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尼古拉才回來。
他們三個一同吃飯。吃飯的時候,索菲亞一面微笑著一面講述她是怎樣去接那位從流刑中逃出來的朋友,又是怎樣把他藏起來,怎樣地提心吊膽,生怕遇見的人都是偵探,以及那個人的態度是多麼滑稽等等。她的口氣讓母親覺得她好像是一個工人很圓滿地完成了一件困難工作,對自己深感得意地那裡誇耀著。
索菲亞這時候已經換上了一件鐵青色的寬大衣服。穿著這件衣服,顯得她個子更高了,動作也好像安閒舒緩了,眼睛彷彿變成了黑色的。
「索菲亞!」吃完了飯,尼古拉說:「你又有新的工作了。你知道,我們曾經計劃著把報紙送給農民,可是因為這次的被捕,跟那邊的聯繫失去了。現在,只有彼拉蓋雅·尼洛夫娜能夠指示我們,該怎找到負責在農村裡散發報紙的人,你和她一起去一趟吧,得盡量早些去。」
「好!」索菲亞吸著煙回答。「彼拉蓋雅·尼洛夫娜,我們這就去嗎?」
「當然就去……」
「很遠嗎?」
「大約有八十俄裡……」
「好極了!可是,現在我要彈一會兒鋼琴。彼拉蓋雅·尼洛夫娜!稍微來一點音樂不會妨礙您嗎?」
「啊,您不必問我,您只當我不在這兒就是了!」母親坐在沙發的一端,說明自己的意思。她能看出來,他們姐弟倆好像不再對她注意了,可是,她不知不覺地被他們吸引住了,而且禁不住要參加他們的談話。
「哦,尼古拉,你聽!這是格利格的曲子,我今天拿來的。
……你把窗子關上。」
她翻開樂譜,用左手輕輕地按著鍵盤。琴弦發出了低沉的、和諧的聲音。本章之外,好像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似的,又添加了一種豐滿的聲響。從她在右手下發出了一陣異常清麗的抖音,好像是飛出一群驚慌的小鳥在那低音的深暗背景上拍打著翅膀,跳動不已。
最初,這種聲音沒有打動母親的心。她在這種響聲裡,只聽到一片雜亂無章的音響。她的耳朵聽不出那複雜和弦裡的旋律。她只是半睡半醒地望著盤腿坐在寬大的沙發的另一端的尼古拉,注視著索菲亞嚴整的側影,以及她滿著縝密的金髮。
陽光起先溫暖地照在索菲亞的頭上和肩上,可是不多時候就移上鍵盤,擁抱了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跳動著。音樂漸漸地充盈了室內,不知不覺地喚醒了母親的心。
不知什麼緣故,在母親心中,從過去的回憶的黑暗窪坑裡面,浮動出了一件早已忘記了的,可是現在已令人痛苦的、歷歷在目的過去的屈辱。
有一次,她太夫深夜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拖下床來,抬腿就朝她的腰眼踢了一腳,罵道:
「滾出去!賤貨!老子已經討厭你了!」
她恐怕挨打,飛似地抱起兩歲的孩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孩子的身體。
孩子光著身子,這一鬧就把他嚇哭了,溫熱的身子在她懷裡打著顫。
「滾蛋!」米哈依爾吼著。
她站起身來,逃進廚房裡,披了一件上衣,又用圍巾裹了孩子,默不作聲,既不叫喊也不抱怨。就那樣,襯衣上只披著件上衣,光著腳跑到街上。
那是五月天氣,夜裡還很涼。街上冷冷的土粒粘在她腳心上,粘在腳趾間。孩子不知怎麼回事,又是哭鬧又是折騰。
她解開衣服,把孩子緊緊摟在胸口前。
就那樣,被恐怖驅使著,在街上走來走去,她嘴裡低聲哼著催眠曲:
「喔——喔——喔……喔——喔——喔!……」
天快亮了,她心裡既害羞又擔憂,生怕有人出來看見她這麼狼狽地半露著身體。
她便走到沼澤附近,在那長滿了小白楊的地上坐著。就這樣大睜著雙眼呆呆地望著黑暗,在夜色的包圍中坐了許久。
她膽怯地唱著,用歌聲撫慰著睡著了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屈辱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兒坐著的當口兒,有那麼一眨眼的工夫,一隻黑色的鳥兒靜悄悄地在她頭掠過去,直飛向了深處,——這只飛鳥喚醒了她,叫她站起身來。她冷得全身發抖,走回家去,準備去接受已經習慣了的毆打、辱罵和恐嚇。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後歎息了一次,接下來,就岑寂無聲了。
索菲亞轉過頭來,低聲問弟弟: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他像大夢初醒似的,顫動了一下,說。「非常喜歡……」
在母親的心裡,往事的加憶仍在歌唱著,波動著。可是從旁邊不知哪兒忽然發出了另外一種想法:
「你看,人們和和氣氣地、安靜泰然地生活著!不吵架,不喝酒,也不為了一塊麵包爭搶……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著的人們完全兩樣……」
索菲亞吸著煙,她吸得很多,幾乎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著。
「這個曲子是死了的阿斯嘉最喜歡的,」她很急迫地吐了一口煙霧,說完之後,又重新手撫琴鍵,彈奏出柔弱而悲切的和音。「從前,我是多麼喜歡給他彈琴。他慎是個多情善感的人,對什麼人都同情,對什麼人都充滿……」
「她一定是在追想她的丈夫……」母親覺察出來了。「哦,她還帶著微笑……」」
「他給了我無限的幸福,」索菲亞輕聲地說著,好像是在用輕快的琴塊給她伴奏。「他是多麼懂得生活呀……」
「是啊!」尼古拉摸著鬍鬚,應著姐姐,「他的心地真好!
索菲亞丟了剛點起來的香煙,扭過身來對母親說:
「這種嘈雜的聲音沒妨礙您吧?」
母親有點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問我,我什麼都不懂。我坐在這兒一邊聽著,一邊想心事呢……」
「不,您絕對能聽懂的。」索菲亞說。「凡是女人,沒有不懂音樂的,尤其是在她悲傷的時候……」
她用力地按著琴鍵,於是,鋼琴發出了一聲很高的呼聲,恰似一個人聽到了有關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似的——這消息震動了他的心,引起了這種令人警醒的驚心動魄的聲音。一陣活潑的音律,仿若吃驚似的顫動起來,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著又發出一聲憤怒的高叫,把其餘的音響都壓了下去。一定是發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可是,這不幸的事情所引起的不是怨訴,而是憤怒。後來,終於出現了一個親切而有力的人,他唱起一首單純而美麗的歌,似乎在勸說大家,叫大家都跟著他走。
母親心裡充滿了想要對這些人說些好話的希望。她完全陶醉在音樂裡,臉上生動地浮現出微笑,由衷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們姐弟二人做一件他們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尋找了一下應該做的工作,然後悄悄地走到廚房裡,準備茶炊。
可是,她內心的這種希望還是不能徹底消去。她倒著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著,她的心好像被她自己那些溫暖的話所愛撫著,而這些親切的話有一半是給他們姐弟倆聽的。
「我們這些吃苦受難的人,其實,樣樣都能感覺得出來,可就是不會用話說明白。懂是懂了,可是,嘴笨得很,這是很慚愧的。我們常常因為慚愧,——對自己的念頭生起氣來。生活真是從四面八方鞭笞著你,你想要休息一下,可是就是這種念頭它不讓你休息。」
尼古拉一邊聽著母親說,一邊靜靜地擦他的眼鏡。
索菲亞忘記去吸那根即將吸完的煙捲了,只顧圓睜了大眼,凝視著母親的臉龐。她側身坐在鋼琴前,時不時地用她右手那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按著琴鍵。這種輕美的諧音,小心地跟母親那由衷而發的真誠言語彙合在一起。
「我現在對有關自己和人們的事,好歹都能夠說一些了,因為——因為我現在漸漸明白了,能夠做比較了。從前啊,雖說是生活著,可是一點比較都沒有。我們的生活,家家戶戶都是一樣的。現在,我看到別人的生活,想起自己過去的生活,覺得十分傷心、難受!」
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
「也許,鐵話有些說得不對,有些不必說,因為這些話是你們都知道的……」
她的聲音裡彷彿浸著淚水,而她的眼睛裡卻含著微笑。她望著他倆,接著說:
「我想把我心裡的話都對你們說出來,好讓你們知道,我是多麼地希望你們好啊!」
「我們知道!」尼古拉低聲表白。
母親仍然覺得沒有盡興,她又對她們講起了她認為的非常新鮮、非常重要的事情。當她講到自己的充滿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的時候,她嘴邊掛著惋惜的微笑,絲毫也沒有抱怨和疾恨。尤其是講到過去灰色悲慘的日子,列舉被丈夫毆打的情形時,她竟然是心平氣和的。只是屢遭打罵的原因之小,叫她吃驚,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這種打罵,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倆默默地聽她講述著,被這個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深深感動了,因為故事雖然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的意味卻是深長的。大家都把這個人看作牲畜,而這個人自己也是沉默不響,長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好像千千萬萬個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說了出來;她全部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簡單,因此她的故事有著象徵意義。
尼古拉把臂肘支撐在桌上,用手托住了頭,身體一頭不動,緊張地瞇著眼睛,透過鏡片盯著母親的臉。
索菲亞靠在椅背上,偶爾顫動一下,同情地搖搖頭。她的臉彷彿變得更清瘦、更蒼白了,整個過程中,她沒有吸煙。
「有一次,我覺得我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著熱病。」索菲亞垂著頭低聲說。「那時是在流放中,住在一個小小的縣城裡,整天沒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關於自己的事情。我將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積起來,由於無事可做,便想著要權衡一下它的重量。這些不幸是:和親愛的父親爭執,因為被學校開除而感到受辱,監牢,親密的同志的叛變,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獄,流刑,丈夫的死。那時候,我以為我是一個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將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彼拉蓋雅·尼洛夫娜呀,還是抵不上您一個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長年的持續的折磨啊!……人們到底是從哪兒得到的力量,來忍受這無邊的痛苦呢?」
「他們習慣了!」符拉索娃歎了口氣回答她。
「我從前以為,我是懂得這種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說。「可是,現在聽到的這些,和書裡寫的、或是跟自己支離片斷的印象都不相同,這是從身受迫害的人的經歷中親耳聽到的——這真是可怕的事情!瑣碎零亂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積了成年成月的每一瞬間也是……」
三個人的談話不住地進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紹並理解著悲慘的生活。
母親深深潛入回憶之中,從朦朧模糊的過去裡,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與痛苦,構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滿了無法言表的恐怖的畫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無言的恐懼中度過的。最後她說:
「啊,說得太多了,你們該休息了。這些話是永遠也講不完的……」
姐弟倆聽了她的話後,便默默地站起來跟她道晚安。
母親能感覺出來,尼古拉鞠躬的時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熱情了,索菲亞將她送到臥房門口,站在門口低聲說:
「請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聲音裡充滿著溫情,灰色的雙眼柔美動人。親切異常地觀看著母親的臉……
母親把索菲亞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掌裡,無限感激地說:
「多謝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