若是有什麼妨礙您的孩子,您就準能猜得出來。」他對妻子說,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聲調,愈發顯得蠻不講理。他觀察氣候的最細微變化,隨時增減衣裳,無論做什麼,總是先看晴雨表。儘管他夫人像對待孩子那樣照顧他,他還是覺得什麼飯食都不對口味,聲稱自己有胃病,消化時疼痛難忍,以致經常失眠。其實,他飲食。消化、睡眠一向正常,連最博學的醫生也會讚歎不已。他府上的僕役同天下的僕役一樣,都是循規蹈矩的,可是對他朝今夕改的做法非常反感,無法適應他的經常矛盾的要求。伯爵說空氣流通有益於他的健康,於是吩咐下人今後將窗戶敞開;可是過了幾天,或因太潮濕,或因太熱,他又受不了,就訓斥別人,找岔吵鬧,沒理找理,常常否認他吩咐過的話。這種忘性,或者這種故意刁難,是他在爭論中決勝的武器,而他妻子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是枉然。葫蘆鍾堡簡直無法住,就連學識淵博的德-多米尼教士也借口探索幾個問題,於脆一旁躲清靜去了。看來伯爵夫人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把伯爵暴跳如雷的狂態限制在家庭圈子裡。府中僕役都目睹過這種場面,看到這個未老先衰的人無緣無故大發雷霆,超過了情理的限度;他們都非常忠於伯爵夫人,絕不會往外張揚。然而,伯爵夫人卻天天擔心,惟恐有朝一日伯爵犯了眾怒,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後來我才聽說一些詳情,伯爵對待他妻子簡直令人髮指。孩子有了病,他不但不安慰妻子,反而因為她不採用他的荒唐的治療措施,便用惡狠狠的預言折磨她,說孩子若有個好歹就是她害的。如果伯爵夫人領雅克和瑪德萊娜去散步,不管天氣多麼晴朗,伯爵也硬說會有雷陣雨。若是讓他說中了一次,他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滿足,根本不在乎孩子病不病。哪個孩子若是身體不舒服,伯爵就在他妻子照管孩子的方法中找原因,挖空心思地吹毛求疵,每次都用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話做結論:「孩子若是再病倒,那就是您成心!」對家中雞毛蒜皮的事也如此,他向來只看到壞的一面,拿他的老車伕的話說,他無時不充當魔鬼的律師1。按照伯爵夫人的安排,雅克和瑪德萊娜用餐同父母用餐錯開時間,免得伯爵犯起病來殃及他們,而把他的全部怒火引到她一人身上。因此,兩個孩子不大見到父親。自私的人都有特殊的幻覺,伯爵絲毫意識不到他所造成的損害。他同我講心裡話時,主要還是叫苦,說他對家人好過了分。他揮舞著連枷,像猴子搞惡作劇一樣,將自己周圍的一切搗毀砸爛;他把人傷害了,又矢口否認,說是沒有動人一根毫毛。這次一見面我就發現,伯爵夫人的額頭有一道道印子,像被刮鬍刀刃劃的一樣,現在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凡是高尚的女子都有廉恥心,不願意談自己的痛苦,總是出於體諒愛護的情感,驕傲地向自己所愛的人隱瞞深痛巨創。因此,雖然我一再追問,亨利埃特也沒有把這些情況一下子全倒出來。她是怕我聽了難過,即使向我透露一些,也是欲言又止,臉常常紅起來;不過,我很快就推測出,伯爵百無聊賴,給葫蘆鍾堡艱難的家事造成了多麼嚴重的麻煩。
    1在羅馬教廷的大主教會議上,設一「魔鬼的律師」,專門對列為聖徒的人選的功德提出質疑。
    「亨利埃特,您把田莊經營得這樣好,使得伯爵無事可幹,豈不是失策了嗎?」我到那兒幾天之後對她說,表明我已經探到她新添的痛楚有多深。
    「親愛的,」她微笑著說,「我的處境相當糟,必須全力對付。老實說,各種辦法我都仔細研究過,實在無計可施了。騷擾日甚一日,由於我同德-莫爾索先生終日在一起,我把煩擾分遣到好幾個點上,也不能使它減弱,對我來說,整個痛苦還依然如故。我本想勸他在葫蘆鍾堡建個養蠶場,以此消磨時光;這裡有些桑樹,是從前都蘭養蠶業遺留下來的。可是我又一轉念,他在家中還會照樣專橫跋扈,而養蠶又要給我增添多少麻煩。要知道,觀察家先生,」她對我說,「人在年輕的時候,不好的性情還會受外界的制約,受感情的阻礙,對輿論也有所顧忌;然而一到老年,生活陷於孤獨,小毛病由於長期受抑制,表現出來就尤為可怕。懦怯的人的特點是卑劣,他們得寸進尺,無休無止,昨天剛剛得到了東西,今天又提出要求,明天後天,永無饜足之時。他們佔據了一塊地盤,馬上再圖擴展。強者講究恕道,尊重事實,為人公正平和;反之,懦怯者的慾望是強烈而無情的,他們的行為像小孩子,偏偏不吃餐桌上的水果,卻喜歡暗中偷來的水果,只要得手就興高采烈。德-莫爾索先生就是如此,他能弄得我措手不及,就感到由衷的高興;他這個人不會騙外人,騙起我來卻喜不自勝,但願這種詭計存在心裡。」
    我來後大約過了一個月,一天上午,伯爵夫人吃過飯,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快步出了柵欄門,進入果園,一直走到葡萄園裡。
    「噢!他會要我的命,」她對我說,「然而,我要活下去,哪怕為我的孩子而活!怎麼,沒有一天鬆快日子!總是像走在荊棘叢裡,隨時都有可能跌倒,必須竭盡全力,時刻保持平衡。這樣消耗精力,誰經得住呢!假如我知道該往什麼地方使勁,假如我決意抗爭,我的心靈也會認可啊。可是不行,襲擊天大變換花樣,弄得我措手不及;我的痛苦不止一種,而是名目繁多。費利克斯,費利克斯,您想像不出,他專橫的方式何等卑劣,那些醫書啟發他提出的要求何等野蠻!唉!我的朋友……」心裡話還沒講完,她就把頭依在我的肩上。「怎麼辦啊,如何是好啊?」她又說,顯然她在同沒有表露出來的想法進行搏鬥,「怎麼抗爭呢?他會要我的命。不,不,我會自殺的,然而這是罪孽呀!遠走高飛嗎?那我的孩子怎麼辦!離開他們?同他分手?可是結婚已十五載,又不能同德-莫爾索先生過下去了,我怎麼向父親交待呢?我父母若是有一個來瞧瞧,他立刻變得規規矩矩,彬彬有禮,同人談笑風生。再說,女子一旦嫁了人,難道還有父親,還有母親嗎?她們連人帶財產全歸屬了丈夫。老實說,我原先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幸福,但卻是平靜的,我能從這種清白孤寂的生活中汲取些力量;可是,連這消極的幸福都要被剝奪,那我也非瘋了不可。我的抗爭基於有力的理由,絕無私圖。可憐的人命中注定要終生受難,讓他們出世不是罪孽嗎?然而,我的行為會引起嚴重問題,這是我獨自無法定奪的;我既是審判官,又是訴訟的一方。明天我要去圖爾,請教我的新懺悔師皮羅托神甫,因為我原先那個德高望重的懺悔師,親愛的德-拉貝爾熱神甫已經辭世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德-拉貝爾熱神甫儘管很嚴厲,可是他那聖徒的力量卻永遠令我緬懷。他的繼任是個仁慈的天使,不好訓斥,容易動惻隱之心。不過,在宗教的懷抱裡,什麼樣的勇氣不能重新鼓起來呢?聽到聖靈的聲音,什麼理性不能堅定下來呢?」她拭乾眼淚,抬頭望著天空,又說道:「主啊!為什麼懲罰我呢?不過,要相信應該受到懲罰,」她用指頭按著我的胳臂說,「對,費利克斯,要相信這點。我們在成為至善至美的聖人,到達天堂之前,必須經過燒紅的大鍋的熔煉。我應當沉默嗎?主啊,您禁止我在一個朋友的懷抱中哀歎嗎?我愛他愛得過分了嗎?」她把我緊緊地按在她的心口上,彷彿怕失去我似的,「誰為我排解這些疑難呢?我沒有一點虧心的地方。天上的星辰照耀著人類,那麼,為什麼心靈——人的這顆星辰,就不能以它的光芒籠罩一個朋友呢,既然向他表達的全是純潔的思想?」
    我握著這位女子的手,默默地聽著這淒慘的悲歎;亨利埃特的手濕了,我的手更濕;我用力握著,她也同樣用力握著。
    「你們在那兒嗎?」伯爵喊道,他光著頭朝我們走來。
    自從我這次來,他千方百計要參與我們的談話,或是想從中找點消遣,或是以為伯爵夫人會向我訴說苦衷與哀怨,再不然就是他分享不到樂趣而心生忌妒。
    「瞧,他總是跟著不放!」她絕望地說,「我們走,躲開他,去看看果園。彎腰順著樹籬,別讓他發現。」
    我們貼著一道茂密的樹籬跑進果園,很快來到巴旦杏樹林間的小徑上,遠遠地拋開了伯爵。
    「親愛的亨利埃特,」我停下腳步對她說,同時把她的胳膊緊緊地壓在我的胸口,凝視她那痛苦的神情,「從前,您巧妙地指引我通過上流社會的荊途,現在,請您允許我指點指點,幫您了結一場沒有見證人的決鬥;您根本不是用對等的武器搏鬥,必然要喪命,別再同一個瘋子搏鬥下去了……」
    她「噓!」了一聲,強忍住眼圈裡滾動的淚珠。
    「聽我說,親愛的!我出自對您的愛,才不得不聽他談話。可是,聽了一個小時之後,我的思想常常陷於混亂,頭腦也昏昏沉沉;伯爵令我懷疑起我的理智來,同樣的思想重複聽的遍數多了,就會刻在我的腦子裡,這是由不得我的。明顯的偏狂症並不能傳染,可是,這種瘋病若是表現在事物的看法上,隱藏在無休止的爭論中,就會給生活在旁邊的人帶來災難。您的隱忍精神是無與倫比的,然而,它不是要把您引入麻木狀態中嗎?因此,您改變對伯爵的態度吧,為您自己著想,也為您孩子著想。您的令人欽佩的遷就態度,助長了他的自私心理,您像母親嬌慣孩子一樣對待他;然而今天,您若是想活下去……嗯,」我眼睛盯著她說,「您想活下去!那就運用您對他的影響吧。您也清楚,他既愛您,又怕您,讓他更加懼怕您吧,用斷然的態度對付他的混亂的思想吧。他呢,善於擴充您拱手讓出的地盤,您要像他一樣,擴充自己的權力,把他的病症關在精神領域中,如同把瘋子關在病室裡那樣。」
    「親愛的孩子,」她苦笑著對我說,「只有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才能扮演這種角色。我是個母親,當不好劊子手。是的,我能夠忍受痛苦,然而,讓別人受苦!絕不行,即使為了正當的目的,為了崇高的目的也不行。再說,那樣一來,我豈不要口是心非,改變腔調,皺起眉頭,舉止蠻橫嗎?……不要讓我自欺欺人了。我可以橫在德-莫爾索先生和我們孩子中間,讓拳頭落在我的身上,免得打著別人;要調解這麼多利害衝突,我只能做到這一點。」
    「讓我崇拜您吧!聖人,超聖人!」我說著單膝跪下,親吻她的衣裙,並用衣裙擦拭我奪眶而出的淚水。
    「可是,他若是殺了您呢?」我對她說。
    她的臉失去血色,抬眼望著天空,答道:
    「那麼,天主的意志就將實現了。」
    「國王提起您時,對令尊講了什麼話,您知道嗎?他說:『德-莫爾索那傢伙,還要一直活下去嗎!』」
    「在國王口中是句諺語,在這裡便是罪孽了。」她答道。
    儘管我們提防,伯爵還是跟蹤而來。他滿頭大汗地來到一棵核桃樹下;剛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這裡,對我講了這句極有份量的話。我看見伯爵,便轉而談起收穫葡萄的事。他無端起了疑心嗎?我不知道;不過,他一言不發地審視我們,也不顧核桃樹蔭下有多涼。伯爵說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中間還多次停頓,顯然意在言外。繼而,他又說心口疼,頭疼,這次只是輕輕地呻吟,並沒有乞求我們的同情,也沒有用誇張的言詞向我們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們都沒在意。回到家裡,他越發感到不舒服,說是要上床,而且沒有拘禮就躺下了,那種隨便態度是平日所未見的。我們趁他沒犯疑心病的間歇時間,領著瑪德萊娜到我們喜愛的平台上去了。
    「我們去劃划船吧,」轉了幾圈之後,伯爵夫人對我說,「園工今天給我們打魚,去看看吧。」
    我們從角門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緩緩地往安德爾河上游劃去。我們就像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的孩子,觀賞岸邊的芳草、藍藍綠綠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腸寸斷的哀傷中,竟能領略如此恬靜的樂趣,我不免有些詫異。大自然無憂無慮,不因我們的爭鬥而止步,它的安寧不正可以撫慰我們嗎?充滿了慾念而又能夠克制的愛情衝動,正好同瀲灩的水波十分和諧;沒有被人類的手蹂躪過的鮮花,表達著人們最隱秘的憧憬;輕舟蕩漾,宛如思緒在心靈中漂游。我們感到這雙重詩意的銷魂魅力。話語升入大自然的音域,便展示其神秘的妙韻,而目光一旦融進傾瀉在火紅牧場上的陽光中,便顯得格外明亮。河流宛似小徑,我們沿著它飛奔。總而言之,我們沒有像步行那樣分神,思想就捕捉住了自然萬物。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歡欣雀躍,動作極為優美,話語極為撩人,不也是兩顆自由心靈相悅的活生生形象嗎?這兩顆心靈息息相通,結合而為理想的絕妙產物,也正是柏拉圖1所夢想的、青春時有過美滿幸福的人所熟識的產物。我要向您描繪的是這一時刻的總的情況,而不是它的難以刻畫的細節。可以說,我們彼此的情愛,體現在我們周圍所有人、所有物體上;我們感到,我們每人所希冀的幸福,存在於我們的身軀之外。但是,這種幸福又如此強烈地沁人我們的心脾,以致伯爵夫人脫下手套,把她一雙玉手浸人水中,彷彿要冷卻一下心中隱秘的激情。她的眉目在傳情逸意,可是,她的雙唇像一朵迎風的玫瑰花,雖然微微張開,碰到慾望卻會閉合。低音同高音完美配合有多麼悅耳,您是有體會的。每聽到這種和聲,我總要憶起那一時刻我們兩顆心靈的契合,然而往事如煙,再難尋覓了。
    1柏拉圖(公元前428-347),希臘哲學家。這裡「絕妙產物」,是指他在討論審美教育的《會飲》中提出的兩性畸型人。
    「您讓他們在哪兒打魚呢?不是說只能在屬於您的岸邊打魚嗎?」我問道。
    「在呂昂橋附近打魚呢,」她答道,「哈,哈!從日昂橋到葫蘆鍾堡這段河流,現在全歸我們了。德-莫爾索先生用這兩年的積蓄和補發的年金,買下了四十阿爾邦的草場。您感到奇怪嗎?」
    「我呀,整個山谷都歸您我才高興呢!」我高聲說道。
    她衝我莞爾一笑。我們船划至呂昂橋下,這裡河身很寬,適於捕魚。
    「喂!馬蒂諾,怎麼樣啊?」伯爵夫人問道。
    「哦!伯爵夫人,我們真沒運氣。從磨坊上水到這裡,有三個鐘頭了,一條魚還沒打到呢。」
    我們三人捨舟上岸,站到一棵楊樹蔭下,看看最後幾網怎麼樣。這種楊樹皮是白色的,生長在多瑙河、盧瓦爾河流域,也許在每條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見得到。一到春天,楊樹的花萼隨風飄散,宛如雪白的絲棉。伯爵夫人恢復了嫻靜端莊的表情,她有些悔意,覺得不該向我吐露她的痛苦,不該像約怕那樣大聲抱怨1,而應當像瑪德萊娜那樣飲泣,應當做一個瑪德萊娜式的女子,沒有愛情,沒有宴飲,也沒有歡愉,但不乏芬芳與妍美。拉網拖到她面前,滿滿一網魚:冬穴魚、小(魚巴)魚、白斑狗魚、鱸魚,還有一條大鯉魚,在草地上歡蹦亂跳。
    1《舊約-約伯記》中敘述約伯屢遭磨難,起初總是隱忍,終至大聲抱怨。
    「簡直太巧啦!」看園工說。
    雇工們都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對這個女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像仙女一樣,彷彿用魔棍點了漁網。這時,馴馬師騎馬直穿草場,飛奔而來。伯爵夫人一見不禁渾身驚悸。雅克沒有隨我們一起來。正像維吉爾用充滿詩情的語言表達的那樣,一有風吹草動,母親頭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
    「雅克!」伯爵夫人驚呼道,「雅克在哪兒?我兒子怎麼啦?」
    她並不愛我呀!她若是愛我,看到我痛苦不堪,定然會有這種母獅發狂一般的反應。
    「伯爵夫人,伯爵先生病重了。」
    她舒了一口氣,帶著瑪德萊娜,同我一道往回跑。
    「您慢慢走吧,」她對我說,「別讓我這掌上明珠中了暑。您看到了,天氣這麼熱,德-莫爾索先生跑出了汗,又站到核桃樹蔭下,這就釀成了不幸。」
    她在心慌意亂中講出這句話,更加表明她心靈的純潔。伯爵的死,竟然是不幸!她快步趕回葫蘆鍾堡,從圍牆的一處豁口進去,穿過園圃。我按照她的叮嚀,緩步走回去。亨利埃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頭腦,然而像霹靂閃電一樣,在照亮的同時,也把人庫的穀物毀掉了。在泛舟過程中,我自以為是最受她喜愛的人,聽了她這話,心裡特別酸楚,覺得這是她的由衷之言。沒有佔據整顆心,就不成其為情人,看來我是單相思。我的愛情明確自己的全部要求,事先就沉湎於所企望的柔情蜜意中,並把心靈的歡愉和未來的歡愉融合起來,從而得到滿足。即使說亨利埃特在愛著,那她對愛情的樂趣及其風波也毫無體會,可以說是靠感情生活,有如聖女心中只有上帝那樣。她的思想、她那沒有經意的感覺,確曾集中到我的身上,如同蜂群落在開花的樹枝上;但是,我不是她的歸宿,而是她生活中的偶然際遇,我不是她的全部生命。我成了失去寶座的國王,心中不免自忖,誰能歸還我的王國。我在嫉妒得不能自控的時候,甚至後悔自己太老實,未敢越雷池一步,沒有大膽地密切我們的愛情關係;在我看來,這種愛情關係還不實在,而是極其微妙的,應通過佔有而確立的實際權利才能像鎖鏈一樣把它牢牢維繫起來。
    伯爵也許因為在核桃樹蔭下著了涼,幾個小時的工夫病情就加重了。我到圖爾城去請一位名醫奧裡熱先生,直到傍晚才把他帶回來;他在葫蘆鍾堡待了個通宵,次日待了一天。儘管他已派馴馬師去捉大量螞蟥,他還是認為要盡快給病人放血,可隨身又沒帶柳葉刀。我不顧天氣炎熱,趕到阿澤,叫醒外科大夫德朗德先生,催他火速趕到。伯爵放了血,才算得救,再晚十分鐘,伯爵就要一命嗚呼。雖然初見成效,大夫還是指出病人有炎症,要發高燒,非常危險;二十年沒生過病的人,一病倒就是這樣。伯爵夫人嚇壞了,認為這場大病是她造成的。她已經無力感謝我的幫助,只是衝我微微一笑,那表情相當於她從前在我手上的一吻。我寧願看到她因偷情而悔痛,那是因為褻瀆了神明而懺悔,然而,一個純潔的人這樣懺悔,讓人看著格外難受,那是對她視為高尚的人所表示的欽敬的深情,並臆想出一樁罪過來自責。毫無疑問,她的愛,猶如諾伏的洛爾之愛彼特拉克,而不像裡米尼的法朗采斯卡之愛保羅1。對於幻想這兩類愛情能結合的人來說,這是多麼揪心的發現啊!
    1意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五歌中的人物,法朗采斯卡與小叔保羅私通,一同下了地獄。
    這個房間像個野豬窩。伯爵夫人躺在一把骯髒的扶手椅上,身體癱軟,雙臂下垂,守了個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臨走時對伯爵夫人說,要雇一個人護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時間。
    「僱人護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著,她一面凝視我,一面高聲說:「我們來護理他,我們有責任把他救活!」
    大夫聽到伯爵夫人激動的聲音,深為詫異,特意瞟了我們一眼。這句話的聲調令他懷疑是謀害未遂。他說定每週來診視兩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療的程序,還說如果出現危險症狀,一定要去圖爾找他。為了讓伯爵夫人起碼能隔天睡覺,我勸她和我輪流守護伯爵。我費了許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說服她去睡覺。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後,有一陣伯爵昏昏沉沉睡著了,我聽亨利埃特房中有唏噓聲,心裡不禁惴惴不安,於是去看她。只見她跪在跪凳上,淚流滿面,高聲自責:「天主啊!假如稍有怨言,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那我永遠不再抱怨了。」
    「您丟下他不管啦!」她瞧見我,立刻說道。
    「我聽見您哭泣,呻吟,擔心有什麼事。」
    「噯!我呀,身體很好!」她說道。
    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德-莫爾索先生是否睡著了。於是,我們一道下樓,藉著燈光觀察伯爵。其實他並未入睡,而是由於大量放血,身體十分虛弱。只見他雙手亂抓,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
    「聽說人臨死就是這樣亂抓,」伯爵夫人說,「噢!全怪我們,倘若他死於這場病,我發誓永遠不再結婚。」她莊嚴地把手放到伯爵頭上,又補充了一句。
    「我盡了全力救他。」我對她說。
    「唔!您心地善良,」她卻說,「可是我呢,我是個大罪人。」
    說著,她俯下身子,看著伯爵變了樣的額頭,用頭髮拂掉上面的汗珠,聖潔地吻了一下。我在一旁見此情景,心中倒暗暗高興,認為她是以這種愛撫贖罪。
    「布朗什,水。」伯爵聲音非常微弱地說。
    「您瞧,他只認得我。」說著,她端來一杯水。
    顯而易見,她這聲調、她這溫情的舉止,旨在侮辱我們之間的感情,旨在把這感情祭獻給病人。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求求您,去歇一歇吧。」
    「別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毅然打斷了我的話。
    「您睡點覺吧,別病倒了。您的孩子,還有他本人,都要求您保重身體。多顧點自己,有時候也會成為一種美德。」
    她打了個手勢,把她丈夫托咐給我便走了。她的手勢,若不是像孩子做的那樣優美,若不是包含悔恨哀求的力量,就會表明她要喪失理智了。假如用這顆純潔心靈的平素狀態來衡量,她此刻的舉動實在可怕,我真擔心她會神經失常。等大夫又來看病,我就向他透露,我那潔白的亨利埃特引咎自責,心情十分痛苦。這種內情,儘管我談得很婉轉,也還是解除了奧裡熱先生的懷疑。他對伯爵夫人說,其實伯爵的病症勢在必發,他站在核桃樹下的這件事,與其說有害,不如說有益,倒是把病引發出來了,一番話說得這顆美好的心靈平靜了下來。
    整整五十二天,伯爵懸於生死之間。亨利埃特和我輪流看守,每人守護了二十六夜。多虧了我們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地按照奧裡熱先生的吩咐護理,德-莫爾索先生才算保住了命。具有哲學頭腦的醫生都很有眼力,只要看到在暗中盡責的美好行為,便會產生懷疑;奧裡熱先生也如此,他目睹我與伯爵夫人爭著盡心護理,不免以審視的眼光觀察我們,生怕自己佩服錯了人。
    他第三次出診時對我說:「伯爵的精神狀態很糟,得了這種病,尤其怕受刺激,一受刺激,性命就難保。他的性命掌握在大夫、看護和他周圍的人手中。他們的一句話、一個驚慌的動作,都具有毒藥的效力。」
    奧裡熱一邊對我講,一邊觀察我的神態;然而,他從我眼神裡看出的是一顆誠實心靈、一副坦蕩表情。的確,在伯爵沉菏大病期間,我的頭腦沒有產生一絲邪念,而這類不自覺的念頭,甚至在最清白的人的頭腦中也會時常閃現。對綜觀整個大自然的人來說,一切都因同化作用而渾然一體。精神世界的運動,恐怕也遵循類似的原則。在純淨的環境中,一切都純淨。亨利埃特的周圍洋溢著天國的芳香,誰有邪念,彷彿就會永遠離開她。因此,她不僅標誌著幸福,而且標誌著美德。大夫見我們始終盡心護理病人,他的言談舉止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虔敬與感動,分明在暗想:「這才是真正的病人,他們把自己的創傷掩蓋起來,置於腦後!」德-莫爾索先生十分耐心,十分聽話,從不發牢騷,表現得特別順從;可是,他身體好的時候,一件小事也要糾纏不休,前後變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位傑出的醫生認為,這種現象對重病人來說是相當正常的。伯爵從前否定醫道,現在卻老老實實就醫,其奧秘就在於他心中怕死;在這個英勇無畏的人身上,這又是一種鮮明對照。他怕死的心理,很可以說明他的多種怪癖;他這種新性格,也是在苦難中形成的。
    我要向您承認嗎,娜塔莉,再說,您會相信嗎?這五十多大,以及後來的一個月,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在心靈的無限空間裡的愛情,不正像美麗山谷中的大河嗎?雨水、涓溪、湍流,都注入大河裡;樹木花草、岸邊石子、-巖峭石,也都墜入大河裡;它容納滂沱大雨,也吸收涓涓細流,因此水勢逐漸浩大。是的,人一相愛,一切都通向愛情。病人的危險期過去了,對他的病,伯爵夫人和我也就習以為常了。伯爵的臥室本來非常零亂,儘管護理病人又常常添亂,我們還是把它收拾得整潔美觀。不久,我們待在這間臥室裡,就像兩個淪落荒島的人;因為,不幸事件不僅使人與世隔絕,還能兔除世俗之禮。再說,為了病人,我們倆也必須經常接觸,換個情況就不行了。我們的手從前那麼膽怯,現在為了服侍伯爵,有多少回互相觸碰啊!難道我不應該支持和幫助亨利埃特嗎?她常常像前哨士兵一樣,顧不上吃飯;於是我給她端來飯,有時就放在她的膝上,讓她匆匆忙忙地吃上幾口,這就需要種種細心照料。這種場面,真像孩子在敞口的墓穴旁邊遊戲。亨利埃特吩咐我一定做好種種準備,盡量讓伯爵少受罪;她還支使我干許多瑣細的事情。病初危險期,大家都懸著一顆心,如同身臨戰場一樣,也就不考慮日常生活中一舉一動的優雅神態;任何女子,甚至最淳樸的女子,只要是在客人或家人面前,無論言談、表情還是舉止,都得彬彬有禮,直到寬衣睡覺時為止;亨利埃特則毅然擯棄了這種禮儀。鳥兒剛剛唱曉,她就穿著晨衣來替換我,有時不是給我機會重新看到那璀璨的寶物嗎?我在狂熱的希望中,還真把那寶物視為己有了。處於這種境況,她在保持莊嚴超逸的同時,能不隨和一些嗎?況且,在最初幾天,伯爵生命垂危,我們倆密切的關係失去了任何感情上的意義,因此她並沒覺出有什麼不好;後來自然考慮了,不過,也許她認為若是改變態度,對她對我都是一種侮辱。我們不知不覺地順應了這種變化,成了半真半假的夫妻關係。她對我,對她自己都很放心,顯得十分超脫自信。我更深入了她的心,伯爵夫人又變成了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情不由己,只能更加愛這個盡力做她第二靈魂的人。只要我的目光流露懇求的表情,她的手就立刻任憑我撫摩親吻。然而不久,我對此就不滿足了,轉而醉心於欣賞她那優美的身段,而她並不躲閃,在沉睡的病人床邊一待就是很長時間。我們相互給予的微乎其微的快感,含情脈脈的眼神,怕驚醒伯爵而低聲的交談,我們的擔心,不厭其煩議論的希望,以及兩顆久久隔離的心完全相融的種種活動,這一切,在眼前場面的痛苦陰影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明。在這場考驗中,我們洞悉了自己的心靈;然而,熾熱相愛的人若是這樣終日廝守,朝夕相對,感到生活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輕鬆,感情往往就會疏遠,甚至風吹雲散。要知道,一家之主病倒,府中會亂成什麼樣子:事務全部中斷,一切陷入癱瘓。他一個人生活節奏失常,就打亂了全家的生活秩序。雖說全副重擔都在德-莫爾索夫人肩上,但應酬門面的事還少不了伯爵,同伯農打交道,跟商人洽談,收賬,這些都是伯爵的事。如果說伯爵夫人是靈魂,那麼伯爵就是軀體了。於是,我乾脆充任她的總管,既讓她安心護理伯爵,又不讓外面的事務遭受損失。她毫不客氣地答應了,連一聲謝謝也沒講。共同分擔家務事,傳達她的吩咐,這又是一層親密的關係。晚上,我常常到她的房間,同她談論她的收益、她的孩子;這樣的談話,又給我們的關係塗上一層臨時夫妻的色彩。亨利埃特以多麼愉快的心情,讓我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讓我在餐桌上佔據她丈夫的位置,派我去同園林看守人談話,而這一切是完全清白的,但不乏內心的樂趣。天下最賢惠的女子,在找到既能恪守婦道、又能滿足私慾的兩全其美的辦法時,就會產生這種由衷的樂趣。伯爵臥床不起,喪失了對他妻子、家庭的壓力;這樣,伯爵夫人便可以事事作主,有權關心我,給我種種體貼照顧了。她有一種朦朧的,也許還未及細想的念頭,但話裡話外卻有意流露出來,向我揭示她的人品的全部價值,以及讓我看到她如果被人理解,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在她身上發現這種念頭,該有多麼高興啊!這朵鮮花,在她家庭的冰冷氣氛中,一直閉合著,現在卻迎著我的目光盛開,而且只為我開放。她以無限歡愉對我展現她自己,正像我以無限歡愉向她投去愛戀的新奇目光。生活的種種小事表明,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每逢我在病人床頭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讓我周圍有一點動靜;雅克和瑪德萊娜不用母親叮囑,自動到遠處去玩;她還找出種種借口,爭取親手服侍我吃飯;總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時候,動作顯得多麼歡躍,像燕子一樣輕捷,像猞猁一樣敏銳,臉頰又是那麼紅潤,聲音又是那麼顫動,這些不正是她心靈的流露嗎?她常常疲憊不堪,然而碰巧要為我做什麼事,她就像為她孩子一樣,又會產生新的力量,立刻動起手來,顯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就像太陽發光一樣,她是多麼喜歡向周圍施放溫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間就享有天使的天賦,像天使一樣放射光明;默默無聞的哲學家聖馬丁把這稱為聰穎、和諧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確信我十分謹慎,便樂於拉開遮掩我們未來的沉重的幕布,讓我看到她身上的兩種女人形象:鎖著的女人與自由的女人。鎖著的女人儘管態度生硬,還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愛情地久天長。這是多大的差異啊!德-莫爾索夫人猶如運到寒冷歐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學家關在籠子裡,憂傷地蹲在橫木上,一聲不響,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卻像恆河畔樹叢的鳥兒,在吟唱東方詩歌,又像活的寶石,在爪哇四季常開的大片樹叢枝頭跳躍。她的容顏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煥發了。這種持續不斷的快樂的激情,是我們兩顆心靈之間的秘密,因為對亨利埃特來說,那位上流社會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爾索先生的還要可怕。不過,她像我一樣,以極大的興趣巧妙迂迴地表達思想,用談笑掩飾她的愉悅,用感謝這種堂皇的旗號掩飾她表露的溫情。
    「費利克斯,我們讓您的友誼經受了嚴峻的考驗!神甫先生,我們可以讓他像雅克一樣隨便,對不對?」她在餐桌上說。
    嚴厲的神甫藹然一笑,顯然這位虔誠的人揣透了我們的心靈,認為這心靈是純潔無瑕的;而且,他對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對天使的崇敬成分。這五十來天期間,伯爵夫人有過兩次可能超越了禁錮我們感情的界限;不過這兩次情景還遮著一層幕布,直到最終表白的日子才掀開。那還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陣她挺後悔,覺得不該那麼嚴厲地對待我,剝奪我純潔感情所享受的清白無邪的特權。一天清晨,我等著她來替換我,由於實在困乏,頭倚牆睡著了。突然,彷彿有清涼的東西接觸我的前額,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將一朵玫瑰花在我額上按了按;我醒來,只見伯爵夫人離我三步遠,她對我說:「我來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時候拉起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潮乎乎的,還微微顫抖。
    「您不舒服嗎?」我問她。
    「您為什麼向我提這樣的問題?」她反問道。
    我凝視著她,不由得紅了臉,感到慚愧,說道:「我做夢了。」
    還有一次,那正是奧裡熱先生最後幾次出診的日子,他明確說伯爵進入康復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瑪德萊娜趴在台階上,正用麥稈兒和鉤針聚精會神地玩遊戲棒。德-莫爾索先生已經睡了;大夫等人套車的工夫,在客廳裡同伯爵夫人低聲談話。奧裡熱走時我卻沒有發覺。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們沒注意,看了我們好一會兒。黃昏時分天氣挺熱,天空一片黃銅色;田野隱約傳來萬物的鳴聲,此呼彼應。一抹夕陽在屋頂上漸漸隱沒,空氣裡飄溢著國中鮮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鈴聲在遠處迴盪。在這溫煦而恬靜的時刻,我們怕吵醒伯爵,只好壓低歡叫聲。在衣裙——聲中,我猛然聽到一聲強壓在喉嚨裡的歎息,起身跑到客廳,看見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摀住臉。她聽出我的腳步,急忙擺擺手,不讓我打擾她。我特別擔心,還是走上前去,奪過她的手帕,發現她滿臉淚痕。她逃進臥室,直到祈禱時才露面。五十天以來,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並問她為什麼激動。她卻裝出欣喜若狂的樣子,說是因為聽了奧裡熱講的好消息。
    「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對她說,「我看見您哭泣的時候,您早已知道了這個消息;在我們兩人之間,說謊話可是極端殘忍的。剛才,您為什麼不讓我給您擦眼淚,那些淚水是為我流的嗎?」
    「當時我想,伯爵的這場病,對我來說是痛苦的一次暫歇,」她說道,「現在,我不再為德-莫爾索先生擔憂,卻要為我自己擔憂了。」
    她這話講對了。伯爵身體漸漸復原,怪脾氣又重新發作,開始發牢騷,說是無論他妻子、我本人還是大夫,都不會護理他,我們全不瞭解他的病症、他的性情、他的苦痛,也不懂如何對症下藥;奧裡熱搞的什麼醫道,本來應當治療幽門的病症,卻只看到他的脾氣變壞。有一天,伯爵狡黠地看著我們,那神情就像窺視過我們,或者猜透了我們心思的一個人;他微微一笑,對妻子說:
    「哎!我親愛的,假如我死掉,您當然會傷心的,不過,老實說,您也會安於命運的……」
    「我會按照宮廷的禮儀,穿上粉紅和墨黑兩色喪服。」她笑著答道,想堵住丈夫的嘴。
    病人康復期,總感到餓;大夫卻明智地規定飲食,不准病人吃飽。伯爵特別惱火,又吵又鬧,比以往還要凶,因為他養足了精神,火氣就格外大。然而,伯爵夫人有醫囑,有下人的順從,又有我的鼓勵,膽子壯起來,任憑伯爵怎樣發怒,怎樣叫嚷,她硬是頂住,眉頭也不皺一皺。她已經聽慣了伯爵謾罵式的語言,知道他向來如此,跟孩子一樣。我認為在這場較量中,伯爵夫人可以學會控制她丈夫,而且高興地看到,她終於能駕馭這個頭腦有病的人了。伯爵喊歸喊,最後還得從命,尤其是叫嚷一通之後就從命了。儘管治療效果顯著,可是看到這個老人瘦骨嶙峋,十分虛弱,腦門比落葉還黃,眼睛無神,雙手顫抖不已,亨利埃特常常流淚,責備自己太嚴厲,有時候就不忍心,給伯爵的飯食超過醫囑的定量,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喜色。她對伯爵非常體貼溫柔,因為前一段她就是這樣待我;不過還是有差異,這使我的心充滿無限喜悅。伯爵夫人也不是不知疲乏的人,特別是當伯爵連續吵鬧,抱怨別人不理解他的時候,她就讓僕人去侍候。
    伯爵夫人去望了一次彌撒,感謝天主保佑,治好了德-莫爾索先生的病。她要挎著我的胳膊去教堂,我陪同她去了。不過,我趁她望彌撒的工夫,拜訪了德-謝塞爾夫婦。返回的路上,她有責備我之意。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我來不了虛偽那一套。我可以跳進水中,搭救快要淹死的仇敵,可以脫下斗篷給他暖和身子,還可以寬恕他,然而絕不會忘記受到的侮辱。」
    她一語不發,把我的手臂緊緊壓在她的心口。
    「您是天使,您寬宥的行為一定是誠心誠意的,」我繼續說道,「一群暴民要殺害和平親王1的母親,她得救之後,王后問她:『您當時在幹什麼?』她答道:『我在為他們祈禱!』女人就是如此,可我是個男子漢,所以必定不是完人。」
    1指西班牙國王查理四世的大臣堂-馬努埃爾-戈杜瓦(1767-1857),1795年7月22日,他代表西班牙同普魯士簽訂條約,博得「和平親王」的美名。他不得人心,引起阿朗儒埃茲城居民暴動。
    「您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她用力搖我的胳臂,說道,「也許您比我高尚。」
    「不錯,」我接過話來,「我願意拿今生來世換取一天的幸福,而您!……」
    「我又怎麼樣?」她說著,驕傲地逼視我。
    我住了口,垂下眼睛,避開她那閃電般的目光。
    「我呀!」她接著說,「您指的是哪一個我呢?我感到身上有許多我!」她指了指瑪德萊娜和雅克,又說:「這兩個孩子就是我。費利克斯,」她以撕肝裂膽的聲調說,「難道您認為我是自私的嗎?您以為我會犧牲永世,來報答把一生獻給我的人嗎?這種思想可怕極了,它永遠違背宗教感情。這樣墮落下去的女人還能振作起來嗎?她的幸福能補贖她的罪過嗎?在您的催促下,我可能不久就解決這些問題!……對,我內心有一樁秘密,現在終於要向您披露了;這個念頭經常闖進我的心扉,我也經常以苦行來贖罪;前天您問我為什麼流淚,正是這個念頭引起的……」
    「有些事情,庸婦十分推崇,您不該看得太重,而應當……」
    「哦!」她打斷我的話,問道,「您不看重嗎?」
    搬出這種邏輯,就叫人沒法說話了。
    「那好吧!」她又說,「告訴您!是的,我可能卑劣到遺棄這個老人,儘管我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的朋友,我們眼前的這兩個小孩子,瑪德萊娜和雅克,身體多麼虛弱,他們不是得留在父親身邊嗎?那我倒要問您,難道您認為,在這個毫無理智的人管制下,他們能活過三個月嗎?我失了婦道,倘若只牽涉我自己……」她粲然一笑,「然而,那樣一來,不就是害了我的兩個孩子嗎?他們必死無疑。天哪!」她高聲說,「講這些做什麼呢?您結婚吧,讓我死掉算了!」
    這幾句話講得十分淒楚,十分深沉,扼制了我感情的爭鳴。
    「在山坡上的那棵核桃樹下,您曾經呼喊過;我呢,在這些消樹下發出心聲,不過如此。從今以後,我緘口就是了。」
    「您的慷慨要折殺我的。」說著,她抬眼仰望天空。
    我們來到平台,看見伯爵坐在扶手椅上曬太陽。這副委頓不堪的面容,無力地微笑一下也顯不出半點生氣,自然就把從灰燼冒出來的火苗熄滅了。我倚在圍牆上,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垂死的老人,左右守著妻子和兩個生來孱弱的孩子;他妻子由於夜間守護而臉色蒼白,由於辛勞焦慮,也許還由於難熬的兩個月所感到的快樂而瘦損,但又因為剛才的談話而心情激動,兩頰通紅。陰霾的秋天,灰暗的光線透過蕭瑟的葉叢;面對葉叢中的這個痛苦家庭,我感到自己身上聯結軀體和靈魂的紐帶解開了,第一次體味到了精神優郁。據說,最勇猛的鬥士在酣戰的時候,就會體味到這種憂鬱;這是一種極為冷靜的狂熱,它能使最勇敢的人變成懦夫,使無神論者變成信徒,使人們對一切事物淡薄,甚至對無比珍視的感情,對榮譽、愛情都淡薄起來;因為,有了懷疑的情緒,便無法瞭解自己,也就厭惡了人生。神經脆弱的可憐的人啊,你們被豐富的感情出賣,手無寸鐵地落到什麼樣的魔掌中!你們的同類、你們的審判官何在?我理解了,一個渾身是膽的年輕人,既是談判能手,又是英勇無畏的統帥,他已經把手伸向元帥的權杖,卻如何成了眼前這無辜的兇手!我的慾望,今天飾滿了玫瑰花,將來也會有這種下場嗎?因與果同樣觸目驚心,我像不信宗教的人那樣發問,此間的天主何在,兩顆淚珠止不住從面頰滾落。
    「怎麼啦,我的好費利克斯?」瑪德萊娜稚氣地問道。
    接著,亨利埃特又投來關切的一瞥,像陽光一樣照亮我的心靈,終於驅散了這種晦瞑與傷感。這時,老馴馬師從圖爾給我帶來一件書函,我一看不由得驚叫一聲,德-莫爾索夫人也不寒而慄。我看到朝廷的印信,原來是國王召我回去。我把信遞給德-莫爾索夫人。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他要走了!」伯爵說道。
    「我怎麼辦啊?」她對我說,第一次發現她的荒原失去了陽光。
    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不知所措,因為我們越發感到誰也離不開誰。伯爵夫人無論對我講什麼,甚至講無關緊要的事情,聲調也完全變了,就彷彿一件樂器斷了幾根弦,餘下的弦也鬆弛了。她動作遲緩,眼睛失去了神采。我問她有什麼心事。
    「我還能有心事嗎?」她答道。
    她把我拉進她的臥室,要我坐到長沙發上,又去翻梳妝台的抽屜,回身跪在我面前,說道:一這是我一年來掉下的頭髮,您拿著吧,這屬於您的了;有朝一日,您會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對著她的前額慢慢俯過身去;她沒有垂下頭躲閃,我的嘴唇貼上去,既無邪惡的醉意,也無強烈的快感,神態莊嚴而深摯,顯得非常聖潔。她有意全部捨棄嗎?還是像我曾經歷的那樣,僅僅走向深淵的邊緣呢?倘若是墮入情網,她神情不會如此沉靜,目光不會如此虔誠,也絕不會以純潔的聲音對我說:「您不再怨恨我了吧?」
    我人夜時動身,她一定要送我;我們沿著通向弗拉佩斯勒堡的路走,在那棵核桃樹下停住;我指給她看,並且告訴她,四年前,我是如何在那兒望見她的。
    「那時山谷多美啊!」我高聲說。
    「現在呢?」她立即問道。
    「現在,您站在核桃樹下,」我答道,「山谷是屬於我們的了。」
    她垂下頭,我們就此分手。她同瑪德萊娜重新上車,我則獨自一人登上我的馬車。回到巴黎,幸虧公務繁忙,分散了我的心思,迫使我迴避社交界,社交界也就把我遺忘了。我同德-莫爾索夫人書信往來,我每週寄去我的日記,她每月給我回兩封信。這個時期的生活既默默無聞,又非常充實,有如鮮花盛開而又人跡罕至的密叢;記得臨別那兩周,我常去樹林深處,用鮮花編扎新詩束,在那密叢邊流連忘返。
    啊!相愛的人們,你們承擔起這些高尚的義務吧,接受應當遵循的準則吧,如同教會每天向基督教徒頒布的教規那樣。恪守羅馬宗教所創立的教規,可以說是一種宏偉的理念;這樣,人就能懷著希望和畏懼的心情,不斷以自身的行為,在心靈中沿著義務的攏溝向前耕耘。在這些細溝裡,感情始終暢通無阻,積水澄清淨化,心靈不斷得到欣慰,生活也由隱伏的信念的大量珍寶所豐富;這種信念宛如神泉,會繁衍出專一愛情的專一思想。

《幽谷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