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意法師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也見過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紅。她與狐狸稱姐妹,同吃同住,日夜為伴。有人說她自己本也是一條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麼?她無父無母,不知從哪裡來到人間。她曾被人賣到一家妓館裡,但第一天接客就將客官的舌尖咬了下來,這正是狐狸的舉止。當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從此她便住在裡面再也不出來了。」
    「大師父什麼時候見到過她?」狄公問道。
    「一年前我就見到過她。這次我來金華很想與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裡幽靈鬼魂太多,貧僧佛性不足,禪燈不亮,幾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攔了回來。唉!羅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來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條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傷了腳,又如何了?」
    狄公點頭示意羅應元。羅應元答道「不瞞大師父,那小鳳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謀殺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師並不驚訝。「她的死屍躺在我們不遠的東廂內,而我們還在畫廳裡喝酒、聊天、評議新詩哩。」
    張嵐波的兩眼望著玉蘭,顯得十分驚惶:「也被殺了?是你發現她被人殺死的?莫不真是狐仙顯了靈?」
    玉蘭點點頭。
    邵樊文生氣地說:「羅縣令,昨夜發生如此不幸,你應該及時告訴我們。我們都應付過刑事鞠審,薄有經驗,且也不會那麼容易憂傷。現在羅縣令你不得不面臨兩起謀殺案的偵查。謀殺小鳳凰的兇手你可有了什麼線索?」
    狄公見羅應元情緒緊張,猶豫不決,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這兩起案子實際上是聯繫在一處的。宋秀才企圖為他父親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齡將軍確實犯了謀逆的彌天大罪,鐵案如山,誰也翻動不過來。但是宋秀才有一點是看正確的,他認為那寫匿名信告發他父親的人並不是出於忠於聖上,而是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姦情,正是懷著這個同樣的目的,他又殺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蘭突然發出一聲驚叫:「狄大人,你,你還要將這可怕的談話繼續下去嗎?」她聲音顫抖,全身痙攣。「你……你正在用一種狡猾的殘忍的手法將咒箍愈縮愈緊……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節!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詩人!你忘了我是一個帶罪的人,隨時都有被處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蘭小姐莫要驚惶,我剛才已說了,告發你的那封匿名信與告發莫將軍的匿名信是同出於一隻骯髒的手。我想僅這一點你便可明白那兇手與你本人的案子有著何種利害關係了。」
    邵樊文、張嵐波、如意法師十分驚訝地望著狄公。
    狄公又繼續說:「再說那小鳳凰被害的事吧。你們知道畫廳掛簾背後有一通往東廂的走道,兇手只是聽到小鳳凰要跳《黑狐曲》時才動了殺機。這個曲子提醒兇手他是黑狐祠裡女巫朱紅的生身父親,而事實上小鳳凰也早已認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聲巨響,玉蘭跳了起來掀翻了石凳,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見她鐵青了臉色望著狄公大聲叫道:「狄仁傑,你這個狡獪的訟棍,惡魔使君,你那一套伎倆近兩日來我早嘗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蘭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狄仁傑,我也無需瞞遮你,正是我殺了小鳳凰!那小狐狸精企圖訛詐我,甚至用白鷺觀的舊事來嘲弄我,說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這口氣,就用剪刀刺進了她的喉嚨。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張狐狸一樣的嘴臉我是早看夠了。」王蘭情緒亢奮,言詞鋒刃閃閃。
    席上所有的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狄公疑惑地望著玉蘭眼中射出的兩團怒火,不由渾身戰慄了一下。
    玉蘭漸漸緩解了情緒,平靜地繼續說道:「宋一文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在京師便有往來。小鳳凰不知怎麼也竟認識宋一文,她告訴我宋一文經常去黑狐祠看朱紅。她從宋一文那裡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圖訛詐我。」
    狄公問:「玉蘭小姐,宋一文告訴了小鳳凰你的什麼秘密?」
    「宋一文雖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很早就分了手。但兩個月前他突然趕到新安白鷺觀來找我,要求同我言歸於好。我斷然拒絕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語我都不信。就在這時,我發現我們侍婢與一個香客勾搭上了,眉來眼去。「我立即將她趕出了白鷺觀。那天夜裡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見那侍婢溜回觀裡偷開我的箱子。一我一時怒起,便關上觀門,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頓,誰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這時正好宋一文來觀裡看我,他一見這情景,便了聲不響地幫我將屍體拖到庭院的馬櫻樹下偷偷埋了,當即約定永不聲張。他走後,我自己撬壞了道觀後的門領,又將銀燭台扔到井裡。然而他卻反目背約,寫密信告發了我,使我鋃鐺入獄,思想來無非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來金華剛走進東門,正好與宋一文打了個照面。他恬著臉又邀請我去他那裡,說他租的房子就在東門附近的孟掌櫃家後院。回旅店我對差官謊稱說剛才遇見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見了,夜裡想告個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過我,竟同意了。半夜裡我找到了東門內孟掌櫃家後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當夜便來,早已睡了,聽得我的聲音趕忙爬起開了花園後門迎我進了屋。回到屋裡我便責問他寫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認,我乘他回身去臥房穿衣不備,便用砍刀殺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從客店裡隨身帶去的。
    「現在,狄仁傑老爺、羅應元老爺,案情已經大白,你們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賤妾惡貫滿盈,犯下了這許多彌天大罪。刑部縱使有意要為我開脫,那三個惡魂也不會與我干休。玉蘭從此與諸位老爺恩公訣別了。」
    這邊玉蘭鎮定自若,視死如歸。席上客人早嚇灰了臉,不知所措。狄公被玉蘭一頓搶白,又攤出這些犯罪之確鑿事實,言之成理,一時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來,瞼上出奇的堅毅平靜,手足卻顫抖著。他走到玉蘭面前細細望了玉蘭一眼,不禁老淚閃爍。他高傲的眼睛望著遠天的黑雲,鎮定地將深紫蟒袍拉直,又將金玉帶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進出兩句話來:「玉蘭——老夫誤了你!我不需要憐憫,更不奢求寬恕……」說著竟一躍而起翻出古亭的欄杆往那百丈深淵縱身一跳!
    「啊!——」玉蘭一聲淒絕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忙俯身欄杆下看,深淵下峽谷正水聲如雷,古亭外山濤奔徹,秋蟲長鳴。一輪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眾山萬壑披上了一層銀霜般的白光。一縷縷輕霧從岫1穴間逸出,裊裊在半空與天邊的纖雲合作一片。
    玉蘭小姐終於恢復了平靜。說道:
    「看!月亮幾時出來的我們誰都沒有留意,多麼亮,多麼圓的明月啊!」
    客人們這才回過身來望著玉蘭小姐那張與明月一樣銀白的臉。狄公給玉蘭的瓷盅裡斟上了滿滿一盅酒。
    玉蘭接過一仰脖全灌下了肚。聲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賤妾誤了你啊!你幾次說要在故里造一座精緻的墓瑩,誰知今天卻拋屍他鄉!狄大人,羅大人,我剛才錯怪了你們兩位老爺,言語冒瀆,休要記掛。賤妾已是風燭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經證實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蘭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歲遇見了他,我們相愛了,恩愛纏綿,形影不離。他幫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師那家妓院來到這金華渡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開娶我為妻,因為他父親堅決反對他同我結婚,再說他那時又是這金華一府之主,生怕吃人恥笑,後來他父親作主替他娶了親,便是當朝宰相的女兒,我們只得分手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文錢,我只得回到一家煙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裡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後來多虧溫東陽極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裡卻仍是懷念著邵樊文,日夜記著他,聽有人打金華來京師便訊問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記過邵樊文。你們男人是很難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戀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會發瘋般地、不顧一切地愛著他,儘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諷她,甚至遺棄她,她都不惜。正所謂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將軍的小妾,當莫將軍發覺時,他先下了手,寫了一封匿名信告發了莫將軍.正值九太子謀反,莫將軍便遭了殃。邵樊文原與九太子很熱絡,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謀反注定要失敗,故沒有參與他的陰謀。但九太子卻把他當作自己的心腹。後來聖上派下欽差、邵樊文便迎合欽差將九太子黨羽全數檢舉,一網打盡。立了大功,極得欽差信任。故陞官去京師,進了集賢殿,當了知院事,伺伴聖上起草詔令文書。
    「邵樊文因為沒有子女,故對與宋氏私生的那女兒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開認她。每到金華,他總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紅,但卻蒙了面生怕朱紅認出他的面貌。朱紅將宋一文來金華為父翻案報仇的事告訴了他,他便設法殺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來正巧碰上小鳳凰,小鳳凰當時沒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鳳凰來縣衙見到了他並認出了他,他怕小鳳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煙火之際溜進畫廳東廂殺了小鳳凰。這縣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時常進出,門戶走道極是熟知,故能在短時間內幹得乾淨利落,不留痕跡。昨夜我見小鳳凰被殺,心中馬上想到是他幹的,當時我心情極壞,頭痛欲裂。他也從不瞞我,—一與我細說過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說出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實事,但與我同埋死屍的並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後來寫匿名信告發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認識來一文,剛才說宋一文的那一席話全是賤妾信口胡編的,只是為了替邵樊文解脫。他知道我對他一片癡情,卻百計千方來折磨我。他厭嫌我,也擔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於死地,又不露痕跡。然而狄老爺、羅老爺已經察破了他的行徑,狄老爺的大網已經套上了邵樊文的頭。我出於舊情,由於對於他瘋狂的愛,跳出來承攬一切,我編造了一通胡話企圖使狄老爺放鬆對邵樊文的進逼。我覺得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殺頭也是一件樂事,我希望他永遠那麼氣宇軒昂,那麼風流倜儻。誰知,誰知他是一個大丈夫,他推開了我的愛,拒絕了我的憫憐,我的寬恕。他覺得他不能心靈上受侮,不願靠了一個女人的殉情獻身而苟且下來。他跳崖自盡了,他的瘋狂的行動使我覺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覺得這世界已是暗淡無光,我活著已無一點意義。但為了不連累狄大人、羅大人,也不連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寧願去刑部大堂招從白鷺觀殺人之罪,聽候裁判。狄大人,羅大人,請受我玉蘭一拜,抵了賤妾剛才語言衝撞,出口不遜之愆2。」
    玉蘭將扈從跟隨而來的差官喚來,敬了他一杯酒,請他給自己套上鎖鏈,先上轎口城裡旅店。
    目送玉蘭的官轎搖曳下山,羅應元這才收回魂魄,清醒過來。
    「狄年兄,這原來卻真是大夢一場啊!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羅相公,剛才玉蘭的一言一語,行動舉止都記錄下來,正可充實你給她寫的小傳。她的生命,她的詩到今夜已經全部結束了,你們編纂箋釋她的詩大可不必再考慮今天之後的玉蘭。你與被這一幕幕的詩弄得發了呆的張大人也坐轎回衙去吧,讓我和如意師父再欣賞一會月色,吃幾塊月餅,聊會兒天吧。你回衙後順便請高師爺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盡可能詳細的呈報.寫下兩天來這些動人悱惻的內容情節,讓刑部、讓大理寺看看,讓集賢殿的學士們看看,讓聖上看看——也讓後世的人讀一讀這奇極、妙極的傳奇吧!」
    古亭內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師兩個人了。狄公吩咐將酒席果品撤下,分賞於扈從人等。侍役丫環們領命自去松林帳篷篝火間快活消受不題。
    如意法師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長地說:「大人,十里霧退去了,『霧裡會』也散了,依然好個崢嶸山色。你看那渾圓的月亮,彷彿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們今夜正是來這裡賞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師父,你對朱紅很是憫憐,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訴你,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間看見那只黑狐狸時,我便知道朱紅死了。狄大人,我問你一句話,你真的拿著了邵樊文的確鑿罪證了嗎?」
    「不曾。玉蘭太性急了。她跳了出來吹開了遮住這疑案的十里迷霧。如果她今夜冷靜一點,邵樊文也不吭一聲,光喝酒,吃月餅,這整個結局便會改觀。事實上我當時不能確定真正的兇手究竟是誰——如意師父,我也還疑心過你哩。最後邵樊文將會嘲諷我幾句,或題一首打油詩給我,大家喝光了羅縣令從衙裡抬上來的酒,高高興興坐轎回衙。明天各自東西,月亮又漸漸變彎變黯。正是由於玉蘭小姐對邵樊文的真摯熾熱的愛導致了她承攬一切罪過,她以為我們已經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證。崇高的獻身精神卻激起了邵樊文自負和尊嚴的狂潮,邵樊文不願在別人尤其是一個女子的寬恕和憐憫下繼續活下去。」
    如意法師笑著說:「這或許正是一出原先就編排定妥的戲。四十年前朱紅的母親從野外抱回一隻狐狸崽子時便揭開了幕。我們看去似乎是一隻黑狐狸扮演了人間傳奇的一分角色。從狐狸看來,或正是一個人物扮演了狐狸傳奇的一個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嬋娟,秋山如畫,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晝一般。
    註釋:
    1岫:讀『秀』,峰巒,山或山脈的峰頂。
    2愆:讀『千』,過錯;罪過。

《大唐狄公案·黑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