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說著說著,猛然發問:
    「噯。你讀過很多收,《新約》四福音書書讀過吧,你覺得它上面寫的都對嗎?」
    「我看不懂。」
    「讓我說,那上面有好多廢話。舉個例子來說,書上寫的窮人幸福,簡直是胡說八道,窮人怎麼會幸福呢。有關窮人的話,真叫人難以理喻。我看,生來就窮和中途敗落變窮的人不是一回事,生來就窮人的一准壞人。中途敗落變窮的人則是不幸。」
    「為什麼?」
    他用他特有的警察眼睛望了我一下,接著就嚴肅地講出他蓄謀已久的想法:「福音書宣所憐憫窮人,我不這樣想,我覺得花費那麼大的人力、物力去幫助窮人或殘疾人真是浪費,辦什麼收容所、養老院、監獄,精神病院,錢應該用在健康的人們身上,以使他們更有可能有所作為。窮人,病人並不因幫助就變得健壯起來,倒是健康的人反而被拖垮了。這個問題值得探計,許多問題都需要新估價。
    「福音書和我們的現實生活相去遙遙,生活有它自個兒的軌道。
    「普列特涅夫為什麼會死?他就是死於憐憫,因為憐憫窮人和受苦受難的人們,而葬送了大學生的性命。
    「這還有沒有天理?」
    從這個老警察嘴裡聽到這樣膽大包天的話,真是讓人吃驚。以前我也聽到過類似的想法,但卻沒有尼基弗勒奇講的鮮明生動。
    七年後我讀尼采時,又想起了這一幕。有一點我需要說明的:我從書裡獲得的知識,差不多都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聽到過的。
    以「逮人」為生的老頭就這樣無休無止的向下談著,還用手指敲擊茶盤打出節拍,殘酷無情的臉緊繃著,眼睛盯著可以為鏡的銅茶炊。
    「哎。你該走了。」年輕的太太已經提示他兩回了,他根本就不理會,而是順著自個兒的思路繼續說。不知不覺中,他的話鋒一轉:小伙子。你一不癡傻呆癡,二又識文斷字,怎麼就一輩子非得當個麵包師呢。如果你肯為沙皇效力,就可以賺很多錢……」我表面上在聽他講話,心裡卻在琢磨怎麼把信兒傳遞給雷伯內良斯卡婭街上的人們,告訴他們處境危險。我知道在那兒住著一個剛剛人雅布托羅夫斯克流放回來的人,他叫色爾蓋伊,梭莫夫,我聽說過許多關於他的有趣故事。
    「聰明人應該像蜂房裡的蜜蜂一樣團結一心,沙皇……」你看看都九點了。太太催促道。
    「壞事兒。」
    老警察一邊站起,一邊系扣子。
    「噢,沒關係,我坐馬車去。我說老弟。再見了。歡迎你來做客……」我走出派出所就下定決心,再也不踏進這個門檻了,雖然這個老頭蠻有意思,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很有見地,可我還是從心謳裡厭惡他,也許就是因為他是個警察。
    有關憐憫的問題是當時人們爭論的焦點,有一個人的見解十分強烈地震撼了我。
    這是一個「托爾斯仄主義者」,我是第一次見識這種人。
    他身材高大、魁梧,紫紅色臉膛,黑色山羊鬍,長著黑人似的大厚嘴充滿了仇恨。
    我們這次見面是在一個教授家裡舉辦的小型聚會了,有許多年輕人參加,其中有一個舉止斯文、身材瘦小的神學研究生,他黑色的法衣更加映襯出蒼白俊秀的臉龐,那雙眼睛裡閃動著塵俗的微笑。
    托爾斯仄主義都開始發表他的長篇大論,主旨是宣講福音書中的偉大真理,他很注重演講技巧,聲音雖略帶消沙啞,但鏗鏘有力,言簡意賅,有一種威懾作用,尤其講話過和中他那左揮右砍的手臂,更是富於感染力。
    「真是個戲了。」我旁邊的角落裡人們紛紛議論著。
    「沒錯,就是在演戲……」
    我猛的想起這個托爾斯主義者像個什麼,我剛剛看過沒多久,德裡波爾寫的天主教如何反科學的書中,那些相信愛拯救人類的天主教教士,他們打著熱愛人類的旗號,幹著毀滅人類的當。
    托爾斯仄主義都的穿著比獨特,裡面的衣服肥肥大大,外面卻是件灰不溜秋的舊的小久衣。突然,他在結尾語中提高了聲調:「請問,你們相信基督還是達爾文?」
    這名真像投石人水,激起了人們心的波瀾,年輕的姑娘和小伙子們熱切地望著他。然後大家都低頭沉思這個嚴肅的問題。
    人們的沉默彷彿激起了他的憤怒,他環顧四周,繼續說:「沒有人可以把這個矛盾體統一起來,除了虛偽的法得塞人,這種人是無恥下流的……」小神父不慌不忙地挽起袖口,從座位上站起來,帶著不友善的微笑,靈牙利齒地開了口:「這麼說,諸位居然同意他對法得塞的惡毒攻擊了?我說他的看法不僅蠻橫粗野,簡直是無稽之談……」小神父的觀點讓我很震驚,他說法得塞人才是真正繼承猶太人傳統的一支,同時指出猶太人站在法得塞人一邊反對他們共同的敵人。
    「你們最好是看看約瑟夫斯的書。……」托爾斯仄主義者早已氣敗壞,跳起身像是要揮手砍斷約瑟夫的頭似的,大喊道「聽聽。人民一直受蒙蔽、受欺瞞,到今天他們不料在反對自己的朋友,多麼令人痛心呀。你跟我提約瑟夫斯幹嗎?」
    會場上一片混亂,小神父他們的觀點早已支離破碎,沒有了爭論價值。
    我被這種熱烈的爭六弄得頭昏眼花,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真正的要點,我甚至覺得腳下土地都被他們爭辯的晃蕩起來了。哎。恐怕我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了。
    托爾斯仄主義都早就爭論的臉紅脖子粗了,汗水順著臉頰流,他咆嘯著:「丟開福音書。別再編造謊方了。回去把基督再釘上十字架吧。只有這樣才是心誠。」
    我的心中有疑問:人該如何既生活下去充滿愛心呢?既然生活是為了幸福而鬥爭,而愛心又會及鬥爭的果?
    我打聽到托爾斯仄主義者的姓名和住赴,第二天晚上就去登門造訪。他叫克羅波斯基,寄住本城一個地主家,我去時,他正和地主家的兩位小姐坐在花園的菩提樹下。他的模樣和我及海中的遊方僧、傳道干形象完全吻合:白衣、白褲,襯衫扣子沒系,露出大把大把的胸毛,身材高大瘦削,顴骨很高。
    他吃東西的樣子十分不雅,一面用銀勺子舀莓子和牛奶,一面翻動兩片厚嘴唇咂磨味道,還有一個臭毛病就是嚥一口,吹落一次沾在他那撮稀疏鬍子上的牛奶汁,一個小姐在旁邊侍候他,另一個靠在菩提樹上,雙手抱著夾子,仰望著昏暗的天空,彷彿充滿了某種美好的憚憬。兩位小姐都穿紫丁香色的衣服,長得極為相似。
    他侃侃而談,友好親切地講述愛的理論,他說人應該培養和發掘人類靈魂深處的高尚情操:世界意識和博愛精神。
    「只有這種神聖的情感才能把人心擰成一股。沒有愛,不會愛,就不懂得生活。那些人說生活就是鬥爭,純粹是胡話,他們注定要滅亡,記住,火不能滅火,同樣道理,醜惡不能剔除醜惡。」
    我們談的很好,可是當兩們小姐勾肩搭背返回房間支時,他好像有點兒不耐煩了,一邊瞇著眼睛看兩位小姐背影,一面問:「你是幹什麼的?」
    聽我說完,他用手指敲擊著桌面,又開駘了對我的訓教:人無論走到哪兒還是人,無需拚命去改變自個兒在生活中的位置,應該把全部力量用在提高博受精神上。
    「人的社會地位越低下,就越接近真理,越接近生活的最高智能……」我甚至懷疑他自個兒都不知道在說什麼,可我沒說什麼,我感覺他講話的興致隨著兩位小姐的離去而一落千丈,眼也透出了厭倦的神情,一而呵欠、懶腰忙個不停,耷拉著眼皮半夢半醒地囈語著:「我這是怎麼了,有點累,對不起。請原諒。」
    說完他放不眼皮,一臉的倦容,還齜牙咧嘴個不停,像是渾身痛得難受。
    從他那兒出來,心裡充滿了對他的厭惡,他整天宣揚愛的理論,我看他完全是說給別人聽的,分明對人就沒有一絲的愛心。
    幾天後我給一個嗜酒的單身教授送麵包時,又碰見了克羅波斯基。看上去非常疲憊,一臉的穢氣,眼睛紅腫,也許是喝多了。
    他和教授正在演出一幕鬧劇:肥頭大耳的教授喝酒喝得滿臉是淚,衣冠不整,手中抱著六絃琴在地板上坐著,他身狼籍一片:傢俱、啤酒瓶、外衣。他坐在那兒搖搖晃晃大聲嚷嚷著:「仁…仁愛……」克羅波斯苦怒氣衝天地說:「什麼仁愛。們們的路中人有一條:死,或是沉浸於愛中死去。或是參與爭奪愛的戰爭死去……」他揪住我的肩膀,把我拽進屋,對教授說:「你問問他想要什麼?你問問他需要仁愛嗎?」
    教授抬起淚水漣漣的眼看了我一下,笑道:「他是賣麵包的。他要的是麵包錢。
    他轉了轉身子,從衣服口袋裡拿出角匙遞給我:「哎。把錢全拿走吧。」
    鑰匙我還沒接,就讓克羅波斯基奪過去了,他擺擺手:「你走吧。回來拿錢。」
    麵包讓他扔到了牆角處的躺椅上了。
    幸虧他沒有認出我,要不我反倒難堪,剛才他發表的言論:人沉浸於愛中去死,更加深了我對他的厭惡。
    後來我聽說,他一天之內向寄住家的兩位小姐求了愛,當姐妹倆交流這一甜蜜的消息時,一下就把他揭穿,於是下了逐客令,這個人就此在喀山城消失了。
    關於愛存在的意義一直是困擾我的難題,最終我才算弄清我要問題目是什麼:「愛窨有什麼作用?」
    我從書本中看到的以及與周圍的進步人士交往獲得的,和真正的更現實生活是多麼的不同呀。
    一方面是關於人類友好、仁愛的教育,另一方面卻是為了一點點個人利益而頭破血流的戰爭,在我面前展示的都是自私、凶殘的人類本性。
    在那些車伕工人官員的浩浩洪流之中,那些我所敬爺的知識分子們是多麼的曲高和寡呀。社會中的大多數人遵循著另一套生活準則,他們卑賤、貪婪、自私、狹隘,在這個大軍面前,知識分子的力量太涉小,太不堪一擊了。他們的努力只能是徒勞。
    現實生活窒息著我,快要悶死了。什麼博愛、仁慈,嘴上說昨漂亮話而已。事實上,我自個兒也染上了一些社會惡習。
    生活是多麼的艱難呀。
    一天,獸醫拉甫濟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依我看,應該放縱人殘酷的一面,直到讓它感到疲倦,這樣一來就形成了像這個該死的秋天一樣,人見人厭的局面。
    那年秋天來得特早,秋雨綿綿,氣溫急劇下降,瘟疫闖入了這個城市。自殺事件時有發生。拉甫洛夫因患水腫病自殺了。
    獸醫的房東美德尼柯夫裁縫在給他送葬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給牲口治了一輩子病,自己卻像牲口似的死了。」
    這位房東是個性情極為隨和的人,他面目清,敬神,可以全文背育聖母讚美詩,擅於打人:用繫著三根皮條的鞭子打了七歲的女兒和十一歲的兒子,以及孩子們的媽媽的腿肚子。他還不服氣地念叨:「治安長官非說我的這套家法是從中國人那兒學的,真是冤枉埃我這輩子沒見過一個中國人,除了在畫片上見過。」
    我們還是來聽一聽他裁縫鋪裡的工人對他這個老闆的評價吧:「我最怕的就是我們老闆這種敬神的慈善人。野蠻人到少一眼就看得出來,給人點兒心理準備。可是表面上慈眉善目這人,看上去不露聲色,在你最無防備之時,像條打埋伏的青蛇,冷不丁給你一口,太厲害了……」說話人是個整日愁眉不展的羅圈腿,外號叫做頓卡老翁,他自個兒就很會來事,既友善又圓滑,尤善拍馬屁,哄老闆喜歡。
    他的話絕對可信。
    說實在的,我不怎麼敢恭維這群識時務之人,他們適應性很強,就像苔蘚生長的石頭上一樣,照舊可以使上質疏鬆而開花結果。尤其是他們牆頭草一般的圓滑和見風使舵的精神,讓人不得不望塵莫及,那滋味兒就像一區病馬陷入了牛虻的圍攻之中,難受的無以言傳。
    那次我從尼基弗勒廳那兒出來,有過類似的想法。
    十月天,秋風吼叫著,一幅淒風苦雨的街景,昏沉沉的天空彷彿動著,我看到一個妓女拖著一個酒鬼在街上艱難地走著,妓女拽著他的胳膊,酒鬼的心境相當難過,他咕噥幾句就哭起來了,妓女疲憊地說:「哎。你的命……」我自個兒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覺得:「我就像被什麼人拖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讓我飽覽了大千世界的假、惡、丑。我受夠了。」
    我當時想的就是這個意思,話可能洽對。
    就要這個悲涼之夜,我的叫想發生了重大變化。我感到心身疲乏,心情沮喪。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開始輕視自個兒,瞧不起自個兒,對自個兒漠不關心了。
    任何人都是一個矛盾結合體,無論語言、行動,特另是感情上的矛盾,會使入陷入苦惱。我的苦惱於是更加沉重了,我身上特有的矛盾使我對許我事物充滿好奇,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像只陀螺一樣飛快地從女人、書籍、工人、大學之間轉來轉去,終於一無所獲,一無所成。
    亞柯夫得病凶,我去看他,但晚了。醫院裡一個歪嘴胖護士,長著一對鮮紅耳朵的,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已經死了。」
    他見我傻愣愣地站著不動,就發怒了:
    「嘿。你幹什麼。」
    我也被惹惱了:
    「你這個蠢豬。」
    「尼古拉。趕走他。」
    叫尼古拉的那個人正在擦個銅棍子,他聽到命令大叫一盧,用銅棍子打在我的後背上,我衝上去抱住他,把他拖到了醫院大門口外的水坑裡。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老老實實在水坑裡坐了片刻,閏起來叫著:「呸。你這個瘋狗。」
    我沒理他,逕直來到捷爾查文公園,坐在詩人的銅像旁,一心想幹件壞事,好讓人們衝上來打我,我也可以好打一回。
    可是沒有機會,儘管今天週日,化園裡仍然是空曠無人,甚至連個人影都找不見,只有怒吼的狂風掃著飄零的落葉,路燈桿上的廣告隨風飛舞著。
    莧昏時分,天空逐漸陰暗,風更生、天更涼了。我注視著詩人巨大的青銅,心中暗想:亞柯夫死的多麼可憐呀。一個無依無靠、無牽無掛的光棍漢,生前那麼瘋狂地反對上帝,死時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兩親,一樣的無聲無息,一樣的飄然而逝。我好傷心峒時為他的死而惋惜。
    「尼古拉這個王八蛋,他本該和我好好地打一場架,要不他是叫警察把我抓了也好呀……」我去找魯伯佐夫,他正在小桌旁補衣服。
    「亞柯夫死了。」

《我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