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洛夫娜的生活過得異常平靜。
這種平靜有時甚至連她自己都吃驚。兒子在監獄裡,她明明知道,有嚴厲的懲罰在等待著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這事的時候,恰恰與她意志相反,她總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許多人。
兒子的姿態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運的人,不斷地在她眼前長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對巴威爾的想念無形中擴大起來,向著四處伸展不停。這種想念像一道纖細的、強弱不同的光線,不斷地向四面分佈著,觸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將一切集中在一幅畫裡,不讓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讓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兒子,為兒子擔著心。
索菲亞呆了不久就走了,過了五天,她才十分高興十分活潑地回來了。可是,沒幾個鐘頭,就又不見她的影兒了,直到過了兩個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範圍好像非常之廣,甚至無邊無際。她只是偶然抓空兒來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來,都使他的屋子裡瀰漫著她的勃勃生氣和動人的音樂。
母親也漸漸地喜歡上音樂了。
她聽著音樂,覺得總有一陣陣溫暖的浪頭沖打進她的胸膛,湧流到心裡,於是心的跳動就變得十分平靜均勻。恰如種子種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裡一樣,思潮在心田里迅猛地發芽了,被音樂的力量激起的言語,便輕而易舉地開放了美麗的花朵……
然而,對索菲亞到處亂扔東西,亂扔煙頭,亂彈煙灰的那種散漫脾氣,尤其是對她的那種毫無顧忌的言語談吐,母親卻難以習慣,——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靜沉穩的態度、永遠不變的溫和嚴肅的舉止言談比起來,更顯得特別惹眼。
在母親眼裡,索菲亞像個急於要冒充大人的孩子,可是看起來仍然是把人們當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她常常談到勞動是多麼神聖,可是因為自己本身的馬虎隨便,往往總是不合情理地增加母親的勞動量。她常常講自由,可是母親看出,她的那種激烈的偏執,不斷的爭論卻明明地侵害了別人的自由。她身上有著許多的矛盾,母親清楚這些,所以在對待她時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對待索菲亞總不能像對待尼古拉那樣,內心懷著一種經常不變的美好而可靠的溫暖之情。
尼古拉總是非常辛苦,每天都過著那種單調而有規律的生活:
早上八點鐘喝茶、看報,並將新聞告訴母親。母親聽他講著,就好像非常逼真地看見了似的,看見生活的笨重的機器,是怎樣無情地將人們鑄成金錢。
母親覺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爾一樣,談到人的時候並不會有惡意,因為他認為在現今這種不合理的社會裡面,一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對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樣鮮明,也沒有安德烈那樣熱忱。
他講話的時候總是很鎮靜,聲調像一個正直的法官,雖然他說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臉上仍是帶著同情的微笑,不過他的目光卻非常冷靜非常堅決。母親看見這種目光,心裡就明白了,這個人不論對什麼人對個麼事都不會寬恕,——而且不能寬恕,——母親覺得,這種堅決對他是很困難的,於是心裡便覺得很捨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就更喜歡他了。
尼古拉在九點鐘準時出去辦公。
這時,母親收拾好房間,預備上午飯,洗了臉,換上整潔的衣裳後,便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翻看書上的插圖。
現在,她已經能夠自己單獨看書了,只不過是非常吃力。看書看不多大一會兒,就會覺得疲倦,字句的連續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書中的圖畫卻像有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這些圖畫在她面前展開了一個能夠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觸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築物、機械、輪船、紀念碑、人類所造就的無限的財富,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觀。於是,生活也就無限地擴大起來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開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豐饒財富和無限的美景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母親的已經覺醒了的飢渴靈魂。
母親特別喜歡看大本子的動物畫冊。雖然這些畫冊上印的是外國文字,可是卻能憑著畫面使她對於大地的美、富饒和廣大,有了一個非常鮮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對尼古拉感歎地說。
所有的昆蟲,尤其是蝴蝶,最讓她歡喜。她往往總是驚訝地望著這些圖畫,好奇地說:
「尼古拉·伊凡諾維奇!這是多麼好看的東西啊!是吧?這種好看的東西,什麼地方都有,可是它們總是在我們身旁一飛而過,我們一點都沒在意。人們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欣賞,唉,也沒有興致。如果他們知道世界是這樣豐富,有著這麼多叫人驚奇的東西,那他們可以得到多少樂趣呀!一切是為了大家,個人是為了全體,對不對?」
「對!」尼古拉微笑著回答。
之後,他又為她拿來了一些有插圖的書。
晚上,他們家裡總是聚集著許多客人——白臉黑髮、態度莊嚴、不大開口的美男子阿歷古賽·代西裡取維奇;圓頭、滿臉滿刺、總是遺憾似的咂著嘴的羅曼·彼得羅維奇;身材瘦小、留著尖尖的鬍子、聲音很細、性子很急,喜歡大叫大喊,說出話來好像錐子一般尖利的伊凡·達尼洛維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們、拿他的逐漸加重的毛病開玩笑的葉戈爾。還有其他許多遠道而來的客人。
尼古拉總跟他們靜靜地長談,他們談話的題目總是一個——關於全世界的工人。
有時候他們非常興奮,手舞足蹈地辯論,喝茶喝得很多很凶;在時候在他們大聲談論的過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傳單,寫完之後,向大家誦讀一遍,然後立刻用印刷字體將傳單抄寫出來。
這時,母親總是仔細地把斷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來燒掉。
每天晚上,母親總是為他們倒茶。她對於他們談到的工人大眾的生活和前途,談到怎樣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傳真理,提高工人的熱情等事情時的熱烈情緒,都感到很驚奇,他們常常生氣,各不相讓地爭執,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於是雙方都感到生氣,可是不多一刻,卻又爭論起來。
母親覺得,和他們比較起來,自己早已更深刻地瞭解工人的生活。她覺得,她對他們擔當的任務的艱巨,比他們本身看得更清楚。這種感覺使她對他們懷著一種寬容的、乃至有點憂傷的感情。正像大人們看到在扮夫妻遊戲、然而卻不明白這種關係的悲劇性的孩子時的心情一樣。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們的話跟巴威爾和安德烈的話比較。比較之下,她感到兩方之間存在著差別,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這種差別。她時常覺得,這兒說話的聲音比鄉下還要大,她於是對自己解釋說:
「知道得越多,說話的聲音也就越響……」
可是母親又常常感到,好像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樣子,好像每個人都想向同志們證明,真理對於自己比對其他人更為接近、更為可貴;別人聽了不服,也來證明真理對自己是更接近,於是開始了激烈而粗暴的爭論。母親覺得,他們每人都想壓倒別人。這種情形使她不安並難受起來,她動著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著大家,心裡想:
「他們已經忘記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親總是緊張地聽著這樣的爭論,她雖然聽不太懂,可是卻千方百計地探求著言語背後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區裡講起「善」的時候,是把它當做了一個整體,這兒呢,卻是將一切打碎,而且打處十分零碎;工人區裡的人們有著更深、更強烈的感情,而這兒的思想卻是很銳利的,有著將一切都剖開的力量;這兒更多的是談論著破舊的事物。因為這種緣故,母親深感巴威爾和安德烈的話對她更親切,使她更容易瞭解……
母親還注意到,每逢有工人來訪的時候,——尼古拉總是變得特別隨便,臉上露出溫和的樣子,說話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魯,又不像是輕率。
「這一定是為了使工人能夠聽懂他說的話!」母親推測。
可是,這種推測並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難看出,來的工人也很放不開,好像心裡受著拘束,不像他跟母親,跟一個普通婦女談話那樣容易而隨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後,母親對一個年輕人說:
「你為什麼這樣拘謹?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試似的……」
那個人咧開嘴大笑起來。
「到了不習慣的地方,蝦也會變成紅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時莎馨卡也跑了來,但她從來都不長時間地逗留。她說起話來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連笑也不笑。每次臨走的時候,她總是向母親詢問:
「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怎麼樣——他身體好嗎?」
「噯,托您的福!」母親回答。「沒事,他很快活!」
「替我問候他!」姑娘說完就走了。
有時候,母親向她訴苦說,巴威爾被拘留了許久,還不曾決定出審判的日子。莎馨卡聽了就鎖住眉頭,一聲不響,她的指頭卻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尼洛夫娜時時感到內心有一種願望要對她說: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愛她……」
可是她卻不敢把這話說出口——這位姑娘的嚴肅的面貌、緊閉的嘴唇,以及事務般的枯燥的談話,好像在預先拒絕這樣的愛撫。
母親只好歎著氣,無言地握著她伸出來的手,想:
「我可憐的……」
有一次,娜塔莎來了。她看見母親非常高興,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後突然輕輕地說:
「我的媽媽死了,死了,怪可憐的!……」
她搖了搖頭,很麻利地擦了眼淚,接著說道:
「我很是捨不得我的媽媽,她還不到五十歲呢,應該還多活上幾年。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靜安逸些了。她總是一個人在那兒,誰也不去理他,誰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親的罵。這樣也算是生活嗎?人活著誰都指望過好日子,可是我的媽媽除了受氣之外,什麼指望都沒有……」
「娜塔莎,您說得對!」母親想了一想,說道:「人活著都是指望有好日子過,要是沒有指望——那還算什麼生活呢?」母親和藹親熱地撫摸著姑娘的手,關切地問她:「你現在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娜塔莎輕快地回答。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滿臉微笑地朝她說:
「不妨的!好人是不會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會有許多人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