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晚了一天

    大衛等庫安泰弟兄來談判,心裡隱隱然感到恐慌。他牽掛的不是自己的利益,不是關於合同的爭論,而是廠商對他的成績如何評價。他的心情有如劇作家見了審查員。目的快達到的時候,發明家的憂急和自尊心把別的情緒都壓下去了。晚上七點左右,夏特萊伯爵夫人聽到有關呂西安的種種矛盾的消息,好不難受,推說頭痛,上了床,叫丈夫獨自招待客人吃飯;另一方面,庫安泰弟兄倆,一個長子,一個胖子,跟著柏蒂-克洛來到他們的同行家裡。這同行現在是束手就擒了。他們一開始就遇到一個難題:大衛的製造方法不說明,合夥契約怎麼訂呢?說明了,大衛在兩個庫安泰面前變得毫無保障。後來經柏蒂-克洛勸說,決定先訂合同。長子庫安泰要看大衛的樣品,大衛拿出最後造的一批紙,保證成本的數字絕對可靠。
    柏蒂-克洛道:「哦!這不是訂合同的基礎嗎?你們可以根據這些樣品合夥,在契約上訂明,萬一出品做不到發明執照上寫的條件,合夥關係就取消。」
    長子庫安泰對大衛說:「在房間裡用小模子做出少數樣品是一回事,大量生產又是一回事。拿一樁現成的事來說:我們造顏色紙買的是同樣的顏料,比如把貝殼紙染成藍色,用的是原箱的靛青,其中每塊顏料都是同一批的貨色。結果怎麼樣?紙漿的色調從來沒有兩鍋一樣的……原料配製過程中,有些情形我們始終沒弄清。紙漿的質地,數量,立刻會改變問題的性質。你在銅盆裡放進一份配料,——我並不問你放些什麼,——你完全能控制,你能掌握各個部分,可以照你的心思拌啊,攪啊,捏啊,做到全部均勻……但是換了五百令一鍋的紙漿,誰保證你的情形完全相同,誰保證你的方法一定成功?……」
    大衛,夏娃和柏蒂-克洛面面相覷,彼此的眼神包含很多意思。
    長子庫安泰停了一忽又道:「再舉一個相仿的例子。你在草原上割下兩捆草,紮緊了放在屋內,照鄉下人的說法,不讓它們發熱;乾草照樣發熱,只是並不出事。試問你會不會根據這個經驗,在一間木板蓋成的穀倉裡堆兩千捆乾草?……你明知那些草要起火,把你的穀倉像一根火柴似的燒掉。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說吧!……此刻你只割了兩捆乾草,我們就怕紙廠裡堆了兩千捆燒起來。換句話說,我們可能損失一鍋又一鍋的紙漿,花了大量的錢,結果兩手空空。」
    大衛聽著怔住了。干實際事務的人講話句句著實,不像理論家開口閉口脫不了將來兩字。
    胖子庫安泰口氣粗暴的說:「我要簽這樣的合同才見鬼呢!鮑尼法斯,你不怕賠錢由你,我不願意受損失……我只能代賽夏先生還債,另外給六千法郎……」他又趕緊聲明:「其中三千付一年到一年三個月的期票……這樣已經夠冒險了……我們和梅蒂維埃的往來賬上還要掛欠一萬二。總數已經到一萬五……要我買下發明權來獨自經營,我不能出更多的錢了。鮑尼法斯,你和我說的新發明原來是這麼回事……真是天曉得!我只道你頭腦還要清楚一些呢。老實說,這不是生意經……」
    柏蒂-克洛聽了這些火氣十足的話並不著慌,說道:「你們的問題只是願不願意擔兩萬法郎風險,買一樣能使你們發財的秘訣?一個人冒的危險總是跟好處成比例的……你們是用兩萬法郎博一筆財產。人家拿一個路易去押輪盤賭,希望到手三十六路易,可是他明知道一個路易是送掉的。你們如法炮製就是了。」
    胖子庫安泰道:「讓我想一想;我不像我老哥精明。我是老實人,只曉得花一個法郎印的祈禱本子,賣兩個法郎。我覺得這個發明還在初步試驗的階段,會叫你破財的。第一鍋成功了,第二鍋失敗了,接二連三的做下去,弄得欲罷不能,等到一條胳膊捲進了這複雜的玩意,整個身體都會拖下去的……」隨後他講波爾多有個商人,聽信一個學者開墾荒地,弄到傾家蕩產;他隨口舉了五六樁相仿的例子,有的在夏朗德省,有的在多爾多涅省,有的在工業方面,有的在農業方面。他越講越激動,別人無論說什麼都聽不進了,柏蒂-克洛的意見非但不能使他平靜,反而刺激他火氣更大。他望著哥哥說:「我寧可多花一些錢,買一樣比這個發明更可靠的東西,利益少一些也情願的。」末了又說:「據我看,事情還沒成熟,不能作為一樁企業來經營。」
    柏蒂-克洛說:「你們到這兒來不是預備做交易的嗎?你們出什麼價錢呢?」
    胖子庫安泰急忙回答:「代賽夏先生還清債務,事業成功的話,保證他分三成好處。」
    夏娃說:「那麼,先生,做試驗的時期我們靠什麼過活?我丈夫被捕,已經丟了臉,再回進監獄也不過如此。債務我們也能還清……」
    柏蒂-克洛拿手指按著嘴唇,望著夏娃。
    「你們這是不講理了,」柏蒂-克洛對兩兄弟說,「你們見過樣品;賽夏老頭也告訴你們,兒子被他關在屋裡,用不值錢的原料一夜功夫造出了上等好紙……你們來收買發明權,你們到底要買不要買?」
    長子庫安泰說:「好吧,不管我兄弟願不願意,我來冒一下險,替賽夏先生還債,另外給他六千法郎現金,以後再分三成好處;可是有一點請你們注意,如果賽夏先生在合同上提供的條件一年之內不能實現,必須退還六千法郎,發明執照仍舊歸我們,由我們自由處理。」
    柏蒂-克洛把大衛拉到一邊問道:「你有沒有把握?」
    「有把握的,」大衛回答。他中了兩兄弟的計,惟恐胖子庫安泰破壞談判,影響他的前途。
    柏蒂-克洛對庫安泰弟兄和夏娃說:「那麼,好吧,我回去起草合同;今天晚上給你們各人一份副本,你們可以考慮整整一天,明天下午四點,等我出庭完畢,大家簽字。你們兩位去撤回梅蒂維埃的控告。我寫信去叫人停止上訴,然後我們把撤銷訴訟的公事彼此交換。」
    以下是大衛承擔各項義務的說明:
    立合夥契約人××××××
    ××××××
    茲因昂古萊姆印刷商大衛·賽夏確稱,能純粹採用植物原料,或以植物原料與習慣採用之破布混合,作成紙漿,使各種紙張成本降低一半以上,並能在鍋內平均上膠;大衛·賽夏與庫安泰兄弟公司協議合夥,憑日後領到之發明執照,按照上開方法共同經營造紙工業。雙方議定條款如下……
    這個文件經過長子庫安泰周密考慮,並徵得大衛同意;其中有一條規定,倘大衛不能履行諾言,即喪失全部權利。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柏蒂-克洛送合同來,告訴大衛夫妻倆,賽裡澤肯出兩萬兩千法郎現款接盤印刷所,當夜可以立契。
    柏蒂-克洛說:「庫安泰弟兄要是知道這件事,可能不簽合同,再來難為你們,要求拍賣……」
    這筆交易如果早三個月成功,一切都好挽回;夏娃看見久已絕望的事忽然實現,覺得很奇怪,問道:「付款沒有問題嗎?」
    「錢存在我那裡了,」柏蒂-克洛毫不含糊的回答。
    大衛說:「這竟是魔術了!」他要柏蒂-克洛解釋事情怎麼會如此順利。
    柏蒂-克洛說:「不是魔術。事情很簡單,烏莫有些商人打算辦一份報。」
    大衛說:「我可沒有辦報的權利。」
    柏蒂-克洛說:「對你是一回事,對接盤的人又是一回事……不用擔心,儘管收錢,賣契上的條款讓賽裡澤去對付,他有辦法的。」
    夏娃說:「對啊!」
    柏蒂-克洛又說:「你答應人家不在昂古萊姆發行報紙,賽裡澤的後台老闆可以在烏莫發行。」
    夏娃眼看不久能拿到三萬法郎,不用再為生活發愁,心裡飄飄然,已經把合夥契約看作次要的希望。因此對於合同上最後一點爭執,賽夏夫妻倆也讓步了。長子庫安泰堅持發明執照要用他的名字。理由是大衛的權利在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執照無論用哪個合夥人的名義都沒有關係。他兄弟還說:「領執照的錢是我老哥的,旅費也是他的,加起來又是兩千法郎!要不用他的名字,這筆生意根本不談了。」可見銀錢老虎在每一點上都如願以償。四點半左右,合夥契約簽了字。長子庫安泰很大方,送給賽夏太太六打刻花刀叉,一條泰爾諾織的漂亮羊毛披肩,代替佣金1,庫安泰的意思是要人忘掉過去的爭論!一式兩份的契約才交換完畢,卡尚把收清債款的憑據,各種文件,連同呂西安假造的三張該死的本票,交給柏蒂-克洛,忽然驛車公司的一輛貨車轟隆隆的開到門前停下,接著科布在樓梯上大聲叫起來。
    1買主除正價外,照例要送一筆小費給賣主的家屬,原文叫做「別針費」。我國舊社會中亦有此例,名目籠統的稱為中金(或中費)。
    「太太!太太!一萬五千法郎!……呂西安先生叫人從普瓦捷帶來的,全是現洋。」
    夏娃舉起胳膊叫道:「一萬五千法郎!」
    驛車公司的送貨員說道:「是的,太太,波爾多的班車捎來一萬五千法郎,嘿!份量不輕呢!底下還有兩個人替你搬錢袋。寄款人是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先生……我先給你一個小皮袋,裡頭有五百法郎,恐怕還有一封信。」
    夏娃念著信只道是做夢:
    親愛的妹妹,茲寄上一萬五千法郎。
    我沒有自殺,而是把自己出賣了,失去了自由。我不僅做了一個西班牙外交官的秘書,而且身體和靈魂都交給他了。
    我要開始一種可怕的生活,也許投河死了倒反乾淨。再見了。大衛可以恢復自由,他不難花四千法郎買一個紙廠,掙一筆傢俬。
    但望永遠不再想起——
    你可憐的哥哥呂西安。
    沙爾東太太進來瞧著工人堆放錢袋,嚷道:「我這個可憐的兒子真是晦氣星,他說的不錯,他即使有心做好事,也得不到好結果。」
    長子庫安泰走到桑樹廣場上說道:「好險啊,事情只差一點兒!再過一小時,這些金子準會照亮賽夏的眼睛,看出合同的毛病。現在他答應三個月為期,到時我們就有辦法了。」
    晚上七點,賽裡澤盤進印刷所,付了錢,最後一季的房租也歸他負擔。第二天,夏娃拿四萬法郎交給稅局局長,托他用大衛的名義買進年息兩千五百法郎的公債。接著寫信給公公,請他在馬薩克物色一個價值一萬法郎的小莊園,作為她個人的投資。

《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