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我一整天都像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那樣在家裡幹活。丈夫見那麼任性的我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知心裡有多高興呢。我彷彿又回到了前一段那樣溫馨的生活中了。我只要稍微一離開丈夫身邊,就會起邪念,只要看見丈夫就會忘了那個人,所以我打算跟丈夫一起去上班。轉念一想,不行,如果在路上碰見那個人怎麼辦?……我會臉色發青,渾身顫抖,邁不動腳步的。一想到這兒,我又害怕出去,便對自己說,就在家老老實實呆著吧。我在家洗洗唰唰。收拾屋子,從早到晚拚命地幹活。
    我每天都想要燒掉放在抽屜裡的那些信,並且首先想要燒掉那幅觀音像。我每天都想著今天燒,今天燒,可是一走到那個櫃子旁,一想到要把它們拿在手裡時就退縮了。我一天到晚就這樣度過。傍晚丈夫一回來,我就對自己說:「太好了,可回來了」,好像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大包袱。
    「我現在從早到晚都在想你,你也得這樣想我。」我摟著他的脖子說:「不要讓我的心有一點縫隙,要無時無刻地愛我。」
    現在丈夫的愛情是我推一的依賴。我翻來覆去地說著:「多愛我一些,多愛我一些。」
    「你真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哪。」丈夫嗔怪地說。我過分的熱情反而使丈夫感到吃不消了。
    如果那個人突然來找我的話,我就不得不和她說話。我很怕她來,好在她雖然臉皮厚,也沒敢再來找我。我心裡暗暗祈禱,命運對我真是關照啊。如果沒有發生那天晚上的事,我們怎麼可能斷得這麼乾淨利索呢。這是天意。令人傷心的事,令人難過的事都過去了,都是一場噩夢。我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過了半個月以後,到了6月下旬,——去年的夏天特別熱,來我家前面的海岸游泳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了。我丈夫雖然一向很清閒,那些日子卻接了個案子,他說再過幾天才有工夫,到時候陪我一起去避暑。
    一天,我正在廚房做櫻桃醬,女傭來告訴我:『十版的認醫院來電話找太太。」出於某種預感,我有些緊張,便問她:「你再問一下是難住院了。」
    「不是,是醫院找太太,是個男人。」
    「奇怪。
    我滿腹狐疑地去接電話。拿起電話時,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手也在微微顫抖。
    「您是太太嗎?」對方確認了幾遍後,突然壓低聲音說:「突然打擾非常抱歉。請問您曾經借給中川太太一本英語的避孕書嗎?」
    「是的。那本書我的確借給某人了。可是我不認識中川太太,大概是那個人轉借給她的吧。」
    「哦,是這樣啊。太太曾借給德光光子了吧礦
    一聽到這個名字,儘管我早有思想準備,還是像觸電一樣渾身發麻。
    「是的。一個月前,德光光子說她的朋友中S!【太太不願意生孩子,問我有沒有好的辦法避孕。我說有一本美國出版的書,裡面寫了許多種方法。就是那個時候借給她的。」
    醫院那邊說,因為這本書引起了嚴重的後果,在電話裡不好詳細說明,此事牽扯到的德光光子小姐很擔心,無論如何想要見見夫人,私下磋商一下,前幾天給您家去了好幾封信,不見回音,很是著急。事情緊急,務必請您見德光小姐一面。醫院方面直接和您接觸不太方便,您若能在醫院不出面的情況下和德光小姐見面是最理想的。萬一您不見的話,不管今後此事給夫人帶來什麼麻煩,醫院方面概不負責。
    我琢磨這多半是光子和棉貫策劃的計謀,又想來騙人,所以對此半信半疑。但是由於當時對墮胎的管制很嚴。報上經常登出,某某博士被捕,某某醫院被起訴等等。而且那本書裡寫了好多依靠藥劑的方法,依靠器具的方法打胎等觸犯法律的內容,中川太太也許是用某種方法打胎失敗,不得已才去醫院治療的。我曾吩咐傭人凡是光子的來信一律燒掉,所以一直不知道發生這樣的事。醫院方面催得很急,要求無論如何今天和光子見面。我給丈夫打了電話,丈夫說:「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見不太合適。」我才答應下來。醫院說,他們馬上通知德光小姐。
    打完電話是2點左右,才過了三十分鐘光子就到了。我以為無論再緊急,也得傍晚才能來,根本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門鈴響起來,聽見了清晰的腳步聲。……從大門到裡面的門都敞著,隨著刮進來的風,一陣熟悉的香氣飄了進來。幸好丈夫還沒有回來,我站起來,不安地直轉圈,女傭飛快地跑進來說:「太太!太太!」她的臉色都變了。我說:「知道,知道,是光子小姐吧?」我剛要朝大門走去,又慌忙吩咐女傭:「哦,……先請她在客廳裡等一下。」
    我上了二樓,坐在床上等自己的心跳正常之後,才站起來,往臉上撲了好多腮紅,以遮掩自己的臉色變化,又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這才鼓起勇氣走下樓來。
    我透過隔扇看見穿著鮮艷的和服,正在用手絹擦汗的身影,胸口又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光子一看見我,微笑著問候了一句,然後說道:
    「我好久沒來問候姐姐了,覺得很抱歉,可是從那次以後發生了好多事情,……不知姐姐對那天晚上的事怎麼看,我想姐姐一定很生氣,就沒敢來打擾,……」雖然她是窺視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的這番話,卻仍然是從前那種親腑的口吻。
    「姐姐,你現在還在生我的氣嗎?」她注視著我的眼睛。
    「德光小姐,你今天就是為了說這些來的嗎?」我不客氣地說道。
    「姐姐不說原諒我,我怎麼能往下說呢?」
    「我丈夫只允許我和你談有關SK醫院要我辦的那件事,其它的事一概免談。還有,上次的事情,都怪我自己愚蠢,我誰也不恨,你也用不著再管我叫『姐姐』了,否則,我就不陪你坐在這裡了…·」
    我這麼一說她才蔫了下來,低著頭把擰成一條繩似的手絹往手指上一圈圈地繞著,還裝像似的眼裡嚼滿了眼淚。
    「你不是為了說這些才來的吧?趕快談正事吧。」
    「聽姐姐這麼說我……,滿肚子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剛才那個電話……並不是中川太太懷孕了。」
    「什麼?那是誰呀?」
    光子微笑了一下說:「是我。」
    「那麼要住院的人是你了。」
    ——個人真夠恬不知恥的!自己有了棉貫的種,不好處理,又想來利用我,太不像話了。讓別人這麼跟著吃苦頭還嫌不夠。——我渾身顫抖,強壓著怒火,盡量平靜地問道。
    「是我。」光子點了點頭,「我想住院,可是醫院說不能讓我住。」
    然後她講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懷孕後,她照著我借給她的那本書試了好幾種方法都沒打下來,漸漸肚子大了起來,她急得不得了,幸好棉貫認識一個藥店的老闆,就照著書上開的藥方買來藥,吃了下去。他們沒有向藥店老闆說明情況,而是自己配的藥,也許是配錯了,吃了藥以後,昨天晚上突然肚子疼起來,流了好多血。趕緊清了個醫生來,還請求醫生千萬不要跟家裡說。
    「難辦哪。」醫生歎著氣說,「我可治不了,這得做手術,那你們最好找個熟悉的醫院商量一下,我只能做做緊急處置。」
    光子認識抓醫院的院長,今天早上去醫院診斷之後,醫生也是同樣的態度,根本不聽光子的請求。當年建這座醫院時,光子的父親曾出過資。光子和阿梅兩人央求他時,他一再說:「不好辦哪,不好辦哪。」還說「以前這種手術哪個醫院都可以做,可是,你們也知道,現在對墮胎管制很嚴,不光我不能做這種冒險的事,對你父親也會造成不體面的影響,這樣我就對不起你父親了。為什麼拖到現在才來,——如果一個月以前來的話還能想想辦法。」
    在院長說話的時候,光子的肚子一陣接一陣地疼,還出了血。院長怕她萬一有什麼意外,會牽連醫院,可是又不能坐視不管,就問她:「到底是誰教給你吃這種藥的?你告訴我,我會替你保密,不過萬一你出了問題,那個人能來當證人的話,才可以給你做手術。」
    於是,光子就把借書的事說了,還說以前一直照著這本書上說的做的,很有效,只是這次失敗了。院長考慮了一會兒,說這種情況不一定只有醫院才能解決,有經驗的外行的辦法也有行得通的。歐洲的婦女就常常請人用手幫助自己墮胎,萬不得已時我也可以來為你做手術,但不是作為醫生,而是以私人身份來做,這樣即便追究起來也不能怎麼樣。
    光子對我說:「姐姐,我想讓姐姐來幫我打胎,可是老這麼疼真受不了,也容易落下病,所以請姐姐表示可以負責任,醫院才肯給我做手術……」
    「我該怎麼負責任呢?」
    我正琢磨著光子的話到底有多少水分時,光子捂著肚子叫了起來。
    「你怎麼了?」
    只見她的臉色漸漸發青,「姐姐,快領我去廁所。」我也慌了神,扶起在地上打滾的光子,她喘著氣,靠著我的肩費力地邁著步子。
    我站在廁所外面,問:「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只聽呻吟聲越來越厲害,「啊啊,我好痛苦啊,姐姐!姐姐!」
    我衝了進去,「光子,你忍著點,忍著點。」我摩拿著她的肩頭,問她:「有東西掉下來嗎?」
    她搖搖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她的聲音非常微弱,「姐姐……」她喊了一聲,摟住我的脖子。
    「這點病怎麼會死呢,光子,光子。」我拚命地給她鼓勁兒,只見她睜開恍惚的眼睛,「姐姐你原諒我了嗎?我真希望能死在姐姐的身邊……」簡直是在說瘋話,我感到她的手漸漸發涼,我說:「叫醫生來吧。」可是光子說:「不要叫醫生,會給姐姐添麻煩的。如果真要死的話,就讓我死在這兒好了。」……
    總不能躺在這裡吧,我叫女傭幫忙把她抬到了二樓的臥室裡,讓她躺在床上。我打算去給丈夫打電話,可是光子抓著我的袖子不放。她好像好一些了,不像剛才疼得那麼厲害了,我鬆了口氣,我想現在可以叫醫生了。
    可是她一刻也不讓我離開,我就吩咐女傭去把廁所打掃乾淨,然後問她吃點什麼藥,她使勁搖頭說:「不吃,不吃。」讓我解開她的和服腰帶,幫她脫下了沾了血的襪子,我拿來脫胎棉和酒精給她擦腳。不一會兒她又發作起來,「好疼,好疼,給我水,水……」一邊喊著,一邊揪著床單,枕頭,痛苦地扭動著身子。我端來一杯水,好容易才按住她,餵了幾口水,她香甜地喝下去,然後又喊叫起來,還說:「姐姐,求求你給我揉揉背。」我照她的吩咐,揉了半天,剛好了一點,又疼得叫喚起來,看樣子一時半會好不了。
    「啊,我受這份罪,都是姐姐在懲罰我呀。……我要是死了,姐姐就會原諒我了吧?」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眼淚刷刷地往下流。這回疼得更加厲害了,嘴裡一個勁兒說著:「出來了,出來了。」好像感覺有血塊兒掉下來似的,我查看了好幾遍,什麼也沒有。
    「是你的心理作怪,什麼也沒有掉出來。」
    「真掉出來了我就完了。姐姐希望我死吧?」
    「怎麼這麼說?」
    「姐姐這方面很懂行,可是還讓我受這份罪……」
    其實從剛才她喊「出來了,出來了」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這是場鬧劇了,現在是故意裝作沒發覺,光子也看出來我是在假裝受騙,就厚著臉皮繼續演戲。再往下兩人都是在自欺欺人了,……
    說到這兒,先生已經明白了吧,總之,我是把自己送進了光子布下的圈套中去了。……
    至於那些血跡是怎麼回事的,我沒有問過她,說不清楚,大概是把演戲用的血漿事先藏在身上的。……
    「姐姐,你不生我的氣了吧?能夠原諒我了吧?」
    「你要是再敢欺騙我,我就殺了你。」
    「要是我再做出那種薄情的事,你就殺了我。」
    ——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就完全回到了原先那種親密的程度。我忽然害怕丈夫回來了。一旦恢復了關係,情感比以前更加熾熱了,一刻也不想分開,真恨不得每天都能見面。
    「光子,明天能來我家嗎?」
    「來你家可以嗎?」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咱們一起去大皈好嗎?明天我給姐姐打電話。」
    「還是我給你打吧。」
    說著話的工夫就到了傍晚,光子打算穿衣服,
    「我該回去了,你丈夫快回來了,……」
    「再呆一會兒,再呆一會兒。」我一再挽留她。
    「哎呀,別耍小孩子脾氣,明天一定和你聯繫,乖乖在家等我。」結果我倒成了被安慰的一方。5點我才放光子回家。
    丈夫平時都是6點左右回家,我以為他今天會為了這件事提前回來,也許是那個案子還沒結束,過了一個小時還沒回來。趁著這工夫我把屋子和床鋪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撿起地上光子的襪子,——她回去的時候穿走了我的襪子。我呆呆地看著襪子上的血跡,彷彿自己在做夢一樣。我應該怎麼跟丈夫說呢?今天光子來的事說不說呢?怎麼說才能更有利於今後和光子來往呢?……就在我正在思考的時候,突然女傭來告訴我:「老爺回來了。」我趕緊把襪子塞進衣櫃裡,走下樓來。
    「怎麼回事,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丈夫劈頭就問。
    「我可真遇到麻煩事了,你怎麼不早點回來呀?」
    「我也想早回來,可是事情沒辦完,……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一切都得等我到了醫院才能知道,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就答覆說明天去醫院……」
    「光子小姐去了嗎?」
    「她非要明天和我一起去。」
    「都怪你借給她那本書。」
    「我跟她說過不要借給別人,也怪我太大意了。無論如何明天得去醫院看看。」我總算為明天的約會找好了借口。
    那一夜我覺得特別長,丈夫8點剛一出門,我就馬上給光子打電話。
    「姐姐,這麼早就起床了?」光子電話裡的聲音和面對面時的感覺不一樣,令人興奮。
    「阿光還沒起床嗎?」
    「我是被你的電話叫起來的呀。」
    「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什麼時候能出來?」
    「我馬上起床。9點半在梅田的販急車站見面行嗎?」
    「9點半,可得準時啊。」
    「那當然。」
    「阿光今天一天都有空嗎?回家晚點兒沒關係吧?」
    「我是這麼打算的。」
    我準時到達車站,等了半天也不久光子的人影,我想她會不會又跟我耍什麼花樣,作弄我呢,想去打電話,又擔心去打電話的工夫,光子來了找不著我,只好焦急的等下去。10點過了,才見光子氣喘噓噓地跑來,
    「姐姐等我半天了吧?咱們去哪兒呢?」
    「啊光知道有什麼好地方嗎?——又安靜,人又少,可以悠閒地呆上一天的地方。」
    「上次咱們去過的奈良的若草山怎麼樣?那裡的夕陽很美。」
    「我怎麼給忘了,幸虧你想到了,咱們還去爬若草山吧。」
    「我昨晚想了一夜去哪兒玩,我覺得還是奈良最有意思。」
    「我一夜都沒睡著,胡思亂想的。」
    「昨天我走以後,你丈夫馬上就回來了嗎?」
    「一個小時以後才回來。」
    「說什麼了嗎?」
    「不要問了,我今天想忘掉家裡的事。」
    一到奈良,我們就乘公共汽車直奔若草山。正是夏天,我們爬到山頂時,熱得出了一身汗。我們在山上的小茶館裡休息時,想起了上次扔橘子的事,就買了好多橘子,你一個我一個地往山下扔了起來,山腳下的鹿群嚇得四散奔逃。
    「阿光,你餓不餓?」
    「有點餓,可是還不想下山。」
    「我也想一直這麼呆下去,吃點兒點心,忍一忍吧。」
    我們吃起了帶來的點心,眺望著遠處的大佛殿那邊的生駒山。
    「上次我們採了好多野菜哪,姐姐。」
    「現在這個季節什麼野菜也沒有。」
    我們往後山的山谷走下去,即使是春天,這一帶也很少有人來,夏天就更寂靜了,只有繁茂的草木,陰森森的,一個人真不敢來。我們正巴不得沒有人來呢,茂盛的野草遮擋了我們,除了天上的白雲,沒有人能看到我們。
    「阿光·」
    「姐姐·」
    「我們要一輩子都在一起。」
    「我想和姐姐一起死在這裡。」
    ——我們這樣熱切地說著,後來誰也不說話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覺得一切都消失了,時間,世界,所有的一切,在我的世界裡,只有永久存在的光子……

《納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