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索菲亞早已經回家來了。
她一見母親進來,急忙前來迎接,嘴裡正叨著煙卷,滿臉興奮的神情。她輕手輕腳把受傷的人安放在沙發上,十分敏捷地給他解了繃帶布,小心地照顧著他。她的眼睛被煙卷的煙霧熏得瞇縫著。
「伊凡·達尼洛維奇,受傷的人被帶回來了!尼洛夫娜,你累了吧?受驚了,對嗎?好,您先休息一下吧。尼古拉,給尼洛夫娜拿一杯葡萄酒來!」
母親被今天發生的一切弄得頭昏眼花,她沉重地呼吸著,胸中感到有陣陣疼痛襲來,她含混地說:
「您不必照顧我……」
其實她整個身心都是在渴望著大家來注意她關懷她,給她安慰和愛撫。
一隻手包著紗布的尼古拉,和衣著凌亂、頭髮像刺蝟一般地直豎著的伊凡·達尼洛維奇醫生從鄰室走了出來。
醫生快速走到伊凡面前,俯著身體說:
「拿水來,多拿些水來,還有乾淨的紗布和棉花!」
母親聽了準備去廚房裡拿去,可是尼古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帶到餐室裡去,並且親切地說: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索菲亞去拿。今天,您可是激動得太厲害了吧?」
母親看到他凝視的、同情的眼光,忽然不能抑制住感情了,便嗚咽著大聲說道:
「親愛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見了!」尼古拉將葡萄酒遞給母親,點著頭說。「雙方都有些太激動,可是,您不用擔心,——他們是用刀背砍的,所以重傷的恐怕就一個人。他們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拖了出來……」
尼古拉的臉和他的聲音、房間裡的光明和溫暖,使她安下心來。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問道:
「您也被打了?」
「這怪我自己不小心,手不知在什麼地方碰了一下,割破了一點皮,沒什麼。喝茶吧,——今天很冷,您穿得又單薄……」
母親伸手去接茶杯,忽然看見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結了的血跡,於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結果把裙子也弄濕了。她睜大了眼睛,豎起了眉毛,斜過眼來瞅著自己的指頭。
她的頭忽然暈起來,有一個念頭在心裡撞擊著。
「他們對巴沙也要那樣,他們會那樣的!」
伊凡·達尼洛維奇單穿著一件背心,襯衫袖子捲著,走了進來,用尖細的聲音回答尼古拉無言的問詢,說:
「臉上的傷並不怎麼厲害,可是腦殼破了,不過這也並不太厲害,小伙子身體很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進醫院吧?」
「為什麼?讓他在這兒吧!」尼古拉高聲建議。
「今天可以,明天大概也行,可是以後他在醫院裡對我比較方便些。我沒有工夫出來看病人!關於今天墳場上的事,你要發傳單嗎?」
「當然!」尼古拉回答說。
母親悄悄地站起身來,要去廚房。
「您去哪兒,尼洛夫娜?」他擔心地阻止了她。「索菲亞一個人能辦得了!」
母親對他瞥了一眼,異樣地笑著,嘴唇抖動著說: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裡換衣服的時候,母親重新想起了這些人的鎮靜的態度,和他們能迅速應付可怕事變的能力。這種想法驅逐了心裡的恐怖,使她清醒起來。她走進病人躺著的房間的時候,索菲亞正俯在伊凡身上,對他說:
「同志,您說的是傻話!」
「我會給你們添麻煩!」他聲音微弱地說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說話了,這樣對您更有好處……」
母親站在索菲亞背後,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瞇瞇地望著伊凡的臉,帶著親熱的表情,講述他怎樣在馬車裡說胡話,他的不小心的言語使她非常害怕。
伊凡聽她講著,眼睛狂熱地放著光。他將嘴唇咂了一下,狼狽地高聲說:
「唉,我這個傻瓜1」
「好吧,我們要到那邊去了!」索菲亞替他蓋了被,這樣說。「您休息吧!」
他們走到餐室裡,久久地談著這一天的經過。他們堅決地矚望著將來,討論著今後的工作方法,所以對今天的墓地的一幕,已經看作是很遠的過去了。儘管大家臉上帶著倦意,可是思想卻很有精神,談到自己的工作,一點也不掩飾對自身的不滿。
醫生坐在椅子上,身體緊張地動著,努力壓低自己的又尖又細的聲音:
「宣傳,宣傳!現在光是宣傳是不夠的,那個青年工人的話是對的!現在需要的是更廣泛地鼓動,——我說,工人是對的……」
尼古拉陰鬱地、學著他的口氣說:
「各地都抱怨說印刷品不夠用,可是我們一直不能成立一個像樣的印刷所。柳德密拉的氣力已經要用盡了,如果不派人去幫她,她會被累垮的。」
「維索夫希訶夫怎麼樣?」索菲亞問。
「他不能住在城裡。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裡干,可是柳德密拉那裡還少一個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親低聲問。
他們三個人一同把目光轉到母親臉上,沉默了一會兒。
「好主意!」索菲亞高興地說。
「不行,尼洛夫娜,這對您是很困難的!」尼古拉冷冷地說。「這樣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巴威爾見面了,而且……」
母親歎了口氣,反駁道:
「這對巴沙並不是什麼很大的損失;對於我來說吧,這樣的見面也只是使我傷心!什麼話都不能講。像個傻子似的站在兒子對面,有3人盯著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會說出不該說的話來……」
最近幾天的事件使她覺得疲倦。現在她聽見有可能住到城外,遠離城裡的悲劇,就急不可耐的想抓住這種可能。
可是,尼古拉又轉換了話題。
「您在想什麼,伊凡?」他朝著醫生問。
「醫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頭,陰鬱地回答說:
「我在想,我們人太少!必須更有勁地工作……而且,一定要說服巴威爾和安德烈,叫他們逃出來,他們倆什麼都不大干整天坐在牢裡未免太可惜了……」
尼古拉皺著眉頭疑惑地搖了搖頭,又很快地對母親看了一眼。
母親明白,在她面前,他們不便談論她兒子的事,於是就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對於他們這樣忽視她的願望,心中感到有些生氣了。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聽著他們的低語聲,不禁被不安的情緒控制了。
過去的一天,充滿了陰鬱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這些,母親覺得難受。為了推開這些陰鬱的印象,她就想起巴威爾。她希望他能夠自由,同時這又使她覺得恐怖。她覺得她周圍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尖銳化起來,都有發生劇烈衝突的危險。人們沉默的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緊張的等待,激怒也顯著地增強起來了,言語激昂起來,到處都感到一種令人興奮的氣氛……
每一次散發的傳單都在市場上、小鋪子裡、僕人和手藝匠中間引起熱烈的爭論。城裡每一次抓了人這賓,大家談論起逮捕的原因的時候,總是引起惴惴不安的、疑惑的、有時是不自覺地同情的反響。從前使她害怕的那些字眼:像暴動、社會主義者、政治等等,現在聽到它們從普通人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愈來愈多了。
這些字眼,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說著,可是在嘲弄的背後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的心意;有人懷著惡意說著,可是在惡意之中聽出了恐怖;有人沉思地說著,帶著希望和害怕。這種激動像波紋似的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滯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開來。昏昏欲睡的思想漸漸醒來,對於正常生活的那種慣常的平靜的看法動搖了。
這一切,母親看得比別人更明白。因為對於生活的憂鬱的面貌,她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現在,當她看到這張臉上的疑慮和憤怒的皺紋時,她覺得既是歡喜又是害怕。歡喜的是,——因為她認為這是她兒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巴沙真的出了獄,他一定要站在大家的面前,站在最危險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犧牲……
有時候,兒子的形象在她眼裡,長得像童話裡的英雄那樣大;他把她所聽到的一切誠實的、大膽的話,她所喜歡的所有的人們的優秀品質,她所知道的一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當這時,她感到又是感動、又是驕傲,心裡充滿說不出的歡喜,她滿著著無限的喜悅望著兒子的影像,心裡充盈著真誠的希望,默默地想:
「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愛——母愛——燃燒起來,壓住了她的心,幾乎讓她感到了隱隱的疼痛。後來,這種母性妨礙了人性的成長,而且把人性燒光了,在這種偉大的感情的原來的地位上產生了不安與怕惑,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燼裡,有一種憂愁的思緒在膽怯地顫動著:
「他會死的……會沒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