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現代的婦女,的確是把戀愛和結婚截然分開來考慮的。在結婚以前有情人,甚至把身體許給對方,好像都不覺得是什麼罪過。即使如此,一個正派的女職員為這類案件登上證人台說出自己是被害人的情人,恐怕還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
    檢察官一般都避免這種事情,宣讀一下調查記錄就算了。可是現在,大概是有什麼特別的用心。
    證人按照通例宣讀完宣誓書以後,天野拉察官站起身來,開始進行直接詢問。
    「你以前認識被告嗎?」
    「人也不認識,名字也不知道。」
    「認識被害人東條憲司吧?」
    「認識。」
    「東條康子呢?」
    「沒見過面。」
    「你和東條憲司——有肉體關係嗎?」
    「有。」
    「你們的這種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一九五九年春天開始的。」
    「你最切是怎麼和東條憲司認識的呢?」
    「因為公司只白天上班,工資又少,我就想是不是能在業餘時間找點較好的工作。正好這時候有一位在叫『毬藻』的一家酒吧工作的朋友請我臨時幫幫忙,我就去了。我在那裡只干了十天,和東條就是在那裡開始認識的。」
    「開始是在有溫泉標誌的旅館吧?」
    「是的,當時我有點醉了。神志恍恍惚惚,就像有點想去冒險的味道。他要我進去的時候,我還說了聲『只是參觀一下呀』就進去了。」
    「怎麼說好呢,一男一女一塊到那種地方去,你想還能夠白白的回來嗎?」
    「我的心大概已經被他吸引住了,我想我是有一種『隨他去吧』的心情。」
    「於是,那天夜裡並沒有只是『參觀一下』了事羅。」
    「是的……」
    「那時候,有沒有金錢的投受呢?」
    「沒有。」鏡子擺出一副不願叫人把她看做娼婦的面孔,憤然回答。
    「從那以後,你們一個星期在一起搞幾次呀?」
    「兩三次。」
    「你是後來搬到現在這個公寓來的嗎?」
    「是的……」
    「押金和房租,是被害人付的嗎?」
    「是的。」
    「那時候,東條憲司說什麼來著嗎?」
    「他笑著說:『這兒倒便宜呀。』」
    「你們有這麼深的關係以後,你的生活有了保證了吧?」
    「那不就是愛情的證據嗎?」
    「他給你多少錢呀?」
    「說好了每月五萬元,可是房租就得兩萬元,所以我並得不了那麼多。」
    「你就甘心情願過這種生活嗎?」
    「不是這樣,我們決定要結婚的。」
    檢察官的兩隻眼睛,在眼鏡裡邊閃閃發光。
    「我這樣說也許有點那個……,男人想引誘女人的時候,說什麼『咱們結婚吧』,是經常使用的一種手腕。你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嗎?」
    「知道。」
    「那麼,你說你們要結婚,是怎麼回事呢?」
    「他說他準備和他的妻子離婚。開始也許只是男人常說的一種套話,但後來他的態度逐漸變得認真起來,在去年十一月他對我說:『請你再等我兩個月。』」「那是怎麼回事呢?」
    「他好像已經覺察到他妻子另有情人了。要是抓到確鑿的證據,當然就成為離婚的理由。他還說,若是對方有錯誤,連生活費也可不必給她了。」
    「與此同時,你這方面不是也有需要做出決定的事情嗎?比方說,像另外還有人向你求婚什麼的。」
    「這事的確是有的,對方是一個住在仙台的人。他到我們公司來的時候,好像一眼就看上了我。他好像還委託偵探調查過我的品德呢。他第二次來東京的時候,就向我提出了求婚。」
    「他是在知道你和東條憲司有那種關係的情況下向你求婚的嗎?」
    「是的,據說我和他死去的妻子長的很相像。我要是別人的正式結婚的妻子,也就乾脆吹了……可是若是現在這種關係,他還不死心呢。他說:『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我什麼也不說,今後和他一刀兩斷和我結婚吧。』」「那麼,你的態度呢?」
    「當然,我是動過心的。我和他是從心裡相愛的。咳,我畢竟是個女人呀!一說結婚,無論如何是要動心的。」
    「這件事你向東條挑明了嗎?」
    「是的……」
    「結果怎樣呢?」
    「他正在委託私人偵探刺探康子的情人的情況,但就是抓不到對方的把柄,叫我再等一等。」
    「這期間,仙台的求婚者是怎樣說的呢?」
    「他說因工作關係,必須到美國和法國去一趟,大約要去兩個月,預定一月底回來。叫我在這期間好好考慮考慮,到時候再答覆他。」
    「那麼說,東條憲司也認為自己若不進一步採取積極態度,就有失去你的危險嗎?」
    「我想他是有這種擔心的,他曾經屢次叮問我;『這樣下去,你真的要離開我和他結婚吧?』」「你是怎麼回答他的呢?」
    「說實在的,當時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記得我回答他說:『假如你不和我結婚的話……』」「就是說,你是愛東條憲司的,所以借此機會激勵他一下子,促使他下決心和你正式結婚。但是,若是辦不到這一點,就和他分開,和仙台的求婚者結婚。你那時的心情是這樣吧?」
    「是的……」
    「這麼說來,東條憲司越是愛你,就越是焦急羅。他對他妻子的品性有某種懷疑,但還沒有抓到確鑿的證據。從他急切的心情來說,無論如何,在一月底以前也要抓到,是吧?」
    「我想是這樣。」
    「你沒有問過他,那個私人偵探為什麼調查不出來嗎?」
    「那個偵探是個笨蛋吧?要不然就是個財迷,故意拖拖拉拉地把調查工作一味拖延下去吧?——我這樣問過他。」
    「東條憲司怎樣回答你呢?」
    「他說他也有這種想法,而且還質問過偵探。可是那個偵探苦笑著說:『你的夫人好像對這點也非常敏感,好像意識到了有人跟蹤她,每逢外出的時候,一定到百貨商店,上上下下地坐幾次電梯。這樣一來,一般的尾巴都要被她甩掉的。」
    這個證言若是屬實的話,的確有一種微妙的暗流在東條夫妻之間流動著。某種形式的破裂,恐怕是在所難免的了。可是,無疑他們夫妻誰也沒有想到他們要為此而雙雙喪命的……在我沉緬於這種感慨之中的當兒,檢察官仍在毫不停頓地繼續他的詢問。
    「東條憲司在被害之前,告訴過你池要去大阪出差嗎?」
    「是的。」
    「你問過他詳細的日程嗎?」
    「他說坐十六日的夜車動身。我本想到車站去送他的,但被他制止了。他說坐哪趟車還不一定,而且在這種時候萬一叫別人看見就糟了。」
    「在這種時候——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正在設法把責任推到妻子身上進而提出離婚訴訟的時候,自己反而露出破綻,那就糟了。」
    「那麼,你和他最後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那天的前一天,他大約在七點鐘來到我這裡,九點半前後回去的。看樣子他好像有什麼心事,可是他對我說他大概是太累了。」
    「第二天,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沒到你這裡來嗎?」
    「沒有……」
    「你幹什麼來著?」
    「一晚上都在看電視。」
    「除了每月的生活費和零化錢以外,他沒給過你一筆使你感到吃驚的,比方說一百萬元以上的巨款嗎?」
    「沒給過。」
    「那麼,當證人聽到這一事件發生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
    「當時好像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使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是在愛他——勝過愛任何人,甚至想到要跟在他後邊死去。」
    「當時你沒有想是誰幹出這種事來嗎?」
    「完全想不出來。就說他夫人吧,自己也另有情人,我想她是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我記得我還想過,他是不是被強盜打死的呢?」
    「那麼,你不知道他預定坐第二天早晨的飛機出發嗎?」
    「不知道。」
    「你沒想過除你以外他還有別的情人嗎?」
    「這種事情,我沒有覺察到。這種事情,我只有相信他的話,他說那陣子幾乎和妻子不發生關係,說她進入了倦怠期,性格也明顯地變得和他對立起來。這些我雖然並不完全相信,可我假如知道他另有情人的話,我早就和他吹了。」
    「你主動要做證人,是怎麼考慮的呢?」
    「我想為他報仇。」鏡子竟然用手帕擦起眼睛來,「我想假如我的證言起點作用的話,也算是對他報了一點恩。連這一點情分都不能盡到的話,我將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我不知道要是別人該怎麼樣,反正我是這樣想的。」
    「那麼,證人現在對被告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真想把他大即八塊!假如在還沒有抓到他的時候,我要知道犯人是他的話,我也許自己去殺死他。」
    「詢問完了。」
    天野檢察官坐下,百谷律師站起來進行反詢問。
    「你現在已經和仙台的M先生訂婚了吧。他是在知道你和東條憲司的關係的情況下向你求婚的嗎?」
    「是的。」
    「你們大約預定在什麼時候結婚呀?」
    「今年七月,在他前妻週年忌日過去以後。」
    「M先生是什麼時侯回日本的呢?」
    「一月底,二十九日從歐洲坐飛機回來的。」
    「他聽到這次事件以後,也沒有什麼動搖嗎?」
    「他好像很震驚,但並沒怎麼介意,他對我說:『你也受驚了吧?等把犯人抓到,心情平靜下來以後,再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的事情吧。這也許是命裡注定的呢!』」「那麼,你到法庭上來作證,他也同意嗎?」
    「是的。他說:『可能的話,借此機會把所有的話都傾吐出來,痛痛快快地清算一下過去的心情好嗎?這樣做,當時雖然有點彆扭,可是以後會覺得這樣做對了。』」「他有多少財產呀?」
    「聽說大約有五千萬元。但是,我可不是為了錢才和他結婚的呀。」
    百谷泉一郎沉默了片刻,對下邊的問話好像有些躊躇。
    「你對新劇感興趣嗎?」
    「也不是太……」
    「你和伊籐京二是什麼關係呢?」
    我忽然緊張起來。我想也沒想到這位年輕演員的名字又會在這裡出觀。
    「礙…他是我的表兄弟。因為有這種關係,有時在一塊喝喝茶或是給我張戲票什麼的。」
    「沒有過更進一步的關係嗎?」
    「沒有。」
    「你一次也投有從他嘴裡聽到過村田和彥的名字嗎?」
    「在村田被捕以後,他以輕蔑的口吻對我說過:『這個討厭的傢伙,終於落得個這樣的下常』」「伊籐京二和你,從前沒有談過婚姻問題嗎?」
    「談是談過,不過……」
    「為什麼沒有談成呢?」
    天野檢察官忽然站起身來說道:
    「審判長,我對剛才辯護人的詢問提出異議。這種質問顯然超出了反詢問的許可範圍。」
    三個審判官把臉湊到一塊耳語一陣。
    「辯護人對檢察官剛才提出的異議有什麼想法?同時請你談談,剛才那種詢問的目的是什麼?」
    「我是在行使刑事訴訟法第一九九條第五款所規定的權利。當然,審判長若是不許可,我就停止詢問。但是伊籐京二這個人,過去和村田和彥有相當深的接觸。小島證人的證言,也暗示過村田和彥在某女性自殺未遂事件上有責任,對此我曾經說過我保留以後就這種責任的限度進行辯明的權利。幸而現在與伊籐京二有親戚關係的證人出庭,所以我想借此機會談談這個問題。」
    吉田審判長再次和右邊的中川審判員和左邊的小清水審判員商量過後,正顏厲色地說道:「同意辯護人剛才的申述,他的詢問請算作主詢問,檢察官回頭對這個問題有反詢問的權利。請證人回答辯護人的問題。」
    「是……」井沼鏡子點了點頭。「當時我的父母還都在世,他們二位都極力反對,一直說不能把我嫁給他那樣好玩弄女性、揮霍無度的人。」
    「他們根據什麼這樣說呢?」
    「比如,光西服他就有一二十身。雖說是因工作關係不得不這樣做,可是貸款老是拖欠著。往往在做新衣服的時候,往前數第十身的錢才剛剛付清。他說:光靠新劇方面的收入,當然是很苦的,好在另外還有電影方面,最近還有電視方面演出費的收入,所以沒有必要穿得那麼寒磣。」
    「說他揮霍無度,是指的哪些方面呢?」
    「賭錢——賽馬、打麻將都入了迷,這個情況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的女性關係怎樣?」
    「聽說在一九五三年前後,有一個婦女因為被他拋棄而自殺未遂,據說是吃了一百粒溴纈氨酸。據說他急忙跑到了醫院,可是……」「那個婦女當時是某協會的會計員吧?」
    「父親是這樣說過的。」
    「詢問到此完了。」百谷律師說完就坐下了。
    天野檢察官對此未作任何反詢問。第一天的審理就此結束。
    我回到休息室,又重新思考了一下百谷律師剛才那種質問的意圖。
    剛才談到的那個想吃溴纈氨酸自殺的婦女,雖然沒有說出她的名字,一定和小島重三證言中提到的那個自殺未遂的婦女是同一個人。小島的證言說是那個婦女因為浮借給村田和彥的錢收不回來而苦惱的企圖自殺。可是,她若是和伊籐京二也有戀愛關係,那麼自殺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就難說了。
    假如伊籐京二跑到她病床旁邊,發誓要和她恢復愛情……一個女人的心,不知要怎樣為之所打動呢!
    說不定是那三十萬元錢也到了伊籐京二手裡,伊籐又鼓動那個女的把責任推到了村田和彥身上的。
    村田和彥當然要說沒那麼回事而加以拒絕。但是,他自己挪用「戲曲座」的那三十萬元錢又借給了伊籐京二,確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在這樣的事實沒搞清楚的情況下,劇團的領導恐怕不會相信村田的話,而會相信井沼鏡子的話。不管村田怎樣加以否定,恐怕也只能被看做是在推卸責任。
    當然,這些都不過是我的推測而已。
    因為這次裁判的目的不是為了審理這些事實,所以在這類門題上,大概不會深入下去的。
    但是,若把裁判比做演劇的話,那麼,可以說這是一出既沒有腳本也沒經過排練的即興劇。隨著形勢的發展,不曉得會怎樣發展下去。在一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忽然間偏離了方向,一下子冒出個與本案關係不大,但從觀察人的角度看來卻是饒有興趣的問題,卻是屢見不鮮的。
    我對伊籐京二這個人,產生了很大的興趣。而百谷律師對這位年輕的演員更感興趣,是可想而知的。
    說不定井沼鏡子和伊籐京二之間,或許已有肉體關係也未可知。這個揮霍無度的人說不定從鏡子那裡也弄到了一筆錢呢。
    可是,檢察官也好,律師也好,都是不允許隨便提出有損證人人格的詢問的。儘管井沼鏡子是自己主動前來作證的,檢察官也好,律師也好,對井沼鏡子的質問,都給人一種不徹底的夾生的感覺,這恐怕是因為考慮到她正處在結婚前夕的處境吧。
    但是,東條憲司賣掉股票得到的一千萬元錢,很有可能落到井沼鏡子手裡了。而這筆錢後來又轉到了伊籐京二手裡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的。

《破戒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