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狄公已將衙門的牢頭禁子細細查審了,如梳篦過一般,竟沒發見哪個有送毒餌的嫌疑,心中十分煩悶。又不敢大動干戈,全班換人,恐傷全局。——臨了只得宣佈萬一帆獄中畏罪自盡,厝屍衙牢,擇日埋葬。
    午衙退堂後狄公與洪亮、陶甘又議論起漢源街市上近來人心不安的種種跡象。許多大店舖都關了門,店主掌櫃的暗中攜眷屬並金銀細軟去了長安。市面上謠諑1紛起.人人自危,都疑心有大禍臨頭。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門背後總有人指點;都認得是衙裡的細作,躲閃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干隔澇漢子熟識的,也裝作沒見,不敢招呼。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衙稟報:「殺人正犯毛祿已拿到,現已押下大牢監管。」
    喬泰、馬榮身後跟進一個俊美女子,見了狄公慌忙叩頭致謝。
    「稟老爺。」馬榮笑道,「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婦劉月娥。」
    狄公道:「見你兩個喜孜孜回來便知已收大功。劉月娥果然無恙,這官司庶幾已解。」
    喬泰、馬榮將雞口鎮如何佯毆巡丁,混入橡樹灘,又如何養馬營認出毛祿,將他騙過,夜半救出劉月娥偷上賊船,返回漢源經過,有葉有枝講述一遍。狄公聽了一迭聲讚賞,又怨涇北縣衙站干岸兒,姑息瀆職。
    「老爺,潛匿於橡樹灘的一支人馬果是黑龍會匪黨,旗旛帳幕都有黑龍標幟,為首的叫做天罡將軍。這幾日磨劍擦槍,正擬沿江攻打我漢源來哩。——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鎧甲全數叫我們繳獲。」馬榮又補充道。
    狄公點頭:「漢源縣裡已有內應,這幾日緊鑼密鼓正湊泊哩。你兩個回來正好。賊人疑嫌萬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門的大牢裡,我們豈可輕覷。」
    喬泰、馬榮乃知黑龍會勢力已蔓入漢源,裡應外合,或有一場廝殺。
    狄公轉眼對劉月娥道:「劉小姐,你且將被裝入棺木後的一段離奇經歷講述一遍。——毛祿這賊如何脅逼你去橡樹灘的事,我們大節都清楚了。」
    劉月娥又造了萬福,乃開言道:「小女子醒過來時,正悶在一副薄棺裡,乃信真是死了,恐已埋入黃土。不料那棺蓋有隙縫,隱約見是殿堂模樣。還有絲絲涼風鑽進,愈覺清明。四面動輒不得,只感肢腿酸麻不堪。便大聲叫喊,又踢棺蓋。半晌不見有人應,又疑心是到了陰曹地府,只等牛頭馬面來拘繫過堂了。
    「忽而我聽得有人聲啼咕,像是兩人說話走近。我又用力踢棺蓋,扯嗓叫喊救命。只聽得有人說話。『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愈發聲呼救,擂動棺壁。——果然來人聽清了我言語,便聽得他用工具撬開了棺釘,將棺蓋搬移。
    「我睜眼一看,見是兩人,都是雇匠穿扮。一個手中拿著斧鑿,另一個背著木工箱,口中還噴著酒氣。兩人一時也嚇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入殿外的花畦邊坐定。年長的那個還端了井水,我淨了臉又吸了幾口涼水,乃覺舒暢。遂將自己身份遭遇情節與他兩個細述了。又知那兩人是兄弟,年長的叫毛福,日裡還在江家打制傢俱哩。
    「我連聲稱謝,又央求他們送我回家,再致酬償。毛福一口答應,扶我要走。他那兄弟便是個惡棍,叫毛祿,半日不吱聲,心中已動歹念。他乘毛福不備,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頭顱,毛福當場面破血流,死於非命。
    「小女子一時也嚇得沒了主張,待要叫喊,這荒寺半夜,誰人救應?毛祿與我道:『眾人都道你月娥死了,豈可再活著回家,嚇壞活人。被捉住了,還當鬼魅哩,用火燒死。不如就此隨我,也圖快活。』——小女子羞憤,待要呼救,毛虜這賊又威脅道:『再叫出一聲來時,也同毛福一樣。』我見他手中父子滿是血跡,不敢再喊。他將小女子綁在一根柱子上,嘴裡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回轉,己設了斧子與木工箱。遂將毛福抱入我那棺材,重新釘合了」。
    毛祿引我到一家妓館,當即便要成婚。一個老虔婆接待。我執意不從,拚死抗拒。他兩個將我綁在床腳邊夾嘴連腮只管亂打。打得我全身瘀傷,四肢再不能動彈。——第三日便與我換了衫裙,與一個獨眼龍一同坐船去了橡樹灘。那獨眼龍當日就被那裡的頭領殺了,毛祿也嚇破膽子,便討了個養馬的幹活,忍氣吞聲住下。
    「後來便來了這兩位恩公,道是漢源縣裡的緝捕,專來捉拿毛祿的。小女子乃獲救得見老爺。——老爺恩德勝於生身父母,死而復生,白骨再肉,小女子感佩終身,永能不忘。」
    狄公長長舒了口氣。笑道:「劉月娥,俗道是否極泰來,苦盡甘至。你歷經磨難,死而再生,終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慶可賀。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巴巴等候你哩。」
    劉月娥又連連叩頭,喜不自勝。轉又向喬泰、馬榮兩位稱謝。
    狄公忽道:「劉月娥,本縣尚有一事須告訴你。令尊劉飛波先生不知何故,離了漢源,未詳去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劉月娥面生憂色:「回老爺問,家嚴是個心性古怪的人。一頭奔在生意上,向來對家中事不問不聞。獨獨視我為掌上珠,十分溺愛。小女子實不知他何故離家遠去。莫非為小女子不幸事哀毀過度,失了常態。」說罷低低吁了一口氣,眼中噙了淚珠。
    狄公未動聲色,揮手示意洪參軍將她帶下去,備辦小轎護送回江宅。又矚喬泰、馬榮道:「你們想也乏了,快回去衙捨歇歇吧。此刻我想獨個在此靜靜養心一陣。」
    黑龍會謀逆事果然不是虛妄之談,雖不致兵燹2戰禍般嚴重,但刀兵之動,血火之災卻迫在眉睫。涇北那邊的事固可移文州府軍事長官,頭痛的是這裡漢源的逆黨,究竟會怎樣裡應外合,醞釀禍胎?——陰謀早露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鐘。韓詠南、劉飛波等一干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對了,杏花手中那局殘棋,究竟暗示什麼秘密。
    想到這裡,狄公只覺頭痛欲裂,口唇焦乾。——劉飛波業已潛逃,是否應收捕韓詠南?那棋局既藏有機關,鑄造人即是韓詠南的曾祖。韓琦父設計那棋局固然不會是讓兒孫輩用以謀反朝廷,但目下這棋局已與黑龍會的陰謀有干連。韓詠南陷在正中,其咎難辭。——狄公這時忽的又想起韓宅的佛堂來。
    那佛堂會不會是個藏垢納污之處?韓詠南行跡如此可疑,佛堂果是齋心靜敬之地?為何又晝夜不閉,燈火徹明?佛堂與棋局一樣也是韓琦父親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陰謀的禍根?那佛堂有甚可疑之處?莫非有機關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蹺,豈會有所暗示?玉版系由一片片碧綠翡翠嵌鑲拼成,與棋局唯一相像之點即是整個版面都是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塊拼合。——莫非這兩個圖形有相通之處?
    狄公迅即從抽屜裡拿出垂柳贈的那幅印有經文的黃絹,與棋局兩下對勘,一時也看不出名堂來。——棋是棋路,兩軍對陣,陷人殘局。銘是經文,釋迦典籍,語義精深。
    他將經文從頭至尾念了十來遍,無法找到什麼暗示。又將棋局縱橫顛倒走了十數步。也沒走出什麼異象變化來。心中惱怒,遂拂袖推開棋枰,去一邊沏茶。沏了茶來,狄公站著一面啜呷,一面又低頭思忖。——忽的眼光又轉回到棋枰上。棋枰3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則四面團團,如鐵壁合圍。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譜,卻發現原來白子大都散在圍外,如雲霧包合。黑子則侷促核心,擴散不開。——再細數黑子,縱橫各八格,佈局在八佾4圖陣內。八八六十四,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數!
    狄公心中閃出一道電火,莫非機關正在這六十四個格內?遂擱下茶盅,又將白子全數摘除,剩餘黑子留在棋局中,細觀形態。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對比經文字句,用硃筆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
    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門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語道:「原來機關在這十七字謎中,竟蒙蔽了我若許多時。」
    (附:金牒玉版圖與對弈殘局)
    門萬玄指吾生佛我
    念寶妙現言大齊佛
    念獨乃勝菩庇功於
    享蘊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寶在有須稱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恆是濟與
    年此得其河明眾思
    註釋:
    1諑:讀作『濁』,造謠。
    2燹:讀作『險』,專指兵火,戰火。
    3枰:讀『平』,棋盤。
    4佾:讀『易』,古時樂舞的行列。

《大唐狄公案·湖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