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兩人在火車站前的餐廳,簡單地用餐。吃飯時,恭介一直開口說個不停:
「你不知道有沒有感覺到奇怪,為什麼早川先生不為自己提出不在場證明。當然,普通人如果提出不在場證明,反而很不自然。譬如我們突然被人詢問某月某日的某時到某時的行動,我們通常會愣住。如果正好有人可以為我們證明那段時間在做什麼是最好的,不過通常很困難。但是這麼重要的事,也不能說忘了就算了。就算沒辦法證明什麼,但是總會申訴幾句,這是人之常情。而早川先生冒著自身的危險,拒絕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實在是很奇怪反常的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大概是鬧情緒吧?也許因為刑警偵訊的時侯,過於強硬,有點冒犯了他,所以……」
「只是單純的鬧情緒,未免太不知輕重了……我想,是因為博士藏有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外公開的秘密,為了自己一輩子的名譽,一定要守住和他一生命運相關的秘密。這恐怕不是件尋常的事……」
恭介托著咖啡杯說道。
「另外不可思議的是,第一件命案,兇手為什麼非把死者分屍不可?如果是執迷於刺青,大可以和第三次的手法一樣,只剝下皮膚就好。你也知道,只去掉皮下組織,皮膚不經過加工,一樣可以保存相當長的時間。而且人的身體有相當的重量,要清理血液,不是件簡單的事。何況現在局勢不穩定,連白天背著大背包也要被搜查,那在深夜裡,馱著一大袋樣子奇怪、還會滴血的東西,會有什麼結果?為什麼這一點都沒有人注意到,去深入調查一番呢?」
「是啊!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沒半個瞭解經濟學。犯罪經濟學的定理——」
「犯罪經濟學是什麼?」
「比如說,兇手把屍體帶走,或是把刺青的皮剝下來,剩下的內臟骨骼怎麼辦?我把處理棄物的問題,叫做犯罪經濟學。這可不像從焦炭製造染料一樣。還有,分屍的時候,死者流出的大量血液都到哪裡去了?庭園裡有沒有血跡?」
「發現死者的浴室都鋪滿了瓷磚,一個晚上水龍頭都開著,血液大概全部流到下水溝去了。後來調查下水溝,結果發現有相當量的血液流出去。」
「相當量的血液——相當有意思的一句話。」
恭介一口飲完咖啡,就站起來。他在席間提出不少值得深思的話,只可惜松下研三,跟不上恭介的思考方向。
兩人橫過國有電車的鐵軌,從車站步行約十五分鐘,來到一幢荻窪和西荻窪正中間的一大片住宅區中的大宅子。庭園的一角,蓋了一棟獨立的混凝土建築,看起來好像是個畫室。
「最上久會繪畫嗎?」
恭介驚奇地問。
「哦,我不太清楚……」
「算了。還是我來問問看吧!他如果懂繪畫,就請他拿作品給我們看。一看,馬上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理了。」
研三於是按鈴叫門。出來迎門的女傭告訴他們,主人到外地旅行,不到明天早上是不會回來的。兩人只好約定明天下午再來拜訪,於是回頭就走。
「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
「沒辦法。像這種事,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這麼說,並不是不服輸。這時,突然刮起一陣宛如冬風似的暴風,被捲起的銀杏枯葉,穿過兩人間的衣縫。
甫從南方歸來,病體未癒的恭介,一時寒意上身,瘦高的身子發抖地自語著:
「今天到晚上怎麼辦?」
「嗯,我想去北澤的現場看一看,是不是請你哥哥來?」
「好的,當然要請他們給我們方便。不過,我哥哥一向很忙,不知道有沒有空?」
「就這麼辦,你去找他來——就說神津恭介今天要解開密室之謎。無論如何勞駕他走一趟。」
研三停下腳步,看著恭介的臉。深知這位密友的才能絕不落人後的研三,聽了這句話仍然非常吃驚。搜查當局花了三個月都無法解開的謎底,而兇手也是費盡苦心才佈置成的密室詭計,恭介連踏進現場都還沒,就說出今晚要解開謎底的話。
「沒問題?」
「沒問題。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恭介的眉間露出一股懾人的自信。
研三不免半信半疑地打電話。聽到哥哥興奮的聲音,更增添他的不安。
「馬上就來。要我們在現場等他。」
「哦,那我們先走吧!」
發出的聲音,聽不到一絲猶疑掛慮。
「神津先生,沒關係嗎?你對自己十分有信心是沒錯,但是萬一失敗,對以後的搜查工作,恐怕會帶來不良的影響。不,我太多慮了……」
「你啊——憂慮過度……還是和以前一樣,只要是人想出來的方法,一定有人可以破解。你想蛞蝓都能進密室,哪有人不能進出的道理。」
壓倒性的自信,令研三不能再添一詞。
經過一個小時,兩人來到北澤絹枝的家。這棟房子已經變成最上久的財產,他打算改建,然後脫手賣掉。不過警視廳希望他暫時保留原狀,不要急著賣掉。所以,家俱裝潢都搬走了,只剩下空房子。
「這裡和以前一樣嗎?」
佇立門外,察看屋子全貌的恭介,回過頭來問。
「大致上沒變。我想是按照當時的樣子沒錯。」
「我的運氣好。如果翻修,就糟了。」
恭介走在前頭進入大門。庭園經過三個月乏人整理,呈現一片荒蕪。大概是顧忌命案在這兒發生,根本沒人敢進進出出。番茄在樹上腐爛,看起來有點恐怖。
「底片掉在哪裡?」
「那邊後面。」
恭介快步地拐進建築物的轉角。
「我記得在這附近。」
「哦!有鐵窗的那間就是浴室。」
「是的。從窗口進不去。」
「這條下水溝是從浴室流過來的?」
「一點都不錯。」
恭介蹲在那兒,拿起下水道的蓋子。
「可以打開。和我想的一樣。」
「啊!神津先生,人怎麼可以從那裡進出嘛!」
「不是人的問題。我只是在查蛞蝓的足跡。」
恭介是不是發狂了?研三心裡想。但是,他的雙眼卻清澄分明,好像看透了秘密似的,閃著耀人的光芒。
「神津先生,讓您久等了。好不容易才逃出報社的包圍,哈哈哈哈!」
松下課長身上裹著黑色的大衣,豪放地笑著致歉。
「那就進去吧!」
三個人踏入房子裡面,到處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研三不由得咳嗽起來。至今這棟房子還令人覺得有股血腥的氣味。
「在這裡發現血跡的。還有衣櫥當天一片凌亂,翻得亂七八糟。房間裡面有放啤酒的餐盤。」
課長一手拿著照片說明當時的情形。
「那間有問題的浴室呢?」
「在走道盡頭的左側。」
三人經過走道,來到浴室前面。從褐色的門下面,那塊門板拿掉的地方,可以看見白磚地板。恭介從那個缺口,爬進浴室裡。
「蛞蝓在哪裡爬?」
「窗戶旁邊。」
「門板的裂痕處?」
「像這麼一條縫,既不夠寬也不夠長,連根線都穿不過去。」
「哦!是沒辦法。」
恭介不動聲色,一時閉眼沉思。
「好。謎題解開了。」
看著兩人,笑了一笑。
「你知道了?到底兇手是怎麼進出的?」
「現在實驗一遍。不過,一定要所有的條件都符合才行,得花一點時間。」
恭介拿起浴槽的蓋子把自來水龍頭打開。由於長久沒人使用的關係,紅銹的水款款流出。
「我們到那邊等一切準備就緒。」
恭介先走出浴室。宛如泣音的水流聲跟著三人的身後傳出。
坐在家徒四壁、毫無氣氛的六疊榻榻米房間裡,恭介用好像上課的語調說道:
「一般要在日本式的房子弄一個密室,是很困難的。因為各個房間看起來好像是獨立的,其實天花板和地板都相通。所以從天花板上下來,然後從壁櫥進來,或者從地板下掀榻榻米起來,都很簡單。不過這次兇手用的方法,不是這樣。這棟房子的地板和牆壁下面的部分,都鋪設瓷磚。天花板上連個通風孔都沒有,連一塊板都不能自由移動。至於窗戶是由內側上鎖,而且外側有很堅固的鐵格子。門從內側上門閂,門的上下完全沒有空隙。像這樣密不通風,難怪大家認定根本沒有秘密的通路。像這種謀殺案,要做個可以逃走的生路,不管是把現場安排成自殺或他殺,都很簡單。問題是死者被分屍以後,屍體下落不明……很顯然地,兇手一定是用某種特殊的方法進出浴室。解開這個秘密的關鍵,就是現場看到的蛞蝓。」
「蛞蝓?那是……」
「聽你說,最上久聽到蛞蝓的時候,嚇得臉色大變。的確,這次案子的起因確實是因蛇、蛙和蛞蝓者相剋,互相糾纏,才有這樣怪異的結果。他會大驚失色,也是無可厚非的。不過兇手到底是什麼心態,應該很容易判定。對一個犯罪的人來說,應該十分敏感,一點點動靜也會很害怕。即使是犯案手法這麼怪異的兇手,這種心理也是相同的。他既然能夠精心地把浴室佈置成密室,哪有可能沒有看見到處爬的蛞蝓?如果他進入浴室的時候,察覺蛞蝓在場,應該會把它們弄出去。所以蛞蝓爬進來,是兇手離開浴室以後的事。只要注意蛞蝓的足跡,觀察它們是怎麼進出的,就可以查出兇手脫逃的路線。」
恭介注視著兩人的臉,聲調稍微提高了些。
「既然是浴室,不論什麼樣的構造,一定有水的出入口。這種地方的入口是自來水道,所以蛞蝓不可能進來。那麼剩下的最後一條通路——就是水流出口、蛞蜍進入的路線,同時也應該是兇手脫身的方法了。」
松下課長和研三互看著對方。的確沒錯,水流的出入口,兩個人完全看漏了。
「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好辦事了。剩下的用針、線就可以了。」
恭介毫不介意地下此斷言。這時,已經可以聽到從浴槽溢出的水聲。
「啊,好像準備好了。我們過去吧!」
恭介站起來,請兩人一起進入浴室。水從浴槽溢出,流過鋪瓷磚的地板,然後從下水溝的排水孔流出去。
「繩子要三條——也許數目可以減少也不一定。但是三條一定夠用。」
說著,就從大衣的口袋拿出一團麻繩、兩枝大針和三塊小木板,切下三條麻繩,可在一端和木板打結。兩條的另一端結上釘子,一支釘子釘在板上、門閂下,另外一支則輕輕地釘在牆上和門閂一樣高的地方。最後一條麻繩的一端,打個小結圈在門的把手上,然後水平地繞過釘在牆上的釘子一周,斜鉤到門上的釘子一周,最後再繞過窗戶的鎖頭一周。
「把這三塊木板用水從排水孔衝到外面。當然,只靠水流的衝力,沒有辦法自動地操作裝置,現在只要等在外頭撿木板,然後操作結了木板的繩子就可以了。請你們留在裡面看。」
恭介輕輕地從繩子下面鑽出浴室外,把門關了起來。
松下課長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出神地看著門閂。不一會兒,繩子果然開始緩緩地移動。
門閂橫著移動,然後卡答一聲閂上小孔。牆上的釘子被用力地拉著,落到地上。接著繩子被垂直拖到下面,門閂的閂頭被繩子拖向下到底。看起來,完全像是鎖從內側閂上的。瞬間,繩子被用力地拖落到地上。最後,釘子也連帶落到地上。打了個結的繩子繞過窗戶的鎖頭一周,從下水道排出孔被拖出去的同時,兩枝釘子也從排水孔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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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證明完了。」
隔了半晌,研三才清醒過來,歎息著對他說。
「嗯——」
眼睛發亮的松下課長,非常感歎地呻吟道。
這時,恭介從門裂痕裡伸頭進來。
「神津先生,非常謝謝你。這麼高明的技巧,真是令人吃驚。」
課長帶著些許顫抖的聲音說道。但是,恭介卻一點也沒有感動的表情。
「像這種機械式的圈套,實在算不了什麼。你們到現在還沒能解開,反而合我覺得奇怪。相反地我認為,兇手把浴室弄成密室,除了表面上的圈套外,反倒是兇手處心積慮所設的心理圈套,來得重大。」
「咦?你這句話是……」
「你們完全被兇手囚在心理的密室了,只在這裡兜圈子,連一步都沒有踏出去。」
「心理的密室?」
松下課長重複地跟著說了一次。
「神津先生,兇手到底是誰?」
「等準備好了,再向您報告。不過這個圈套並不是十分、廿分鐘就可以想得出來的。兇手必定對這裡內部的構造十分瞭解。」
「哦!這樣麼……」
松下課長彷彿在腦海裡浮現出嫌疑犯的臉孔,一時默不作聲。
「一開始我就覺得很納悶,兇手為什麼要讓水一直流著。現在看了實驗,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把浴室佈置成密室,非得把水龍頭打開不可。」
「是啊!不過,除了讓木板流出自來水的下水道這個目的以外,我想還另有用意。反正這只不過是機械式的圈套,兇手事先應該有心理準備,密室的謎底早晚會揭開,自來水的目的絕對不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講……」
「從犯罪經濟學的觀點來看,一個圈套或是一個小道具,至少要有兩三種用途,才有意義。就像一座水壩,對發電、灌溉農作物、治水都有益處,這是同樣的道理。」
恭介笑著用比喻來解釋,卻避開正題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