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俚語說:「燈台底下反而陰暗。」無論搜查人員如何廢寢忘食地努力探案,至今還是疑雲重重、不見天日。到最後真相大白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紋身殺人事件的秘密關鍵,就潛伏在松下課長家的附近,實在是個大諷刺。
松下家隔鄰兩三家,住著一個建築工頭。他還不到四十歲,和東京的建築工習慣一樣,名叫後籐勝男的他,背上刺著弁天小僧1。後籐在這一帶以雕勝聞名,是條在江湖混過的漢子。
連續發生兩次殺人案的一個月後,星期六早上,研三在家附近散步,恰巧和工頭勝男不期而遇。
「勝先生,早啊!」研三對他打了聲招呼。
「您早!」勝男彎腰回禮答道。當他一抬起頭,卻用一種異於平常而急促的口氣對研三問道,「哎呀!松下先生,那件北澤的殺人案,兇手還沒有查到嗎?」
「還沒有。」
「令兄實在很辛苦啊!我實在想不通,作了案以後為什麼要分屍,然後把屍體帶走。實在用不著這麼做啊!」
「勝先生,你如果隨便玩弄女人,恐怕也會被切成好幾塊,然後不知道帶到那兒去餵狗哦?小心一點啊!」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我既不英俊又沒有錢。用不著您操心啦!你還是告訴我,到底兇手為什麼要把刺青的屍體帶走呢?」
「我們不要開玩笑了啦!其實,我有事想拜託勝先生您呢!」
「什麼事啊?怎麼說,我也在社會上混過,還算是條漢子。就算是托我出殯的時候扛棺材,也絕對會二話不說的。」
「沒那麼嚴重啦!因為,我哥哥為了這次的案子傷透腦筋,所以我忍不住想插手幫一點忙。可是,這件案子到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所以我老想去拜訪勝先生,向您討教,看有沒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供給我們作參考的?我是指有關紋身方面的事啦!」
「好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忙。不過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奉告。那就請進來坐吧!」
因為巧遇,研三也就進了雕勝家的門。一進大門,就看到掛著消防隊的組旗,屋內雖小,但卻整齊有致。只是廳堂裡設了不太搭調的大神龕,大概是為了他那份有危險性的工作祈福吧!
「勝先生,你刺的弁天小僧,我經常在公共澡堂裡看到。所以您用不著露給我看,您告訴我是什麼時候刺的就好了。」坐在長方形的火爐前,研三就以輕鬆的口氣說。
「哦!大概有十五六年了。我請神田的第二代子孫宇之先生紋的。」
「咦?怎麼沒有簽上名字?」
「是這樣啦!快要完成的時候,正好我的錢用完了。如果紋身的時間拖得太久,忘記了刺紋的感覺,以後要再紋,就難了。」
「是不是因為痛得令人難以忍受?」
「那種情形並不是沒有。在活生生的肉體上刺針紋身,再上五顏六色,對紋身的人來說,這時候就好像半個病人一樣。我當時還年輕,雖然沒有紋上宇之先生的名字,不過我想花錢受罪,還不如去玩女人的好。所以就沒有再去了。不過,就這個忍耐力來講,只剩下簽名,並不是忍耐不了的事。只是當時取締得很嚴,總是希望不要自找麻煩……」說到這裡,雕勝天真地笑了。
研三乘機問他:「勝先生,那時候你經常出入紋身師宇之先生的家,你有沒有聽過本所的紋身師雕安的事?」
「啊!好像有吧!不過那麼久以前的事,實在記不清楚了。先生你大概不瞭解,紋身師之間是從來不打交道的。如果你到字之先生那裡去,嘴裡卻說什麼雕安師傅,他會不高興的。我認識的人裡有讓雕安先生紋過身的。他刺的圖案不但有朦朧的美感,而且就像真的一樣,哎呀!實在無法形容啦!咦?雕安有什麼事嗎?」
「沒有。新聞報導沒有刊出來。這次被殺的人其實就是雕安的女兒,她背上的刺青就是她父親的作品。」
「哦!真的啊?我一點都不知道。」
「雕安有三個孩子。長子叫常太郎,紋有自雷也。自己也是個紋身師,後來到南方去,結果下落不明。一對雙胞胎女兒叫絹枝、珠枝。她們身上各紋大蛇丸和綱手公主。」
雕勝臉上突然浮現出一臉疑惑又奇怪的表情。
「請等一下。自雷也和大蛇丸、綱手公主,說起來是三個相剋的圖案。真是奇妙!喂,阿兼、阿兼……」
這時有個女人從廚房擦著手探頭出來。看起來僅廿八九歲,好像是風塵女郎出身,是個下巴豐潤、皮膚白皙的美人。
「哦,原來是松下先生。歡迎,歡迎!我還沒給您倒杯茶呢!」
「茶等一下再倒啦!」雕勝好像要打架似地扯著喉嚨大叫,「喂!你現在每天去澀谷找的那個紋身師叫什麼名字?」
說得令阿兼很不好意思:「哎呀!什麼事嘛?你怎麼突然在松下先生面前提這件事……」
「別裝模作樣啦!就是上次在北澤發生的命案,你也知道啊!松下先生的哥哥因為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正煩得很。所以,研三先生想要替他哥哥找出有力的證據。倒要看那個紋身師的紋身圖案是什麼,也許事情會發展得很有意思。」
「哦!是這樣嗎?」
兩人互看了一下,阿兼就馬上坐下來。
「那個紋身師的確叫做常先生,差不多一個月前,才從南方回來的。他的身上刺有自雷也。」
一聽到這些話,研三高興得不得了。
傳聞在南方失蹤而不知去向的雕安的長男常太郎,終於平安地回到東京了嗎?
當然,只聽這些片面的傳聞,還是無法斷定就是他本人。不過名字相符,紋身的圖案又一致,而且是個罕有的紋身師,剛從南方回來。如果僅僅是偶然的湊巧,各種條件也未免太湊巧了。
「那個紋身師現在到底在哪裡?無論如何,請讓我去見他一面。那樣,也許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研三很興奮地大叫著。雕勝雖然自己說了那些打包票的話,現在卻一臉困惑的樣子,和太太互相對看。
「是這樣的啦!他的職業很特殊,如果你正面去拜訪他,他絕對不會理你的。」
「但是,他妹妹被殺了呀?」
「那是沒辦法的。他只要一聽到警察,就很討厭。還是不要跟令兄提這件事,我看——你一個人去看看,怎麼樣?」
到底現在還是嚴禁紋身,想到他們的職業竟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公開,要知會哥哥實在不方便,而且研三心裡總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解決這件事,早點讓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安慰和自己曾有肌膚之親的絹枝的靈魂。
「那就這麼辦。我一個人去,不過他的住址是——」研三明確地回答。
「只要我們約定好不告訴你哥哥,我來帶路。」阿兼畏縮地說。
「太太,你也刺青?」
「先生喜歡的,太太都會去做。我本來不想去,但是先生一直堅持。」阿兼羞怯地笑著說。
「我聽說,那個人一個月前從南方回來。他家在空襲的時候已經被燒掉了,連親戚老友都找不到。只好暫時到一個在南方的戰友家待一陣子。然後他就開始幫人家紋身,他的技術很好,想給他紋身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一下子,就出名了。我也是看了以後很佩服,她自己想去,所以我就帶她去。」
「哎啊!也許是認錯了人。不過實在太相像了。還是帶我去看一看吧!拜託!拜託!」
研三邊說邊鄭重地把頭點到榻榻米上,要求和阿兼一道去拜訪澀谷的那位紋身師。
到了澀谷車站,下了電車,研三和阿兼兩人就沿著東京都電車的軌道往青山上去,向左邊轉了個彎,就看到火燒過的廢墟中搭蓋了一些簡陋的違章建築。其中並列著五六家小吃店,走到一家招牌叫「牡丹」的小店前,阿兼就停下腳步,小聲地對研三耳語道:「就在這家後面。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先進去看看情形。」
阿兼就走進店裡,過兩三分鐘郎走了出來。
「沒有問題。現在有一個人在紋身。我們可以進去等一下。」
研三由於強烈的企盼及好奇心,而心跳加速起來。步入門口,穿過門簾,店裡陳設的桌椅粗糙老舊。他們隨即走到後面,裡頭鋪著三坪和兩坪見方的榻榻米,在那後面還有一間關著門,大概也有兩坪半的小房間。
「請進。」
這時有個皮膚微黑,看起來好像女主人的女人很客氣地招呼他們,眼尾掃向研三說道。
研三戰戰兢兢而有禮地坐在三坪大的榻榻米上,好像是來相親似的。端坐的研三聽到紙門裡傳出針刺的聲音和女人的喘息聲。
「現在有個女人正在紋身。我們偷偷地看一下吧!」阿兼又對研三耳語。
「女人?不太好吧!」
「沒關係——是我很熟的人,我先生的朋友太太。」阿兼笑著朝裡頭說道。
「阿常,午安。讓我進去看一看吧。」
「阿兼嗎?快好了啦!在外邊抽根煙,等一下吧!」
房間裡傳出男人回答的聲音。隔間的紙門一打開,研三迫不及待地就探頭去看。和料想中的情形一樣,裡面的情形,真是怪得令人驚異不已。
房間全都鋪上一層黑色的油紙,油紙上縱排著數塊坐墊,有個約莫廿五六歲的年輕女人像人魚似地俯臥著。她從兩臂到背上刺了像鱗一樣的藍黑色的花紋,看樣子差不多完成一半了。現在完成的大半都是線條,大概才剛開始進行暈色的階段。
圖案是華麗的游吉野山口從胸部到腰部再到股間,雕著繽紛的櫻花,右肩紋的是拿著初音鼓2的靜御前3,左肩則是狐忠信4,每一根細緻的線條都誘人地浮在她的身上。今天一看,果然和絹枝的刺紋一樣,是件怪異的藝術品。
今天進行的是右臂的部分。女人嘴裡緊咬著手絹,兩手緊緊地抱著一塊男用的枕頭。腰部以下,放了塊小枕頭用來墊高下半身。她雙眼緊閉,好像睡著了似的,對於他們兩人入內,也彷彿沒有感覺一樣。紋身師由於背坐著,所以看不到他的臉孔。從研三的位置,倒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紋身師兩隻手巧妙的動作。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皮膚撐開,左手的中指和食指、無名指則夾著筆,用左手拇指的內側當槓桿,拿在右手的針束刺下皮膚,女人跟著針上下地呻吟,每一針束刺下後旋即跳上。
就這麼著,女人每次都發出激烈的喘息聲,全身更因為疼痛而扭動著,汗珠如雨不斷地從額頭流到腋下,偶爾夾雜著輕微的呻吟聲,Rx房在坐墊上上下下地摩擦,往前伸出了兩三分。
紋針是由廿卅支細的絹針結在竹頭上做成的。在連續不斷的紋身過程中,偶爾針尖要蘸一下墨,不過同一處絕不重複刺紋。緊密地毫不中斷地暈色,在外行人的眼光來看,非得有高明而熟練的技術不可。有時候,蘸了過多的墨水沿著白皙的肌膚流下來,紋身師就用塊布把墨擦掉。慢慢地一針針刺進皮膚,藍黑色的面積也就隨即增加。同時,刺紋的皮膚旁邊整片紅腫起來。其他的地方,已經刺紋過的痕跡,結了一層薄薄像疙瘩似的痕跡。經過四五天,結成薄皮的地方開始蛻皮,如此經過四五次,色素才會穩定下來。刺了條紋的痕跡可看到紅腫,而暈色的部分全都腫脹起來。研三由於職業的緣故,馬上想到刺過的皮膚會有發燒的感覺。
研三看了三十分鐘以後,幾乎透不過氣來。想必絹枝也曾經像這樣極度地痛苦掙扎過吧!也許她會認為這種忍耐跟努力,實在沒有什麼價值。不過強忍痛苦的女人身體,反而給人莊嚴的感覺。
紋身終於完了,但是那個女人卻好像死掉一樣,一動也不動。紋身師把熱毛巾敷到紋過的地方,女人馬上尖叫起來,美麗的胴體也蠕動個不停。
「今天到此為止。」
「哦——」
這時,女人抬起頭來。彷彿才發現研三在場,很羞澀地說道:「阿兼,你真壞。」她小聲地說。
紋身師在面積大約十公分平方的上面,塗上油,如此工作才算結束。
女人爬了起來,朝研三地點了個頭,就轉身開始穿衣。雖然紋身的過程中,女人並沒有嘶喊疼痛,但是從她的表情就可以直接地感受到。
紋身師用毛巾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讓你們久等了。」
他一面回過頭來直視來客研三,露出有點驚異的表情。研三一點都不在意。紋身師由於歷經戰爭及拘留的苦楚,滿臉鬍髭的他,看起來顯得憔悴蒼老。不錯,他的臉的確會令人想到絹枝。是照片上的那個紋自雷也的男人——野村常太郎,一定沒錯。
研三嚥了一下口水。
「這位是松下先生。我先生受過他的關照。他想要參觀一下,我才帶他來的。」阿兼簡單地介紹。
「哦!是這樣嗎?對年輕人不太好吧!」常太郎很不和善地回了一句。
「我叫松下研三。在東大的醫學系研究室工作。這次來打擾是為了學術上的參考。」
「不要太深入。這就像打麻藥一樣,不管你多有學問,只要一陷進來,結果都不能自拔。」對方以自嘲的口吻答道。
「我好像在那兒見過你。也許你是本所雕安的兒子。」研三慢慢地說。
「是的,我是雕安的兒子。你有什麼事嗎?」
「你的妹妹叫絹枝吧……那麼你還不知道嗎?差不多兩個月前,絹枝在下北澤被殺了?」
常太郎愕然地張了嘴,卻沒有聲音。正在磨的墨掉到硯台裡,他抬起驚恐的眼光。
「被殺?絹枝……這是真的嗎?」
「這種事怎麼能撒謊,隨便開玩笑呢?」
「這樣嗎?我回來才一個月,也沒有看報紙,根本不知道。雖然暗中四處找尋妹妹的行蹤,卻一點消息也沒有。請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說給我聽。」
研三簡短地把過去的經過說了一遍,只有在色班過夜的事情,模糊而巧妙地避去不提。常太郎的臉孔逐漸地浮現難以理解以及無法形容的恐怖表情,彷彿罩上了一層霜一般,揮之不去。
「你告訴我,絹枝交給你的照片是不是在你那兒?」常太郎嘶啞地說道。
「是的,在我這兒。」
「把照片拿給我看看吧!」
研三隨即從皮包取出裝在信封裡的照片交給常太郎,發現他的臉扭曲,露出悲壯的神情,顯得非常恐怖。
「自雷也三兄妹……紋身的兄妹……」
小聲在嘴裡說著什麼,常太郎蕩起激動的目光。
「松下先生,這件案子真恐怖啊!」
「是的,我也覺得恐怖。」
「你想的恐怖和我想的,有相當的差距。你只看到事情的表面。根本就被兇手騙了。」
「被兇手騙了?」
「是的。這件案子另有內情。只調查表面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水落石出。」
「那是什麼意思?」
「問題在於我們兄妹身上的刺青圖案。算了,我不談了。一想到這個,就叫我覺得恐怖……松下先生,我先跟你講,最上竹藏並不是自殺的,而是被那個殺害我妹妹的同一個兇手幹掉的,絕對不會錯。」
「你知道什麼事,對不對?趕緊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絕不是好奇心或想邀功。我的哥哥在警視廳當搜查課長,我知道你擔心宣揚出去會對你的工作有所妨礙,這點我可以保證。你用不著自己下手,就能夠替令妹報仇,捉住真兇報了仇,絹枝小姐才得以超生。」
「你說的我都非常瞭解。但是我一定得親自確認自己的想法才行。到底怎麼樣?我們暫時對你哥哥守密,你說怎麼樣?」
「可以,這點我做得到。對方到底是個殺人魔,尤其是你掌握了他的秘密,他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的又要幹出什麼壞事來,誰也不知道。我看,你一個人去,實在太危險了。還是讓我一道去吧!我可以幫你忙。」
「不,你的心意我很惑激。暫時先讓我自己去,等到有點眉目,也就是說證實了我的判斷,再通知你。」
「沒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
話談到這裡,研三再也無法強硬地要求他。常太郎更是一語不發地磨著他的墨。
輪到阿兼把衣服脫下來紋身。兩手手腕紋了有暈色的雲彩,其中飛躍的升龍和降龍已經快要完成了。由上面壓住阿兼的身體,常太郎手裡握著針開始工作。剛才紋身的那個女人還不想回去的樣子,穿好了衣服,就抽著煙在一旁看阿兼。
覺得無聊的研三略帶畏縮的口氣,對那個女人說:「我雖然是個醫生,不過對這個卻不太瞭解。紋小一點的我是不知道,但是紋全身那一定很痛吧!」
「是的。常常都痛得想跳起來。剛開始在那麼白的皮膚上染墨色的時候,心裡面總是想大概支持不下去了。還好現在已經習慣了。當然要看是什麼地方,譬如說到牙科診所看牙好了,比那種感覺還要痛上幾十倍呢!」
「紋這麼一大片,相當花時間吧?」
「是的。戰爭的時候,我就紋了一些線條就半途中斷了,可實在是太難看了,而且會被人家笑。所以最近才又開始。如果連續不停,大概三個月就夠了。」
「哦!這樣啊?這跟衣服可不一樣!要選好圖案,很不容易吧!又不能膩了就換,而且自己也看不到。」
「是啊!所以說,一定要請技術一流的師傅才行啊!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哪裡!謝了。」
「哈哈哈哈……跟你開玩笑的啦!瞧你緊張的樣子。這又不是什麼好的癖好,犯不著拉你一起來。不過,每次我只要到澡堂看到豐滿的女人,就會胡思亂想——如果她全身都刺青,一定很好看。」
紋身的女人,多半是風塵女郎。像她這種乾脆又爽直的個性,令研三不由得對她產生好感。
「又不是在畫布上塗鴉,同樣的圖案在胖瘦高矮各種不同的人身上,就會有不同的樣子。實在很難應付,而且失敗也不能重來……」
「這就全靠師傅的技術了。要先看過素描圖案,再做決定。決定好了,先畫在身上,如果很好,才開始上色。」
女人隨意翻看拿在手上的素描圖,那是一本用大張的日本紙裝訂好的簿子。裡面一頁又一頁的圖案,就好像彩色版畫一樣,花樣可以說毫不起眼,看起來反而有點幼稚樸拙,一旦刺在皮膚上,卻充滿了豐富躍動的生命力,真是今研三覺得不可思議。
「奉勸你一句話,最好不要紋得太漂亮,免得招來殺身之禍。」
「真的?」
女人露出雪白的牙嫣然地微笑著。
不久,阿兼終於刺完了。
「松下先生,讓你久等了。」
阿兼看起來並沒有疼痛的表情,隨即穿好了衣服。
突然被打斷的研三,覺得有些可惜。又再三勸常太郎,請他不要冒險,還是小心謹慎的好。然後,他就和阿兼一起道別離開。在澀谷車站要分手的時候,阿兼重新叮囑研三。
「松下先生。常先生既然知道兇手是誰,對這件案子一定很有幫助。你知道他的工作特殊,請你一定要對你哥哥保守秘密,如果他被警察知道,那就可憐了。」
「我知道,沒問題。男人約定好的事,沒有對方的許可,我一句話都不會跟哥哥說。」
他心裡想著,這次的突破對哥哥應該可以好好地誇耀一番。
紋靜御前的女人,穿了木屐和研三同時走出店門口從澀谷車站往左彎,沿著電車的軌道走了一段路,就轉進警察局旁邊的小路,打開一扇曾被火燒過的大門,一逕跑上二樓。
「誰啊?阿君嗎?」
裡面傳來了略帶蒼老的男人聲晉。打開紙門,有個約莫四十歲左右、臉上受過傷的男人,用坐墊枕著頭,貓在榻榻米上面。
「哦!你回來了。早知道我等一下再回來,就可以了。」
「你到哪兒去了?」
「去男人面前脫衣服——」
「真的?」
「喲——你吃醋了,傻瓜。」女人又露出貝齒笑了,「去紋身啦——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在醫生和紋身師面前,如果對方是個男人,也沒辦法啊!」
「這樣哦!」
把身體蕩起的男人,眼睛露出野獸般的凶光。
「今天刺哪裡了?」
「哎呀!你不要這樣啦!」
女人拱起一隻腳,側坐下來。
「你背上的金太郎,是哪一個師傅紋的?」
「現在問這個幹什麼——是本所的紋身師雕安。」
「阿常就是他的兒子耶!」
男人咧嘴一笑。
「大概是吧!對方沒有察覺出我是誰……不過,我到現在也沒提過……我臉上有傷痕,他認不出來,難怪!」
「那你以前有沒有拍過那個人紋身的照片?他和他妹妹的照片。」
「你問這個幹嘛?」
「你講過了呀!你說和我這個皮膚白嫩嫩的女人在一起,一點感覺都沒有,就要我去紋身。那個時候,你還跟我提起你以前有個女人背上紋了大蛇丸。從以前的職業來看,你一定拍過照片,對不對?」
「阿常有那種照片嗎……甭提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夢了,就像一個遙遠的故事。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既沒有明天,也沒有昨天,只有活一天算一天。就像浮草一樣,死活好歹——全看自己的造化。現在,重提往事也沒有用了。」
「你以前那個女人就是在北澤被分屍的那個耶!怎麼?以前親熱過的女人落到這種下場,聽了不會心裡不安啊?」
「那個女人就是那副脾氣。以前就是……就算是她殺人也好,被人殺了也好,對我來講都沒什麼關係。」
樓下的門打開了,有人小聲的說話。
「阿君——」
有個女人叫聲。
「來了——」
被針刺過的地方還很痛,阿君疲憊地下了樓梯,過了一會兒才上來。
「喂!有個奇怪的人來了!」
「誰?」
「叫做早川平四郎。聽說,專門研究紋身。他剛剛說,『聽說你們夫婦都刺了很美的刺青。假如方便,想見上一面,好好地談一談。』」
「早川平四郎?這種紋身博士,我可沒有興趣跟他打交道。你去跟他說,我家主人和我都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不會講話。紋身可是很痛的,又不是展覽的寶貝。你就這樣拒絕他。」
「他一直囉囉唆唆地問是請誰刺的?那個師傅在哪裡?叫什麼名字?一直問個沒完。」
「沒必要跟他多說。你去趕他走,撒把鹽、去去霉運5。」
由於生活散亂無序,男人出口的話,有點傷人。一副看不慣別人、憤世嫉俗的樣子。
阿君回頭上了二樓,就靠到窗戶前,把玻璃窗打開往下看。
「哎喲,死鬼。那個人真邪門。到現在還站在那兒呢!」
阿君的話,可不是騙人的。小路的入口,博士正默默地站在那兒,死盯著阿君的家。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呢……
1弁天小僧,是與石川五右衛門、鼠小僧齊名的日本古代史上大盜賊「白浪五人男」之一。全名「弁天小僧菊之助」,本相是個風度翩翩的貌美青年,喜好身著女式和服實施騙盜。歌舞伎、小說等都有改編作品,最著名的是歌舞伎演員尾上菊五郎的扮相。
2初音鼓(),是法皇賜給源義經的名鼓。據《義經記》和《義經千本櫻》:左大臣朝方知道義經與其兄賴朝不和,以初音鼓的裡皮和表皮來比擬他們兄弟倆,造謠說這是法皇給義經下的詔書,讓他去討伐其兄。為此義經決意一生不敲此鼓。之後他把初音鼓交給愛妾阿靜(靜御前),並將阿靜托付給友人佐籐忠信。阿靜聽說義經已去了吉野,便私自與「忠信」逃到了吉野,此時忠信也回到義經身邊。這時眾人才發現阿靜身邊的「忠信」原來是隻狐狸。根據狐狸坦白,初音鼓的裡皮表皮是這隻狐狸的父母之皮,因懷念父母,才化成「忠信」,與阿靜身邊的初音鼓相伴相隨的。義經深感動物情愛之美,便將初音鼓送給了狐狸。狐狸為報恩,施展法術,救了義經。
3靜御前,平安時代末期鐮倉時代初期的女性,源義經的愛妾。母親是白拍子(穿上平安時期年輕貴族的白色禮服,戴上金色的立烏帽跳舞的舞女)磯禪師。靜御前從小跟母親學舞,她天資聰慧、舞技超群。14歲左右,她在神泉苑為祈雨而舞,也許是她的完美舞姿感動了上天,大雨傾盆而降。從此她以絕世舞女而聞名。15歲時她與在壇之浦消滅了平家凱旋而歸的源賴朝的弟弟源義經偶然相遇。就在她成為源義經的愛妾後不久,源義經因謀反嫌疑而受到哥哥源賴朝追捕。她也跟隨義經逃亡來到吉野山,吉野山是禁止女人出入的,她和義經揮淚分手後,被賴朝的兵抓獲。她被押至鐮倉,受到嚴酷審訊,但她決不供出義經的去向。不久,在鐮倉八幡宮的祭祀日,源賴朝命靜御前在神前獻舞。她穿上「白拍子」的服裝,在以賴朝為首的丈夫的敵人面前無所畏懼地起舞。靜御前懷了義經的孩子。賴朝有令:是女嬰則不斬,但如果生下是男孩當即殺死。1189年,義經在奧州的衣川被殺害。靜御前從鐮倉獲釋,回到京城,削髮為尼,為丈夫義經和被殺害的孩子唸經禱告,過著淒涼的生活,不久去世,年僅20歲。她以悲劇式的人生和絕世美貌的舞姿而成為日本人最喜愛的歷史人物之一。
4狐忠信(1161年—1186年),即佐籐忠信,佐籐嗣信的弟弟,「義經四天王」之一。和其兄一樣,原是奧州籐原秀衡的的家臣,後隨義經一同參加源賴朝的部隊,是義經麾下的勇士之一,並多次以源義經影武者(替身)的身份在戰場上活躍。其事跡在室町時代初期的《義經記》中有詳細描述,之後被改編為歌舞伎中人偶淨琉璃的知名演出戲碼,如《義經千本櫻·狐忠信》。
5撒把鹽、去去霉運(追返鹽),據《晉書·王凝之妻謝氏傳》記載:「王凝之(王羲之的次子)妻謝道韞,聰明有才辯。嘗內集,雪驟下,叔謝安曰:『何所擬也?』安兄子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大悅,眾承許之。」撒鹽是當時(魏晉時代)比較流行的風俗,因為鹽粒狀似雪籽,撒鹽猶如降下瑞雪,鹽也便被認為是潔淨祥瑞的象徵。在店門或家門前撒鹽,具有避邪趨福的功用,遇到不順的事或參加完喪禮後也會用鹽去除霉氣,在許多宗教中,鹽都是神聖的物品。直至今天,中國的一些地方還有著這一風俗的殘餘,例如在閩南及潮汕一帶,迎親時要在沿途撒鹽撒米,以敬神驅邪。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韓國、日本,至今還會在一些場合撒鹽,以去除霉運、驅趕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