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端轟動兩天之後,德-朗熱夫人給德-蒙特裡沃先生寫了一封信。和前幾封一樣,又是石沉大海。這一次,她事先採取了措施,收買了阿爾芒的貼身男僕奧古斯特。一到晚上八點,就將她領進了阿爾芒房內,完全不是發生那仍未為人知的一幕的那間。公爵夫人得知將軍當夜不歸了。難道他有兩處寓所麼?貼身男僕不肯作答。德-朗熱夫人買到了這間臥室的鑰匙,卻不曾買得這僕人的全部正直和誠實。她單獨留在室內時,見她寫的十四封信放在一張老舊的獨腳小圓桌上。信平平展展,封印也不曾去掉。根本沒看過。看到這種情形,她頹然跌進一張扶手挎,有一陣完全失去了知覺。待她醒來時,她看見奧古斯特正在給她聞醋。
    「叫一輛車來,快,」她說道。
    馬車來了,她痙攣一般飛快下樓。回到家中,立即上床,命令任何人不許進門。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四小時,只許貼身女僕近前。女僕給她送了幾杯桔葉菜。蘇澤特聽到女主人自怨自艾,並且撞見她明亮卻帶著黑圈的眼睛中飽含淚水。在絕望的眼淚中,她考慮了準備採取的決定。第三天,德-朗熱夫人與她的代理人進行了一次談話,大約是責成他作某些準備。然後她差人去請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等待他前來的時候,她給德-蒙特裡沃先生寫了信。主教代理官準時來到。他發現這位年輕的遠房親戚面色蒼白,神情沮喪,但又頗有聽天由命之意。那時大約下午兩點。這位神妙的女性,在垂死的倦怠中,卻顯得從未有過的那麼具有詩意。
    「我親愛的舅祖父,」她對主教代理官說道,「你八十歲的高齡使我請你前來。噢!你不要笑,我求求你。不要在遭到最大災難的可憐女子面前笑吧!你是一個風流男子,我希望你年輕時代的艷遇能夠給你一些啟示,對女人寬容一些。」
    「一點寬容都沒有!」他說道。
    「真的麼!」
    「隨便什麼都能使她們興高采烈,」他接口說道。
    「啊!好吧,你是我們家族的中心人物。你可能是我與之握手的最後一個親戚、最後一個朋友,所以我可以請你幫我辦一件事。親愛的主教代理官,請你給我幫個忙吧!這件事,我既不能請我父親、我叔父德-葛朗利厄辦,也不能求任何女人辦。你大概能夠理解我。我求求你照我的意思去辦。然後,不管此行結果如何,都要將你辦的這件事忘掉。
    「我求你的事,就是帶上這封信,到德-蒙特裡沃先生府上,見到他,將信交給他。然後,你問問他,就像你們男人之間詢問事情那樣。你們單獨相對時,那種誠實、情感,往往你們和我們在一起時就忘掉了。你問問他是否願意看這封信。當然不是當你的面看,男人們某些激動的感情也是要瞞著別人的。為了使他下定決心,如果你覺得確有必要,我授權於你,對他說這關係到我的生死存亡。如果他肯……」
    「怎麼!你說『他肯』!」主教代理官失聲叫道。
    「如果他肯看這封信,」公爵夫人頗有尊嚴地接口說道,「那就向他指出最後一點。你五點去見他,他今天是這個時間在家用晚餐,我知道。那好,作為全部答覆,他應該前來看我。如果三個小時以後,到八點鐘的時候,他還沒有出門,一切也就都明白了。德-朗熱公爵夫人定會從這世界上消逝。我不會死,親愛的,不會。但是在這塊土地上,任何人間力量都不會再找到我、你來和我一道用晚餐,在我最後焦慮的時刻,至少有一個朋友協助我。是的,我親愛的奧祖父,今天晚上就會決定我的一生。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的一生只能是極其熱烈的。
    「好啦,不要說話,什麼見解、想法之類的東西,我一點也不要聽。咱們聊聊,笑笑吧!」她說道,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吻了手。「讓我們家善於享受生活直到死亡那一刻的兩個老哲人那樣!我要梳妝打扮起來,我要為你精心修飾一番。你大概就是最後見到德-朗熱公爵夫人的人了。」
    主教代理官默不作答,他施了禮,取了信,受人之托辦事去了。他五點鐘回來,見他的親戚已穿戴完畢,十分考究,一言以蔽之,嬌艷欲滴。客廳裡彷彿為歡度節日一般裝飾著花朵。晚餐菜餚精美。為這位老人,公爵夫人將頭腦中的全部本事部施展出來,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動人。主教代理官一開始以為,這一切不自然的作法無非是年輕女子尋個開心而已。然而,他這位親戚施展魅力的假魔術不時黯然失色。只見她忽而被驟然襲來的恐懼攫住,渾身顫抖,忽而側耳細聽。這時,若是他對她說:「你怎麼啦?」
    「噓!」她就這樣回答。
    到七點鐘,公爵夫人離開老人。她很快就回來了,但是衣著簡直就像她的貼身女僕要出門旅行一般。她要這位晚餐的客人為她作伴,挽起他的胳膊,一頭栽進一輛出租馬車裡。大約八點差一刻時,兩人已經抵達德-蒙特裡沃先生家門口。
    這段時間裡,阿爾芒在反覆考慮這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我瞞著你,在你家呆了一會:我把我的信取回去了。
    噢!阿爾芒,你我之間,不能這樣冷漠,就是仇恨也不應如此。如果你愛我,就請你停止這種殘酷的遊戲。你這樣會害死我的。過些時候,當你得知我是多麼愛你的時候,你會後悔的。如果不幸我對你理解錯了,你對我只有憎惡。憎惡既包含著蔑視,也包含著厭惡。那麼,我就沒有任何希望了:男人們一有了這兩種情感,是不會改變的。不論這樣想多麼可怕,畢竟可為我漫長的痛苦帶來一些安慰。你不會有朝一日感到悔恨的。
    悔恨!啊,我的阿爾芒,但願我不要嘗到悔恨的滋味!我會不會造成你唯一的恨事呢?……不,我不願意告訴你,這會在我心中引起多麼劇烈的痛苦。我會活著,卻再也不能作你的妻子。我在意念中已經完全委身於你,現在我委身於誰呢?……委身於天主。是的,你曾經一度愛過的眼睛,再也不會看見任何人的面孔;但願天主的榮耀合上這雙眼睛!聽過你的聲音以後,我再也不會傾聽任何人的聲音;你的聲音最初是那麼柔和,而昨天又是那麼可怕,我一直覺得你的報復就發生在昨天。但願天主的話語耗盡我的精力!在天主的憤怒和你的憤怒之間,我的朋友,對我來說,將只有眼淚和祈禱。
    你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寫信,唉!請你不要怪我吧:在我永遠離開幸福的生活之前,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我再次對幸福的生活發出一聲歎息。我現在處於極可怕的心境中。作出一項重要抉擇,使我的心靈感到平靜!與此同時,我仍然感受到暴風而最後的震盪。
    在這場使我對你如此依戀的可怕戀愛中,你是在一個優秀嚮導的帶領下,從沙漠走向綠洲。我呢,我是拖著雙腳,步履艱難地從綠洲走向沙漠。你就是我的情的嚮導。我向幸福投過最後幾瞥,憂鬱感傷之情,惟有你,我的朋友,才能理解。也只有在你的面前,我可以自怨自艾而不臉紅。如果你使我如願以償,我會心花怒放;如果你無動於衷,我就會補贖我的罪過。總而言之,一個女子,希望帶著一切高尚的情感留在她心愛的人記憶之中,豈不是很自然的麼?噢!我唯一的親愛的人!讓你的心上人與她的信仰一起埋葬吧,你會覺得她的信仰是偉大的。你對我如此嚴厲,促使我三思。自從我真正熱愛你以來,我自認為並不像你設想的那麼有罪。請你聽聽我的自我辯護吧,這是我早就應該做的。你是我世間的一切,至少也應該給予我一刻的公正。
    從我自己的痛苦中,我明白了,我賣弄風騷曾使你多麼痛苦;但是那時我對愛情完全無知。你知道這種折磨的奧秘,於是也迫使我忍受這痛苦的折磨。在你最初給予我的八個月時間裡,你絲毫沒有讓我愛上你。為什麼呢,我的朋友?我說不清,這比我向你解釋為什麼我愛你更不容易。啊!當然,看到自己成為你熱情洋溢話語的對象,接受你火一般燃燒的目光,我很得意。但是我仍然冷若冰霜,沒有動情。我那時根本不是女人,既體會不到我們這個性別的忠誠獻身精神,也沒有體驗到女性的幸福。是誰的過錯呢?假如我毫無訓練地束手就擒,你難道不會蔑視我麼?也許,委身於人而自己沒有得到任何快樂,是我們女性最高尚的行為?也許沉湎於熟知而又熱烈追求的享受之中,沒有任何價值?唉!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當我為你精心打扮的時候,這些念頭都曾來到我的腦際。可是我已經覺得你那樣崇高,我不願意你出於憐憫給我愛情……
    我剛才寫了什麼?啊!我從你家取回了我的全部信件,將它們付之一炬!信燒著了。信中表露的愛情、激情、瘋狂……你永遠也不會瞭解了。我不想說了,阿爾芒,到此為止,關於我的感情,我不想再對你說什麼。如果我的願望不能心心相通地得到理解,我,一個女子,同樣也不能再接受你出自憐憫給我的愛情。我希望要麼被不可遏制地愛著,要麼被無情地拋棄。如果你拒絕看這封信,就把它燒掉好了。假如你讀了信,三小時以後你還不是我唯一的永遠的配偶,知道這信在你手中,我也絲毫不感到羞恥:絕望之中我仍是高傲的,這個保證在我頭腦中將一切侮辱置之度外。我的結局將與我的愛情相稱。
    至於你,儘管我活著,但在這塊土地上,將再也見不到我。每當你想到,有一個女子,再過三小時,之所以還呼吸,就只是為著將她的柔情慷慨相贈的時候;每當你想到,有一個女子,被無望的愛情所吞噬,她並非對兩人共享的歡樂念念不忘,而是對不為人賞識的情感始終不渝的時候,你就會渾身發抖。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見她的魅力煙消雲散時,為失去的幸福而哭泣;德-朗熱公爵夫人卻為自己的哭泣而感到幸福,並且還將對你保持魅力。是的,你會懷念我的。我深深感到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向我證明了這一點,我很感謝你。
    永別了,你將絲毫觸摸不到我的刀斧;你的刀斧是劊子手的刀斧,我的刀斧是天主的刀斧。你的刀斧殺人,而我的刀斧救人。你的愛情會死亡,它既不能忍受蔑視,也不能忍受嘲諷;我的愛情可以忍受一切而不減弱,它永遠是生機勃勃的。啊!你自認為如此偉大,我可以用柔弱天使平靜而又具有保護性的微笑壓倒你,羞辱你。我感到傷感的快樂!柔弱的天使拜倒在天主的腳下,取得了以天主的名義照看人們的權利和力量。你只有過轉瞬即逝的衝動;而可憐的修女將用她熱切的祈禱不斷地指引青你,永遠用神聖的愛的翅胞庇護著你。
    我對你的答覆已有預感,阿爾芒,我與你相約……在天國相見。朋友,強大和弱小天國都是同樣接納的。二者都是痛苦。想到這裡,使我接受這最後考驗的惴惴不安心情平靜了下來。我現在是這樣的平靜,以致我擔心,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才離開人世,我就會不再愛你了。
    安東奈特
    「親愛的主教代理官,」抵達蒙特裡沃家門口時,公爵夫人說道,「勞駕你去問一問門房,他是否在家。」
    主教代理官象十八世紀的男子一般惟命是從,走下馬車。回來時對他的親戚說了一聲「在」。這個「在」字使她渾身一震。聽到這個字,她抓住主教代理官,與他握手,讓他親吻了她的雙頰,然後請他走開,既不要窺探她的去向,也不要試圖保護她。
    「可是你不怕路上行人嗎?」他說道。
    「誰對我都不會不尊重的,」她回答道。
    這就是時髦女郎和公爵夫人的最後一句話。主教代理官離她而去。德-朗熱夫人站在門口,用皮大衣裹緊身體,等待著時鐘敲響八點。時間到了。這不幸的女子又寬限十分鐘,一刻鐘。她希望這一推遲又是一次對她的羞辱。最後,她的信念破滅了。她情不自禁地感歎道;「啊,我的天主!』離開了這不祥的門檻。這是加爾默羅會修女的第一句話。
    蒙特裡沃正與幾位朋友晤談,他催促他們快些結束。可是他的掛鐘慢了。公爵夫人被冷靜的狂怒捲走,徒步在巴黎的街道上狂奔時,他才走出家門到德-朗熱公館去。她走到地獄街時,痛哭起來。在那裡,她最後一次凝望煙霧瀰漫、喧囂、萬家燈火的紅雲籠罩著的巴黎。然後她登上一輛出租馬車,走出這座城市,一去不復返。德-蒙特裡沃侯爵來到德-朗熱公館,根本沒有見到他的情婦,以為又受了愚弄。他跑到主教代理官家裡。主教代理官正在換室內便衣,一面想著他那漂亮親戚的幸福情形。他接見了侯爵。蒙特裡沃用兇猛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射出無論男女都會極度震驚的閃電。
    「先生,你們是有意搞什麼惡作劇麼?」他大叫起來,「我從德-朗熱夫人家來,她的僕人說她出門去了。」
    「這一定是由於你的過錯釀成了大禍,」主教代理官回答道,「我走的時候,公爵夫人還在你家門口……」
    「幾點鐘?」
    「八點差一刻。」
    「告辭了,」蒙特裡沃說道,立即火速趕回家中,詢問門房是否傍晚時在門口見過一位婦人。
    「見過,先生,一位漂亮的婦人,似乎很煩惱的樣子。她像瑪德萊娜一樣默默地流著淚,像長矛一般站得筆直。後來她說了一聲『我的天主啊!』就走了。請您別怪罪,我老伴和我都在這裡,她不知道。那一聲「我的天主啊!』簡直讓我老伴和我心都碎了。」
    短短幾句話,頓時使這位剛強男子面無血色。他給德-龍克羅爾先生寫了一封短箋,立即派人送至他家中。他自己返身上樓回房。將近午夜時分,德-龍克羅爾侯爵來到。
    「怎麼啦,我的好友?」一見將軍,他就劈面問道。
    阿爾芒將公爵夫人的信拿給他看。
    「後來怎麼樣了?」龍克羅爾問他。
    「她八點鐘的時候在我家門口,八點一刻就不見了。我失去了她,可是我愛她!啊!如果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我早就叫我的腦袋開花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龍克羅爾說道,「鎮靜一下。公爵夫人們不會像——鳥一樣飛走的。她一個小時走不了三里(法國古裡,一里大約相當於四公里)。明天,我們每小時走六里!」
    「啊!見鬼!」他接下去又說,「德-朗熱夫人不是一般的女子。我們明天全騎馬去。明天白天我們會從警察那裡瞭解到她往什麼方向去了。這些天使沒有翅膀,她必定要叫馬車。不管她已經上路或藏身巴黎,我們一定要找到她。不是可以打旗語,不用追蹤就將她截住麼?你一定會幸福的。不過,我親愛的老弟,你犯了錯誤,像你這樣意志堅強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做這種錯事。你們用自己的靈魂去衡量別人的靈魂,不知道繩子繃緊到什麼程度,會把人情繃斷。為什麼你剛才對我隻字未提呢?如果你對我說了,我一定會告訴你:一定要準時。」
    「明天見吧,」他與德-蒙特裡沃握手,又加了一句,「能睡的話,睡吧!」
    可是,包括政治活動家、君主、大臣、銀行家在內,總之,凡是人類權勢所能賦予社會的一切最強大的手段,都使用上了,也是枉然。無論是蒙特裡沃還是他的朋友們,都未能找到公爵夫人的蹤跡。顯然她已經進了修道院。蒙特裡沃決心自己搜遍或叫人搜遍全世界的修道院。即使要送掉整整一座城市居民的性命,他也要找到公爵夫人。為了給這位不同尋常的人說句公道話,有必要指出,他狂熱迷戀的心情每日有增無減,一直持續了五年之久。到了一八二九年,德-納瓦蘭公爵才從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她的女兒以朱莉亞-霍布伍德夫人貼身女僕的身份到西班牙去了。她在加的斯與這位夫人分手的時候,朱莉亞夫人並未發覺卡羅琳娜小姐就是那位突然失蹤、使整個巴黎上層社會手忙腳亂的著名的公爵夫人。
    在加爾默羅會修道院的木柵邊,並有修道院院長在場,兩位情人久別重逢。他們心中激盪著的情感,現在應該一目瞭然了。雙方心中所喚起的強烈感情,自然可以使這段艷史的結局得到解釋。

《朗熱公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