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侍女退下後,狄公獨個坐在露台上慢慢飲啜。夜風如絲,微微涼人,他伸了伸僵直的雙腿,十分舒適。心想飲完香茶,即去客店湯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頓豬肉菜飯,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覺有一團黑影監視著他,漸漸逼近身邊。他猛地跳起,環視四周,露台上並無異象。門裡外廳也沒見有人。他趴上牆頭窗戶窺探臥房,也沒見什麼奇怪的蹤跡。心中生疑,怕是幻覺,又撥開紫籐,跳出露台玉石欄杆,在樹叢深處搜索了一陣。這時周圍一絲風也沒了,灌木叢外歌彈吹唱之聲清晰可聞。
    狄公再跳進露台,猛見紫籐架一串串花朵背後閃出一角潔白的裙幅,一個絕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圓茶几邊。裙下故意間露出窄窄金蓮。
    狄公初時還以為是侍女來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覺詫異。那女子非唯沒托木盤,而是搖著一柄象牙細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臉襯朝霞,滿頭珠翠,艷光四照。
    那女子輕移蓮步,娉娉裊裊走上前幾步,一對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狄公。
    狄公大聲問:「你是誰?怎的無端問來這裡?」
    「闖來這裡?哈哈,這裡幾時成了閣下的私宅?」女子浪謔笑道。紅唇裡露出兩行碎玉,妖媚動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這紅閣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來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閃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來如此。閣下乍到初來,恐怕還未聽說起我的名字吧。」
    「敢問芳字。」』
    「金山樂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這小徑的盡頭,每日路過紅閣子。這裡好幾天沒住人了,故抄這近路回去。順便踏上露台觀賞一番這野花趣味。誰知今夜閣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還乞恕諒。」說話時又做出一副嬌媚之態。
    狄公聽說是樂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風流班頭,勝地名花,一顰一笑,舉足輕重。轉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這裡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閣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別人,閣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這樂苑裡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還不少哩。」
    狄公撚鬚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瑤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動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說適才在露台飲茶時,感覺有人暗中窺視,心中蹊蹺,故而隨意問問,小姐不必遠想。」
    秋月略略猶豫:「如此說來,倒也湊泊。頭裡我沿樹叢中小徑走來時,也覺有人暗中窺視。不過,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來就多。哈哈。」說罷又清脆地大笑起來。
    狄公也覺有趣,眼前竟是個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聲突然剎止。露台外的樹叢中傳出一絲絲輕微的、沙啞的笑聲,這笑聲很快又在紅閣子的臥房窗扉下迴響。
    秋月慌忙問道:「紅閣子裡還有何人?」
    「沒人——今夜只我一個租賃。」
    秋月邁步上前,企足從窗口向臥房內看了一眼,噓過一口氣來。又舒出削玉團冰一隻纖手,回頭拖了一把花籐小椅靠圓茶几坐下。一面扯開檀香扇,細看了尖尖玉筍般手指,乃慢慢扇動。
    花園那頭的大酒樓正笑語飛聲,浪謔一片。樓下好像在搬戲演樂,喝采歡呼一陣接一陣。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見諒,我明日一早便要趕路,轉折金華城回捕陽。恕不奉陪了。」說罷抽身欲回進廳裡。
    秋月鼻孔裡哼了一聲:「閣下且慢逐客。實不相瞞,今夜有一個癡情郎白鶴樓為我排宴,少間便要去我私邸親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會。這半日還不知閣下姓名,聽你這言語氣度,八成是個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個小小的胥吏,鄰縣浦陽充數,不值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還是趕快回去仙宅梳妝準備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脹,惶慚不已。轉而倒豎柳眉搶道:「區區小吏,如此怠慢輕侮於我,好氣人也。須知三日前京師一名舉人爺為了我還自尋輕生哩。」
    狄公一驚:「果有這事?你竟借此自炫,沒見半點感傷。」
    「莫非還要我為這癡漢子戴孝去?」秋月輕蔑地哼了一聲。
    「秋月小姐切勿輕言戴孝,鬼祭尚未終了,陰曹地府的大門還要敞開三日。孤魂野鬼在四處遊蕩,尋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聽見「吃吃」的笑聲,十分輕微。似乎露台外的樹叢間有人在暗自竊笑。
    秋月臉上抽搐,兩眼惘然。忽大聲叫道:「這個鬼地方我算是膩煩了。今日正有個主兒,要贖我出去當官太太,萬貫家財夠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轄了你這區區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氣勢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兒都早有太太,萬貫傢俬也由不得你作主。惱了太太時,給你窄鞋穿,疼了腳趾還不敢說。」
    「你怕我不會弄手段?豈止傢俬媵1妾,這金華一縣的十幾萬人丁到時候哪個敢不服?」
    狄公還未聽明白秋月的說話,見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欄杆,憤憤去了,心中不由一陣納罕。再細看,露台下原來便是一條細石幽徑,只是花木繁葳2,幾近遮沒。秋月去處也有一條翠柳碧梧相夾的小路。
    這時狄公又聞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個獰惡可怕的人影。見他穿一條髒破衲裰3,一頭一身的霉瘡,膿瘍潰糜,臭癡膠結。左眼窩凹陷無珠,右眼惡狠狠地盯著狄公,嘴裡還「吱吱」有聲。一隻變了形的殘手,剩有三個指頭,哆嗦地向前伸著,不停顫抖。
    狄公緊皺眉頭,趕緊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用手帕包了扔給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聲冷笑,並不接錢,轉身很快便消失在樹叢深處。
    狄公呆呆佇立半晌,幾乎是同一瞬間,一個美貌絕倫的天仙,一個奇醜無比的病鬼,先後出現,先後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靜。
    「老爺,老爺。」一個熟悉的聲音身後呼喚。
    狄公猛省,急轉過身來,見是馬榮,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轉向來這裡?」
    「稟告老爺,金華正堂羅縣令正在這裡樂苑逍遙哩。我在大街上看見他的轎馬儀仗,打聽實了,正是羅縣令羅大人。聽說他今夜即要趕回金華去,故我急忙忙跑來告知。老爺何不這就去會他一會,也省得明日專程繞彎子拜訪。」
    「果真是羅縣令便好。你引路,我們這就去見他。」
    兩人離了紅閣子,轉永樂客店門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樓連苑,花光鋪排,夜景正酣。紅燈一串串高懸處皆是青樓行院,低簷重簾,曲閣錦帳。「迷香樓」、「藏春閣」、「逍遙宮」、「海棠院」、「會樂堂」等,名號不一,五光十色。不時可見三三兩兩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攬生活。
    馬榮心中有事,不便東西張望,盡情觀玩。一手牽著狄公,急匆匆往見著羅縣令轎馬的街口趕去。
    轉過「恆豐莊」賭局,果見一隊官府轎馬停在一個幽靜小院門口。小院並未掛牌,看去樓閣玲瓏,門戶深邃,似是羅縣令的安樂窩。
    馬榮叫來一個衙丁,遞過蓋有官府印璽的大紅名帖。他進去小院傳話。「浦陽縣令狄仁傑專來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馬榮氣度,又見名帖,不敢怠慢,便進去小院通報。「
    須臾見羅應元褰4袍匆匆出來,老遠沖狄公便稽首行禮,高聲喧道:「狄年兄,幸會,幸會。什麼風把年兄吹到這裡,還尋著我這個躲藏小院。」
    狄公拱手還禮,笑道:「我由京師返任所,路過這裡。本擬明日去金華城中拜會賢弟,剛聽說賢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來尋,正好撞著。」
    「早在這裡撞著,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啟程返金華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麼事兒囑托小弟。」
    狄公道:「許多時沒見賢弟,敘敘契闊而已,並無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陽去。」
    羅應元湊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嬌?哈哈。不瞞狄年兄,小弟來這金山樂苑正是受理勘問李璉自殺一案。滯留三日,已可斷結。無非情場失意,司空見慣事,並無糾葛。李璉有個舉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東台左相李經緯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詳上峰。——這李公子風流倜儻,迷戀上這裡的一個煙花女子,孚了輕視,竟羞忿自殺。唉,也太糊塗了,枉自讀了一肚子書。」
    狄公唯唯。
    羅應元轉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華,不能耽誤。故爾我想將李璉自殺事乾淨交付於你,依例斷處。填寫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牘,畫一通葫蘆便是了,不必勞心。」
    狄公驚詫:「賢弟這話何從說起。這金華的衙門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這樂苑逍遙幾日,領略領略這裡的旖旎風光,絕妙人情。真所謂處處花草斗錦繡。家家杯斝5醉笙歌。年兄俯視幾日,也是快事。」
    狄公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賢弟莫要強人所難。再說也師出無名,吃人嘲笑。」
    羅應元笑道:「這有何難?」說著從腰間摸出一顆印璽,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這是金華縣正堂的官印。這裡官署衙務,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隸,牢頭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撥。——我這裡再不回去,太太陰沉下臉,徵色發聲,小弟狼狽可知。」
    狄公素知羅應元秉性風流,放浪豁達,且又懼內。這三日在樂苑逍遙,羅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時也不由動情,接了印璽
    馬榮又一旁攛掇:「老爺也就成全羅大人一遭,遲了一二日回浦陽,總不會令羅大人尷尬。」
    狄公問:「不知目下這金山樂苑由誰人攝管政務?」
    羅應元道:「這裡的里長叫馮岱年,一應官署政務由他一手掌管。樂苑的妓館、賭局全是他獨個經營,故爾十分富綽。他會協助你辦妥一應庶務。」
    羅應元一面說一面坐進官轎。吩咐吹滅燈籠燭火,悄無聲息星夜回駕金華.
    狄公望著羅應元遠去的官轎,惘然若失。忽然官轎又回轉來,羅應元伸頭出轎窗對狄公說:「險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還有一個宴會。」
    狄公失聲問道:「什麼?宴會?」
    「狄年兄,今夜樂苑各界名流在白鶴樓排盛宴請我,事亦望年兄代勞。正可見見這裡的領袖人物,那個馮岱年正是為頭的。你告訴他們,我已委託你全權管攝樂苑一應衙務,並請他們驗看印璽。然後你愛如何幹,悉聽尊便。了結李璉一案,將公文驛馬送來金華即可。」說罷官轎抬起,飛一般消失在夜霧裡。
    馬榮得意道:「不管這位羅大人打什麼鬼怪主意,我們倒可在這裡盡情觀玩幾日了。」
    狄公搖頭道:「只呆一天。——羅縣令不是說李璉自殺一案只是填寫具結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們偵查曲直,盤詰6是非。——我們快回客店換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樂客店,兩人換過公服,關合了臥房門隔,正要啟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鑰匙:「這鑰匙繫在身上恁的沉重,許多不便。留在鎖上吧,誰會來偷竊我那馬鞍袋、破布囊!」
    馬榮早叫了一頂大轎,永樂客店門外侍候。這邊狄公出來,早已烏帽官袍,上下齊整,都肅然起敬。掀了轎簾,迎狄公、馬榮上轎。
    狄公道:「到了白鶴樓,你須在酒宴上宣稱我已代攝金華衙務,有羅應元印璽為憑。——宴會上酒菜時,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處轉轉,碰碰運氣。」
    馬來道:「羅大人匆匆離開這樂苑,又不許打燈點火,躡手躡腳,恐有許多隱私。」
    狄公笑道:「這個不干你我事,了結了李璉案一走了之。」
    註釋:
    1媵:讀『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義同妾。
    2葳:讀『威』,葳蕤:草木茂盛,枝葉紛披下垂的樣子。
    3裰:讀『多』縫實破衣。
    4褰:讀『千』,撩起〔衣服等〕。
    5斝:讀『甲』,古代酒器,青銅製,圓口,三足,用以溫酒。盛行於商代和西周初期。
    6詰:讀『結』,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別人的陰私。

《大唐狄公案·紅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