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可是奇奇科夫的計劃一件也沒有完成.首先,他醒得比預計的晚.這是第一個不愉快.起床以後,他立即派人去看馬車套好沒有,一切是否準備妥當,得到的答覆是馬車沒有套好,什麼也沒準備好.這是第二個不愉快.他發起火來,甚至準備給我們的朋友謝利凡一頓毒打哩,這時正在不耐煩地等待看謝利凡能提出什麼理由來辯解.一會兒,謝利凡便站在門口,於是主人便有幸聽到了需要馬上出發的時候僕人在這種場合常說的那些話.
    "但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馬需要掛掌啊."
    "哎呀,你這個蠢豬!混蛋!為什麼不早說?莫非沒有時間嗎?"
    "時間是有噢,還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車輪也不行了,需要徹底換個輪箍,由於現在道路不好,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另外,要是容我說:車轅子晃動得很厲害,也許走不了兩站就得壞."
    "你這惡棍!"奇奇科夫喊了一聲,兩手一合就朝他走過去,謝利凡怕得到老爺的"賞賜"便往後退了幾步,躲到了旁邊."你是想謀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殺死我吧?你是打算在大道上用刀捅死我吧,你這強盜,可惡的蠢豬,海怪!嗯?嗯?在這裡住三個星期吧,嗯?你一聲不吭,無用的東西,現在臨走了,你來事了!等一切都幾乎準備好要上車趕路了,你才來製造麻煩,對吧?嗯?你早不知道嗎?嗯?你不知道嗎?快說.不知道嗎?嗯?"
    "知道,"謝利凡埋下頭答道.
    "那為什麼早不說,嗯?"
    對這個問題,謝利凡找不到什麼話來答對,但他卻低下頭,好像自言自語地回答:"你瞧,多怪:早知道卻沒有說!"
    "你馬上去找個鐵匠來,兩小時之內要把一切都做好.聽見啦?必須要在兩小時之內;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擰成繩子,不久再系成扣兒!"我們的主人公氣得很厲害.
    謝利凡剛要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便又停下來說:
    "還有,老爺,那匹花斑馬真該賣了.因為這匹馬,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實在太差了;這種馬不要也好,只會礙事."
    "好吧!等我將來到市場上去把它賣掉!"
    "真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它只是長得漂亮,但實際上最滑.這種馬哪兒"
    "混蛋!什麼時候想賣,我自己會去賣.你還胡扯什麼!等著瞧:你要不立刻去把鐵匠找來,在兩小時之內要不把所有活計做得乾淨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遠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兒!去!滾!"
    謝利凡出去了.
    奇奇科夫的心情變得十分糟糕,把馬刀扔到了地板上,這把馬刀,他帶在身邊是為了在旅途上必要時令人望而生畏的.他同鐵匠磨了一刻多鍾才講好了工錢:由於鐵匠們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惡棍,他們看透這是件急事兒,便多要了五倍工錢.他咒罵他們騙子.強盜.攔路搶劫的土匪,甚至還提到了末日審判,無論他多麼發火,可是鐵匠卻毫不讓步:他們十分有主意不僅沒有降價,而且兩個小時也沒把活兒幹完,整整磨蹭了五個半小時.在這裡,他有幸享受了每個旅行者都熟悉的愉快時光:這時行囊都已準備好,房間裡只剩下了一些繩頭.紙片和各種垃圾,這時人既未上路也沒有坐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著過往行人那些人一邊漫步一邊在爭辨著雞毛蒜皮的瑣事,偶爾懷著愚蠢的好奇心揚起頭瞥他一眼便繼續趕路,這使可憐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惡劣的心情更加殘酷.所有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窗戶對面的小鋪也好,住在對面房子裡的老太婆走近掛著矮窗帷的窗戶時露出的腦袋也好:一切都使他感到厭惡;可是他仍然不願離開窗口.他站在那裡,一會兒冥思苦想,一會兒又漠然看著他面前動的和不動的一切,這時一隻蒼蠅在嗡嗡地叫著往他手指下邊的玻璃上愁著,他就順手把這只蒼蠅捏死以排遣心頭的愁苦.可是一切都有個盡頭,盼望的時刻終於到了:一切都準備完畢,車轅子修好了,新輪箍安上了,三匹馬也飲完牽回來了,強盜般的鐵匠也數完了到手的鈔票.祝賀一路平安走開了.最終馬車也套好了,兩個新買來的熱呼呼的白麵包放到了應放的地方,謝利凡也往車伕座旁邊的口袋裡給自己裝了點兒什麼,我們的主人公也最後在仍舊身著那件線呢外套的店小二揮帽相送之下.在本店的和外來的.準備別人的老爺一走便去打瞌睡的僕人和車伕的圍觀之下,在出行所引起的各種其他情況伴隨之下趕出了馬車,這輛單身漢坐的.已在本市呆了那麼久.也許已使讀者厭煩的馬車終於出了客店的大門."感謝上帝!"奇奇科夫心裡想著,畫了一個十字.謝利凡抽了一下鞭子,彼得魯什卡先在腳踏板上站了一會兒,然後便坐到了謝利凡身旁.我們的主人公在格魯吉亞毛毯上坐好之後,往背後塞了一個皮靠墊,擠了兩個熱麵包一下,因此馬車就開始顛簸起來,因為,大家知道,石鋪馬路是有彈性的.我們的主人公懷著一種茫然的心情看著車外的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這些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也好似蹦蹦跳跳地慢慢地向後移去,誰知道命運還能否讓他這一輩子再看到這一切呢.在一個街口,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由於那條街上滿街都是沒有盡頭的送葬的人群.奇奇科夫伸出頭來,吩咐彼得魯什卡問問是給誰送葬,打聽的結果是在給檢察長送葬.他渾身充滿一種不快的感覺,馬上藏到旮旯裡,放下了皮幔.馬車被迫停下以後,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虔誠地摘下了帽子,看著送葬者的身份.神態.衣著和車馬,查著送葬者的人數,查著步行的和乘車的各有多少;老爺叮囑他們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任何熟悉的僕人打招呼,然後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透過皮幔上的玻璃觀看起來:官員們都脫帽走在靈柩的後邊.他開始擔心起來,怕有人認出他的馬車來,但人們這時已顧不上這些了.他們甚至連一般送葬時常常評論的日常瑣事也不談論了.他們這時都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們都在思考新總督是個什麼人,他會如何就職視事,怎樣對待他們.徒步的官員後邊跟的是太太們坐的一些轎式馬車,太太們戴著喪帽不時從車裡探出頭來張望.從她們的嘴唇和手勢上可以發現,她們在熱烈地交談著.或許她們也在談論著新總督的到來,在推測著新總督要舉辦的舞會盛況,現在就在為那衣服上永遠不可缺少的牙子和絛帶操心了.太太們的馬車後邊是幾輛沒坐人的輕便馬車.送葬隊伍終於走過,我們的主人公可以動身了.他揭開窗簾歎了一口氣,由衷地說:"瞧這檢察長!活來活去,接著就去世了!報上會刊載文章,說一個可敬的公民.罕見的慈父和模範丈夫與世長辭了,他的下屬和全人類都深感悲痛,以及各種各樣的歌功頌德之詞;也許還會加上一句,說本市寡婦孤兒莫不悲慟欲絕,揮淚送葬;但要仔細分析起來,卻只有那兩道濃眉是實在的."說罷,便吩咐謝利凡快走,接著他心想,"遇到了送葬行列也好,人們常說遇到靈柩就會走好運嘛."
    這時馬車已拐到比較偏僻的街道上了;不一會兒看到的就只是一些接連不斷的長柵欄了,這預示著快出市區了.石鋪馬路已到了頭,攔路桿和城市也都拋在身後了,什麼也沒有了,又上了大道.大道旁邊又開始閃現著路標,驛站,水井,貨車,灰色的農村(在村裡可以看到茶炊.農婦.拿著燕麥從大車店裡跑出來的長著大鬍子的機靈的店主東),已走了八百俄裡的穿著破樹皮鞋的行人,小城鎮以及它那建造馬虎的房屋.木造店舖以及店舖裡陳列的麵粉桶.樹皮鞋.麵包和別的零碎東西,正在修理的橋樑,色彩斑駁的攔路桿,路兩邊一望無際的原野,地主的橋式大馬車,騎馬運送寫著某某炮兵連字樣的炮彈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閃現著的綠色的.黃色的和剛剛耕過的黑色的地塊,遠處飄來的歌聲,從松樹頂梢,雲霧繚繞中,傳向遠方的鐘聲,象蒼蠅一樣多的烏鴉,一望無垠的地平線俄羅斯啊!俄羅斯啊!我看得見你,我從這美妙的奇異的遠方看得見你:你貧困,零亂而冷寂;你那裡沒有由爭奇鬥妍的藝術所裝點的爭奇鬥妍的風光,城市裡沒有矗立在懸崖峭壁.窗牖密佈之上的高樓大廈,爬滿屋宇的長春籐,沒有美妙如畫的樹木和房屋,旁邊看不到瀑布揚起的水塵聽不到瀑布的轟鳴,沒有層層疊疊聳入雲端的嶙峋怪石令人翹首仰望;沒有爬滿葡萄蔓和長春籐.點綴著千萬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門,沒有從這些拱門中隱約可見的的閃閃發光直刺銀色晴空的遠山.你那裡荒漠茫茫,一覽無餘;你的城市沒有高樓大廈,在廣袤的平原上顯得微不足道,像一個個圓點兒或符號;沒有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的任何風光.但是一種什麼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著我神往你呢?為什麼我的耳邊總能聽到你那飄蕩在遼闊國土上的淒婉歌聲?在這歌聲裡蘊涵著什麼意義?是什麼在悲泣,在召喚,在令人憂心忡忡?是一些什麼聲音痛苦地在我耳邊迴盪,鑽到我的心靈深處,在我的心頭縈繞?俄羅斯啊!你對我的希望是什麼?在你和我之間隱藏著一種什麼樣的不可理解的聯繫?為什麼你那樣注視著我,為什麼你那裡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來充滿期待的目光?在我尚茫然佇立的時候,我的頭上已佈滿了厚重的孕育著風雨的烏雲;面對著你那萬里河山,我凝神思索著.這片廣闊的國土在預示著什麼?在你那裡怎麼會不產生出博大精深的思想來呢,因為你自己就是地大物博的呀!怎能在你那裡產生不出勇士來呢,因為你有地方讓他們大顯神通!你的博大胸懷在威嚴地擁抱著我,在我的心靈深處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影響;我的眼睛被神意照亮了:噢!那是一個多麼金壁輝煌世間還不熟悉的的奇妙地方啊!俄羅斯!
    "拽住,拽住,混蛋!"奇奇科夫向謝利凡喊道.
    "我給你一刀!"一個鬍子有一俄尺多長的信使,坐在迎面馳來的一輛馬車上使喊道."該死,沒看見嗎,這是官車!"
    三套馬車帶著一陣轟鳴和煙塵象幻影一樣消失了.
    路,這個字眼裡包含著多麼奇異的令人心馳神往的美好含意啊!路上的一切多麼美妙啊:晴朗的天空,凜冽的寒風,秋天的樹葉把旅行大氅裹得緊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來,緊緊地舒適地往車廂角落裡偎呀!身上剛剛打過一個冷顫,現在感到了一陣令人舒服的溫暖.馬在奔馳著夢神誘人地潛近身邊,一雙眼已是睡意了;在睡夢中聽著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聲.馬打響鼻的聲音和車輪的響聲,你擠在旅伴身上打起鼾睡來.一覺醒來:五個驛站已經過去;明月,陌生的城市,教堂以及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圓頂,發暗的木房和發白的石屋.到處都是皎潔的月光:牆上.路上.街上都好像披上了一方方白紗;片片墨黑的陰影斜著落到月光上;木板屋頂在月亮的斜照下象閃光的金屬一樣,熠熠閃光,寂靜無聲一切都入睡了.只有什麼地方的小窗戶裡偶爾透出點點燈火來;是鞋匠在縫皮靴還是麵包師在烤麵包,管他們幹麼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迷人!啊,那空氣;啊,那又遠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窿之中一望無際,萬里晴空!冰冷的夜的氣息清爽地拂著你的雙眼,在催你入眠,於是你又瞌睡昏昏地進入夢鄉,打起呼嚕來;你那被你擠到旮旯裡的可憐的旅伴,壓得受不了,生氣地翻轉了一下身子.你醒來一看面前又是田地和草原,極目遠望,一馬平川,無遮無攔.一座里程碑迎面飛來;早晨來臨了;一抹淡淡的金霞光出現在白的寒冷的天氣;風更涼更刺人了:把大氅裹得更緊一些!…多麼令人愜意的冷啊!再續殘夢多美!顛了一下你又醒了.太陽已升到中天,你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慢點!慢點!"原來車在下陡坡,山下是一道大堤,寬闊.清澈的池水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像一塊大銅板;山坡上是雜亂無序的農舍;旁邊是村裡教堂上的十字架在熠熠發光,像一顆星星;農夫嘮叨著無法忍受的轆轆飢腸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時是多麼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像一個要淹死的人在萬般無奈時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我!在你的身上曾產生過多少奇特的構思.詩的憧憬啊,曾給人留下過多少美好的印象啊!這時我們的朋友奇奇科夫感受到的也決非全是普通的憧憬.讓我們看看他的感受吧.起初,他只顧回頭張望,什麼感受也沒有,想證實一下是否真地離開了N市;當他看到N市早已銷聲滅跡,磨房啊,鐵匠鋪啊,城市周圍的一切都已看不到了,連石造教堂的白尖頂也早已進了地平線,他這才一心一意欣賞起沿途風光來,一會兒往右看看一會兒往左看看,N市在他的記憶中已模糊了,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童年時代去過似的.終於沿途風光也不再使他感興趣了,於是他便微微地瞇上了眼睛,把頭歪到靠墊上.作者承認,這竟然使他感到了高興,因為他得到了談談本書主人公的機會;到現在為止,作者不斷受到干擾,正如讀者見到的那樣,一會兒是諾茲德廖夫,一會兒是舞會,一會兒是太太們,一會兒是傳遍N市的流言蜚語,而且還有數不清的瑣事這些瑣事,當它們正在實際進行的時候卻被認為是極端重要的大事而只有被寫進書裡以後才令人覺得似乎是瑣事.不過現在且讓我們閒話不說書歸正傳吧.
    作者很懷疑他所選擇的主人公會受到讀者的歡迎.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奇奇科夫不會受到太太們的歡迎,因為太太們要求主人公必須十全十美,假如他的心靈或長相有什麼缺憾,那就糟了!不管作者如何深入地窺探他的內心,哪怕他的形象比在鏡子裡反映得還清晰,太太們也是決不肯認為他有任何價值的.奇奇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對他有很多不利:主人公肥胖決不會得到寬容,大多數的的太太會扭過身去說:"呸!多醜!"咳!這一切,作者都是瞭然的;然而他不能拿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來作主人公.可是也許在這部小說裡會響起另一些迄今尚未撥動的琴弦,會出現一個具有天賦賢德的偉丈夫或全世界絕無僅有的獨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獻身精神的秀外慧中的俄羅斯少女會呈現出俄羅斯精神的無數寶藏來.其他民族的各種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們面前都會黯然失色,就像在活語言面前死書本黯然失色一樣!俄羅斯精神將會得到展示讀者將會看到從其他民族的天性上滑過的東西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根深蒂固地紮下根可是為什麼要說這些後話呢?作者經過潛心的深思早已成熟和苛刻的內省,象少年那樣忘乎所以使他感到有失體面.一切事情都要按順序.選地點.擇時機來進行!然而完美無缺的人畢竟沒被選作主人公.甚至可以說說為什麼沒選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這個字眼兒在人們的嘴上已變成了一句空話;因為該讓可憐的完美無缺的好人休息了;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已被變成了一匹馬,沒有一個作家不騎到他身上用鞭子和隨便抓到的任何東西驅趕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被折騰得已只剩下了皮包骨,連美德的影子都沒有了;因為人們在偽善地召喚完美無缺的好人;因為人們不尊敬完美無缺的好人.不,現在也該讓壞蛋拉車了.好吧,我們就來讓壞蛋拉車吧!
    我們的主人公出身並不顯赫,也不十分了然.他的父母是貴族,然而貴族封號是世襲的呢還是親身博得的,卻只有上帝曉得.他的長相不像父母,至少他生下來的時候有位在場的親屬一個瘦小通常被稱為醜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裡時喊過:"長相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樣!要象外婆也好,可他生得就像俗語說的:'不像爹不像娘,倒像個過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看到的生活面貌就好像透過一個糊滿積雪的幽暗的小窗口看到似的有些酸楚:他童年既無夥伴又無朋友!一間小屋子有幾扇小窗戶冬夏都不開,父親是個病人,赤腳趿著一雙編織的拖鞋,穿著一件長長的有羊羔皮裡的外衣在屋裡踱著,不停地歎息,往放在牆角的痰盂裡吐著痰;他自己永遠坐在桌旁,手裡握著筆,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是墨水,眼前經常擺著一本習字帖,那上邊寫著"不妄言,敬尊長,存善心";屋裡總響著沙沙的拖鞋聲,他每當對單調的課業感到無聊,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鉤兒或小尾巴的時候經常聽到一種威嚴而熟悉的聲音:"又胡鬧!";隨後,耳朵便被從身後過來的長手指擰得很痛,這給他留下了一種總不愉快.永遠熟悉的感覺:這就是模糊記得的童年時代的可憐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迅速而生動地變化著:桃汛氾濫.陽光明媚的早春的一天早晨,父親領著兒子坐一輛馬車離開了家門,拉車的是一匹褐色黃斑馬;趕車的是一個駝背小老頭兒,奇奇科夫的父親僅有的一家農奴的家長,他幾乎擔任著奇奇科夫家裡的一切職務.褐色黃斑馬拉著他們走了一天半多;他們風餐露宿,涉水過河,最後在第三天早晨來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華大街突然出現在小孩子面前,使小孩子驚得瞪目結舌,足有幾分鐘閉不上嘴.後來褐色黃斑馬拉著馬車下了一個大坑,進了一條向下的頃斜著的小胡同,積滿了污垢.褐色黃斑馬在污泥濁水裡全力掙扎著,在駝背和老爺親自吆喝下掙扎了好一陣子才把車拉進了一個小院.這小院座落在山坡上,院裡是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兩棵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房後是一座小花園,花園裡的樹木又矮又小,全是花楸和接骨木,綠蔭深處有一座木板亭子,那亭子上有一個發烏的小窗戶.這小院裡住著一個老太婆他們的親戚.老太婆儘管老態龍鍾,每天早晨還照樣到市場上去,回來以後就在茶炊旁邊烤襪子.這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臉蛋兒,觀察起他那胖乎乎的樣子來.小孩子就要住在這裡,每天到市立學校去上學.父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了.分手的時候,父親沒有落淚,給了他半盧布銅幣買零食用,然而最重要的是那聰明的教誨:"記住,帕維爾,要好好學習,不要放蕩,不要胡鬧,最重要的是討好師長.要是能討好師長,即使學習不好,沒有天賦,你依然會一帆風順,壓過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學交往,那不會教你幹好事;倘若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錢的,一旦有事,他們對你會有用的.自己不要請別人吃東西,最好叫別人請你,最重要的要攢錢;錢這東西在世界上最可靠.同學或朋友會騙你,遇到災難會首先拋棄你,可是錢不會拋棄你,不管你碰到了什麼災難.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好辦事."說完這段教誨之後,父親就跟兒子分手,又由褐色黃斑馬拉著回家去了.從此,兒子再也沒見到父親,可是父親的教訓卻深深地紮下了根於他的心裡.
    小帕維爾第二天就去上學.他對任何學科也沒有特殊天賦;他最大優點是整潔和勤快.但是他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說,在待人接物方面卻很聰明.他突然變得通情達理起來;在對待同學的問題上,他果然做到了讓他們請他,而他不僅從來不請他們,有時甚至還把他們給他的食品藏起來,然後再賣給他們.早在孩提時代,他就會克制自己的各種慾望.父親給的半盧布,不僅一文未花,相反,當年就賺了不少錢,這顯示出了他差不多可以說是非凡的經營才能:他用蠟作灰雀,刷上顏色,然後以很合算的價錢出賣.後來有一段時間他還從事其他一些投機勾當,比方說:在市場上買一些食物,帶著到教室裡坐到那些有錢的同學身旁,一看到哪位同學開始咽吐沫飢餓的前兆,他就從凳子下邊裝作無意似地偷偷遞給他一點兒蜜糖餅乾或麵包,把對方的食慾引起來,然後就根據食慾的強烈程度要價兒.有兩個月的時間,他在家裡不休息,一直擺弄一隻裝在小木籠子裡的老鼠,最後做到了使老鼠能聽從號令做出豎立.臥倒和起立的動作來,這隻老鼠後來賣的價錢也很合算.攢夠五盧布,他就把小袋子縫起來,然後往另一個袋子裡存.在對師長的態度上,他有他的更聰明的作法.坐在坐位上,誰也不如他老實.必須指出,教師是個極愛肅靜和規矩的人;對聰明機靈的孩子,他無法容忍;他覺得這些孩子一定會耍笑他.一個孩子一旦被他目為機靈,只要動一下,只要無意中揚一下眉毛,他就會發怒.他就會把這個孩子攆出教室,嚴加體罰.他說:"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氣和放肆!我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對自己還瞭解.你去給我跪著!你要給我餓一會兒!"可憐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被罰跪了一天一夜沒吃上飯."天分和才能嗎?全都無所謂,"這位教師說,"我只看品行.一個學生,只要品行可佳,哪怕他什麼不會,我也要給他各科打滿分.我要是看到誰淘,耍笑人,我一分也不給,哪怕他學富五車呢!"這位教師很不喜歡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說的"按我看,喝酒無妨,只要懂行",他總是眉飛色舞地講他從前任教的那個學校如何肅靜,他說那所學校要靜得能聽到蒼蠅飛,說一年之中在教室裡沒有一個學生咳嗽過,擰過鼻子,在下課鈴響以前連教室裡有學生,沒有都聽不出來的.奇奇科夫突然領會了師長的精神,明白了自己應當如何做.在上課時,不管後邊同學如何逗他,他連眼睛和眉毛也不動一動;下課鈴一響,他馬上跑過去搶先給老師遞風帽(當時那位教師戴的是風帽);遞過風帽,便第一個走出教室去,想方設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要脫帽行禮.事情得到了完滿的成功.在校期間,他一直保持第一名,畢業時他各科成績優秀,得到了畢業文憑和用金字寫著"品學兼優堪資模範"的獎狀.學校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儀表堂堂討人喜歡.下巴需要常刮的小伙子了.這時他父親去世.留下來的遺產是四件破爛不堪的絨衣,兩件掛著羊羔皮裡的舊外套,數目微不足道的現款.看來,父親只懂得勸別人攢錢,自己攢的錢卻不多.奇奇科夫馬上把破舊的祖屋和寥寥無幾的田產賣了一千盧布,並使那戶農奴遷進了城,準備在城裡定居下來,找個差事做做.此時,那個喜歡肅靜和規矩的.可憐的教師不知是因為愚蠢還是其他過錯被趕出了學校.教師窮愁潦倒喝起酒來,最後連喝酒的錢也沒有了;他總是染病沒有飯吃,無依無靠,落到了一個冰冷的.被人遺棄的破房子裡.他從前的學生,那些因為聰明機靈而被他不斷目為傲氣和放肆的學生,知道了他的這種情況以後,便馬上為他捐款,甚至把許多有用的東西都變賣了;可是奇奇科夫卻推說沒有錢,只給了五戈比銀幣,同學們馬上把它扔了回去,說:"哎呀,你這個吝嗇鬼!"可憐的教師聽到從前這些學生的舉動,不禁雙手掩面大哭起來:暗淡無神的兩眼裡淚如泉湧,像一個軟弱無力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還要我哭一場,"他用脆弱的聲音說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聽完奇奇科夫的表現以後,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咳,帕維爾!瞧,人多麼善變!他在以前裝得多麼規矩啊,不吵不鬧,多老實!騙了我,深深地騙了我"
    但不能說,我們的主人公天生就是鐵石心腸,他的感情麻木不仁到不知憐憫.不知同情的程度;憐憫心和同情心,他都有,他甚至也願意接濟別人,但從不拿巨額捐款,動用已決定不動用的那些錢;一句話,父親關於"攢錢"的教誨起了作用,但他並不是為愛錢而愛錢;支配他的不是小氣和吝嗇.是的,吝嗇和小氣不是他的本性,他憧憬的是舒適優裕的生活;馬車啊,陳設講究的住宅啊,珍饈美味啊這才是在他頭腦中經常浮現的東西.為了有朝一日能享受到這一切,他攢錢的目的就在於此,不到時候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捨不得花.看到一個富人坐在漂亮的馬車裡駕著挽具富麗的駿馬從旁馳過以後,他默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一陣才如大夢初醒,說:"他本職是個辦事員啊,頭髮也是只圍頭剪去下邊的一圈兒嘛".不管看到誰有錢誰富裕,他都羨慕,這連他自己也理解不了.離開校門以後,他連休息也不想休息:他多麼想快些做事啊.但,儘管有成績優異的畢業文憑,進稅務局他仍然費了很大力氣.原來在偏遠的窮鄉僻壤竟也需要有靠山!他找到的這個差事很差,年俸才三四十盧布.可是他下定決心好好幹,戰勝和克服一切困難.果然,他表現出的自我犧牲.忍耐和節儉精神是人們從來沒聽過.他從早到晚不怠不倦地寫,把自己掉到了公文堆裡,下班仍留在辦公室,夜裡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有時跟更夫一起吃飯,雖然這樣,他卻能保持穿戴得體,儀容整潔,使臉掛上令人愉快的表情,甚至還使自己的舉止帶上一些高雅的成分.必須說明,稅務局的官吏都是特別醜陋猥瑣的.有些人的臉就像烤壞了的麵包似的:腮幫子歪向一邊,下巴歪到另一邊,上嘴唇鼓著,活像新生的泡,而且還是豁嘴;一句話,毫不漂亮.他們說話也不知為什麼全都粗俗,那聲音好像準備打誰似的;他們常常去給酒神上供,說明還有多神教的許多殘餘在斯拉夫的天性中;他們有時甚至象俗語說的灌夠了黃湯才到局裡來上班,因此局裡的空氣是不好的,那氣味決無芬芳可言.在這些官吏之間,奇奇科夫不能不顯得突出,受到注意.他們與他完全不同,長相既不賴,說話又和氣,而且絲毫不飲用任何烈性飲料.雖然這樣,他的仕途仍然是艱難的:他落到了一個已屆老耄之年的股長領導之下,這股長好像是鐵石心腸,毫無感情:總是那麼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臉色,從來臉上沒有出現過笑容,從來不跟誰打招呼.誰也沒看到過他跟平時不同的另一種樣子,哪怕是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裡;他一次也沒有對什麼事表示過同情;雖然喝醉了酒,也一次沒有笑過;連強盜喝醉了酒也免不了要狂歡一番,但他身上連狂歡的影子也沒有.他表情單調:既無惡的表情,也無善的表情.因為毫無表情,便令人有些望而生畏.在他那大理石一般冷漠的臉上,一切都顯得那麼端正;他的五官是威嚴而勻稱的.僅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坑窪使他的臉被列入了這樣一些臉之中,根據民間說法,夜裡曾有鬼在這些臉上磨過豌豆.看來世界上沒有誰能有辦法靠近這種人,取得他的歡心,但是奇奇科夫卻要嘗試一下.起初,他在各種不顯眼的小事上討股長喜歡:留心觀察股長寫字用的鵝毛筆的削法,照樣削好幾支,每次都送到他的手邊;看到股長桌上有灰塵和煙末,他就弄乾淨;為了替股長擦墨水瓶,他故意準備了一塊新抹布;每次下班前一分鐘,他都先把股長那頂世界上最難看的帽子找到,安到股長旁邊;要是股長後背蹭上了牆上的白灰,他就給他撣掉,但是這番苦心好像絲毫未被注意到,就像什麼事情都根本沒做一樣.股長的家庭情況終於被他探聽到了,知道他家裡有個成年待嫁的姑娘,那臉也像夜裡鬼在上面磨過豌豆一樣.他決定從這方面發動攻擊.他打聽到這姑娘禮拜日到哪個教堂以後,便戴上多加麵粉漿過的罩胸,換上乾淨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對面,這次奏效了:冷酷無情的股長動了心,他被邀請去他家喝茶了!還沒等辦公室的同事們發現出來,奇奇科夫已搬進了股長家裡,變成了一個有用的不可缺少的人,他給股長家裡又買麵粉又買白糖,對姑娘就像對未婚妻一樣,稱呼股長為爸爸,還吻股長的手;局裡都以為二月末大齋以前就要舉行婚禮了.殘酷無情的股長甚至還到上司跟前去替他活動,過了不多久,奇奇科夫自己也提升當了股長.看來這就是他巴結老股長的主要目的,由於他一當上股長立即就把自己的箱子偷偷地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再也不把老股長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結婚的事,也就壓下不提了,好像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回事兒似的.但是他每次遇到老股長,仍然親熱地握他的手,與他一起到家喝茶,因此老股長儘管仍然像平素那樣不動聲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見過他之後都要搖搖頭,低聲嘟噥一句:"把我騙了,騙了,鬼兒子!"
    奇奇科夫邁過這最難邁過的一個坎兒.此後他就諸事順利,財運亨通了.他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舉止文雅.辦事精明,這個世界所需要的一切,他身上全都具備.他就靠著這些本領,在不長的時間內得到了一個所謂肥缺,利用這個肥缺掙錢的辦法是很出色的.必須指出,恰在這時,嚴厲清查各種貪污受賄的運動開始了;清查並沒有使他恐懼,他立即順水推舟,利用這次清查來完成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顯示了俄國人只有在受到壓力時才會表現出來的建造發明天才.他的做法是這樣的:一個人來辦事,剛要把手插進衣袋裡去取人人熟悉的.我們俄國人所說的霍萬斯基公爵介紹信時,奇奇科夫就笑容可掬地拉住他的手,說:"不必,不必,您以為我不必,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職責,我們應義務替您辦事!這方面您放心:明天一切都會妥當.請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親自操勞,一切都會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請者在回家的路上高興得差一些要跳起來,心想:"最後出現了好人,但願這種公務員多些,這簡直是一塊貴重的寶石!"可是他等了一天,兩天並沒有把批件送到家來;第三天也沒送來.他到辦公廳來一問,事情還沒有開始辦;他去找那塊貴重的寶石."哎呀,請原諒!"奇奇科夫握著他的雙手異常尊敬說."我們事情太多;不過明天一定辦好,明天一定;真的,我甚至感到內疚!"這些話還伴隨著一些優雅的動作.要是這時他的便袍衣襟敞開了,他會立即掩上,用手捏著衣襟.但是不管過多久,都沒有把批件送到家裡來.不久申請者便醒悟過來:等夠啦,莫不是有什麼來由吧?他一打聽,有人告訴他需要給辦事員澆油."為什麼不澆呢?二十五戈比的鈔票,我願意給個一張兩張的.""不行,二十五戈比一張的鈔票太少,要給二十五盧布一張的,每人一張.""給辦事員每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申請者喊道."你急什麼,"人們回答他說:"就是這樣嘛,辦事員每人得二十五戈比,其餘的給上司."不善猜度的申請者拍著自己的前額,把新的辦事制度.審查貪污受賄的運動和官吏們彬彬有禮的高雅儀態罵了個狗血噴頭.以前起碼知道該怎麼辦:給主任一張十盧布的紅鈔票,事情就辦成了;如今卻漲到要給每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白鈔票,而且要空等一星期.猜到才成,官吏們的廉潔奉公和高尚情操真見他媽的鬼!申請者罵的當然對,但是這樣做的結果現在卻沒有貪官污吏了:所有的主任都是最正直最高尚的人,只有秘書和辦事員才是貪污犯.不久,奇奇科夫又得到了更加廣闊的活動天地:為了建築一座極其重要的公家修建物,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奇奇科夫也鑽進了這個委員會,並且成了最積極的委員之一.委員會立刻統籌安排,在建築物旁邊忙了六年;然而不知是氣候阻礙的還是材料就是那樣,反正公家的這座建築物一直無論如何沒能高過地基.可是在本市的其他角落裡都出現了每個委員的一座豪華公館:看來那些地方的土質可能好些.委員們都已成家立業,享起清福來.奇奇科夫也是在這時才稍微擺脫了嚴厲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犧牲規則的束縛.這時他終於改變了那長期齋戒生活,原來他也並不反對他青年時代能夠克制著自己(那個年齡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感染的種種享受.他開始有些奢侈起來:雇了一個相當好的廚師,穿上了一些精美的荷蘭襯衫.他也開始買那些全省無人穿用的呢料;從這時起,他就開始比較愛穿深棕色和微紅色帶小花點兒的呢料了;這時他已購置了一輛很出色的雙套馬車,自己拽著一根韁繩同拉幫套的馬一起磨圓圈兒;這時他雖養成了用海綿蘸著羼了香水的水擦洗身子;這時他已開始用極不便宜的價錢買一種香皂來增加皮膚的光滑;這時
    可是這時突然調來了一位新上司代替原有那個廢物.新上司是個將軍,冷酷無情,對一切貪污受賄和營私舞弊的行為恨之入骨.上任伊始,他就把全體官吏嚇了一大跳,要求提出收支帳目,他看出了一筆筆的虧空和欠款,同時也注意到了那些華麗公館,於是盤查開始了.官吏們都被撤了職;那些公館全部沒收,變成了各種慈善設施和世襲兵學校;官吏們都被折騰得傾家蕩產,奇奇科夫受到的損失尤為慘重.他的臉蛋兒雖然招人喜歡,可是卻沒有得到上司的可憐,至於什麼緣由,只有上帝知道:這種事情有時是毫無原因的.反正上司見了他就厭惡得要死.鐵面無私的上司使人人見了都嚇得魂飛魄散.可是這位上司畢竟是軍人,因此他並不曉得文官的各種微妙手法,所以沒過多久,另一些官吏便靠著誠實的外表和巴結的本領得到了他的寵愛,他不久就落到了一些更大的騙子的手中,絲毫沒想到他們會是這種人,他甚至還得意地認為自己終於選拔了應被選拔的人才,而且認真地顯耀起自己知人善任的本事來.上司的脾氣和性格終於被官吏們摸透了.在這位上司的率領下,人人都變成了查處營私舞弊的幹將;他們在各個地方各種事情上都查封營私舞弊者,就像漁夫用漁叉追逐一條肥碩的大白魚一樣;而且立竿見影:不久每人手裡都出現了幾千進帳.這時原先那些官吏中有許多人也都改邪歸正,被重新任用.不過奇奇科夫卻無論如何未能再擠進去,雖然將軍的秘書長在霍萬斯基公爵介紹信的催促下曾經利用各種機會為他說好話,儘管秘書長善於牽著將軍的鼻子走,但在這件事情上的確是一籌莫展了.將軍是這樣一種人,他雖然被人牽著鼻子走(不過,這是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可是如果他的腦子裡對誰有什麼成見的話,那個想法就會跟一根釘牢的釘子一樣,用任何辦法也別想把它拔出來.聰明的秘書長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把那張有污點的履歷表銷毀,而且這也是靠著他惟妙惟肖地向將軍描繪了奇奇科夫的不幸妻孥(幸虧奇奇科夫沒有妻孥)的可憐處境使將軍有了惻隱之心才做到的.
    "好吧!"奇奇科夫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釣.哭是無濟於事的,要真才實幹."於是他就下決心從頭做起,使自己再變得耐心起來,重新抑制自己各方面的需要,儘管以前任意揮霍是頗為令人愜意的.必須搬到到另外的城市去重整旗鼓.一切不知為什麼並不順利.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他換了兩三次差事.這些差事都是齷齪的,下賤的.要知道,奇奇科夫本是古往今來世界上最講體面的一個人.儘管他起初不得不在齷齪的人們中廝混,可是他在心靈中卻總保持著潔淨,他喜歡在有閃亮的漆木桌辦公室裡有座坐,一切都要高雅.他從來不讓自己說話時帶不體面的字眼;看到別人說話時對官銜或稱號缺乏應有的尊敬,他總是要責怪的.我想讀者知道了下邊這種情況一定挺感興趣的:他的內衣每隔兩天就要換一次,夏天熱的時候甚至一天換一次:任何令人多少有些不快的怪味都會使他心中不悅.因此,每次彼得魯什卡來服侍他脫衣服和長靴的時候,他都要在鼻孔裡塞上干丁香花芽;在許多場合,他跟少女的一樣嬌柔.因此,他重新陷入酒氣熏天.行為粗魯的人們中間是頗為難受的.不管他如何約束自己,在遭受這種磨難期間他依然是瘦了,甚至臉色也發青了.他開始發胖身體,具有了一付腆胸凸肚的體面身材(就像讀者跟他結識時見到的那樣),他本來已經不止一次照著鏡子想過老婆孩子之類許多愉快的事情,而且每次一想到這些會發出詭秘的笑聲,但是如今他有一次無意中看了一下鏡子,卻不能不驚呼:"我的聖母,我變得多醜啦!"後來好長時間不想再照鏡子了.可是我們的主人公經受住了這一切,耐心地忍受住了這一切,而且他終於轉進了海關.需要交代一下,這種差事早就是他暗中夢寐以求的目標.他看到過海關官吏們弄了一些多麼漂亮的外國貨,看到過他們給他們的教母.姨媽和姊妹們寄來一些精緻的陶瓷和軟洋紗.他早就不止一次地歎口氣說過:"就應該到那個地方去呀:離邊境又近,人又文明,而且可以弄到一些多精緻的荷蘭襯衫啊!"必須補充一句,他說這話時還想到了法國一種能使皮膚特別潔白.兩腮無比嬌艷的特殊香皂;那是什麼香皂,只有上帝曉得,可是根據他的推測,邊境卻一定有.這樣,他早就想進海關了,可是建築委員會的各種眼前利益使他耽擱下來,而且他的想法也沒錯,海關無論如何終歸還只是天上的仙鶴,而委員會呢卻是手中的山雀.如今他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進海關,而且進去了.他對職責是非常盡心的.好像他前生就是一個海關官吏.像他這樣精明強幹.心靈手巧的人,人們不僅沒有見過,而且甚至沒有聽說過.用了三四個星期,他把海關業務就熟練掌握了,簡直是得心應手:甚至不用稱,不用量,單看包裝就能斷定哪一捆裡有許多呢料或別的衣料;把一個包兒拿到手裡一掂,多少重就能隨口而出.至於搜查呢,連他的夥伴都說他有一隻狗鼻子:看到他有那麼多的耐性,連每個紐扣都要摸一下,你不能不感到奇怪;而且做這一切的時候,那態度冷靜得要命,禮貌之周到也是難以想像的.那些被查到你氣急敗壞,抑制不住,直想給他那個可愛的臉蛋一記耳光的時候,他仍然神態自若,仍然彬彬有禮,嘴裡只是:"您肯稍微勞動大駕站起來一下嗎?"或者:"太太,您肯勞駕到隔壁房間走一趟嗎?我們官員的一位夫人在那兒想跟你聊聊."再不就是:"請允許我用小刀把您的大衣裡子稍稍挑開一點兒."他一邊說著,一邊由大衣裡子裡往外抽著一條條披肩和頭巾,態度那麼冷靜,就像從自己放的的箱子裡拿自己的東西一樣.連上司都說他是一個魔鬼,而不是一個人:車輪.轅桿.馬耳朵以及任何作者都想不到.只有海關官吏才可以翻的一些地方,他一處不漏.可憐的過境旅客被弄得好幾分鐘不自在,渾身冒汗,只好一邊擦汗一邊劃著十字"咳,咳!"地歎氣.這位旅客的處境很像一個從師長密室逃出來的小學生,他被師長叫進密室的時候原以為會溫和地訓勸幾句,進去以後卻突然地挨了一頓打.在一段短暫的時間裡,走私分子簡直被他整得沒有任何活路了.他使全波蘭猶太人都感到了恐怖和絕望.他的剛正和廉潔是不可動搖的,差不多是不可理喻的.海關經常要沒收各種東西;為了避免抄報的麻煩,有些東西並不充公;甚至對這些東西,他也絲毫不取.他這樣克盡職守,不能不使大家感到驚奇,這些使上司也有所耳聞.他得到了加官晉爵,隨後便提出了一網打盡各種走私分子的方案,並請求由他本人來實施這個方案.上司馬上撥給他一個支隊並授予他可以隨意進行搜查的無限權力.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那時通過認真的考慮成立了一個強大的走私集團;這個大膽的企業估計可賺上好幾百萬.他掌握了關於這個走私集團的情報,甚至還對派來收買他的人冷冰冰地說道:"還不是時候."他得到了可以支配一切的大權以後立即通知那個集團說:"現在是時候了."他的這一切想得太周到了.如今,他一年就能得到以往最勤奮地工作二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收入.他以前不願同他們有任何來往,因為他當時不過是個普通小卒,所以得到的不會多;但是現在現在完全不同了:什麼條件他都可提.為了使事情進行得更順利,他把自己的一個同僚也拉了進來.他那個同僚雖已滿頭白髮,卻並未經受得住誘惑.條件訂好之後,那個集團就開始行動.一切在開始時都很順利:一群披了一層羊皮的西班牙綿羊,在兩層羊皮之間巧妙地偷運價值上百萬盧布的布拉邦特花邊入境的故事那時常被傳誦,這個讀者應早有耳聞了.這故事就發生在奇奇科夫?諍9厝沃暗氖焙?奇奇科夫本人不參加,全世界哪個猶太人要辦此事也不會成功.羊群在邊境旅行三四次之後,兩個官吏各自手中都有了四十萬積蓄.據說,奇奇科夫手中甚至超過了五十萬,因為他太善於經營了.假如不是神差鬼使叫他們鬧翻了,誰知道他們的積蓄會增加到多少數字啊.魔鬼迷住了他們的心竅;簡單些說,他們發起瘋來,憑空地爭了起來.在一次激烈的談話中,奇奇科夫可能喝了點兒酒,把另一個官吏叫神父兒子,另一個官吏雖然確實是神父的兒子,但卻不知為什麼竟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就立即毫不留情地頂了他一句,那話是這麼說的:"不對,你胡說,我是五品官,不是神父兒子,你才是神父兒子呢!"而且為了使奇奇科夫更難受還特別加了一句:"是的,誰都這麼說!"雖然"誰都這麼說"這句話也夠有力的,可是他仍不解恨,還暗中告了奇奇科夫一狀.不過,據說,他們為了搶奪一個又嬌艷又健壯的婆娘,用海關官吏的話來說,象新鮮蕪菁一樣的婆娘早就不多了;這位官吏甚至還雇了幾個人要夜晚在黑胡同裡把我們的主人公打一頓;可是在這兩位官吏胡鬧的時候,那個婆娘卻被一個叫沙姆沙列夫的上尉享用了.至於到底怎麼回事,只有上帝知道;最好由好事的讀者自己來補充吧.主要的是同走私集團的秘密來往暴露了.五品官雖然自己毀了,並也沒饒過自己的同僚.兩個官吏全被交付法庭追究,他們所有的一切都充公了,查封了.這一切都是突然降臨的,就像晴天霹靂一樣.他們象大夢初醒,可怕地看到了自己闖了大禍.五品官,按照俄國人的慣例,窮困潦倒,酗起酒來,一蹶不振;六品官呢,卻沒多大變化.儘管前來查處的上司嗅覺很靈,他仍然藏匿了一部分錢.他老奸巨滑,深明世故,使盡了花招,有時拘謹,有時哀求,有時奉承(這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壞事),有時這兒那兒去行賄一句話,最低把事情維護到這種程度:沒有使他像同僚那樣丟完臉面,他逃脫了刑事法庭的審判.可是無論是積蓄,無論是各種外國貨,無論什麼都沒有給他留下;另有人喜歡上這些東西了.他藏起來以防不虞的一萬來盧布保住了,另外還保住了兩打荷蘭襯衫,一輛單身漢乘坐的不大的輕便馬車和兩個僕人即車伕謝利凡和僕人彼得魯什卡;另外,海關官吏沒下狠心,給他留下了五六塊香皂以保持面頰的嬌艷,就是這些了.這樣,瞧我們的主人公又陷入了什麼樣的困難!瞧多少災難又落到了他的頭上!這就是他所說的因廉潔奉公而受到的迫害.現在可以得出結論,認為他經過這麼多的風暴.考驗.變故和不幸之後一定會帶著剩下的生死攸關的一萬來盧布找一個偏僻安靜的小縣城穿起花布便袍,星期日站在低矮房屋的窗前勸解一下窗外發生的農夫打架事件,或者為了散散心到雞窩去親自摸摸準備作湯吃的母雞肥瘦,這樣來度過平庸的一生.可是事情並未如此.我們主人公的百折不撓的性格實在應該受到讚揚.遭到這種種挫折,換個人即使不去尋死,也會心灰意冷.永遠消沉下去,可是他身上令人不解的激情卻沒有熄滅.他悲哀過,懊惱過,怨過全世界,恨過命運的不公平,罵過人們的意氣,可是他嘗試著新的開始.一句話,他表現出的耐性令德國人槁木死灰般的耐性相形見絀.德國人的耐性不過是使身上的血液循環緩慢.懶惰而已.奇奇科夫的血呢,相反,卻急流澎湃,他的心猿意馬需要許多理智力量來控制.他有自己的方法,在他的理論裡可以看出某些正確的地方,他說:"我怎麼啦?為什麼該我倒霉?如今在位的人誰在打瞌睡?大家都在掙錢嘛.這對大家都有好處:我沒有去搶寡婦,我沒有逼著誰去沿街乞討,我受用多餘的東西,我拿的任何人都會拿;我不受用,別人也受用.為什麼別人享福,我就該像一條蛆似地完蛋?我現在成了什麼?我能幹什麼?叫我有何臉面去看任何一個受尊敬的父親的眼睛?我明知自己枉自為人一場如何能不受到良心的譴責?我的子女將來會怎麼說?他們會說:'瞧,父親這個老畜生,他死時我一無所有!,"
    大家已經知道,奇奇科夫是很關心自己的後代的.這是一個十分牽腸掛肚的問題啊!要是沒有"子女將來會說什麼說?"這個問題的出現總是那麼自然,有些人也許不至於那麼拚命去撈吧.正因為這個原因,未來的一家之長才像一匹小心謹慎的饞貓一樣的,一邊斜著一隻眼看旁邊是否有主人在留心看護,一邊匆匆忙忙地把靠近的一切東西佔為己有:肥皂也好,蠟燭也好,肥肉也好,金絲雀也好,一句話,不管什麼落到它的爪子下邊,它都是不會放過的.我們的主人公雖然這樣抱怨著哭泣著,但腦子並沒有停止活動;他腦子總在不停思索,只是尚待制定計劃而已.他又收斂起來,又開始過艱難的生活,又在各方面抑制自己,又從潔淨和體面的環境陷入了齷齪卑下的生活中.在期盼更好的前途的時候,代理人也幹過.代理人這種職業在我國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不斷受到四面八方的擠壓,不僅衙門小吏並且甚至委託人本人也並不十分尊重他們,他們要經常在弄堂裡低聲下氣,默默忍受他們的對待,等等;可是貧困卻能迫使人肯幹任何事情.在他受到的委託中有這麼一件:要他從中調解把幾百名農奴作抵押到監護局借款.莊園已敗落不堪.破落的原因是牲畜大批瘟死,管家舞弊,年成歉收,傳染病使最好的人手死光了,以及地主本人糊塗,在莫斯科佈置了一所最時髦的住宅,把錢花得一分不剩,飯也沒得吃.因此最後只好把剩下的莊園抵押出去.向國庫用抵押的辦法借債當時還是一件新事,人們確定走這一步時心中不無疑懼之感.奇奇科夫作為代理人首先打通了各個關節(大家知道,只有先打通關節探聽出事情才能辦成事;每個喉嚨裡起碼應灌進一瓶馬德拉酒去),這樣,打通了各種需要打通的關節之後,他順便說明了這樣一個情況:一半農奴已經死了,將來可別惹出什麼麻煩來
    "他們不是在農奴普查冊上有登記嗎?"秘書問他.
    "有名字啊,"奇奇科夫答道.
    "那你怕什麼?"秘書說."一些死了一些活著都會幹活全有用."
    看得出來,秘書說話還會合轍押韻哩.這時我們的主人公頭腦中出現出來一個古往今來最富於靈感的想法."哎,我這個笨伯!"他心裡說,"怪不得找不到手套,可手套就別在我的腰帶上!我去把那些尚未從農奴註冊中刪名的死農奴買來,比方說,買它一千個,再比方說,監護局肯每個給我抵押二百盧布:那就是二十萬盧布啊!現在時候到了:不久前發生了一場瘟疫,謝天謝地,人死了不少.地主們賭錢,酗酒,大肆揮霍;全都跑到彼得堡來當官兒;莊園撇下由隨便什麼人胡亂管理,納稅一年難似一年,他們只是為了不替死農奴交納人頭稅也都會高高興興地白給我;也許有人還會倒貼給我幾個錢呢.自然啦,幹起來會有困難,費心思,擔驚受怕,不小心會招來麻煩,鬧出事兒來.可是人既然有了頭腦,就要冒風險幹事.主要的有利條件是這種營生令人難以想像,沒人會相信.自然,沒有地,買農奴和抵押農奴都不行.可是我買了帶走啊,帶走;現在塔夫利塔省和赫爾松省地白給,只要去住就行.我把他們全都遷到那裡去!搬到赫爾鬆去!讓他們住在那兒!遷居手續,可以用合法方式通過法院來辦.如果人家想查驗農奴呢,請吧,我也不反對,為什麼不查驗呢?我有縣警官親筆簽署的證實嘛.那座村子可以叫作奇奇科夫村,也可以根據我洗禮時起的名字叫作帕維爾村."本書奇怪的情節就這樣在我們主人公的腦海裡形成了,讀者是否會因此感激他,不得而知;但作者是非常感激他的,感激之情簡直用言語是表達不來的.因為不管怎麼說,奇奇科夫腦袋裡要不產生這個想法,這本小說就無從問世.
    按照俄國人的習慣劃過十字以後,奇奇科夫就開始他的計劃了.他在擇地居住和其他一些借口之下,開始在我國一些角落裡主要是在那些災害.歉收.死亡等等等等最慘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說能最容易最便宜地買到所需農奴的地方轉悠.他小心地找幾個可靠的地主,而且選擇那些跟自己比較氣味相投的人或者較易於達成這類交易的人,開始設法去結識他們,使他們產生好感,以便靠交情不用錢搞到死農奴.於是,假如到目前為止出現的一些人物不合讀者口味的話,讀者不該對作者發火;這是奇奇科夫的罪過,在這裡他是代表的主人,他想上哪兒去,我們就得和他上哪兒去.從我們這方面來講,如果因為人物和性格的醜陋和蒼白而受到責難的話,我們只得說,任何時候一開始也不能看到事物的全部宏偉面貌,進入任何一個城市,即使進入京城也罷,開始的景色都是那麼暗淡,一切都是灰色和單調的:開始是無休止的被濃煙熏得黑乎乎的各種工廠,隨後才可以出現六層大樓的屋角,商店,招牌,寬闊的大街,鐘樓,圓柱,塑像,尖塔,城市的華麗.熱鬧.嘈雜以及人的手和腦創造出來令人驚奇的一切.開始的幾次買賣如何進行的,讀者已經看到了;接下去怎樣發展,主人公將要遇到一些什麼樣的成功和挫折,他將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礙,一些宏偉的形象如何出現,這部波瀾壯闊的小說的隱秘桿桿將如何開動,它的範圍將怎樣擴大,以及它將具有怎樣雄壯的抒情洪流,讀者以後自會看到.這由一名中年紳士.一輛單身漢乘坐的輕便馬車.跟著彼得魯什卡.車伕謝利凡以及從稅務官到狡猾的花斑馬讀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馬組成的一行人馬還有許多事沒忙完呢.這樣,我們主人公的來龍去脈已全部呈現在讀者面前了!但也許有人要求用一句話來給他作個結論性的鑒定,說明他在品德方面是個什麼人吧?他有不少的缺點,這已明顯了.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壞蛋嘍?怎麼是壞蛋呢?為什麼對別人這樣指責他呢?我國現在已沒有壞蛋了,有的只是心地善良.招人喜歡的好人,而那種肯使自己的嘴臉當眾被打耳光.寧願遭到人人恥笑的人物如今也許還能找到兩三個,並且即使這種人目前也在高談道德了.最公正的還是把他稱為謀利的掌櫃吧.謀利是一切罪過的根源;因為謀利才產生了被世人稱為"不很乾淨的"事情.的確,在這種性格中已有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在自己生活道路上有的讀者會同這種人友好,會同他一塊兒吃喝,會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時光,但是他一旦成了戲劇或小說的主人公,那位讀者就會斜著眼睛看他了.不過聰明的讀者卻不是厭惡任何性格,而是對他進行追本窮源的研究,用探索的目光來審視他.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變化著;不久,他的心裡就已長成了一條可怕的會無情地搾盡人體全部脂膏的蛆.不止一次發生過這種情況:在一個生來要建立豐功偉績的人身上不僅有博大的激情,有時也會滋生出一種微小的私慾來,使他忘記偉大而神聖的責任,錯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當成偉大而神聖的事業.人類的慾望是無數的,象海邊的沙粒一樣,而且各不相同,所有這些慾望,不管是卑下的或崇高的,起初都聽命於人,但是後來卻會變成人的可怕的主宰.那在各種慾望中為自己選擇了最崇高的慾望的人是幸福的;每時每刻他的無限幸福都在不停地增長,他會越來越深地進入自己心靈的寬廣無垠的天堂.可是有一些慾望卻是不由人選擇的.它們是人生下來就有的,人也無力擺脫它們.是上天安排它們的,包含著某種永遠在呼喚著.在人的一生中從不沉默的東西.這種慾望注定要在人世間大顯身手:不管是寓於一個憂鬱的形象裡還是化作一個令世界高呼的曇花一現的光明現象,為了人所不瞭解的利益他們被招喚出來的.也許在這個奇奇科夫身上也有一種吸引著他而不受他牽引的慾望,在奇奇科夫的冰冷的存在中有一種將來要把人變成灰燼並使之跪在上天智慧面前的東西.為什麼這個形象出現在目前問世的這本小說裡,暫時也還是一個秘密.
    可是使作者難受的不是讀者將不會喜歡這個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裡總有一種無法消除的信念:這個主人公.這個奇奇科夫將會受到讀者的喜歡.作者如果不是較深刻地窺探了他的心靈,假如沒有把他心靈深處見不得人的東西翻騰出來,假如沒有把他對任何人也不肯講的隱蔽思想暴露出來,而只是把他表現成全市馬尼洛夫等人所見到的那樣,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一個有風趣的人.沒有必要使他的面影.使他的全部形象栩栩如生地在人們面前晃動;因此讀完這部小說以後心靈便不會受到任何震動,仍可以沉寂到使全俄國得到慰藉的牌桌旁邊去.是的,我們親愛的讀者,你們是不願看到暴露出來的人類的不幸的.你們會說:寫這個幹什麼?莫非我們自己不知道在有許多卑鄙愚蠢的東西生活中嗎?我們本來可以常常看到一些決不會使人感到欣慰的東西了.最好還是給我們看美好.開心的東西吧.最好讓我們無憂無慮吧!"老弟,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莊園經營糟糕呢?"地主對管家說."老弟,這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難道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讓我忘掉這個吧,不知道這個,我就會幸福."因此那些本可用來對家業進行一些補救的錢,被用去置辦可使自己忘憂的各種設施去了.本來會意外地發現巨大的財源會出現在頭腦,卻昏昏沉沉地欲睡了;莊園眼看就要賣掉了,而地主卻隨遇而安,渾渾噩噩,墮落下去,墮落到他自己原先也會感到可怕的地步.
    作者也會受到所謂愛國主義者的指責.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己的角落裡,這些所謂愛國主義者,從事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積累資本,靠犧牲別人建立自己的幸福;可是一出現被他們目為侮辱祖國的什麼事情,一出版一本偶爾講了幾句揭示事實的真話的什麼書,他們就會像蜘蛛看到了一隻蒼蠅撞到蛛網上一樣急忙從各個角落裡跑出來,大吵大鬧:"把這個公佈於世,加以宣揚好嗎?我們的事情全都寫在這裡呀,這樣好嗎?外國人會怎麼說呢?難道聽到關於自己的破議論會快活嗎?莫非以為這不令人痛心嗎?難道以為我們不是愛國主義者嗎?"對於這種高明的批評,特別是有關害怕外國人議論的高見,我承認,我無話.只能說個故事.在俄國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有這麼兩個人.一個是父親,稱作基法.莫基耶維奇,為人和氣,整天悠哉優哉.家裡事,他從不過問;終日探索研究他所說的哲學問題,思辨方面的問題.他在屋裡一邊來回走著,一邊說:"比方說野獸,野獸生下來是赤裸裸的.為什麼一定要赤裸裸的呢?為什麼不像鳥兒那樣呢?為什麼不是從蛋殼裡孵出來呢?真有些那個:自然界真是越鑽研越不明白!"基法.莫基耶維奇在這麼思考著.可是主要問題不在這裡.他的親生兒子莫基.基法維奇.他是在俄國被稱為大力士的那種人物.在父親研究野獸生存問題的時候,他這個膀闊腰圓的二十歲小伙子身上的力氣卻乘機闖出來大顯身手了.他做什麼都重手重腳的:不是把誰的手弄斷了,就是使誰的鼻子上起個包.在自己家和鄰居家裡,從丫頭到看門狗,誰看到他都得飛快的跑開;連自己臥室的床,他也常常打拆成稀巴爛.莫基.基法維奇就是這樣一個人,不過他的心是好的.可是主要的問題還不在這裡.主要問題在於自己家的和別人家的僕人對他父親說:"老爺,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維奇少爺是怎麼回事呀?他把別人都搞得不得安寧!"父親聽到這話總是說:"是的,他淘氣,是淘氣,可有什麼辦法呢:打他已經晚了,而且人們還會責備我凶酷無情;他是個有自尊心的人,當著外人責備他,他會老實起來的,但會張揚出去呀,糟糕!他上狗市裡人知道了會罵他.真的,人們以為我不感到痛心嗎?難道我不是父親嗎?我研究哲學,有時沒有空兒,可難道我就不是父親嗎?不,我是父親!是父親,他娘的,是父親!我的莫基.基法維奇坐在那裡呢,生氣啦!"說到這裡,狠狠地捶了自己胸膛一下,基法.莫基耶維奇非常激動起來."即使他是一條狗,那也不該讓人們從我這張嘴裡聽到,那也不該讓我出賣他."他訴完了父親的感情之後,仍然聽任莫基.基法維奇繼續談論他那大力士的豐功偉績,自己還是研究他的學問,這次他給自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大象是卵生的,那蛋殼大概很厚羅,大炮都打不透,必須想出一種新火器來."在本書的結尾,兩位生活在平靜角落裡的居民他們好像從一個小窗口裡突然探了一下頭,探頭的目的是要謙恭地回答某些熱情的愛國主義者的指責.這些愛國主義者時機不到時都靜靜地在那裡研究什麼哲學或者靠貪污他們所熱愛的祖國的公款來發財致富,他們想的怎樣做壞事,並且做壞事不讓人說.不,使他們進行責難的原因並不是愛國主義和愛國感情.在這些後邊隱秘著別的用心.為什麼要有話不說呢?除了作者,誰還應說神聖的真話呢?你們怕深刻探索的目光,你們自己也怕用尖銳的目光去看世界的一切,你們喜歡用不會思索的眼睛浮光掠影地看一切事物.你們甚至會由衷地取笑奇奇科夫,甚至可能會誇獎作者幾句,說:"他可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東西呀,一定是個性格快活的人!"說完之後,你們會感到自豪,臉上會顯出來得意的微笑,還會繼續說:"應該知道,在某些省份裡確有一些極古怪極可笑的人,而且壞蛋也非同小可!"可是你們誰懷著基督教徒的恭順心情在閒下來捫心自問,向自己的心靈深處提出這樣難答的問題:"我身上就沒有奇奇科夫的什麼影子嗎?"是的,肯定沒有提過!要是這時從旁路過有他認識的一個官銜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會馬上去捅旁邊的人一下,差一些要噗哧笑出聲來,告訴他:"瞧,瞧,奇奇科夫,奇奇科夫過去了!"不久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忘了保持同官職和年齡相稱的體面,跟那個在那人的身後著跑,喊著"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嘲笑他.
    但是,我們說話的聲音變得太大了,我們講他的故事的時候他在睡覺,可忘了他現在已經醒了,他很容易聽到自己被不斷重複他的名字.這個人很愛生氣,聽到別人在用鄙薄的口吻談論他會不滿意的.他發火不發火,對讀者倒關係不大,然而作者呢,卻無論如何不應跟他吵翻:作者跟他還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書尚有兩卷要寫這可不是小事一件.
    "喂,你怎麼啦?"奇奇科夫問謝利凡."你?"
    "怎麼啦?"謝利凡用慢騰騰的聲調反駁道.
    "還問怎麼啦?你這個笨鵝!你在怎麼趕車?喂,打打牲口!"
    謝利凡真是早就瞇縫起眼睛來了,只是偶爾在睡夢中顫動一下韁繩觸動觸動也在打瞌睡的馬匹;彼得魯什卡的帽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掉了,他全身倒向後邊,把頭枕在奇奇科夫的腿上,使得奇奇科夫只好給他一個栗暴.謝利凡打起精神來,打了花斑馬脊背幾鞭子,花斑馬挨打以後便緩緩跑起來.謝利凡把鞭子對著所有的三匹馬晃了幾晃,加了一句用唱歌一般的細嗓音:"別怕!"三匹馬便飛奔起來,馬車象羽毛一般向前奔去.這三套馬車一會兒馳上矮崗,一會兒飛下小丘(這條微微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處都是丘崗),謝利凡根據上崗下丘的情況慢慢地掀動著身子,搖晃著鞭子,嘴裡喊著"駕,駕,駕!"奇奇科夫在皮靠墊上輕輕地顛著,微笑著,由於他喜歡飛速的奔馳嘛.可哪個俄國人不喜歡飛速的奔馳呢?俄國人打心眼裡愛撒歡兒.愛狂放,有時還要加上一句"豁上了!"當然喜歡飛速的奔馳了.飛速的奔馳可以讓人有一種興奮的奇異的感覺,怎樣能不叫人喜歡呢?好像一隻神鳥把你帶到翅膀上,你在飛,還沒等你看清形狀,一切也都在飛:路標在飛,坐著馬車迎面馳來的商人在飛,兩側黑壓壓的雲杉林和松樹林以及林中傳來的斧聲和鳥啼在飛,伸向遠方的路在飛,一切東西飛過去了似乎不動的只有頭上的天,還有那片片輕雲,還有那從雲中鑽出來的一彎新月.喂,三套馬車呀!飛鳥一般的三套馬車,是誰把你思索出來的?看來,你只能誕生在聰明勇敢的人民中間,誕生在這不喜歡兒戲.平展展地佔了半個地球的遼闊國土上,座座里程碑迎面飛來,令人眼花繚亂,數不勝數.這趕路工具看起來也並不精巧,全身找不出一根鐵螺絲,是雅羅斯拉夫爾那地方的一個勤勞農夫靠了一把斧子一把鑿子把你拼湊起來的.車伕也沒有穿德國長統皮靴:他只有一把大鬍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誰知道他坐的下面是什麼,他稍稍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歌來馬像一團疾風在飛奔,根根輻條攪成了一個圓輪,路偶爾顫動一下,有時遇到一個步行者停下驚歎一聲!瞧它飛呀,飛呀,不停地飛!從遠處看,只見一個什麼東西拖著長長的尾巴風馳電掣地飛向遠方.
    俄羅斯,你不也像這無所畏懼的快不可追的三套馬車一樣在飛駛嗎?在你的腳下,路在生煙,橋在轟鳴,一切都落到了後邊,瞬間即逝.一個目擊者被這上帝的奇跡驚懵了:這是天上的閃電來到了大路上嗎?這令人驚心動魄的運動意味著什麼?在世人見所未見的駿馬身上積藏著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呢?啊,駿馬,駿馬,多麼神奇的駿馬!你們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風的化身嗎?你們的條條血管都是靈敏的耳朵嗎?你們一聽到從熟悉歌聲身後傳來,便立即和諧地隆起青銅一般的胸膛,幾乎蹄不著地,化作條條直線,在空中飛起來,神勇的三套馬車在疾駛著!俄羅斯啊,回答我,你要駛向何方?你沒有回答.美妙的響聲從那裡傳出來;空氣被劃破,呼呼地響著,變成了疾風;大地上的一切全從身旁飛過,其他民族和國家都側目而視,閃到路旁給它讓路.

《死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