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聖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裡,佔兩間屋子;一間有三扇窗向院子,兩扇向園林;另一間一扇窗對園林,一扇對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裝有玻璃。玻璃已經陳舊得模糊了,不大願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陽光,透進作坊裡來。
    兩間屋子都擠滿了桌子,每張桌子邊上坐著一個俯著上身的聖像畫工;有時候一張桌子坐兩個人。天花板上掛著一些裝水的玻璃球,它們收斂燈光,發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的聖像板上。
    工場裡很熱悶,有二十來個從帕列赫、霍盧伊、姆斯喬拉來的"聖像畫工"在那兒工作。大家都穿著敞開領口的布襯衫,帆布褲子,赤腳或是穿著破鞋。工匠們頭上蒸騰著劣等煙草的煙霧,四周圍飄著亮油、乾燥油、臭雞蛋的氣味,飄著松香油一樣慢吞吞的、憂傷的弗拉基米爾的歌:現在的人多麼不害羞——小伙子當著人們迷住了大閨女……還唱別的許多歌,都是聽了挺不痛快的,不過這個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長的腔調,並不打擾思索,也不妨礙用貂毫的細筆,在聖像的"服裝"上畫出皺紋,給聖徒突骨的臉上畫出痛苦的細紋路。窗下,塗金師戈戈列夫,敲著小小的槌頭,他是一個愛喝酒的老頭兒,鼻子大而發青。在這邊唱著的懶洋洋的歌聲裡,不時添進了他的枯燥的槌聲,好像蟲兒咬著樹幹。
    每個人對於畫聖像都不熱情,不知是哪位兇惡的聰明人把這個工作分成了一連串瑣細的、喪失了美的、不能引起愛好和興味的作業。斜眼的細木匠潘菲爾是一個狠毒陰險的人,他把自己刨好膠好的各種尺寸的檜木板、菩提木板拿來。害肺病的青年達維多夫把它們刷上底漆。他的夥伴索羅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亞申用鉛筆從圖像上勾下一個輪廓。戈戈列夫老頭便塗上金,並在上面刻出圖樣。畫服裝的畫上背景和服裝。以後,沒臉沒手的聖像就豎立在牆邊,等畫臉的來畫。
    掛在神帷裡和祭壇門上用的大聖像,沒有臉,沒有手腳,只有袍子,或是鎧甲和天使長的短衫,立在牆上,遠遠望去是很不愉快的。這些五彩的木板死氣沉沉,缺少使他們活起來的那種東西,但好像本來是有的,只是後來奇異地消失了,這會兒卻留下自己累贅的袍子。
    畫臉的畫好了"身體",聖像便交給另外一種工匠,他照塗金師敲出的模樣,塗上"琺琅"。寫文字有寫文字的工匠。
    最後塗亮油是工頭自己動手。工頭叫伊凡·拉里昂諾維奇,是一個安詳的人。
    他的臉是灰色的,小小的鬍子也是灰色的,儘是絲線一樣的細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別凹陷而且充滿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無法對他笑,總覺得有些不適合似的。他很像柱頭苦行僧西梅翁聖像,跟西梅翁一樣瘦,一樣乾癟,連他那呆鈍的眼睛也好像透過人和牆似看非看地凝視著遠方。
    我到作坊來幾天之後,畫神幡的師傅卡別久欣,頓河的哥薩克,喝醉了酒跑進來。他是一個漂亮男子,氣力很大,進來時咬著牙齒,瞇細著女人樣的甜蜜的眼,默不作聲地揮起鐵的拳頭,見人就打。這個身材不高而勻稱的漢子在工場裡亂竄,好像貓在老鼠窩裡一般,大家都狼狽地避往屋角,在那裡互相叫嚷:"打呀。"
    畫臉的葉夫根尼·西塔諾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腦袋,把他碰昏了。哥薩克人坐在地上,大家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來。他像野獸一樣想把手巾咬斷。葉夫根尼就發狂地跳上桌子,兩肘靠緊腰邊,做著向哥薩克人撲去的姿勢。他是高大個子,渾身結實,一撲下去,準把卡別久欣的胸骨壓得粉碎。但這一剎那間,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拉里昂諾維奇走到他身邊,用指頭威嚇著西塔諾夫,認真而低聲向工匠們說:"把他抬到門廊裡去,讓他醒醒酒……"把哥薩克拉出了工場,把桌椅擺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換著簡短的言語,談論哥薩克的氣力,預言總有一天他打架會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諾夫好像講他熟悉的工作一樣很沉靜地說。
    我望著拉里昂諾維奇,不解地想著:為什麼這些強壯狂暴的人這樣容易服從他呢?
    他告訴大家應該怎樣工作,就連本領高強的工匠也都聽他的話。他教卡別久欣比教別人更多,對他講的話也更多。
    "卡別久欣,你既然叫畫師,就得畫得好好兒的,用意大利的風格。油畫一定要有溫暖的色彩的統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聖母的眼睛,弄得那麼冷冰冰的,帶一股肅殺之氣。把臉頰畫得跟蘋果一樣紅,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對,一隻看著鼻樑尖,一隻卻移到太陽穴去了。結果臉部沒有神聖潔淨的感覺,卻變成狡猾庸俗的樣子。你不用心工作,卡別久欣。"
    哥薩克人聽著,歪著臉,接著,女人樣的眼睛不怕羞地笑著,發出好聽的聲音說,因為喝醉過酒,嗓子略略帶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諾維奇,大老爺,本來這不是我的本行。我生來是音樂師,卻當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麼事情都能幹好。"
    "不,我是什麼人呀?叫我當個趕車的,帶上三匹駿馬,嗨……"說著,他突出了喉結,悲傷絕望地唱起來:哎嗨我要給三馬車套上黑栗毛的快馬,奔馳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愛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諾維奇溫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憂愁的鼻子上的眼鏡,便走開了。立刻有十幾張嗓子和著他的歌聲,變成一股強力的流,好像使整個工場都飄浮起來,勻稱的調子震動得工場直發抖:路熟了馬兒知道哪裡是姑娘的家……藝徒巴什卡·奧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蛋黃,兩手拿著碎蛋殼,發出美好的童聲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聲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種感情裡,斜眼望著哥薩克。當他唱歌的時候,全工場都承認他是自己的領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視著他兩手的揮動,像要飛翔的樣子。我相信,要是這時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聲"把一切都搗毀。"那麼,所有的人,連最規矩的工匠,也一定會在幾分鐘內把工場搗個稀爛。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聲,永遠是同樣不可抵抗的和勝利的。不管人們感到怎樣沉重,他都能使他們激動起來,燃燒起來,大家都鼓起勁,發出熱來,組合成一個強大的機體。
    這些歌使我對於歌手本人,對於指揮他人的美的威力,發生熱烈的羨慕,有一種極為激動的感覺鑽進心裡,脹痛起來,想哭,想對唱著的人們叫嚷:"我愛你們。"
    害肺癆的黃臉達維多夫,蓬亂著頭髮,也奇怪地張大了嘴,好像剛從蛋殼裡剝出來的雛鳥兒。
    只有在哥薩克領唱的時候,才唱豪放快樂的歌。平常總是唱淒涼而且聲音拖得很長的歌,哼著《不害羞的人們》、《林蔭下》和關於亞歷山大一世的死:《我們的亞歷山大怎樣檢閱自己的軍隊》。
    有時候,由工場中本領最高的畫臉師日哈列夫發起,試唱聖歌,但總是失敗的回數多。日哈列夫總是用一種特別的、只有自己懂的調子,這便妨礙了大家的合唱。
    這是一個四十五六的人,乾瘦,禿頭,頭上長著半圈象吉卜賽人一樣的鬈曲的黑頭髮,眉毛象鬍子一樣粗黑。濃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張纖細微黑的不像俄國人的臉顯得非常動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著一撮硬毛的唇髭,因為有他那樣的眉毛便顯得是多餘的了。他的兩隻藍眼睛不一般大,左邊那只顯然比右邊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個藝徒喊。"帶個頭唱《讚美主的名。》大家聽著。"
    巴什卡在圍腰上擦擦手,開始唱:
    "贊——美……"
    "……主的名,"幾個人接上來,日哈列夫不安地嚷:"葉夫根尼,低一點。把聲音沉到心底裡去……"西塔諾夫象敲木桶一樣使出隆隆的聲音喊叫:上帝的僕人們……"不對不對。這個地方應該唱得天搖地動,窗子門戶都會自個兒打開來。"
    日哈列夫整個身子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中抖動,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額角上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他的嗓子走了樣,指頭有空中彈著無形的琴弦。
    "上帝的僕人們——明白了沒有?"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地方,應該穿透外殼一直刺到中心。僕人們呀,讚美上帝喲。為什麼還不明白呀?你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這個地方我們從來也沒唱好過,"西塔諾夫客氣地說。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氣地動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畫師,能夠畫拜占庭風格、法國風格以及"藝術派"的意大利風格的聖容。
    有了神帷的定貨,拉里昂諾維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聖畫的原作,例如費奧多羅夫斯克、斯摩稜斯克、喀山等珍貴的有靈聖像的摹作,都經過他的手。但他觀摩原作的時候,就大聲地羅皂:"這些原作把我們拘束住了……必須坦白地說:拘束住了。……"雖然他在工場裡佔著重要的地位,卻不比別人驕傲,對待藝徒——我和巴維爾也很和氣。他想教我們學會手藝,除了他,誰也不管這件事。
    他是一個不容易瞭解的人,一般說來,是一個陰沉的人,有時整星期跟啞巴一樣默默做工,奇怪而陌生地望著所有的人,就好像看他初次相識的人一樣。他雖然很喜歡唱歌,但在那種時候,他不唱,甚至好像連聽也聽不見了。大家互相目語,留心他的動作。他身子屈在斜立的聖像板上,這聖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細毛筆仔細地畫出超世絕俗的陰沉的臉,而他自己也像是陰沉的超世絕俗的人。
    忽然,他氣惱地發出清晰的聲音:
    "先驅——什麼意思?驅字——在從前,就是走字,先驅便是先走的人,再沒有別的意思……"工場裡悄然無聲,大家斜眼望著日哈列夫笑,在靜寂之中,聽到奇妙的話:"先驅不能穿羊皮,應該給他畫上翅膀……""你同誰說話?"大家問他。
    他不出聲,沒有聽見或是不願回答。一會兒,又在斯待的靜寂中,聽見他的話了:"應該知道聖徒的傳記。有人知道——聖徒的傳記嗎?我們知道什麼?我們活著毫無所謂……靈魂在哪裡?哪裡是靈魂?原作……對羅。——在這裡。但是可沒有心靈……"這種形之於聲的思想,除了西塔諾夫,引起大家譏諷的笑容,差不多總有誰不懷好意地喃喃著說:"到星期六……又要痛飲去了……"個兒高大、身干結實的西塔諾夫,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他圓圓的臉蛋,沒有鬍子也沒有眉毛,憂鬱而嚴肅地凝視著屋角。
    記得日哈列夫畫好送到昆古爾去的費奧多羅夫斯克聖母的摹作,把聖像放在桌子上,激動地大聲說:"聖母畫好了。你是一隻杯子——無底的杯子,從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誠的眼淚……"於是,把不知誰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裡去了。青年們笑著,吹著口哨,年長的羨慕地望著他的背影歎氣。西塔諾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細心審視著說:"怪不得他要去喝酒,把作品給人家真有點可惜,但這種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癮永是從星期六起的。也許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這樣開始的:早上他寫一張條子叫巴什卡送到什麼地方去,臨吃午飯,對拉里昂諾維奇說:"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麼,請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點點禿頭應允,那時他的眉毛有一點發抖。
    從澡堂回來,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個蝴蝶結,緞子背心上掛一條長銀鏈,默默坐車走了。臨走時他吩咐我和巴維爾:"傍晚的時候,把工場收拾得乾淨些,把大桌子洗乾淨,把污跡刮去。"
    大家都現出過節似的情緒。人人都振作起來,修飾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飯。吃過夜飯後,日哈列夫帶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紙包回來,他後邊跟著一個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難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們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像是給小孩子用的。高個子的西塔諾夫,挨到她身邊,也變成了一個半大孩子。她的身體非常勻稱,胸脯隆起像一座小山,碰到下頦邊,動作遲緩而蠢笨。她年紀已有四十多歲,但圓胖而呆板的臉卻還鮮艷光滑,眼球象馬的一樣大,嘴很小,好像廉價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筆畫出來的。這女人裝出一副笑臉向每個人伸出大而溫暖的手,說一些不必要的廢話。
    "你們好呀。今天天氣冷啦。你們這屋子氣味很重,這是顏料的氣味吧。你們好呀。"
    她好像一條浩蕩的大江,沉著有力,瞧著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話卻使人打瞌睡,全是無聊的話。在說話之前,她先吸足了氣,差不多已經紅得發紫的兩頰,脹得更加圓了。
    青年人冷笑著低聲說:
    "像一架機器。"
    "一座鐘樓。"
    她撅起嘴唇,兩手放在Rx房下面,坐在擺好了酒菜的桌子邊,靠近茶炊,xx眼發出和善的光,挨次地望著每個人。
    大家都對她表示尊敬,年輕的甚至有點害怕她。有一個小伙子貪心地望著這巨大的身體,當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對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說話時對她用"您",稱她做教母,請她吃東西的時候,對她哈腰。
    "您別費心,"她拉長甜甜的嗓子說。"您多費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總是那麼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動作,上半截總是緊靠著身邊。從她的身上,發出一種熱麵包的酒精氣味。
    戈戈列夫老頭兒歡喜得結巴起來,好像教堂裡打雜的在念讚美詩,稱頌著這個女人的美麗。她好心地微笑著聽他說話,當他說不出來的時候,她便自己來說:"沒有出嫁的時候我長得並不漂亮呢,這都是做了婦人以後才變過來的。將到三十歲的時候,變得更加動人了,連貴族們都對我注意過,有一位縣裡的首席貴族還答應送我一輛雙馬車……"醉醺醺的卡別久欣,蓬亂著頭髮,憎惡地望著她,粗魯地問:"為什麼他要送給你這個呢?"
    "自然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女客解釋著。
    "愛情,"卡別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種什麼愛情呀?"
    "你,這麼漂亮的小伙子,很瞭解愛情,"女人爽脆地說。
    工場因哄笑震動起來,西塔諾夫低聲向卡別久欣說:"蠢傢伙,恐怕還不如蠢傢伙呢。誰要是不苦悶得要死,不會愛這種女人的……"他醉得臉色蒼白,太陽穴邊冒出汗珠,聰明的眼不安地燃燒著。戈戈列夫老頭兒抽動著難看的鼻子,用手指頭抹去眼淚,又問:"你有幾個該子?"
    "我們只有一個孩子……"
    桌子上面掛著一盞燈,爐角後邊也點著一盞。燈光都不太亮,工場角落裡聚著濃黑的暗影,還沒畫好的沒有腦袋的聖像,從暗中張望著。該有腦袋和胳臂的地方,顯出平板的灰色的斑點,現在看起來好像比平常更可怕,好像聖徒的身體神秘地從塗上顏色的衣服中,從這地下室裡溜出去了。玻璃球掛在靠近天花板的鉤子上,蒙上濛濛的煙霧,發著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圍不安地走來走去,請大家吃東西,他的禿頭,一會兒依向這個,一會兒又俯向那個,細瘦的手指不住地動。他消瘦一點了,鷹鼻子顯得更尖了。當他側面向燈站著的時候,臉頰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們,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說。
    女的就做主婦似的說:
    "您幹什麼呢,教父,這麼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飯量,吃飽了誰也不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會兒。"日哈列夫興奮地喊叫。
    "我的朋友們,咱們都是上帝的僕人,來唱《讚美主的名。》吧……"讚美歌的合唱沒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飯飽,再沒勁兒了。
    卡別久欣手裡拿著兩排鍵盤的手風琴,像只小烏鴉似的黑髮的神情嚴肅的年輕工人維克托·薩拉烏京拿著鈴鼓,手指彈彈緊繃的鼓皮,鼓皮發出重濁的聲音,鈴兒活潑地啷啷作響。
    "俄羅斯舞。"日哈列夫發命令說。"教母,請呀。"
    "唉,"女的歎一口氣站起來。"您真著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處,好像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著。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黃色細麻紗的上衣,頭上披著鮮紅色的頭巾。
    手風琴急躁地響著,鈴兒鳴叫,鈴鼓丁零作響,發出歎氣似的沉鬱的聲音,聽著很不愉快:好像發瘋的人邊哭邊叫,把腦袋碰到牆頭上。
    日哈列夫不會跳舞,光踏著擦得亮亮的皮鞋跟,邁著細步走著,像山羊似的跳著,同激昂的音樂還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像並不長在自己身上,身體胡亂地扭動著,那種狂亂的樣子,好像黃蜂落在蜂網裡,或是魚兒落進了漁網,一點也沒有興味。但大家都望著他,連喝醉了的朋友,也呆望著他的抽搐的動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會兒愛嬌地害羞,一會兒變成昂然,作著驚人的變化。剛正經地板起了臉,忽然又吃驚地歎息;略略把眼瞼閉上,又張開了,現出哭相。他握緊了拳,向女的身邊偷偷兒走去,突然一跺腳,在她面前跪下,張開兩臂,軒一軒眉毛,發出哀心的笑容。這時候,她柔和地笑笑,俯視著他,低聲地提醒他說:"教父,您會累著的。"
    她想嬌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雙三戈比錢幣大的眼睛,卻合不住,她做了個鬼臉,露出難看的表情。
    她也不會跳舞,只是慢慢地搖晃著巨大的身子,不出聲地從這兒動到那兒。她左手拿著一塊手帕,懶懶地揮著,右手叉在腰上,使她變成一個大罈子的模樣。
    於是,日哈列夫就在這石像似的女人身邊圍繞著走,變著各種的面相——因此好像跳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個不同的人;有沉靜而溫和的,有生氣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偷歎著氣、想悄悄兒從這不愉快的大塊頭女人身邊逃開去的。接著,又出現了一個,是咬牙切齒,抽搐地扭著身子,像被咬傷的狗一樣的人。這種無味的醜惡的舞態,引起我深深的傷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婦、廚娘他們的狗一般的結婚。
    我現在還記得西多羅夫那句私語:
    "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誰也不愛誰,只是胡鬧一下……"我不願相信"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那麼,"瑪爾戈王后"又怎樣呢?而且這個日哈列夫,當然不是欺騙。
    我知道西塔諾夫愛上一個妓女,被她染上了髒病,他沒有聽從朋友的勸告,去打那個女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給她治病,而且說到她的時候,總是很溫存很侷促的樣子。
    那個胖女人還在搖擺著身子,死板板地微笑著,揮動著手帕。日哈列夫圍繞著她抽搐地蹦跳著,我瞧著她心裡在想,欺騙上帝的夏娃,難道會像這種母馬?我產生了厭惡她的感情。
    沒有頭臉的聖像在暗處張望。暗夜緊貼在玻璃窗上。燈在悶窒的工場裡昏昏地亮著。側耳一聽,在重濁的腳步聲和吵鬧聲中,聽到急驟的水點從銅洗臉槽滴到髒水桶裡的聲音。
    這一切,同我在書上讀到的生活多麼不同。一點兒也不同。終於,大家都玩膩了。卡別久欣把手風琴交給薩拉烏京,喊道:"來,湊湊熱鬧。"
    他像吉卜賽人萬卡那樣跳起來,好像在空中飛一樣。接著巴維爾·奧金佐夫、索羅金他們也喧鬧著很巧妙地跳起來。
    害肺癆病的達維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動著腳步,灰土、煙霧、濃烈的酒氣和發出鞣皮味兒的熏腸的氣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個人都記得,他在尋樂,而且大家簡直像在互相比賽,看誰鬧得更巧,熬得更久些。
    醉透了的西塔諾夫,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兒又問那個:"難道可以愛這樣的女人嗎?"
    他的臉色好像就要哭出來了。
    拉里昂諾維奇略微抬一抬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還需要什麼?"
    大家所談的人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日哈列夫要過兩三天才回來,再上一次澡堂,然後大約兩個星期,對誰也不理睬,大模大樣地,獨自躲在角落裡工作。
    "走了嗎?"西塔諾夫抬起悲鬱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場掃了一眼,對自己問。他的臉很醜,有點像老頭兒,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謁。
    西塔諾夫對我很好——這多虧我那本抄詩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場裡,除了拉里昂諾維奇,有誰真愛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難理解的。大家愛輕浮地、譏笑地、象講老闆娘一樣談論上帝。可是坐下來吃中飯和晚飯——大家都畫十字,躺下來睡覺的時候也做禱告,每逢節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諾夫完全不做這一切,因此大家說他是無神論者。
    "上帝是沒有的。"他說。
    "那麼,世界萬物從什麼地方來的呢?"
    "不知道……"
    我問他,怎會沒有上帝呢?他解釋了:
    "你知道,上帝多麼高呀。"
    說著,把長胳臂伸到自己頭上,然後移下來到離地一俄尺光景,說:"人又多麼低賤。對不對?你知道,經書上寫著:人是照著神的樣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像誰呢?"
    這可把我窘住了:那個骯髒的酒鬼戈戈列夫老頭,到了這麼大年紀還犯俄南罪;於是我想起維特卡的兵士葉爾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們身上難道有一點上帝的影子嗎?
    "大家知道,人同豬一樣,"西塔諾夫說著,又馬上安慰我:"沒有關係,馬克西莫維奇,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塊兒很爽快,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就老實說:"不知道,這我沒有想過。"
    這也是特別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所見到的人,都是什麼全知道,什麼全談論。
    他的本子裡,除了一些動人的好詩,還有許多叫人看了面紅的猥褻的詩,這使我覺得奇怪。我對他講了普希金,他把自己本子裡抄著的一首《迦芙裡莉達》給我看……"普希金——算得什麼呀?他不過說些滑稽話,可是貝內迪克托夫,這個人,馬克西莫維奇,才值得重視啦。"
    說著,合上眼,低聲地讀:
    瞧呀,那美麗婦人的
    迷人的胸脯……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特別欣賞後面三行,得意洋洋地讀著:就是老鷹的尖眼睛,也穿不過這火熱的門望見她的心……"懂嗎?"
    我很不好意思承認,我不懂得他為什麼那樣得意。

《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