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乾燥的空氣籠罩著蘭坊城。這個隴右的邊遠小城屬安西都護府管轄,狄仁傑半年前被委任為這裡的縣令。
狄公整肅吏治,勸課農牧,恩威並施,寬嚴中的,很快就將這蘭坊城管治得井井有秩,百業盛興,士民仰服。衙署裡日常庶務自有洪參軍董理,洪參軍雖勉職司,精熟吏務,狄公反倒垂拱無事,兩袖清閒。日子一長,只覺神志蕭散,意態疏懶,渾無趣味。
這一日正值正配狄夫人生誕,衙署裡上上下下採辦佈置,忙於壽宴。僚屬吏佐繼禮賀拜,狄公一一謝絕,只準備熱熱鬧鬧擺個家宴,讓府邸內並奴僕十來人暢懷盡興一口,也正好驅趕驅趕這多時的閒聊索寞之氣。應狄夫人請求只答應清風庵的女住持寶月一人作陪。——雖系外客,也不算俗人。
清早狄公獨自走出衙邸,回來時已日上三竿。他興孜孜進了內衙,換過一領乾淨的湖藍葛袍,打開窗戶,坐定靠椅,欣賞起手中一個紫檀木盒來。——這是他跑遍了城裡幾家古董鋪才買到的,晚上席間將鄭重獻與正夫人作為祝壽的禮品。
洪參軍端過一盤酒食走進內衙。
「老爺早膳都沒吃,這一早哪裡去來。此刻想是肚中也餓了吧。」
狄公聞到一股烤豬肉香,不覺饞涎盈頤,這才想起今天尚未吃東西。
「蘭坊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都麻木,夏天這才剛到,又熱得喘不過氣來,整日裡只覺神思恍惚,昏昏沉沉,老爺可千萬保重身子。——我見老爺昨兒檔館回來,半夜裡書齋還亮著燈火,莫非陳年賬簿裡又倒騰出什麼疑難案子。這多時來地方靖安,百姓樂業,並沒什麼刑案訟訴鬧到衙門中來。」
狄公撕下一小條豬腿送到嘴裡,只覺香膩可口。
「這夜間壽席上的菜餚如何此刻就端來與我吃了?」
「老爺哪裡的話,這是衙廚裡的剩貨了。馬榮一早去肉市抬來一隻整豬,捆在廚下尚未宰殺哩。」
狄公吃罷,推過杯筋。洪參軍上前收拾,一一歸在木盤裡,正要回轉。狄公道:「洪亮,你可記得發生在這蘭坊的那樁懸案,京師司珍衙門的司庫掌固鄒敬文五十錠御金被盜事件。」
「老爺原來是對這件案子生起了興味。這事刑部已懸掛了沒頭官司,不了了之。再說,那時老爺尚未就任哩,案子早在去年……」
「對,確切一點,案子發生在去年即辛巳年八月初二。——洪亮,這多時間清平無事,閒散久了,沒案子問理,甚覺無聊。昨日我偶爾翻翻衙署裡的舊檔,竟對這樁巨案動了興趣。那日得閒暇,我們商議商議吧。」
洪參軍擱下盤子:「我們還在濮陽時,便從邸抄裡讀到此事。當時京師震動,戶部的兩名大員被褫奪官職,不過那五十錠御金卻泥牛入海,再無消息。」
狄公笑了:「洪亮,沒想到你還記得這等清楚。你這就說說,那五十錠金子是如何被盜的。」
「司庫掌固鄒敬文奉聖命由京師西去沙陀國採辦御馬,途經蘭坊城,住進官驛裡。一夜之間,五十錠黃金變作了一堆鉛條。」
正說話間,馬榮走進內衙稟報:「老爺,我買了一口三百斤的肥豬,滾水已備下,正等著宰哩。」
狄公笑道:「這口肥豬單靠你一人消納了,我與洪亮吃不多,太太們怕油膩,奴僕們不敢與你搶,唯一的一個客人又是吃素的。——此刻我與洪亮正議論著去年這裡發生的一樁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了聽聽。」
馬榮拉過一條靠椅坐了下來。——他與洪亮一樣,一聽到有案子辦便發興頭,迷溺其中,欲罷不能。
洪亮繼續說道:「金錠被盜後,京師派來官員協同衙司嚴密追緝了三個多月,一無所獲。鄒敬文瀆職拿辦,關入京師大牢,還牽累了戶部尚書和安西大都護,舉朝震動,天下聞知。」
狄公又問:「依你看來,這作案的盜賊可能是什麼人。」
「據聞,當時鄒敬文攜帶了三口一般輕重、形制一式的皮箱,黃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實上隨行護佑的內廷禁卒和蘭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誰也不知道鄒敬文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攜帶巨金在身。——後來鄒敬文在獄中說,那口藏有黃金的皮箱邊角裂了一條口子,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調換了內容,其他兩口皮箱卻紋絲未動。——這竊盜黃金的須是內賊無疑。」
狄公搖頭道:「說是內賊卻有一點不符。——盜金者將鉛條換過黃金,原只是迷惑鄒敬文,拖延時辰,待鄒敬文到了沙陀國才發見黃金被盜,為時已晚,罪犯早已逃之夭夭。這內賊一逃,豈不敗露?海捕文書下來,定作欽犯,過不了邊關,哪裡潛匿?倘是外賊,即便不出邊關,依舊可在蘭坊城搖擺出入,誰個曉得?再有,京師御使繼物過境向有通例,每天入寢前,起床後都要檢查一番所繼之物。——當時黃金被鉛條換過,第二日一早鄒敬文便發覺了。內賊知悉這通例,何要多此一舉。」
洪參軍點了點頭:「前任縣令將護衛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亦無下文。又去將市井潑皮。無賴。乞丐。偷兒一併捉拿,鬧騰了一個月,哪裡見著黃金的影子?還是被削了官職。」
狄公道:「官府不應只在蘭坊一地搜索。黃金被劫固然在蘭坊官驛,但罪犯恐怕早在鄒敬文到達蘭坊之前就密謀策劃了。據雲,鄒敬文到蘭坊之前一夜,宿在且末鎮。罪犯恐是在且末鎮就探得鄒敬文攜巨金由蘭坊去沙陀的信息,巨金就藏在那邊角有裂口的皮箱內。——罪犯早在蘭坊等候著鄒敬文了。」
洪參軍不解:「照老爺的話推衍,盜金者可能從京師到這裡的任何地方探得個消息,甚而鄒敬文出京師之前便得知密信。——京師至蘭坊五千里,豈要是那個且末鎮。」
狄公笑了:「我說是且末鎮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證據。鄒敬文獄中供道,那只裝有金錠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鎮才開裂的,他說內裡有一條金錠稜角尖銳,路途蹭蹬,又跌下馬背過一次,致裂縫破口,終為歹人所乘。我們此刻便派人帶了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鎮,將鄒敬文當夜在那裡的行止打問清楚。例如,他在那裡宿夜時有沒有會客,有沒有收發信函,有沒有逛街化錢,有沒有什麼女子故意糾纏,等等。」
馬榮點頭頻頻,忽道:「老爺可知方校尉哪裡去了。我買豬回來,還未見著他人哩。派他去且末鎮最是合適。」
狄公道:「我適才聞報,方校尉捉拿一個潑皮去了。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內兩個潑皮酗酒鬥毆,失手致命。內裡詳情還不清楚,等方校尉回來就知道了。」
洪參軍忽見狄公書案上放著一個紫檀木盒,不由好奇問道:「老爺那書案上的木盒,以前卻未見過,想來又是什麼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省悟過來,伸手去書案上取過木盒,遞給了洪參軍:「孔廟後街上那爿骨董店買到的。我見盒蓋上鑲著塊白玉,刻成一個古篆的『壽』字,正好用來慶賀太大的壽誕,這木質也極貴重。」
洪參軍讚賞一番遞給了馬榮,馬榮捏在手中細細端詳,說道:「這盒子正可用來放壽帖。可惜盒蓋上有兩處刀痕,十分敗相。這一邊劃成了個『入』字,那一頭像是個『下』字。老爺,待我拿去找個細工木匠將它磨光了。」
「這個主意不錯,我也見著那劃痕了。」狄公道。「午後半日工夫能完工嗎?」
「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馬榮待欲將木盒納入衣袖,又好奇地打開盒蓋。
「盒蓋後面還粘著一片紙哩。」
「那是價目標籤,你撕去吧。」狄公道。
馬榮將小指的指甲剔入紙片下,輕輕佻啟。忽道:「老爺,這不是價目標籤,上面還有兩行小字哩。」
狄公接過紙片,不由念道:「吾飢渴不堪,命在旦夕,望速垂救。——具款是:白玉辛巳九月十二日。」
「老爺,要是一名叫白玉的姑娘於垂危中呼求救助,莫非她遇了不測,被歹人關押了。——辛巳九月,哎喲喲,已經快一年了,保不定這白玉姑娘早餓死了。」
洪參軍道:「興許只是一個無聊的玩笑,作弄人的,不必當真。」
「豈是玩笑!」馬榮急了。「你看這字體,黑紫干腥的,要是當時用鮮血寫成,粘在盒內偷愉扔出窗口或煙囪。如今固然是早死了,但這個白玉來路蹊蹺,老爺又如何看?」
狄公慢慢捻動長鬚,木然瞅著盒蓋上那塊刻成『壽』字的白玉,不覺發愣。忽聽得門外有人稟報。
「進來。可是方校尉嗎?」
來人果是方校尉,見他神采飛揚,紅光奕奕的臉上流蕩著得意的笑容。
「啟稟老爺,那個肇事殺人的潑皮已拿到,名喚阿牛。被殺的也是一個無賴,叫沈三。」
狄公點點頭:「少刻早衙升堂,我即傳審。證人都會齊了嗎?」
「酒店裡的掌櫃、夥計、雜役,全數傳到。那酒店招牌兒喚作『馬侯酒店』。——還有當時在店堂的吃客,也可作證。」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你先下去,等候巳牌升堂。」
方校尉走後,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在手上擺弄半晌,又憂鬱地看了一眼,說道:「不管這個白玉是真是假,它已不再是吉祥的壽禮。早衙尚有半個時辰,我得再去那骨董鋪另選一件壽禮,順便問詢這木盒的來歷。洪亮,你去查閱去年的官牘檔卷,看看九月裡有沒有人來衙門報案,道是一個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蹤。——骨董鋪不遠,馬榮,我們走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