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2)

    檢票員帶著挖苦的口氣對呂西安道:「先生,你說你認識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來了嗎?」
    呂西安狼狽得很,尤其換了新裝,德·巴日東太太似乎認不得他了;直到呂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著說:「你這打扮妙極了,來吧!」
    檢票處的職員又變得正經起來。呂西安跟在德·巴日東太太后面。她一邊走上歌劇院的大樓梯,一邊把呂西安介紹給弟媳婦。內廷總管的包廂在正廳和側廳的拐角兒上,望得見全場,全場也望得見這個包廂。呂西安坐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弟媳婦背後,很高興躲在黑影裡。
    侯爵夫人口氣怪親熱的說:「德·呂邦潑雷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劇院,還是坐到前面這個位置上來,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氣。」
    呂西安只得從命。歌劇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絲看到呂西安改了樣子,詫異之下湊著他耳朵說:
    「你很會利用時間。」
    路易絲還是原來的路易絲。不幸她和一個時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虧。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婦女的缺點格外顯著。呂西安見識了這個豪華戲院中的風流人物,又看到身邊這位名門閨秀,眼界大開,認清了可憐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來的一模一樣,只覺得她高大,乾癟,憔悴,皮膚長著紅斑,頭髮也紅得厲害,臉上到處是骨頭,拿腔作勢,自命不凡,說話酸溜溜,土氣十足,裝束尤其難看!巴黎人的舊衣衫連褶襉都還有個款式,說得出名目,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外省人的舊衣衫卻不知所云,只能叫人發笑。德·巴日東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鮮,絲絨和皮色同樣斑駁。呂西安因為愛過這副烏賊魚骨,暗暗慚愧,他想只要路易絲再裝出貞潔的樣子來,就跟她分手。呂西安眼力挺好,發現所有的手眼鏡都向他這個標準貴族的包廂瞄準。一般最時髦的婦女邊說邊笑,準是在打量德·巴日東太太。看著人家的笑容和手勢,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們為什麼嘲笑,可是她滿不在乎。第一,誰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來的窮親戚,這是巴黎無論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經提到自己的裝束,表示擔心;她安慰大姑,認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舉動態度很快就能學會。德·巴日東太太即使不懂交際場中的習慣,天生有種貴婦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的標記。下星期一她就能揚眉吐氣了。況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會把冷嘲熱諷暫且收起,等重新考察過後再下斷語。呂西安萬萬想不到,脖子裡裹上一條圍巾,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衫,戴上一頂時行的帽子,再加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導,路易絲會有怎樣的變化。剛才侯爵夫人已經在樓梯上囑咐大姑別揚著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這一類數不清的小地方,聰明的女子一來就懂,某些女人永遠不能領會。德·巴日東太太一心向上,絕頂機靈,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裡。德·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這個徒弟准有面子,也就樂於栽培。總之,兩人之間有了聯盟,彼此的關心使聯盟更加鞏固。德·巴日東太太忽然對當今的偶像崇拜得五體投地,被她的風度,才情,周圍的人物,誘惑了,迷住了,為之神魂顛倒。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貴婦人的神通,德·巴日東太太看出這一點,決意做她的衛星,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婦。侯爵夫人看見有人一片天真的歸附,當然高興,覺得大姑無財無勢,應當關切;並且她已經安排妥當,盡可以收個門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東太太做一個親隨,做一個奴隸,死心塌地的歌頌她;在巴黎婦女界中再見這種角色,比在文壇上找一個始終回護你的批評家還要不容易。可是大眾的好奇心表現得太明顯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發覺;德·埃斯巴太太不讓大姑難堪,故意把眾人騷動的原因扯開去。
    她說:「只要有客人來,就好知道我們為什麼引起那些太太們的注意……」
    德·巴日東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們是笑我的舊絲絨衫和我的昂古萊姆臉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點蹊蹺,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說著,望了望詩人。她這是第一次瞧呂西安,覺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還童的老風流走進德·賽裡齊太太的包廂,呂西安伸出手來指著說:「那不是杜·夏特萊先生嗎?」
    呂西安一做這個手勢,德·巴日東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為侯爵夫人詫異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彷彿很輕蔑的說:「這年輕人這樣不懂規矩!」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自己的愛情受了屈辱,對一個法國女人來說,這是最難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諒情人丟她的臉。在那個社會裡,小事情都變成大事情,一個手勢,一句話,可以斷送一個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舉動,談吐,主要的優點是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樣樣都很融洽,沒有一點稜角。即使出於無知或者思想一時衝動,不遵守這門學問的規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樂一樣,一個不協和音就能毀掉整個藝術,不在細節方面履行所有的條件,藝術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著夏特萊問:「那一位是誰?難道你們已經認識德·賽裡齊太太了?」
    「哦!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賽裡齊太太?事情鬧了一大堆,還是到處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說:「這種情形從來沒聽見過,我看不是沒有原因,只是沒人肯說!最有勢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為什麼?誰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難道是昂古萊姆的時髦人物嗎?」
    「杜·夏特萊男爵是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過去不承認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為著爭自己的面子又承認了。「他曾經和德·蒙特裡沃將軍出過遠門。」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聽見蒙特裡沃的名字,都要想到德·朗熱公爵夫人,可憐她像流星一般消逝了。」她又朝著一個包廂說:「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紐沁根太太。她丈夫是個生意人,又開銀行,又辦企業,大規模的買進賣出,仗著財力挨進巴黎社會,聽說紐沁根只要能擴充家業,不大考慮手段。他千方百計表示對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裡來,已經試探過了。他的女人只道繼承了德·朗熱太太的包廂,就能繼承德·朗熱太太的風度,才情,聲望!還不是喜鵲戴孔雀毛的老笑話!」
    拉斯蒂涅在衣著上顯出的高雅和奢華,叫呂西安看著奇怪,對德·巴日東太太說:「我們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婦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麼供得起兒子在巴黎的花費呢?」
    侯爵夫人拿著手眼鏡眺望,含譏帶諷的說道:「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從昂古萊姆來的。」
    呂西安沒有聽懂,只顧聚精會神望著幾個包廂,料定對德·巴日東太太的評論和對他的注意都是從那裡來的。另一方面,路易絲因為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的相貌放在眼裡,心中懊惱,私下想:「我本來以為他很美,原來也不見得!」一發覺他不怎麼美,再進一步就會嫌他並不怎麼風雅。台上剛好演完第一幕。杜·夏特萊過來問候德·卡裡利阿諾公爵夫人,她的包廂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萊向德·巴日東太太行禮,她也點頭還禮。上流社會的婦女對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覺得杜·夏特萊落落大方。那時她包廂裡陸續進來四個客人,——四個巴黎的名流。
    第一個是德·瑪賽先生,出名的會顛倒女性,長得像少女一般,是一種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著,嚴厲,帶點兒殺氣,像老虎眼睛,叫人對他又愛又怕。呂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麼溫柔,藍眼睛那麼明淨,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愛的那種力量和氣魄。況且我們的詩人還沒有顯出他的長處;不像德·瑪賽才氣橫溢,信心十足,不怕沒人喜歡,衣著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適,把周圍的對手都比下去了。你們不難想像,在德·瑪賽旁邊,那矜持,拘束,窘相畢露,像身上的衣服一樣新簇簇硬繃繃的呂西安,還成什麼模樣!德·瑪賽說話盡可肆無忌憚,因為他口角俏皮,而說話的態度又嫵媚動人。德·巴日東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氣,便知道這個人勢力不小。第二個是旺德奈斯兩兄弟中的一個,杜德萊爵士夫人曾經被他弄得聲名狼藉。這青年性情和順,風雅,謙虛;他的特點跟德·瑪賽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當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德·莫爾索太太熱烈介紹的。第三個,蒙特裡沃將軍,便是斷送德·朗熱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個是德·卡那利先生,當時最有名的詩人之一,年紀很輕,才開始走紅;他對自己的貴族身份比對自己的才氣更得意,故意向德·埃斯巴太太獻慇勤,遮蓋他對德·紹利厄公爵夫人的癡情。他儘管裝腔作勢,做得溫文爾雅,照樣看得出他熱衷得厲害,後來果然捲入幾次政治上的風暴。近於甜俗的漂亮,一味討好的笑容,並不能掩飾他極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計,因為他那時前途還有問題,不過從他看中四十開外的德·紹利厄夫人以後,居然得到宮廷的寵幸和聖日耳曼區的捧場,同時招來自由黨的侮辱,被稱為御用詩人。
    德·巴日東太太見了這四個特別出眾的人物,才明白為什麼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放在眼裡。聽他們的談話,每個人的思想都那麼微妙,細膩,警句妙語比阿娜依斯在外省一個月中聽到的內容更豐富,意義更深刻;大詩人還說了一句動人的話提到當時的科學成就,說得富有詩意;路易絲這才懂得杜·夏特萊隔天說過的話,呂西安變得一文不值了。個個人望著可憐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裡像一個不通言語的外國人,侯爵夫人也看著過意不去了。
    她對卡那利說:「先生,允許我給你介紹德·呂邦潑雷先生。你在文壇上太有地位了,不會不照顧一個初出道的人。德·呂邦潑雷先生才從昂古萊姆來,需要你在那些表揚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噓。他還沒有敵人攻擊,沒法借此成名。你們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東西,他要靠友誼來得到,這不是很別緻的事,值得一試嗎?」
    侯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四個客人才正眼望著呂西安。明明近在咫尺,德·瑪賽卻拿起手眼鏡來瞧他;眼睛在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之間來回打轉,神氣很刻薄,特意把他們倆放在一起,使兩人又羞又恨。德·瑪賽打量他們象打量兩個古怪的動物,臉上堆著笑容。這笑容等於把外省的大人物刺了一刀。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帶著憐憫的神氣。蒙特裡沃瞪著呂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細。
    德·卡那利先生彎了彎腰,說道:「太太,我一定遵命,雖然我們為了個人的利益素來不幫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跡,也不難實現。」
    「好吧,那就請你賞光,下星期一到我家裡去和德·呂邦潑雷先生一同吃飯,你們可以談談文學,比這裡談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幾個文壇上的霸主,提倡風雅的名流,把《烏裡卡》的作者1和一般思想正確的青年詩人一齊請來。」
    1即德·杜拉公爵夫人(1777—1828),她的小說《烏裡卡》以一個黑人女子作女主人公。
    德·瑪賽道:「侯爵夫人是推薦先生的才氣,我倒看中他的相貌,願意做他的參謀,使他成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兒。
    那個時候再做詩人還來得及。」
    德·巴日東太太向弟媳婦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特裡沃和德·瑪賽說:「沒想到你還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詩人可完啦。」
    「難道就為這個緣故,閣下想結婚嗎?」德·瑪賽問卡那利,借此試試德·埃斯巴太太聽了是否動心。
    卡那利聳聳肩膀;德·埃斯巴太太是德·紹利厄太太的朋友,聽著笑了。
    呂西安穿著新裝覺得自己象放在匣子裡的埃及雕像,又因為一句話都說不出,暗暗慚愧。終於他用柔和的聲調對侯爵夫人說:「太太這樣抬舉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時杜·夏特萊走進包廂。他急於抓住機會,要巴黎最得勢的一個人,蒙特裡沃,在侯爵夫人面前撐他的腰。他向德·巴日東太太行了禮,請德·埃斯巴太太原諒他冒昧,說他和旅行的周伴分別太久了;蒙特裡沃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後,今天還是初次見到。
    呂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別,在歌劇院相會!」
    卡那利道:「真是戲劇式的團圓!」
    蒙特裡沃把杜·夏特萊男爵介紹給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見前任帝國公主的秘書在三個包廂中受到招待,便對他特別喜氣,德·賽裡齊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況杜·夏特萊還是蒙特裡沃的同伴。這個資格的確太有作用,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四個客人的語氣,眼神,態度,把杜·夏特萊毫不考慮的當做自己人。他為什麼在外省擺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後杜·夏特萊看到了呂西安,冷冷的點點頭。那種招呼的方式往往用來壓低對方的身份,借此告訴上流人物他是個地位低微的傢伙。夏特萊還露出冷笑的神氣,彷彿說:「他怎麼會在這裡的?」這個意思立刻有人領會了;德·瑪賽湊著蒙特裡沃的耳朵說:「你問問他這個古怪的青年是誰,穿得像時裝店門口的木頭模型」;說話的聲音有心要夏特萊聽見。
    杜·夏特萊在蒙特裡沃耳邊說了一會話,彷彿在那裡敘舊,其實是把他的情敵攻擊得體無完膚。呂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敏捷,對答中肯,他佩服他們的警句,妙語,面對於談吐的詼諧,態度的自然,尤其感到驚異。白天他看到衣著的豪華大吃一驚,此刻又見識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針鋒相對的談話,辛辣的議論,呂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來,不懂他們有什麼訣竅能脫口而出。五位交際家不僅言辭從容,穿著禮服也瀟灑自如,衣服無所謂新,無所謂舊。身上沒有一點兒耀眼的東西,可是樣樣引人注目。豪華的裝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呂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氣好像生平第一次穿禮服。
    德·瑪賽和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說:「朋友,你瞧,小傢伙拉斯蒂涅扶搖直上,像風箏一般!現在進了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失人的包廂,越爬越高了。噢!他架著手眼鏡瞧我們來著!」然後時髦哥兒眼睛望著別處,對呂西安道:「他大概認得閣下吧?」
    德·巴日東太太道:「他不會不知道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我們都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感到驕傲;最近他給我們念幾首極精彩的詩,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場。」
    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瑪賽向侯爵夫人告辭,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去了。第二幕正開始,包廂中只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呂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來歷告訴一般婦女,她們正在為著她大驚小怪;有的去報告說來了一個詩人,嘲笑他的裝束。卡那利回到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身邊,不再來了。呂西安看著台上賞心悅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東太太為呂西安擔的心事越發沉重,看出弟媳婦對呂西安的客氣有上下之分,對待杜·夏特萊男爵的慇勤,性質完全兩樣。台上演第二幕的時候,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始終擠滿著人,似乎為了議論德·巴日東太太和昂西安,興奮得很。年輕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裡逗獎,叫人開心。巴黎的風氣每天都需要新鮮的材料取樂,急於把眼前的題目談個痛快,一下子談到膩煩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緒不寧,料定說長道短的話很快會傳到她得罪過的人耳裡。她只等休息時間來到。像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那樣對自己的感情開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內心的突變是按照一套後果迅速的規律進行的。杜·夏特萊從滑稽歌舞劇院回去,批評呂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話,路易絲始終記著。他的話句句是預言,而呂西安還竭力證實每一句話。先是呂西安對德·巴日東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幻想同樣破滅了;其次,可憐的青年命運有點像冉-雅克·盧梭,並且學盧梭的樣,迷上德·埃斯巴太太,對她一見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時期的成年人,都不難理解這一類的癡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條的女子,多麼氣概,多麼有地位,人人艷羨,像王后一般,小動作十分可愛,談吐高雅,聲音又那麼細氣,在詩人心目中等於在昂古萊姆見到的德·巴日東太太。呂西安逞著反覆無常的性子,馬上想投靠這個有權有勢的後台,覺得最好是佔有她,那麼功名富貴,樣樣到手了!在昂古萊姆做得到的事為什麼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儘管歌劇院中的幻景對他非常新鮮,他的眼睛卻受著雍容華貴的賽莉梅娜1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邊溜過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東太太撞見呂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風,便暗暗留神,發覺他對台上遠不如對侯爵夫人關切。呂西安若是為了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兒2變心,她倒還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呂西安的目光特別放肆,特別熱烈,意義特別明顯,讓德·巴日東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雖然她的忌妒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過去。她心上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瞧過我。天哪!夏特萊說的不錯!」於是她承認自己愛錯了人。女人一朝後悔她不該心腸太軟,就好比手裡拿著海綿,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跡一齊抹掉不可。呂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東太太便多一番氣惱,可是面上仍舊若無其事。
    1莫裡哀喜劇《恨世者》中的人物,已成為弄情賣俏的女人典型。
    2當晚演出的歌劇《達那伊得斯》,以古希臘神話中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兒的故事為題材。
    休息時間,德·瑪賽又來了,還帶著德·利斯托邁爾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兒,不一會都告訴驕傲的侯爵夫人,說她不幸得很,帶在包廂裡的那個穿著新衣服象儐相一般的傢伙,根本不叫什麼德·呂邦潑雷先生,正如猶太人根本沒有受洗的名字。呂西安是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姓沙爾東。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萊姆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稱為大姑的那個木乃伊式的女人,說她大概要經常吃藥才能維持她虛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隨身帶著藥劑師。兩個包廂的人聽著樂死了。巴黎人為了一時痛快說的許多事過即忘的刻薄話,德·瑪賽也搬了幾句給侯爵夫人聽;其實那些說話背後躲著一個夏特萊,出賣朋友的勾當就是他幹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著臉對德·巴日東太太說:「親愛的,請你告訴我,你提拔的那個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呂邦潑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他是用他母親的姓。」
    「他父親姓什麼呢?」
    「沙爾東。」
    「沙爾東是幹什麼的?」
    「是個藥劑師。」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認的親屬,巴黎沒有人能開你玩笑。我可不願意同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在一起,讓那些輕薄的傢伙跑來看著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倆一塊兒走吧,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態傲慢,呂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點上使她變了臉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惡俗,那倒是事實;又道是禮服的式樣過火,那也是事實。他暗暗懊惱,認為他的服裝非另請高明不可,決意明天去找一個最出名的裁縫,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見個高下。他雖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終盯在台上,留心第二幕。他一邊看著華麗無比的場面,一邊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熱呼呼的想著新生的愛情,明知困難極大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必定能克服;不料對方突然冷淡,大大挫傷了他的銳氣。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過頭去,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才聽見一些輕微的響動,原來是關包廂的門;德·埃斯巴太太帶著她的大姑走了。呂西安被她們突然之間丟下,詫異得了不得;可是因為無法解釋,也就不去多想。
    兩個女人上了車,在黎塞留街上往聖奧諾雷城關進發,侯爵夫人發起話來,隱隱然帶著怒意。她說:「親愛的朋友,你打的什麼主意?要關切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至今沒有承認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經赫赫有名,還是個世家子弟。這個青年既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驕傲的女子說著,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德·巴日東太太心上想:「還算運氣,不曾讓那小子過分接近,什麼也沒有給他。」
    侯爵夫人認為大姑的眼神等於回答了她的話,便接著說:「那麼,好,我勸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個舊家的姓?……這樣膽大妄為的舉動,社會決不輕易饒恕。我相信那的確是他母親的姓;不過,親愛的,你該想到只有王上有權下一道上諭,把呂邦潑雷的姓賜給他們族裡的外孫。倘若那小姐嫁的是個身份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許便是極大的恩典,要有巨萬的傢俬,不小的功勞,還得大人物保舉。他的打扮完全像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見他沒有錢,也不是紳士;長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厲害,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口才,總之是沒有教養,你怎麼會提拔他的?」
    德·巴日東太太已經不認呂西安,正如呂西安暗暗否認她一樣,她心驚膽戰,惟恐弟媳婦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親愛的弟媳婦,我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不會受連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為你著想。」
    「可是你約他星期一吃飯呢。」
    侯爵夫人氣沖沖的回答:「到時我推說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聲。我會吩咐當差,不管他報出哪一個姓來,一律擋駕。」
    呂西安在戲院裡看大家在休息時間上大客廳散步,也想去走走。先頭來過德·埃斯巴太太包廂的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好像根本沒看見他,叫外省詩人大為奇怪。接著,他想接近杜·夏特萊,杜·夏特萊卻冷眼覷著他,老是迴避。最後呂西安看著在休息室中踱來踱去的人物,覺得自己的裝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廂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場他一會兒聚精會神,欣賞第五幕中場面偉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獄」一場尤其出名;一會兒專心望著池子,把一個一個包廂瞧過去;再不然對著巴黎的上流社會沉思默想。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會!」
    他走回旅館,一路想著那些跑來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說的話;他們的態度,舉動,進來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腦子裡來,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樁正經事兒是去找當年最出名的裁縫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現錢,講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貨。斯托勃居然答應做一件絕頂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趕上他那個重要的日子。呂西安在專做內衣的鋪子裡定了襯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頭,叫一個有名的鞋匠量了腳樣做鞋子靴子。向韋迪埃買了一根精緻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買了手套,襯衫上的紐扣。總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裝扮得一模一樣。籌到一心想望的東西備齊了,他就上盧森堡新街,可是路易絲出去了。
    阿爾貝蒂娜說:「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飯,要很晚才回來。」
    呂西安在王宮市場一家小飯店裡吃了兩法郎一頓的晚飯,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點,他去看路易絲,路易絲還沒起床。下午兩點,他又去了。
    阿爾貝蒂娜和他說:「太太還不見客呢,不過她有個字條兒給你。」
    「她還不見客呢,」呂西安重複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說話的態度很不客氣。
    呂西安覺得詫異的還不是阿爾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東太太有信給他。他接過來在街上念了,沒想到是一封使他絕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體違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還得換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為這個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將來一定能憑著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成名。
    「連簽名都沒有!」呂西安這麼說著,到了杜伊勒裡,根本不覺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預感,呂西安疑心這封冷淡的信是大禍臨頭的預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著,望著路易十五廣場上的紀念像。那日天氣很好。漂亮的車子絡繹不絕,往愛麗捨田園大道進發。呂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後面,只見那一帶和每個晴朗的星期日一樣,擠滿了三四千輛車,好比長野跑馬場。馬匹,服裝,號衣,一派奢華的場面看得呂西安頭暈眼花;他一路行來,到了正在動工的凱旋門前面。回來的時候,迎面瞥見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坐著一輛敞篷車,套著精壯的牲口,車後站著跟班的小廝,小廝頭上羽毛招展,呂西安還認得他金線滾邊的綠號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車輛一齊停下。呂西安這才發覺路易絲改頭換面,認不得了:衣衫的顏色正好襯托她的皮膚;袍子美極了;頭髮梳得挺有樣子,完全配合她的臉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時裝領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邊也還顯得別緻。戴帽子本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訣竅:過分往後顯得放肆,過分往前近乎陰險,偏在一旁又透著輕佻;可是大家閨秀隨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體。這個難題,德·巴日東太太一下子就解決了。美麗的腰帶勾勒出她苗條的身段。她學會了弟媳婦的舉動,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樣,右手的手指上繞著一根絕細的鏈子,繫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小香爐,捏著玩兒,借此露出她細氣的手和講究的手套,而不像故意賣弄。總之,她一舉一動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她不愧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對她的學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這輛華麗的車子,背對背豎的兩塊盾牌畫著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紹弗裡兩家的紋章。呂西安看見招呼姑嫂倆的人那麼多,好不詫異;他想不到巴黎二十來個沙龍組成的上流社會,都已知道德·巴日東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親屬關係。騎在馬上兜風的青年過來簇擁著車子,陪姑嫂倆向布洛涅森林進發,呂西安認出德·瑪賽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內。看他們的手勢,不難猜想兩個臭得意的哥兒正在恭維德·巴日東太太的變化。德·埃斯巴太太風頭十足,精神飽滿;可見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願招待呂西安是真的,因為她並不另約一個日子請他吃飯。詩人又氣又恨,慢慢地朝著車子走過去,等兩個女人瞧見他了,向她們行了一個禮,德·巴日東太太只做不看見,侯爵夫人拿手眼鏡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貴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萊姆的貴族不一樣:鄉下紳士傷害呂西安,至少還承認他的力量,把他當做一個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壓根兒不存在。這不是宣判,乾脆是不受理。德·瑪賽架起手眼鏡打量他的時候,可憐的詩人身子涼了半截;時髦哥兒放下手眼鏡的姿勢古怪透了,給呂西安的感覺彷彿斷頭台上的鍘刀直砍下來。車子過去了。詩人遭了輕蔑,怒不可遏,心裡只想報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東太太,準會把她當場勒死;他恨不得變做富基埃-丹維爾1,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斷頭台;還要叫德·瑪賽嘗嘗野蠻人想出來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見卡那利騎著馬走過,風流瀟灑,儼然是個最會趨奉的詩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婦女打招呼。
    1富基埃-丹維爾(1746—1795),法國大革命時代控告貴族的檢察長。
    呂西安心裡想:「天哪!無論如何要有錢!這個社會只有見了黃金才下跪。」接著又聽見良心的呼聲對他嚷著:「不!還是成名要緊,要成名就得用功。對,用功!大衛說的就是這句話。天哪!為什麼我要到這裡來?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著敞篷車,帶著跟班,在這條林蔭道上兜風!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婦女弄到手!」
    呂西安說著這些氣話,在於爾班飯莊吃了一頓兩法郎的晚飯。第二天早上九點,他上路易絲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該那麼冷酷,誰知非但德·巴日東太太不接見,門房還不准他上樓。他在街上張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萊從德·巴日東太太家出來,眼梢裡瞥見呂西安,立刻躲開。呂西安氣壞了,緊緊跟著他的情敵。杜·夏特萊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過身來點點頭,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呂西安道:「對不起,先生,請你慢走一步,讓我說幾句話。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過去的友誼份上,幫我一點小小的忙。你從德·巴日東太太家出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她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對我冷淡?」
    杜·夏特萊裝著忠厚的樣子回答說:「沙爾東先生,兩位太太把你丟在歌劇院,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可憐的詩人說。
    「告訴你,你一開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虧。人家向他打聽你的來歷,他老老實實說你姓沙爾東,不是姓呂邦潑雷;說你母親服侍產婦;你父親生前在昂古萊姆的烏莫鎮上開藥房;你妹子是個挺可愛的姑娘,襯衫熨得再好沒有,快要嫁給昂古萊姆的印刷商賽夏。上流社會就是這樣。你想出頭嗎?他們要查究你的出身。德·瑪賽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陣;兩位太太生怕在你旁邊受累,趕緊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們家去。德·巴日東太太如果再和你來往,她的弟媳婦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報復吧。社會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會就是了。躲到閣樓上去,寫出偉大的作品來,想辦法培養一種勢力,大家便對你俯首貼耳;那時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樣回敬。德·巴日東太太以前對你越好,以後越要躲開你。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問題不在於爭回阿娜依斯的友誼,倒是別讓她變做你的敵人,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她給你寫的信,你統統還給她,這種君子作風她一定領情;以後你要是用得著她,她不至於和你作對。至於我,我相信你前程遠大,到處替你辯護;便是現在,只要有什麼地方能替你效勞,我沒有不樂意的。」
    這時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氣氛中返老還童了,他向呂西安冷冷的客客氣氣的告別;呂西安垂頭喪氣,臉色那麼蒼白,精神那麼渙散,竟顧不得還禮。他回到旅館,看見斯托勃等著。裁縫親自上門,與其說替他試新裝,——事實上也替他試了,不如說向快活林旅店的老闆娘打聽陌生主顧的經濟情形。呂西安來的時候坐著包車,上星期四德·巴日東太太用馬車把他從滑稽歌舞劇院送回旅館。斯托勃覺得情形不壞,稱呂西安為伯爵,又誇耀自己的手藝,說是把呂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顯出來了。
    他說:「年輕人穿了這樣的衣衫,盡可上杜伊勒裡散步,要不了半個月,準會娶到一個有錢的英國小姐。」
    德國裁縫1的笑話,高雅大方的衣服,細潔的料子,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風度,這許多小事情減少了一些呂西安的愁悶。他隱隱約約覺得巴黎有的是機會,相信自己不難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詩稿,一部精彩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嗎?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應第二天送外套和別的衣衫來。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禮服的,一齊帶著發票來了。呂西安既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也沒有忘掉外省的習慣,統統付了現款。付清了賬,帶來的兩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還不過來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樣穿起衣衫,到斐場平台去走了一轉。他出了一口氣。他穿得那麼體面,那麼漂亮,那麼風流,好些婦女望著他,有兩三個受著他美麗的相貌吸引,還回過頭來瞧他。呂西安揣摩青年們走路的姿勢,動作,一邊想著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邊學那些高雅的姿態。
    晚上他獨自待在房內,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問題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為省錢,在旅館裡吃最簡單的早飯。他彷彿要搬走的樣子,叫旅館開賬,發現他欠了上百法郎。第二天,想起大衛說過拉丁區物價便宜,就趕往那兒,找了半天,終於在克呂尼街,靠近索邦2,找到一家破爛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租金正合乎他預定的數目。他馬上付清快活林旅店的賬,當天搬往克呂尼街。除了雇一輛街車,沒有花別的搬家費。
    1德國人斯托勃當時是巴黎最有名的裁縫,一八二一年時鋪子開在黎塞留街。
    2巴黎大學文科理科的校址,十三世紀時路易九世的懺悔師索邦在此創辦神學院,至今沿用其名,稱為索邦。
    呂西安在他寒傖的房間裡安頓定當,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信集中一處,包起來放在桌上;沒有動筆之前,先對這一個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認,在沒有想到路易絲在巴黎會發生變化的時候,自己先糊里糊塗的變了心;他看不見自己的過失,只看見眼前的處境;責備德·巴日東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斷送他。他憤恨交加,傲氣十足,逞著一腔怒火寫了一封信。
    太太,有這麼一個女人,不知你對她怎麼看法:她看中一個可憐的膽怯的孩子,這孩子抱著許多高尚的,後來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賣弄風情,拿她的聰明機智和假裝的母愛,引誘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語的許願,叫孩子聽得出神的空中樓閣,在她嘴裡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帶在身邊,一會兒埋怨他信心不足,一會兒把他奉承誇獎。等到孩子拋棄了家族,閉著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卻帶他到汪洋大海邊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條單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在暴風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著,祝他一路順風。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樣紀念品,可能暴露你施捨的罪過和遺棄的恩典。一旦你碰見孩子在波濤中苦苦掙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經把他抱在懷中的話,恐怕你也免不了臉紅。可是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那紀念品已經在你手上了。你盡可忘掉一切。當初你指著天上,叫我看著美麗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見悲慘的現實。將來你在顯赫的社會裡光芒四射,受人敬愛;而我,被你帶到了那個社會的門口,又被你丟在破爛的閣樓上直打哆嗦。你在歡樂場中說不定會受到良心責備,想到被你投入深淵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內疚。那孩子儘管窮愁潦倒,還願意把他僅有的一樣東西奉送,就是在最後瞧你一眼的時候寬恕你。是的,太太,為著你,我弄得一無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無中生有造出來的嗎?天才應當傚法上帝,我學了他的寬容,不知是否能具備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須擔心;萬一我墮落,你可逃不了責任。我要用工作去獵取榮名,可惜那榮名絕對沒有你的份了。
    這封浮誇的信充滿著沉痛的傲氣,那是二十一歲的藝術家往往表現得過分的。呂西安寫完了信,一顆心飛回老家,看到大衛犧牲了一部分積蓄替他裝修的美麗的房間;他曾經體味過的安靜,樸素,小康的樂趣,歷歷如在目前;周圍全是母親,妹子,大衛的形象;他們臨別的哭聲又聽見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為他一個人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依傍。
    過了幾天,呂西安寫信給妹妹。
    親愛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別不幸,只要聽到獻身於藝術的弟兄報告生活,心裡總是苦多樂少,現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們不是都為我作了犧牲嗎?我不是把你們每個人都拖累了嗎?我想著過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樂,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獨。在巴黎嘗到了初步的苦難和初步的幻滅以後,我怎麼能不超越我們之間的距離,像老鷹一般快快的飛回老巢,到真正愛我的環境中來呢?你們的燈光有沒有閃動?灶肚裡的木柴有沒有滾下來?耳朵裡有沒有嗡嗡的響聲?母親可曾說:——呂西安想念我們?大衛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掙扎?親愛的夏娃,這封信我只寫給你一個人。將來我遇到的善惡禍福也只敢告訴你一個人。說到善惡也真可歎:世界上應當善多惡少,而這裡偏偏相反。你只要聽我幾句話就能知道許多事情:德·巴日東太太覺得我丟了她的臉,到這兒第九天就翻臉不認人,把我打發了,趕走了。她見了我掉過頭去;而我因為她要捧我出台,因為要跟著她踏進上流社會,在昂古萊姆好不容易張羅的兩千法郎已經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問怎麼花的嗎?唉!可憐的妹妹,巴黎真是一個怪地方:十八個銅子可以吃頓飯,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兩法郎的褲子,時髦裁縫少了一百法郎不給你做。雨天街上積水,過街要付一個銅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輛車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過了繁華地段,如今搬在克呂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條小街,擠在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築之間。我在克呂尼旅館住著五層樓上的一個房間,空無所有,髒得厲害,房租還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塊兩個銅子的小麵包,一個銅子牛奶;晚飯在弗利谷多飯鋪吃,二十二個銅子一頓,吃得挺好,鋪子就在索邦廣場。到冬天為止,每月開銷不至於超過六十法郎,至少我這麼希望。開頭四個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對付了。四個月內,《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大概能賣出去。因此你絕對不用為我擔憂。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傖,前途卻是美妙的,富裕的,燦爛的。最近的變故使我受了傷害,可沒有把我壓倒。多數大人物全受過這一類的挫折。偉大的喜劇詩人普勞圖斯做過磨坊夥計。馬基雅弗利的《君主論》是夜晚寫的,白天還不是和工人們在一起?了不起的塞萬提斯在勒班陀戰役1出過力,丟了一條胳膊,被當時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下賤的獨臂老頭;不朽的《堂吉訶德》寫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為沒有人肯印。現在的局面不至於到這一步。只有懷才不遇的人才苦悶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錢,將來我一定有錢。我此刻完全靠思想過日子,大半天的時間在聖熱內維埃弗圖書館補足我缺少的學識,不下這番苦功決不能有大發展。所以我差不多快樂了。僅僅幾天功夫,我已經高高興興地適應我的處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歡做的工作,不用擔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學問。退出了上流社會,虛榮心不再時時刻刻受委屈以後,還有什麼能傷害我呢?一個時代的偉人應當離群索居。他們不是森林中的鳥兒嗎?只管歌唱,讓自然界聽著出神,不叫一個人看見。我預備這樣做,只要能實現我宏偉的計劃。我失去德·巴日東太太毫不惋惜。這種作風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離開昂古萊姆。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獨自打天下,倒是對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詩人的鄉土。惟有這兒能培養一個人的聲名;而聲名所產生的美麗的果實,我已經看到了。惟有這兒,在博物館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們的想像受到鼓舞和刺激。惟有這兒,在規模宏大,終年開放的圖書館中,能找到知識和精神食糧。總之,巴黎的空氣和一切極細微的事情都有一種精神,文藝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來的也就是這種精神。在咖啡館或者戲院裡談半小時話,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學到更多的東西。的確,這兒樣樣值得你觀看,比較,樣樣能提供你知識。物價貴到極點,也便宜到極點,這就是巴黎。每隻蜜蜂能在這裡找到它的蜂房,每顆心靈都有適合它的養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並不後悔。美麗的遠景擺在面前,我的心雖然痛苦了一個時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見了,親愛的妹妹,別希望我經常寫信。巴黎有一個特點,就是你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生活的速度快得驚人。我熱烈擁抱母親,大衛和你。
    1勒班陀,希臘一地名,塞萬提斯於一五七○年投入西班牙駐意大利的軍隊,一五七一年參加著名的勒班陀戰役,受了三處傷,左手殘廢。

《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