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頭,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大頓。我聽著她的惡毒的話,又傷心,又奇怪,外祖母怎麼忍受得住。在這種時候,我就不喜歡她。
    年輕的主婦從屋子裡出來,客氣地向外祖母點頭:
    "請到餐室裡來,不要緊,請進來吧!"
    姨姥姥望著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乾淨,鄉下佬就是拖泥帶水的!"主人很高興地接待外祖母:
    "啊,聰明的阿庫林娜,日子過得怎麼樣?卡希林他老人家好嗎?"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還是勤勤懇懇在幹活?"
    "噯,老這麼幹著,跟囚徒一樣!"
    外祖母同他談得很親熱,很投機,同時又不失長輩的風度。談話中,他也提起我的母親:"是啊,瓦爾瓦拉·瓦西裡耶芙娜……是個多麼好的女子——真有點男子漢氣魄呀!"
    他的女人就對外祖母打岔兒說:
    "你還記得嗎,我送過她一件斗篷,黑綢子鑲珠邊的?"
    "怎麼不記得……"
    "那件斗篷還完全是新的……"
    "對啊,"主人嘟噥著。"什麼斗篷、短襯衫,生活啊——可真傷腦筋!"
    "你說什麼?"她犯疑地問他。
    "我嗎?沒說什麼……好日子容易過,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主婦不安起來了。後來,她帶外祖母去瞅剛出生的孩子。我把桌上使過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著低聲地對我說:
    "你的外婆真是個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這句話。但等我單獨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時候,我很痛心地對她說:
    "你幹嗎上這兒來,幹嗎來呀?你明明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臉上顯出和藹的笑容,瞅著我答道。這樣一來,我覺得不好意思了。當然她什麼都看得出來,什麼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裡現在想什麼。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來,然後摟住了我,親切地說: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會上這兒來的,我幹嗎找他們?再說,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沒有幹活,家裡沒有錢了……還有,我兒子米哈伊爾把薩沙趕出來了,要管他的吃喝。這兒答應每年給你六個盧布,因此我想,你在這兒已經半年,少說也能給一個盧布吧?……"她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輕說:"他們叫我教訓你,罵你一頓,他們說你誰的話也不聽。我的心肝寶貝,你要在這兒呆著,再忍兩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腳,你要忍受,好嗎?"
    我答應忍受,這實在是很難的;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個不停,這種叫化子一樣的枯燥無味的生活壓迫著我,像做夢一樣。
    有時我想:應該逃跑!可是當時正是該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風雪吼叫,風在閣樓上打迴旋,房梁凍得緊縮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能逃到哪兒去呢?他們不許我出去遊逛,我也沒有遊逛的工夫。冬季裡短短的白天,飛快地、不知不覺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務事中。可是教堂是必須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徹夜彌撒,逢節日要去行晚禱。
    我很願意上教堂。我愛站在一個寬寬的黑角落裡,遠遠望著聖像壁。它好像在燭光中溶化,變成一條金黃色的小河,流到灰色的石壇上。聖像的黑影輕輕地搖晃著,聖幛中門的金黃色的花邊快活地顫動著,燭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靄的空氣裡飄悠,婦人們和姑娘們的腦袋,像花朵一般。
    周圍的一切與唱詩班的歌聲很調和地融合著,一切都像童話一般的奇怪,整個教堂跟搖床一般,在焦油一樣的黑漆的空虛中搖晃。
    有時我覺得教堂好像沉到深深的湖底裡去了,為了去過一種特別的、什麼也不能比擬的生活,它從地上消失了。我的這種感覺,大概是由於外祖母講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來的。我常常同周圍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搖擺著身子,被唱詩班的歌聲、禱告聲和人們的歎息聲引入夢境,背誦著一首情調悲傷的故事歌:
    當復活節晨禱的時候,
    一隊可詛咒的韃靼人,
    像一大群兇惡的狗
    擁進了基捷日城裡……啊,上帝,啊,我的主,大慈大悲的聖母呀!
    保佑您的奴隸吧,
    讓我們聽完這早晨的聖書,
    讓我們平平安安做完禱告!不要讓那些韃靼人玷污神聖的宮殿,姦淫我們的妻子和閨女,折磨我們幼小的兒童,虐殺我們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請聽呀!
    聖母呀!你請聽呀!
    聽我們的禱告,
    聽我們的哀求。
    萬王之王發了命令,
    召米哈伊爾,神的差人:"去,米哈伊爾,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讓整個城市沉入湖底;
    於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勞,
    從晨禱到徹夜禱告,
    教堂的神聖禮拜儀式樣樣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腦袋裝滿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房裝滿了蜜。好像我連想事也按照她的詩歌的格調似的。
    我在教堂裡從不做禱告。——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不好意思學外祖父念那種怒氣沖沖的禱詞和帶哭聲的聖詩。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會喜歡這個,正如我自己不喜歡它一樣。而且,這些東西都是印在書本上的,這就是說,上帝也跟一切識字的人一樣早已記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裡,當胸頭有一種快適的哀感,或是過去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擾亂我的時候,我就苦心構思自己的禱告詞。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運,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使那些訴苦的言語,自然而然地變成詩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趕快趕快,讓我變成一個大人!
    要不然,我實在不好受,
    這樣活著不如上吊——上帝,你饒恕吧!
    要學是什麼也學不到。
    那個鬼老婆子馬特廖娜,
    象狼一樣地對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直到現在,我腦子裡還記著這一類的"禱告詩",兒童時代從自己腦子裡想出來的東西,變成一條條深深的傷痕,刻在心裡,一輩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裡跟在森林和曠野一樣得到休息。已經嘗過多少悲哀、被惡毒和粗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這顆小小的心,在這矇矓的熱烈的夢想中被洗乾淨了。
    可是,只有在那種時候——天氣酷寒,或是風雪在街頭狂吹,似乎整個天空都凍結了,被風捲進雪雲裡,大地也在積雪底下凍住,好像永遠不會重新蘇生的時候,我才上教堂去。
    我最喜歡靜悄悄的晚上,在城裡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或是走進僻靜的小角落裡。有時候跑著跑著,好像背上長了翅膀飛騰起來。只有孤零零獨自一個,跟天上的月兒一樣。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動著,遮住了雪上的閃光,可笑地碰著了柱石和柵欄。更夫在街心走著,手裡拿著拍板,身上裹著又厚又長的大衣,身邊還有一條狗,抖著身子。
    這個笨拙的人像一座狗捨。這狗捨從院子裡出來,在街頭無目的地走著,無可奈何的狗,跟在它的後面。
    有時候,碰到快樂的小姐和少爺,我想他們大概是從做夜彌撒的教堂裡溜出來的。
    有時,從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氣口,流出一種特別的香味,流到外邊新鮮的空氣裡來。這是一種很好聞的、不熟悉的氣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種異樣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停下來,抽著鼻子,尖著耳朵這樣那樣地推測: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這房子裡住著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教堂裡在做夜彌撒,他們還鬧得那麼歡,彈著一種特別的吉他。沉重的銅弦聲從通氣口流出來。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諾夫街跟馬爾丁諾夫街的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謝肉節周之前的一個化雪的月明的夜晚,從窗戶上方形的氣窗中向街頭流出一股溫暖的蒸氣和一種不尋常的音響,好像有一個強壯善良的人正閉著嘴唇哼曲子,歌詞雖然聽不清,調子倒好像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側著耳朵聽去,卻被惱人的弦聲遮住,再也聽不明白了。我坐在階沿石上,心裡想這一定是一種有魅力的提琴聲,因為聽起來心裡很不好受。這樂器有時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把整個房子都震動起來,玻璃沙沙地響。房簷上滴下簷溜,我的眼裡也掉下了眼淚。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邊,把我從階沿上推下,問道:
    "呆在這兒幹嗎?"
    "聽音樂呀,"我說道。
    "管不得那麼多,快滾開……"
    我趕忙繞著這段街跑了一個圈兒,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底下,可是奏樂已經停止了,從氣窗傳出來一陣陣的歡笑聲。這聲音和悲哀的樂聲相差太遠了,使我以為剛才是在做夢。
    差不多每星期六晚上我都走到那座房子跟前去,可是只有一次,在春天,才第二次聽到大提琴的聲音。那一次,幾乎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時挨了一頓揍。
    披著冬夜的星星,在冷靜的街頭散步,使我增長了不少的見識。我特別挑選了離中心區比較遠的市梢,中心區街上燈光多,我怕碰到主人的相識,被主人發覺我沒有去做夜彌撒,卻在街頭遊蕩。最礙事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們。但在市梢頭,只要下層屋子的窗戶沒有凍得很厲害,並且窗內沒有放下窗簾,就可以往裡邊張望。
    這些窗戶,在我的眼前呈現著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瞅見有些人在做禱告,有些人在接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打牌,也有些人在不安地、悄然無聲地交談著。無聲的,魚一樣的生活,像西洋鏡一般展現在我的面前。
    我瞅見一個地下室的桌子邊,有兩個女人,一個很年輕,一個比較大一點。在她們對面,坐著一個長頭髮的中學生,一邊揮動著一隻手,一邊朗誦著一本書給她們聽。年輕的那個,嚴厲地蹙著眉頭,靠在椅子背上聽著,那個大一點的、瘦瘦的、頭髮蓬鬆的女人,突然兩手掩住臉,抽搐著肩頭。中學生把書扔開了。不一會兒,年輕的那個站起身來跑出去了,他就跪在頭髮蓬鬆的那個女人的面前,開始吻她的雙手。
    再張望另外一個窗戶,瞧見一個蓄著大鬍子的高個子男人,把一個穿紅色短衫的女人放在膝上,像哄孩子似地把她搖著。他瞪著眼,張著大嘴,樣子大概是在唱著什麼。那女的笑得渾身抖動,背向後仰,兩腳亂蹬。然後,他又把女的身子弄正,重新再唱,女的又狂笑了。我瞧了他們好半天,直到明白他們是準備這樣玩一個通夜時,我才走了。
    這種景象,有不少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我時常因為望出了神,回家遲了,引起了主人們的懷疑,他們便向我盤問:"你去了哪個教堂?是哪位神父司會的?"
    全城的神父他們都認識,而且什麼時候該念什麼經,也都知道,我撒謊是容易被他們抓住的。
    婆媳倆所禮拜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氣很大的上帝,這位上帝,要人們在他的跟前心懷恐懼。她們的嘴上,老掛著這位上帝的名字,甚至在吵嘴的時候,也彼此嚇唬:"瞧著吧,上帝會報應的,他會叫你成羅鍋兒,下賤東西……"
    大齋節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婆子做煎油餅,都煎焦了,她那張被火烤紅的臉,滿含怒氣,大聲吼叫道:
    "唉,你們都給我見鬼去吧……"
    忽然,她又嗅了一嗅煎鍋,把臉一沉,把鍋把往地上一扔,哭了起來:
    "啊唷,鍋子裡有肉味,該死該死,星期一吃素的那天,我沒有把它燒乾淨,啊唷,上帝呀!"
    她跪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禱告起來:
    "上帝,上帝,饒恕我這個該死的老婆子,為了耶穌基督的受難饒恕我吧!上帝,不要懲罰我這個老混蛋吧……"
    她把煎好的油餅都餵了狗,把煎鍋重新燒乾淨,可是兒媳婦跟她吵嘴的時候,還拿這件事來責備她:
    "你連吃齋的時候,也拿葷油鍋子燒東西……"
    她們把自己的上帝拉進一切家務之中,拉進自己的渺小的生活的一切角落裡。因此,貧乏的生活,表面上看去也好像有了意義和重要性,像是時刻在為最高權力者服務。這種把上帝拉進一切雞零狗碎的生活中的做法,使我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好像暗中被人監視著,常常不自覺地向各角落張望。到了晚上,有一種恐怖象冰涼的雲層一樣把我包圍起來。這種恐怖的發源地,便是點著長明燈供著黑色聖像的廚房裡的一個角落。
    櫥架邊有一扇大窗子,正中一條支柱把窗欞分隔開來。深沉無底的蔚藍的天空,向窗裡張望。我覺得房子、廚房、我——一切都好像掛在天空上,如果發生一陣劇烈的震動,一切東西都會落向這個冰涼的、蔚藍色的大窟窿中;擦過星辰的旁邊,無聲地落進死的靜寂,好像一塊石頭沉進水裡。我一動不動地躺著,連翻一個身也不敢,等待著可怕的末日。
    我已經記不得這恐怖是怎樣治好的,但我很快把它治好了,當然是得到了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的保佑。我想,我那時候已經體會到一種簡單的真理:我沒有幹過任何壞事,我沒有犯過罪,我就不應該受罰,而對於別人的罪孽,我是沒有責任的。
    白天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也溜出去閒逛,尤其是春天,一種遏制不住的力量堅決不放我上教堂去。如果他們給我兩個戈比做蠟錢,那就算害了我。我買了一副羊趾骨,做禮拜的時間盡在外邊玩,老是把回家的時間弄晚了。有一次,我把追念亡靈和買聖餅的十個戈比全輸光了。我沒有辦法,趁管教堂的端著盤子從祭壇下來的時候,我偷了別人的聖餅。
    我一心只想玩,玩得簡直發了狂。我玩得很巧妙,很快就成了這一帶街上玩羊拐、玩球、玩打棒子遊戲的名手。
    大齋節的時候,他們逼迫我去齋戒。於是,我到鄰居多里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那裡去受懺悔禮。我認為他是一個很嚴厲的人,而且我對他犯過好些罪,我扔石頭打毀他園裡的亭子,我又常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架。總之,他可能向我提起我幹的許多使他不痛快的事來。因此我心裡很不安,我走到那座簡陋的教堂裡,等候輪到我懺悔,我心頭怦怦地發跳。
    可是多里梅東特神父發出和藹的、責備似的歎聲迎接我。"啊,鄰居,好,跪在這兒!你犯過什麼罪?"
    他把一塊厚絲絨布覆蓋在我的頭上,蜜蠟和乳香的氣味扼住我的呼吸,說話很吃力,而且我也不想說話。
    "你聽大人的話嗎?"
    "不聽。"
    "你說:我有罪!"
    我不覺衝口說出來:
    "我偷過聖餅。"
    "為什麼,在哪裡偷的?"神父想了一望,緩緩地說。
    "三聖教堂、聖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過……"
    "啊-啊,所有的教堂都偷過,孩子,這可不好,這是犯罪呀,你懂嗎?"
    "懂。"
    "你說:我有罪!不像話。你是偷來吃的嗎?"
    "有時候吃,有時候賭羊拐把錢輸光了,沒有聖餅帶回家去,因此我就偷……"
    多里梅東特神父嘴裡開始嗚哩嗚嚕念起來。接著又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忽然很嚴厲地問:
    "你看過禁書沒有?"
    當然,我不懂這個問題,我便反問:
    "什麼?"
    "你看過不准看的書嗎?"
    "不,什麼也沒有看過……"
    "饒恕你的罪……起來吧!"
    我驚異地瞧著他的臉,那張臉似乎是深思而和善的。我不好意思,我覺得害臊:當我來做懺悔的時候,主人對我說,無論什麼事都得老老實實一絲不漏地說出來,使我對懺悔感到害怕和恐懼。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過石頭,"我坦白了。
    神父抬起頭來說:
    "這也是不好的,走吧!"
    "我還向狗扔過……"
    "下一個!"多里梅東特神父連看都不看我,逕直叫我後面的人。
    我走出來,覺得受騙了,心裡很委屈:我以為懺悔有多麼可怕,我心裡是那麼緊張,哪裡知道一點可怕的地方也沒有,而且很無聊!有一件使我感到興味的,便是問了我所不知道的書。我想起了,在那家地下室裡把書讀給兩位姑娘聽的中學生,我也想起了那位"好事情"——他也有許多黑皮的、厚厚的、帶著莫名其妙的插圖的書。
    第二天,主人家給了我十五個戈比,讓我去領聖餐。今年的復活節很晚,雪早已融化,街面也已經乾燥,路上瀰漫著塵埃,是一個晴朗、愉快的日子。
    教堂柵欄邊,有一群工人正在狂熱地玩羊拐子,我想:領聖餐還有些時候,便對那些賭徒說:
    "讓我加入吧!"
    "加入費一戈比。"一個有麻子的紅臉漢子傲然地說。
    我也同樣傲然地說:
    "好,左邊第二對上,押三戈比。"
    "把錢押出來!"
    於是,賭博開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換開,拿三戈比押在一對羊趾骨下邊,誰打掉這對羊趾骨,誰就把錢拿去。如果打不著,他就得賠我三戈比。我走了運:兩個人瞄準了我的注打,都沒有打中,我從兩個中年人手裡贏了六戈比,我的興頭來了……
    可是有一個賭徒說:
    "當心這小鬼,別讓他贏了錢溜走……"
    我生氣了,像打鼓一樣激烈地說:
    "在左首邊上那對,押九戈比!"
    可是這沒有引起那些賭徒的注意,只有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小伙子警告著說:
    "小心呀!這傢伙正走著運呢。他是星街繪圖師家裡的徒弟,我認識他!"
    一個瘦小的工匠,按他身上的氣味是毛皮匠,他挖苦地說:
    "小鬼嗎?好……"
    他用灌上鉛的羊趾骨瞄準著,準確地打掉了我的注,俯下身來向我問道:
    "你哭嗎?"
    我回答道:
    "在右首邊上押三戈比!"
    "我也會打掉的,"毛皮匠吹著牛,可是他輸了。
    做莊以三次為限,現在挨到我來打人家的注了。我又贏了四戈比和一堆羊趾骨。可是,再輪到我做莊時,三次都輸了,把錢全部輸光。正在這時候,白天的禮拜完了,鐘聲響著,人們從教堂裡走出來。
    "家裡有老婆嗎?"毛皮匠這麼問著,伸手來抓我的頭髮,可是,我把身子一縮就溜跑了。我趕上一個服裝漂亮的年輕小伙子,客氣地問:
    "你領了聖餐嗎?"
    "領了又怎樣?"他懷疑地望一望我,反問了。
    我求他告訴我,聖餐是怎樣領的,神父在那時講了什麼,領聖餐的人該做什麼。
    那傢伙嚴厲地板起面孔,用嚇唬的聲音向我吆喝:
    "不去領聖餐,偷著玩兒,是不是邪教徒?唔,我不告訴你,叫你老子剝你的皮!"
    我跑回家去,準備他們盤問我,識破我沒有去領聖餐的事兒。
    可是老婆子卻替我祝了福,然後,只問了一句:
    "你給了管教堂的多少蠟燭錢?"
    "五戈比,"我胡亂說。
    "給他三戈比就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剩兩戈比給自己呀,傻瓜!"
    春天,每天都換著新裝,一天比一天絢麗動人,嫩草給白樺的新綠,散發出醉人的芳香。我很想跑到曠野去,仰面躺在和暖的土地上,聽雲雀的叫聲。可是我忙著刷拭冬衣,裝進衣箱裡去;切煙葉;拿拂塵拂拭傢俱;一天到晚,盡跟那些對自己完全沒有必要的、不痛快的東西周旋。
    閒下來,完全沒有什麼可做。我們這條街又窄又濕,也沒有一個行人。要跑遠一些是不許可的。院子裡只有一些脾氣很壞的、疲勞的土工和頭髮蓬亂的廚娘和洗衣婦,每晚上,他們舉行狗一樣的結婚。這真是叫人討厭、受辱,簡直想使自己變成一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才舒服。
    我拿了剪子和花紙,跑到頂樓剪了各式各樣的紙花,裝飾在屋椽子上,這到底也只是無聊中的消遣。我心裡惶惑著,想跑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那裡,人們不這麼貪睡,不這麼愛吵鬧,不這麼愛向上帝訴苦,不這麼愛責備別人、侮辱別人。……復活節的星期六,弗拉基米爾聖母顯聖的聖像,從奧蘭斯基修道院迎接到城裡來。這聖像要在城裡停留到六月中旬,在各教區舉行挨戶的訪問。
    聖像到我主人家裡來,是在一個不是星期天的早晨。我在廚房裡擦銅器,年輕的主婦在屋子裡慌張地叫嚷起來:"快去開外邊的大門,奧蘭斯基聖母抬到我們家裡來了!"我就這麼骯骯髒髒的,兩手滿是擦銅油和磚頭粉,跑出去開了大門。年輕的修道士,一隻手提著燈籠,一隻手拿著香爐,瞧見我就低聲地嘟噥著:
    "你在睡覺嗎?來,幫著扶一把……"
    兩個普通人扛了沉重的神龕,走上狹窄的樓梯。我在神龕的一邊,用髒手和肩頭,幫他們扶著。後邊一群身子沉重的修道士,踏著腳跟了上來,一面用低沉的聲音懶洋洋地唱著:
    "至高無上的聖母呀,請替我們祈禱上帝……"
    我帶著感傷的信心想:
    "我這麼髒,去扛聖像,聖母一定會罰我,我的兩隻手一定會幹癟掉的……"
    聖像放在屋子上首角落的兩張用乾淨被單鋪著的椅子上。神龕兩邊站著兩個修道士,用手扶著神龕。這兩個人都年輕貌美,像一對天使,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笑嘻嘻的,披著蓬鬆的頭髮。
    禱告舉行了。
    "啊,至高無上的聖母呀!"大個子神父大聲唱著,他用紅紅的指頭不斷地去摸被蓬鬆的頭髮遮掩著的胖耳朵。
    "至高無上的聖母大慈大悲,"修道士懶洋洋地唱著。
    我非常喜歡聖母。據外祖母說,聖母在地上種了一切花,一切歡樂、一切善良美麗的東西,安慰那些可憐的人們。於是,當輪到我去吻她的手時,我沒有看見大人們是怎樣吻的,只是戰戰兢兢地在聖像的臉上和嘴上吻了吻。
    不知是誰,使勁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屋角門檻邊。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修道士已扛著聖像回去了。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們圍著我,懷著極大的恐懼和憂慮,互相談論著:這孩子會怎麼樣呢?
    "得去跟神父談一談,他是什麼都懂的,"主人說著,然後不懷惡意地罵我:
    "真不懂事,不可以親嘴的,難道這點都不知道?……還進過學校呢……"
    整整幾天,我毫無辦法地等待著,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用髒手扶了神龕,不知分寸地親了她,這可是饒不了我,饒不了我!
    可是聖母好像已經寬恕了我的出於真誠的無心的罪過,也許是她的責罰很輕,使我在那些好人給我的大量責罰中,完全覺不出來。
    有時我故意向老婆子挑釁,打擊她說:
    "聖母大概忘記責罰我了……"
    "你等著,"老婆子陰險地說。"等著瞧吧……"
    ……當我拿桃紅色茶葉包紙剪成的圖樣、錫紙、樹葉等等裝飾頂樓椽子的時候,就用教堂讚美詩的調子編起歌來,想到什麼就唱什麼,像加爾梅克人在路上邊走邊唱的一樣:
    手拿一把剪,
    坐在頂樓邊。
    把紙兒剪剪……
    我心裡煩厭,蠢漢!
    如果我是一條狗——
    隨便哪裡都可走,
    可憐枉為一個人,
    一天到晚聽罵聲:
    規矩些,別作聲,你這小畜生,
    若是不老成,要了你的命!
    老婆子望望我的手工,不住地搖頭,不住地笑:
    "你要是把廚房裝飾成這樣多好呀……"
    有一天,主人跑上頂樓來,見了我的手藝,感歎道:"彼什科夫,你這小伙子真有趣,活見鬼……你想當變戲法的嗎?我可猜不透你……"
    他給了我一個尼古拉一世時代的五戈比大銀幣。
    我用細鐵絲做了絡子,把這個銀幣掛在五顏六色的裝飾品中最顯眼的地方,像一枚獎章。
    可是過了一天,那銀幣跟鐵絲絡子都不見了。我相信一定是老婆子偷去了。

《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