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她繼續說道,「尊重他吧!他不愛我,他對我不好,但是我需要履行對他的義務。為了避免發生你威脅他的禍事,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呀!」
「你聽著,」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分手的事,我再不跟你提了。你像以前一樣到這裡來,我一直讓你親吻我的前額、如果偶爾我拒絕這樣做,那純粹是撒嬌,真的。不過,咱們講好了,」看到他走過來,她說道,「你要允許我增加追求者的數量,允許我白天接待的人比以往還要多;我想表現出加倍的輕浮,我想在表面上對你很不好,裝作破裂的樣子;你要比以前來得少一些;然後,以後……」
說到這裡,她任人摟抱著她的腰肢。蒙特裡沃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彷彿極為快樂的樣子。大部分女子在這種緊緊的摟抱中,都是感到無限快樂的,似乎愛情的一切歡樂都已經許諾給你了。她大概很想讓人將內心秘密吐露出來,因為她踮起腳尖,把前額送到阿爾芒灼熱的雙唇下。
「以後,」蒙特裡沃接口說道,「再也不要向我提起你的丈夫,你再也不要往那兒想了。」
德-朗熱夫人默默不語。
「至少,」她富於表情地停頓一下,說道,「我想怎麼辦,你就怎麼辦,不要大發雷霆,不要心懷惡意,你說好嗎,我的朋友?剛才你不是就想嚇唬嚇唬我麼?是不是,承認吧……你心眼太好了,根本不會生出罪惡的念頭的。可是,你真的有什麼我完全不瞭解的秘密麼?你怎麼能掌握命運呢?」
「現在你承認我這種本領了。這是你用你的心為我造就的本領。我太幸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安東奈特,我相信你,我保證既不懷疑,也不毫無根據地嫉妒。不過,如果偶然使你得到了自由,我們就結合在一起……」
「偶然,阿丁芒,」她說道,作了一個似乎意味極為深長的美妙的頭部動作。這種動作,她這一類女人作起來真是易如反掌,正如同女歌星賣弄她的歌喉一樣。「純粹的偶然。」她接著說道,「記住:假如由於你的過錯,德-朗熱先生遭到什麼不幸,我永遠也不會屬於你。」
他們分手了,彼此都很滿意。公爵夫人與他已經有約在先,她可以通過言語和行動向人們證明,德-蒙特裡沃先生根本不是她的情夫。至於對他,狡猾的女人已下定決心要使他厭倦。除了在她可以任意調整進程的小小爭鬥中,他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愛情表示以外,絕不再給予他任何恩賜。第二天收回前一天所同意的讓步,對這種事她是那樣擅長,會做得很漂亮;她那樣嚴肅認真地決心保持肉體的清白,來點預備性的行動,她看出對自己沒有任何危險。只有對墮入情網不能自拔的女人、那才是可怕的。總之,一位與丈夫分居的公爵夫人,已經向他貢獻了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現在能給予愛情的東西,也少得可憐了。
從蒙特裡沃那面來說,他得到了最籠統的諾言,一勞永逸地擺脫了一個已婚女子拒絕愛情時從夫妻誓言中汲取的反駁理由,已經心滿意足,不勝歡喜,慶幸自己又贏得了一點地盤。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他對自己如此歷盡艱辛獲得的一點權益,便大用特用。這位男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孩子氣,任憑自己做出各種稚氣的事情,將初戀變成了生活中的精萃之花。他又變得低三下四,將他的全部心靈,將熱情激發出來的全部無處使用的力氣,都盡情揮灑在這個女人的手上、他所不斷親吻的一卷卷金色秀髮上、那在他看來純潔之至的光采照人的前額上。
公爵夫人沐浴在愛情中,如此熱烈情感的磁流將她掠獲,她遲疑不決,不願發動那場要使他們永遠分手的爭吵。這個精神空虛的女人,比自己想像的更女人氣,她極力將宗教的嚴格要求與強烈的虛榮心衝動、與巴黎女人為之大驚小怪的似是而非的快感調和起來。每個星期日,她都去望彌撒,不錯過一次聽布道的機會。到了晚上,不斷壓抑的衝動產生了令人心蕩神怡的快感,她又沉醉其中了。印度的丐僧,用貞潔使他們產生的慾念來補償他們的貞潔。阿爾芒和德-朗熱夫人與這些丐僧頗為相似。大概公爵夫人也終於將愛情融化在這兄弟般的愛撫之中了。在任何人眼中,恐怕這種愛撫都是潔白無邪的。然而她的大膽設想卻已經把這視為極端道德敗壞。否則她總是動搖不定,其不可解之謎又該如何解釋呢?
每天早晨,她打算向德-蒙特裡沃侯爵關上她的大門;每天晚上,到了約定的時分,她又任他迷惑了。她軟弱無力地抵抗一陣,後來就不那麼凶狠了。她的話語變得溫柔甜蜜、娓娓動聽。只有一對情人才能如此。公爵夫人施展出她最閃閃發光的智慧,最動人的嬌媚。待到她將情人的心靈和感官挑動起來,如果他緊緊抱住她,她也很願意任他撕扯和揉搓。
然而她的狂熱有其「necplusultra」(拉丁文:頂點;絕頂)。當他到達這個程度時,假如他為狂熱所左右試圖超過界限,她總是動起氣來。沒有哪個女子敢於無端地拒絕情愛,順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於是德-朗熱夫人很快又給自己築起了第二道防禦工事。這道防禦工事比第一道更難攻破。她談到宗教的恐怖。她為天主的事業辯護得這樣好,最雄辯的神甫也望塵莫及;天主的報復從公爵夫人嘴裡出來,那就從來沒有這麼合乎情理。她既不引用講道的詞句,也不用浮誇的華麗辭藻。不,她有她自己獨特的「感人手法」。對阿爾芒最熱切的請求,她以淚水模糊的目光和一言難盡的手勢作答。她請他饒恕,要他不要再講下去。再多說一個字,她就再也不要聽他講話了,她會死掉。彷彿她寧願死掉,也不願意要罪惡的幸福。
「違背主的意志,難道是小事麼!」她對他說,又抬起由於內心鬥爭激烈而變得微弱的聲調。這位貌美的女戲子顯出哪怕暫時左右自己的矛盾心情也極為困難的樣子。「男人們,整個大地,我都心甘情願奉獻給你;可是,為了一時的快樂,就毀了我整個的前程,你真是夠自私的了。算了!你看,你不是很幸福嗎?」她又補上一句,向他伸出手來,而且在他面前身著室內便裝,這自然又給她的情人以不少慰藉,他也只好知足了。
這個男子火熱的激情使她感到非同尋常的激動。為了留住他,或者出於軟弱,她有時也任他奪去飛快的一吻。可是她立刻裝作非常恐懼的樣子。她滿面緋紅,就在長沙發變得對她十分危險的一剎那,將阿爾芒逐出長沙發。
「阿爾芒,你的快樂都是我要補贖的罪過。為此我要贖罪、悔恨的!」她失聲大叫起來。
蒙特裡沃見自己不得不與這貴族女子的石榴裙相距兩張椅子那麼遠,便驀地冒出褻瀆天主的話語來,低聲抱怨天主。公爵夫人於是動起氣來。
「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拒絕信仰天主,人是絕對不可信的呀!住嘴,不要這樣說吧!你的心靈太崇高了;不會幹出愚蠢的放蕩行為的,放蕩就是妄圖扼殺天主呀!」
討論神學和政治問題,對她來說,是使蒙特裡沃平靜下來的溫水浴。她極為精采地為專制政體辯護,用專制主義的理論將他引到距這小客廳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地方。他被激怒了,再也不知道回到愛情上來。敢於贊成民主制的婦女很少。如果她們擁護民主制,未免與她們在情感上的專制主義矛盾太大。可是將軍也常常抖動鬃鬣,將政治拋在一邊,如雄獅一般發出吼聲,氣喘吁吁,向他的獵物猛撲過去。愛情使他變得兇猛可怕,再次向他的情婦進攻。熾熱的心、熾熱的慾念久久燃燒,他再也受不住了。
每當這位女子感到情慾相當撩人,足以使她失足的時候,她知道就在這一時刻走出小客廳:她在這裡撒播了衝動,現在她要離開這充滿衝動的場地。她來到大客廳,坐在鋼琴旁,彈出流行音樂最美妙動聽的曲調,藉此緩解感官的衝動。有時這種情緒仍然饒不過她,然而她有足夠的力量能夠戰勝。每當這種時刻,她在阿爾芒眼中真是無比高尚:「她不是裝腔作勢,她是真實的,」於是可憐的情人自以為人家在愛他。這種自私的抗拒,倒叫他把她當成是聖潔的女性。於是,這位炮兵將軍,竟也乖乖順從,竟也大談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了!
待她為了自身的利益將宗教玩弄夠了,德-朗熱夫人又為了阿爾芒的利益玩弄宗教:她想將他引到基督徒的情感上來,把為軍人用的《基督教真諦》再給他講授一遍。蒙特裡沃急躁起來,感到他的桎梏十分沉重。哦!她用天主搞得他頭昏腦脹,本是出於一種矛盾的心理,以便看看天主能否使她擺脫這個人。他堅韌不拔地朝目的地奔去,這種韌性已經開始使她恐懼起來。再說,她喜歡一切爭吵都拖下去,似乎這可以使道德觀方面的爭鬥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繼道德觀方面的爭鬥之後,就是具體的爭鬥了,雖也危險,卻完全不同。
如果說,以婚姻法名義進行的抵制,代表了這場情感戰爭的「民法階段」,當前這階段就是「宗教階段」了。與前一階段一樣,這第二階段也經歷了一次危機,此後便勢頭大減了。一天晚上,阿爾芒意外地來得早。他看見德-朗熱夫人的懺悔師貢德朗神甫先生穩坐在壁爐角上一張靠背軟椅上,彷彿正在消化晚餐所食,也在消化他的懺悔人的有趣罪過。此人面色紅潤,神情安詳,長著鎮靜的前額,禁慾主義的嘴,狡黠訊問的眼睛,舉止中有一種真正神職人員的高貴氣概,他的道袍上已經可以見到主教的紫氣了。
一見此人,蒙特裡沃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不同任何人打招呼,呆在那裡一言不發。一越出愛情問題,將軍還是相當敏銳的。他與這位未來的主教相互看了幾眼,於是揣測到,就是這個人製造重重困難,給公爵夫人對他的愛情配備了武器。像蒙特裡沃這般久經考驗的人,他的幸福居然讓一個野心勃勃的神甫把在手中?一想到這裡,他頓覺滿面漲得通紅,手指抽搐。他站起身來,來回走動,跺起腳來。待他回到原處正想發作時,公爵夫人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便將他鎮住了。
隨便哪個女人,遇到這種場面,都會覺得難堪的。情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卻絲毫難不住德-朗熱夫人。她繼續極為風趣地與貢德朗先生談論著使宗教恢復其往日威風的必要性問題。在為什麼教會應當既是政權又是神權的問題上,她表述得比神甫還好。英國貴族院已經有了「主教席」,法國貴族院卻至今尚未設「主教席」,她對此深表遺憾。神甫知道四旬齋時他可以進行報復,於是將位置讓給將軍,自己走了。神甫向公爵夫人謙恭地施禮,她幾乎沒有站起來向她的神師還禮,蒙特裡沃的態度使她大為困惑。
「你怎麼啦,我的朋友?」
「你那個神甫,真叫我噁心!」
「那你幹嗎不拿一本書看看呢?」她對他說道。神甫正在關門,這話是否會被神甫聽到,她也顧不得了。
蒙特裡沃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伴隨著這句話,公爵夫人還作了一個手勢,那放肆無禮的程度,更增加了幾分。
「我親愛的安樂奈特,你將愛情置於教會之上,我真感謝你。不過,對不起,找要向你提一個問題,請你原諒。」
「啊?你要審問我。我同意,」她接著說道,「難道你不是我的朋友麼?我的內心深處,當然可以向你袒露,你只會看到表裡如一的影像。」
「你向這個人提到我們的戀情麼?」
「他是我的懺悔師。」
「他知道我愛你麼?」
「德-蒙特裡沃先生,我想,你總不至於要窺視我的懺悔秘密吧?」
「這麼說,我們的每一爭執和我對你的愛情;這個人都知道了……」
「他不是一個人,先生!請你說,這是天主!」
「天主!天主!我在你心裡應該是獨一無二的。看在他的分上和我的分上,請你讓天主在他應該呆的地方老老實實呆著吧!夫人,要麼你不再去懺悔,要麼……」
「要麼怎麼樣?」她微微一笑,說道。
「要麼我再也不到這裡來了。」
「請吧,阿爾芒!再見,永別了!」
她站起身來,朝小客廳走去,看都不著蒙特裡沃一眼。蒙特裡沃手扶一把椅子,癡癡呆呆地站在那裡。站了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靈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本領,能夠使空間距離擴大或者縮小。他打開小客廳的門,裡面一團漆黑。一個微弱的聲音大聲地、嚴厲地說道;「我沒有拉鈴。為什麼沒有吩咐就進來?蘇澤特,不要管我!」
「你還在難過?」蒙特裡沃失聲叫道。
「起來,先生,」她接口說道,一面拉鈴。「請您出去,至少出去一會。」
「公爵夫人要點燈,」隨身男僕進來,蒙特裡沃對他說道。男僕點燃了蠟燭。
待客廳裡只剩下一對情人時,德-朗熱夫人臥在長沙發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彷彿蒙特裡沃不在一般。
「親愛的,」他說道,語氣中飽含痛苦憂傷和高尚善良,「我錯了。我當然不願意你沒有宗教信仰……」
「您承認了信仰的必要性,」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口氣生硬地頂撞道,「天主會高興的。我以天主的名義向您表示感謝。」
這個女人善於隨機應變,她可以與你路人一般,也可以變成你的親姐妹。她這麼不饒人,將軍極為沮喪。聽到這句話,他向門邊邁出絕望的一步,準備一言不發地將她永遠放棄。他很痛苦,公爵夫人卻暗暗得意。這種精神折磨引起的痛苦,比起從前的法律折磨來,顯然要殘酷得多。可是這位男子漢身不由己。各種危機時刻,女人似乎總是準備好了一定數量的話語在等著你。她尚未將話全部講完的時候,她會產生看到一件事物尚不完善時的那種感覺。德-朗熱夫人言猶未盡,繼續說道:
「將軍,我們信仰不同,我很難過。宗教可以使人長眠之後繼續相愛。一個女人如果不信仰宗教,那是很可怕的。我且不談基督徒的感情,你是不理解這個的。我只談談習俗的問題。一位宮廷女子,復活節期間,她可以接近聖餐檯的時候,你想禁止她去麼?該為自己的黨派做些什麼,自己心中應該有數。自由黨雖則有意扼殺宗教感情,但是他們辦不到。宗教永遠是政治的必需品。不斷思考的民眾,你難道能擔負起統治他們的重任麼!連拿破侖也不敢,他對空想理論家還進行迫害呢!
「為了防止民眾獨立思考,必須將某些情感強加於他們。宗教既有這麼大的效力,我們就接受宗教吧!如果我們希望整個法蘭西都去望彌撒,難道我們不應該自己首先帶頭去麼?阿爾芒,你看,宗教是保守黨原則的紐帶,能讓富人安安穩穩地生活。宗教與財產所有權是緊密相連的。用道德觀念指引民眾,當然要比恐怖時期那樣用絞刑架好,絞刑架是你那可惡的革命為迫使人們屈服而發明的唯一辦法。教士和國王,這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鄰居的那位公主,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切上流人利益的人格化。好啦,我的朋友,還是歸附你的黨派吧!如果你稍有雄心壯志的話,你可以成為這一派的希拉呢(羅馬將軍和政治家)!我嘛,我對政治一竅不通,我是用感情來思考這些問題。不過我倒也懂得一點,能夠揣度到,如果總是讓人對社會的基礎產生懷疑,這社會就會被推翻……」
「如果你那宮廷、政府這般考慮,那你們真是怪可憐的,」蒙特裡沃說道,「夫人,王政復辟大概也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一樣,她認為德勒戰役已經戰敗時,自言自語道:『那好,我們聽布道去!』一八一五年就是你們的德勒戰役。你們的寶座也和那個時代一樣,你們在事實上贏得了它,而從法律上失去了它。政治上的新教在人們心中獲得了勝利。如果你們不想頒佈一個南特敕令(一五九八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頒布的宗教寬容法令)的話,或者你們頒布了又撤消;如果有一天你們犯下了並被證實犯下了拋棄憲章的罪行——其實憲章不過是保持革命利益的一個信物,革命狂飆就要再次捲起,一下子就要將你們擊毀。滾出法國的絕不是革命;革命與法蘭西的土地血肉相連。人可以被打死,而革命利益則不會……嘿!我的天哪!法蘭西,王位,法權,世界,關我什麼事啊?與我的幸福相比,這都是無稽之談。你統治也好,你被推翻也好,對我都無關緊要。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朋友,你是在德-朗熱公爵夫人的小客廳裡。」
「不,不,再也沒有什麼公爵夫人,再也沒有什麼德-朗熱,我是在我親愛的安東奈特身旁!」
「請你呆在原來的地方,好嗎?」她笑著說道,一面推他,卻並不用力。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他說道,眼中的閃電迸射出狂怒。
「是沒有,我的朋友。」
這個「是沒有」等於一個肯定。
「我是個大傻瓜,」可怕的王后又變成了女人,他親吻著她的手,說道。
「安東奈特,」他將頭貼在她的腳上,接下去說道,「你這樣溫柔而貞潔,不會將我們的幸福告訴任何人的。」
「啊!你真瘋了,」她說著站起身來,那動作雖然猛烈,卻優美之至。她再沒有說一句話,逕直跑到大客廳去了。
「她這是怎麼啦?」將軍內心自問。他灼熱的頭,將感情的震盪如電流般從腳到頭一直傳遍她全身。這震盪之強烈,他並沒有料到。
待他極其激動地走進客廳,他聽到的是仙樂般悠揚的音符。公爵夫人正在彈鋼琴。科學家或詩人,能夠同時理解和享受,而思考並不妨礙他們的樂趣。他們體會到,正如打擊樂或銅管樂是表達演奏者內心情感的工具一樣,字母和音樂語彙是表達音樂家內心情感的工具。字母和音樂語彙這雙重的表達形式,是心靈的感官語言。在他們看來,在這種語言的深處,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音樂。同樣的一句Andiamo,mioben(意為「來吧,我的心上人。」這是莫扎特作曲的歌劇《唐璜》中一段著名的二重唱的最後一句,由女主人公澤琳娜和唐璜二人合唱。這段著重表現澤琳娜的內心矛盾;所以她的演唱給人印象更深),不同的女演員唱出來,可以使人流出快樂的淚水,也可以使人發出憐憫的笑聲。
常有這種情形,在世界上此處彼處,一位少女在莫名痛苦的重壓下歎息,一個男子的心靈在激情的煎熬下振顫,他們取同一個音樂題材,與上天共鳴,或者用某種美妙悅耳的旋律相互傾訴,這優美的旋律就是一種已經失傳的詩歌。此刻將軍就在傾聽著這種不為人理解的詩篇,正如原始森林中一隻失去伴侶的孤雁,它垂死時寂寞的哀鳴也不為人所理解一般。
「天哪,你這彈的是什麼曲子?」他說道,那話音表明他深深地被感動了。
「一首情歌的序曲,好像是叫《塔日江》。」
「真不知道一支鋼琴曲竟然能夠如此,」他接口說道。
「嘿,我的朋友,」她說道,第一次用鍾情女子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也不知道我愛你,不知道你使我非常痛苦。我必須用這種人家不大明白的方式自悲自歎,否則,我就要失身於你了……可是你什麼也不明白。」
「那你是不願意給我幸福!」
「阿爾芒,如果那樣做,第二天我會痛苦死的。」
將軍猛然離去。等他走到街上,才將眼中極力忍住的兩滴淚拭去。
宗教階段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期限一過,公爵夫人對自己翻來覆去的那幾句話也已厭倦,便將天主捆住手腳交給了她的情人。說不定她怕反覆講永生,反而會使將軍的愛情在塵世和在死後都持續下去。為了這位女子的聲譽起見,必須相信她是貞潔的,甚至心地也是純潔的。否則,她就太可惡了。到了某一個年紀,男女之間都覺得未來就在眼前,再不能浪費時間,也不能對享樂無端挑剔了。公爵夫人距離這個年紀還很遠,從她的經歷看,估計並不是初戀,卻是初次享受到快樂。她還無法比較善和惡,也不曾經受過什麼痛苦。痛苦會使她懂得,扔在她腳下的珍寶到底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她現在卻以此為樂。她不曾領略過光明的無限樂趣,對停留在黑暗中還非常自鳴得意。
阿爾芒對這種古怪的情形,已開始隱隱約約有所覺察,但他對天性還抱著希望。每天晚上走出德-朗熱夫人家的時候,他都思忖,一個女子在七個月時間裡,對一位男子的慇勤追求和最溫存、最細膩的愛情表示拒不接受,那麼,對於一時欺騙她的、狂熱的表面要求,她也一定不肯屈從的。於是他耐心地等待著陽光燦爛季節的到來,毫不懷疑他會採摘到最早成熟的果實。一位已婚女子的謹慎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謹慎,他已經完全能夠設身處地設想了。他甚至為這些內心鬥爭而感到快樂。公爵夫人極盡賣弄風情之能事的地方,他倒覺得她有羞恥之心。如果她不這樣,他還不喜歡呢!見她製造出各種障礙,他很高興。難道他不是可以一步一步地戰勝這些障礙嗎?而每一吹勝利,不是都能稍許增加一點長時期予以禁止的過分親熱嗎?她不是很愛他似地,而對他作了讓步嗎?
然而,使膽怯的情人心滿意足的那些小小的幾乎是通過訴訟贏得的成果,他已經盡情地品嚐過了,到現在,對他來說,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在障礙方面,要克服的,只剩下他自己的暴躁。對他的幸福來說,除了那個聽憑他稱呼「安東奈特』的女子的任性以外,他看不到還有什麼別的障礙。於是他決心索取更多的東西,索取一切。一個還稚嫩的情人,往往不敢相信他崇拜的偶像會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他像這種人一樣感到為難,長期遲疑不決。極其強烈的內心反應,考慮成熟的心願,一句話就可以將其毀掉的滋味,下定了的決心一走到門口使煙消雲散的滋味,他都感受極深。他蔑視自己連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那句話卻一直沒有說。
不過,有一天晚上,他從憂鬱感傷著手,進而強烈地要求那雖不合法但卻合情又合理的權利。公爵夫人本來無需等他的奴僕提出這項要求,這個慾望早在她意料之中。難道男子的慾望還能不為人知麼?對某些面部表情的激烈變化,女人們難道不是個個天生就懂這門學問麼?
「喂,怎麼!你不想作我的朋友了麼?」他剛剛開口,她便打斷他的話。注視著他的目光由於滿面緋紅而更加美麗動人,那神奇美妙的顏色彷彿新鮮的血液一般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流動。「為了報答我的慷慨大方,你想沾污我的聲譽。請你考慮一下吧!我已經反覆考慮過了。我總是想著我們。女性的正直,我們不應該缺少,你也不應該不尊重。我不會騙人。如果我屬於你了,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作德-朗熱先生的妻子。你所要求的是,為了靠不住的連七個月都等不了的愛情,而犧牲我的社會地位、我的家庭地位、我的生命。怎麼!你已經想奪走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權利了麼!不,不,再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對,什麼都不要對我說!我不願意、我不能聽你說。」
說到這裡,德-朗熱夫人兩手捧住頭髮,把垂到前額使她發熱的叢叢發捲向後攏了一下,顯出異常激動的樣子。「你來到一個弱女子的家裡,早已盤算好了,你心裡想:有一段時間她要和我大談其丈夫,然後就是談天主,然後便會談及愛情不可避免的後果。可是我要運用、大用特用我將贏得的影響;我要叫她少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日常往來,有公眾達成的諒解。最後,等到上流社會終於將我們的關係當作既成事實來接受了,我就會成為這個女人的主子。請你直截了當說吧,這就是你的想法……
「啊!你在算計人,可你卻說是愛,呸!你墮入了情網,哈!這我倒相信!你想把我搞到手,想讓我作你的情婦,無非如此而已。可是,對不起,德-朗熱公爵夫人不會墮落到那種地步!讓那些天真無知的布爾喬亞女子上你虛情假意的當吧!我呀,我永遠也不會上這個當!你的愛情裡,沒有任何一點東西可以使我堅信不疑。
「你談到我的美貌,可是我可能像我的鄰居,那位親愛的公主那樣,六個月之內變得醜陋不堪。你對我的才智、我的風度十分迷戀。我的主啊,對這個你也會漸漸習以為常,就像對尋歡作樂習以為常一樣。這幾個月來,我心腸很軟,給了你不少恩愛,你不是已經習以為常了麼?等我失足以後,有一天,你變了心,說起理由來,卻只會給我一句關鍵性的話: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地位、財產、聲望,整個的德-朗熱公爵夫人,到那時,都將被徒然的希望所埋葬。我將來的孩子,也是我恥辱的見證,而且……不過,」她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接著說道,
「我心地太善良了,還向你解釋一番。其實,這些你都比我更清楚。好啦!就這樣吧!你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很密切了。我還能割斷這種聯繫,我真是再高興也沒有了。每天晚上來到德-朗熱公館,在一個女人身邊度過一段時光,她絮絮聒聒討你喜歡,你就像玩玩具一樣玩弄著她。還有什麼比這更具有英雄氣概呢?可是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與你每天晚上來到一樣有規律,也有幾位年輕的公子哥兒來到我家。這些人倒很大度。我嘲笑他們,他們相當平靜地忍受我的俏皮話和放肆無禮,並且逗我哈哈大笑。可是你呢,我把心靈中最寶貴的財富給了你,你卻要毀了我,引起我無窮的煩惱。不要講了,夠了,夠了,」見他準備開口,她便這樣說道,
「你沒有良心,沒有靈魂,也沒有教養。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全知道。對,全知道!與其在世人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與其滿足你的所謂慾望然後又定然使你厭倦,我又因此被判處無期徒刑,我寧願在你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冷若冰霜、無動於衷、沒有犧牲精神、甚至鐵石心腸的女人。你那自私的愛情不配這許多犧牲……」
公爵夫人有如八音琴一般,長篇大論,滔滔不絕。這裡引述的幾句,遠遠無法代表她的原話。自然,她可以長時間地講下去,對這奔騰湍急的笛音,可憐的阿爾芒,他的全部回答,便是充滿了波濤洶湧情感的沉默。他首次隱約發現了這個女人的虛情假意,並且本能地揣度到,純真的愛情、相互的愛情,是不會如此計較的,一個真心實意的女人是不會如此考慮的。繼而他想起,指責他的那些卑劣的想法,他確曾無意中盤算過,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天使般真誠地捫心自問,在自己的言談中,在自己的想法中,在心中設想而尚未道出的回答中,所尋覓到的只是自私的念頭。
他感到內疚,絕望之中,他真想從窗上縱身跳下去。「我」字使他難以忍受。確實,對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人,有什麼可說的呢?「讓我來證明,我是多麼愛你吧!」不又是「我」麼!皮浪(古希臘哲學家,懷疑論創始人)的信徒否認運動,無情的邏輯學家(指第歐根尼)在他們面前走路來證明什麼是運動。在這類場合,小客廳中的英雄們都會倣傚邏輯學家,而蒙特裡沃卻不會。諳熟女性代數公式的情人慣常具有的大膽,這位大膽的男子恰恰缺少。如此眾多的女人,甚至最貞潔的女人,之所以成為情場老手的掌中之物,說不定正如凡夫俗子贈予他們的醜名那樣,因為他們是些偉大的「證明專家」,儘管愛情有其情感方面的美妙詩意,所需要的數學,也較一般設想的為多。
公爵夫人和蒙特裡沃,在兩人均非戀愛能手這一點上,倒十分相似。她對愛情理論瞭解甚少,對愛情實踐完全無知,毫無感受,卻對一切都反覆思考。蒙特裡沃對愛情實踐體會甚少,對愛清理論完全無知,對一切都能強烈地感受卻不能思考。這種莫名其妙的境地,兩人都深受其苦。
在這緊要關頭,他的萬千思緒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你就依了吧!」對一個女人來說,如果這幾個字不會喚起任何回憶,也喚不起任何形象,無疑這是一句自私透頂的話語。可是,必須回答。儘管這些簡短的語句如利箭一般尖銳、冰冷、鋒利,一個接一個地射出來,使他熱血沸騰,蒙特裡沃同時也必須掩飾他的狂怒,以免話不得體,前功盡棄。
「公爵夫人,對於女子,為了證明她以心相許,除了要加上以身相許以外,天主竟然沒有沒想出其他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你自視身價甚高,這向我表明,我也不應該對此看得過輕。如果確如你所說,你將你的心和全部感情都給了我,那麼,其餘的又有何妨呢?如果我的幸福對你來說,意味著如此艱巨的犧牲,那我們就再也不要談這個了吧!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當他看到自己被人當作俯首帖耳的獵犬時,他感到受了侮辱,這一點還請你原諒。」
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如果別的女人聽了,可能會感到恐懼的。可是,當一個穿裙子的人自視高於一切,任人頂禮膜拜時,其傲慢的程度是世間任何力量都無法企及的。
「侯爵先生,對於男子,為了證明他以心相許,除了表示極其庸俗的慾望之外,天主竟然沒有設想出更高尚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我們以身相許成為奴隸,男子在接受我們的時候,卻絲毫沒有接受任何束縛。誰能向我保證,人家會一直愛我呢?為使你們進一步依戀我,我要每時每刻施展愛情,說不定這又會成為我被拋棄的一個根由。我不願意成為德-鮑賽昂夫人的再版。到底怎樣才能把你們系留在我們身邊,那真是天曉得!有些男人對我們一直懷著熱情,其秘密正是在於我們一直冷若冰霜;對另外一些人,則需要堅貞不渝,每時每刻崇敬愛慕;對這些人,要溫情脈脈;對那些人,則要粗暴凶狠。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猜透你們的心。」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改變了語氣:「總而言之,我的朋友,一個女人一想到『人家會一直愛我嗎?』這個問題,就要渾身發抖,簡直就禁止不住。我的話語雖然不中聽,卻是惟恐失去你而發自肺腑的心聲。我的主啊,講話的不是我,親愛的,而是理智。像我這件瘋狂的女子身上,又怎麼會有理智呢?說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
這一回答以最傷人的嘲諷開始,以一位女子描述其純樸愛情的最美妙悅耳的口氣結束。聽到這樣的回答,難道不是剎那間從受苦受難升上了天國麼?蒙特裡沃面色蒼白,有生以來第一次,跪倒在女人面前。他親吻著公爵夫人的衣裙下擺,吻著她的雙腳、雙膝。為了聖日耳曼區的聲譽起見,不要透露其小客廳的秘密實為必要。在那些小客廳裡,除了能夠證明男女關係的那件事以外,男女之間的一切都能幹出來。
「親愛的安東奈特,」公爵夫人自以為慷慨大方,任他愛戀,這種毫不抗拒的態度頓時使蒙特裡沃如醉如狂,他高聲叫道,「是的,你說得對,我不希望你留有疑慮。此刻,我也渾身發抖,害怕我生命的安琪兒會離開我,我要為我們設想出一種不解之緣。」
「啊!」她低聲說道,「你看,還是我說得對。」
「請你讓我說完,」阿爾芒接著講下去,「我要用一句話打消你一切疑慮。你聽著,如果我拋棄你,我就罪該萬死。你整個屬於我吧!假使我背叛了你,你有權殺死我,我給你這個權利。我要親自寫一封信,信中將申明迫使我自殺的幾種原因,也要寫明我最後的安排。這份遺囑放在你手裡,它會使我的死亡合法化,這樣你就可以報仇雪恨,絲毫無需懼怕天主和活人。」
「我要這封信幹什麼?如果我失去了你的愛情,生命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我想殺死你,難道我不會跟你一道去麼?不,你這想法,我很感謝,但是我不要這封信。如果那樣,我豈不會認為,你是由於恐懼才對我忠實的麼?或者說,對於如此交出性命的人,不忠實的危險豈不更具有某種吸引力麼?阿爾芒,只有我所要求的,才是難以做到的。」
「那你想要什麼呢?」
「你乖乖聽從,我完全自由。」
「天哪,」他大叫起來,「那我豈不跟孩子一個樣了麼!」
「心甘情願並且倍受寵愛的孩子。」她任憑他的頭留在她的膝上,撫摸著他濃密的頭髮,說道,「噢!對了,你這個孩子,受到鍾愛的程度,勝過自己的想像,可是很不聽話。為什麼不可以就這樣呢?為什麼不能將令我不快的慾望犧牲掉呢?假如我光明正大地就能給予你這些,為什麼不可以就接受這些呢?這樣你難道不感到幸福麼?」
「噢!是的,」他說道,「沒有任何疑慮時,我感到幸福。安東奈特,在愛情上,懷疑難道不就是死亡麼?」
忽然間他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表現出每個慾火中燒的男子模樣,能言善辯,討好逢迎。公爵夫人品嚐了大概得到秘密耶穌會法令所允許的快感,感受到精神上的震動。常常感受這種激動,已經使阿爾芒的愛情變得與上流社會、舞會和歌劇院一樣,對她必不可少。看到一個其優越地位和性格都令人畏懼的男子,對自己愛慕不已;使他變成一個孩子;象波-那樣,與尼祿嬉戲(古羅馬暴君和他的王后)。很多女子都像亨利八世(英國國王、先後立王后六人,有二人因姦情被處死)的王后那樣,為這危險的幸福,付出了脈管中的鮮血。
算了,這奇異的預感!在她統治的這間小客廳裡,公爵夫人將她幾乎發白的金色秀髮偎依在德-蒙特裡沃的懷裡,他喜歡用手指撫磨其間;她感到這位真正偉大的男子小小的手按壓著她,她自己也撥弄著他絡絡濃密的黑髮。她心中暗想:「這個男子,如果發現我在玩弄他,是能夠殺死我的。」
德-蒙特裡沃先生在情婦身邊一直呆到凌晨兩點。從這時開始,在他眼中,她再也不是公爵夫人,也不是納瓦蘭家族成員;安東奈特已經脫去了偽裝,直到現出了女性的原形。這令人銷魂的夜晚,是巴黎女子所作所為中能被人稱之為「失足」的最甜美的序幕。儘管公爵夫人佯裝羞恥,故作嬌態,將軍還是得以見到了她身上少女的全部美麗之處。他不無道理地想到,這許許多多任性的爭吵構成了層層紗幕,一個純潔的靈魂用它將自己包裹起來;他必須一一揭開這層層紗幕,正如揭去她包裹著自己美麗身軀的輕紗一般。在他看來,公爵夫人是最天真無邪、最純真樸實的情婦,他將她視為自己最中意的女子。他終於使她就範,給了他如此多的恩愛,他彷彿覺得,從此以後他不能不是她秘密的配偶,而這個選擇是得到了天主同意的。他興高采烈地離去。
阿爾芒沉浸在這些想法中,懷著品嚐愛情歡樂的同時便意識到愛情的全部義務的人那種天真純樸的感情,緩緩地走回家去。他沿著塞納河畔前行,以便盡可能見到最廣闊的天空。他感到心胸舒展,他希望蒼穹和大自然也都更加遼闊。他似乎覺得自己肺部吸進去的空氣,比前一天所容納的更多。他一面走著,一面自忖,發誓要極為虔誠地愛戀這個女子,使她在堅貞不渝的幸福中,感到自己社交方面的過失每天都在得到寬恕。啊!充實的生活中又加進了甜蜜的激動!具有相當強大的力量能夠用專一的情感點染自己心靈的男子,偶爾凝望著總是火熱的一生時,會感到無限的快慰,就家某些宗教信徒在出神入化的時刻能夠注視神聖的光芒一樣。如果沒有愛情永恆的信念,愛情就毫無價值。忠貞不渝使愛情更加偉大崇高。
蒙特裡沃沉醉在愛情中走著走著,就這樣,他明白了什麼是激情。「我們將永遠結合在一起!」對這位男子來說,這個想法簡直是一個法寶,將他終生的願望都變成了現實。他根本不考慮公爵夫人是否會變心,這種關係是否能夠持久。不,他有堅定的信念。信念是一種美德,沒有這種美德,基督教就沒有前途。可能這種美德對社會來說尤為必要。這個直到此刻為止,只是通過最超出人力的行動、通過士兵幾乎是肉體的獻身這種形式來生活的人,現在第一次從感情來設想生活了。
第二天,德-蒙特裡沃先生早早來到聖日耳曼區。他在德-朗熱公館隔壁的一家人家有一個約會。待他事情辦完,就像人們回家一樣,到德-朗熱公館去。與將軍同行的一個人,將軍在沙龍中與他相遇時,似乎對他有些反感。這個人就是龍克羅爾侯爵,在巴黎的小客廳中很有名氣。此人有頭腦,有才氣,尤其有勇氣,是巴黎全體青年的表率。他也是一個風流人物,情場得意,經驗豐富,為人們所羨慕。他既不缺少財產,也不乏高貴的出身。在巴黎,這兩樣東西,對摩登人物來說,那真是錦上添花啊!
「你到哪裡去呀?」德-龍克羅爾先生對蒙特裡沃說道。
「到德-朗熱夫人家去。」
「啊,對啦,你上了她的圈套,我倒忘了。你在她身上是白白浪費感情,如果用在別處會好得多。我在銀行界可以給你找十個女人,比起那個有貴族頭銜的交際花來,要好上一千倍。她用頭腦幹的事,別的女人更加爽快,可以用……」
「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我親愛的老兄,」阿爾芒打斷龍克羅爾的話,說道,「公爵夫人是個純真的天使。」
龍克羅爾頓時捧腹大笑。
「既然你已到了這步田地,我親愛的老兄,」他說道,「我就必須指點指點你了。一句話就夠了!你知我知,這話也不會產生什麼不良後果:公爵夫人屬於你了麼?如果是,那我沒得說的。好啦,把你的心腹話告訴我吧!你千萬不要浪費時間,把你美麗的心靈往忘恩負義的本性上去移花接木了!那個人肯定會使你苦心栽培的希望全盤落空的。」
阿爾芒天真地將真實情形作了匯報,其中詳細談到他歷盡艱辛贏得的各項權利。尤克羅爾無情地放聲大笑,如果他遇到的是另外一個人,說不定他就要為此送掉性命。可是單看這兩個人互相注視著,盡量避開人群,有如置身沙漠之中,在牆角單獨談話的情景,倒叫人很容易推想到,無限的友情將他們連結在一起,任何人間的利害關係都不會使他們鬧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