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星期六下午2點30分
班斯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內容後,又以從容的舉止取出單眼鏡片,我知道此時他正壓抑著滿腔的好奇,調整好眼鏡片後,班斯又熱心地檢視了一次紙條,然後,再把它交給亞乃遜。
「這在你的方程式中,會是一個很重要的因數的。」班斯戲弄似地看著亞乃遜。
亞乃遜裝模作樣地看著紙條,愁眉苦瞼地把它放在桌子上。
「我相信這張紙條和主嫌犯沒什麼關係,這位同夥好像頭腦並不靈光,這個『主教』嘛……」亞乃遜說著,俯下頭。「我不認識什麼衣冠楚楚的紳士,我的算術中,不能接受這個護符。」
「如果這樣的話,亞乃遜。」班斯認真的說道。「我想你的方程式就會變得毫無意義。這張神秘的字條對我有著不同尋常的價值。也許我們是個門外漢,但請恕我直言,這張紙條也許是截至目前為止,與整件事最有關連的一個線索,這使我們跳出追究這個案子是個意外或是預謀的窠臼——換句話說,這是,——是控制所有方程式的一個恆數。」
西斯似乎是厭惡地直盯著那張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條。
「這簡直是個瘋子,班斯先生!」組長指責地說。
「確實是個瘋子,組長。」班斯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這個瘋子瘋得很特別,我們不能忽視他對整個情況瞭若指掌的這一點——他知道羅賓的名字是冠克,知道他被弓箭射殺,而且他也曉得當羅賓死時,斯帕林格就在附近等等。這個瘋子必定是個消息靈通人土,同時他對殺人也具備一些常識。這張字條一定是在你和你的部下尚未抵達之前,就已經打好字,投入信箱了。」
「要不然,」西斯不甘示弱地說出自己的看法:「這傢伙就是看熱鬧的人,一探聽到發生了什麼,就趕緊寫了這麼一張莫名其妙的字條,趁著警察背過身的時候,投入信箱的。」
「那麼,他還得先跑回家,仔細地用打字機打好,再放回來了?」班斯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接著說:「不對,組長,很抱歉你的理論無法成立。」
「那麼請問你是怎麼想的呢?」西斯頗為不悅地問道。
「我根本還沒想到什麼。」班斯打了個呵欠,站起來。「喂,馬卡姆,我們坐太久了,該去看看那位碧杜兒所討厭的德拉卡先生吧!」
「德拉卡?」亞乃遜很吃驚地叫了出來。「跟那人也有關係嗎?」
「德拉卡嘛,」馬卡姆說明道:「他今天早上曾經來過這裡找你,也許他在沒回去之前,曾和羅賓、斯帕林格碰過面。」說到此,馬卡姆猶豫了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吧!」
「不,我不去。」亞乃遜將煙斗上的灰彈了彈。「我有一大堆學生作業要看,不過,我想你們可以帶蓓兒去,五月夫人有些怪怪的……」
「五月夫人?」
「啊,對不起,我忘了你們還不知道這個人,我們都管她叫五月夫人,這是尊稱呀!她是德拉卡的母親,脾氣很古怪。」席加特意味深長地摸摸額頭。「她很少來,可以說幾乎沒來過,她的個性很倔,成見很深,從早到晚只把心思放在德拉卡身上,把德拉卡當個娃娃一樣的照顧,真傷腦筋,……你們最好帶著蓓兒一起去,她還滿喜歡蓓兒的。」
「謝謝你給我們的忠告。」班斯說,「請你去問問蓓兒小姐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去?」
「好的。」亞乃遜以微笑和我們道別——帶著一點嘲諷——然後,他爬上了二樓,兩三分鐘後,迪拉特小姐就和我們同行了。
「席加特說你們想要去看阿爾道夫,他倒沒什麼關係,可憐的是他的母親,稍稍一點事情,就會使她受到驚嚇……」
「我們會小心不要嚇著她的。」班斯保證著說。「事實上,德拉卡今天早上確實來過,聽女傭說,她曾聽到他和羅賓,還有斯格林格在射擊室裡談話,也許從他那兒可以得到一些幫助也說不定。」
「希望如此,」蓓兒有力地答道:「但是請你們一定要小心五月夫人呀!」
她的聲音充滿懇求的意味,好像要保護五月夫人似的,班斯懷疑地看著蓓兒。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蓓兒說明著:「以前是個有名的歌星——絕不是個二流的藝術家,而是有著光明前途的人。她和維也納一流的評論家歐特-德拉卡結婚,四年後,生下阿爾道夫,有一天,當孩子兩歲的時候,她帶著他在公園玩,一不小心孩子摔了下來,從此改變了她的一生。阿爾道夫的背椎骨受傷了,成了個殘廢。五月夫人非常的悲傷,認為孩子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於是毅然地捨棄原有的地位,專心地照顧阿爾道夫,一年後,丈夫去世,夫人帶著阿爾道夫來到她少女時曾經呆過的美國,買了房子在此定居,她的生活都是以阿爾道夫為中心,阿爾道夫長大後成了一個駝子,她為了他,犧牲自己的一切,只是全心地把阿爾道夫當做孩子來照顧……」陰暗的神色襲上了蓓兒的臉頰。「有時候我會想——我們都這樣想——夫人也許還把阿爾道夫當做孩子看待,而這一點也正是她病態的地方。但是這就是母愛啊,溫柔體貼的——愛情的精神病。我叔叔這麼說的。最近這兩三個月來,她變了,經常小聲地唱著德國古老的兒歌或童謠,兩手交疊在胸前,就好像——哦,好像神明那樣,很可怕——似乎抱著娃娃一般。……而且,對於阿爾道夫的事情,有著強烈的嫉妒,她憎恨所有的男人,我上個禮拜曾帶斯帕林格去看她——我們經常去看這位寂寞又不幸的老人——她卻用厭惡又殘酷的眼神看他,而且還說:『你為什麼沒有殘廢呢』……」
蓓兒打住了話,環顧了一下我們每個人。
「所以,我希望大家多留意一點,……因為,五月夫人也許以為我們是要去欺侮阿爾道夫的。」
「我們盡量不增加夫人的困擾。」班斯以同情的語氣向蓓兒保證道。我們一起走了出去,班斯又問了蓓兒一個問題。這時,我突然憶起班斯剛剛曾經注視德拉卡家好一會兒。「德拉卡夫人的房間在那裡?」
蓓兒訝異地看著班斯,隨即回答道:
「就在房子的西邊——她的陽台就在射箭場的上方。」
「喔?!」班斯取出了香煙盒,拿出一支煙;「夫人經常坐在窗邊嗎?」
「是的。五月夫人常常坐在那裡看著我們練習射箭——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定是看著我們的舉動,能夠喚起她某種痛苦的記憶吧?阿爾道夫的身體太差,只射了兩三次就會疲勞,從此以後就不再玩了。」
「她看著你們練箭而想到某些痛苦的事情,這不是一種自虐行為嗎?真是值得同情。」班斯一向充滿愛心的。「也許。」當我們拉開地下室的門,走到射箭場時,班斯突然這麼說道:「我們應該先見見德拉卡夫人。讓她知道我們的來意,先讓她放下心來比較好。我們能否不讓德拉卡知道而直接進入夫人的房間呢?」
「好啊!」蓓兒她好像很喜歡這個提議。「那我們就從後門進去吧,阿爾道夫的書房是在靠近正門的那一邊。」
當我們造訪時,德拉卡夫人正依著枕頭坐在一張古式的長椅上,靠著窗邊。迪拉特小姐好像對待母親一般親熱地和她打了聲招呼,而且屈膝親吻了她的額頭。
「伯母,我不知怎麼說起,今天早上我們家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蓓兒說著:「所以,現在我才帶著這些先生們來拜訪你。」
德拉卡夫人蒼白又悲慼的臉,在我們剛踏進門時,曾閃避了開來,但現在則滿臉恐懼地疑望著我們。夫人個子很高,臉孔憔悴,瘦骨嶙峋,雙手緊緊地抓著椅把,手上的青筋凸起。她的臉上有著很深的皺紋,看來很醜陋。眼睛清澄、炯炯有神,鼻子堅鋌而具威嚴,年紀一定已經超過60了,髮色已斑白。有許久的時間,夫人的身子一動也不動,也不開口說話,只是嘴唇輕輕的嚅動著。
「你們有什麼事嗎?」夫人低沉的說著。
「太太,」——回答的是班斯。「正加迪拉特小姐所說的,今天早上發生了一起悲慘的事件,從您的窗子就直接可以看到射箭場,所以我們想您也許有一些有用的線索可以提供給我們,才特地來拜訪您的。」
夫人的警戒狀態稍稍放鬆了,隔了一兩分鐘後,才又開口說:「是什麼事情?」
「一位名叫羅賓的男子被射殺了——您認識他嗎?」
「射箭的人——蓓兒射箭俱樂部裡的選手……是,我曉得這個人,他身體強壯,是個拉再重的弓也不會疲累的年輕人。是誰殺了他?」
「不知道。」班斯若無其事似的說道,但卻毫不放鬆地盯著夫人看。「他就在從您的這個窗口即可看見的射箭場上遇害的,我們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德拉卡夫人的眼皮半垂,手握緊了拳頭。
「確實是在射箭場被殺的嗎?」
「他的屍體是在射箭場被發現的。」班斯不厭其煩地回答。
「是嗎?……那麼,我能幫你們什麼忙呢?」夫人有些緊張地往後靠。
「今天早上您看到誰在射箭場嗎?」班斯問。
「沒有。」夫人很快而又有力地回答道。「我沒有看見任何人,今天一整天,我都沒有注意射箭場。」
班斯把目光從夫人臉上移開,歎了口氣。
「那就太可惜了,」班斯低低地說:「如果今天早上你曾憑窗凝望的話,也許就能看到這幕悲劇的始末了。……羅賓是被弓箭射殺的,但是我們實在找不出兇手殺他的動機。」
「被弓箭射殺的嗎?」夫人灰色的臉頰,隱約出現一點紅潮。
「驗屍官如是說,我們看到的情形也是如此,箭從心臟處貫穿。」
「不用說,一定是這樣的。一箭射穿了羅賓的心臟。」夫人冷然的態度好似她已洞悉了什麼。
緊張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班斯走到了窗邊。
「我可以看著窗外嗎?」
夫人似乎在想著別的事情,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請,沒什麼好風景,不過倒是可以看見北方第76街的行道樹,也可以看到位於南側的迪拉特家的一角。但是,那個紅磚牆卻大刺眼了,公寓尚未蓋好之前,河景是非常美的。」
班斯望著射箭場好一會兒工夫。
「是啊!」他的聲音有點惋惜。「如果,你今天早上在窗邊的話,一定可以看到整個現場的情形,這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射箭場和迪拉特家的地下室入口……可是,沒辦法了。」班斯瞄了一下時間。「不知令郎可在?」
「你是說我兒子?你們有什麼事嗎?」夫人的聲音高了起來,眼睛閃現厭惡的光芒,直盯著班斯。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班斯企圖安撫她。「只是想問問他有沒有看到誰在射箭場——」
「沒有,我想是沒有看見。他現在不在,他今天早上出去以後還沒有回來。」
班斯憐憫地看著夫人。
「令郎上午就出去了嗎?——您知道他去那裡了嗎?」
「我知道他人在何方,」德拉卡夫人得意地答道。「因為他都會跟我說。」
「那麼,他曾告訴你,今天要去那裡嗎?」班斯冷靜地追問著。
「當然,他告訴過我了,可是現在我卻想不起來。等一下,讓我想想……」夫人長長的手指輕敲著椅把,眼睛不安地向四周環顧。「我實在想不起來,等他回來後再問好了。」
迪拉特小姐一邊看著夫人,一邊站了起來,顯得有些焦躁。
「伯母,阿爾道夫今天早上到我家去了呀!好像是去找席加特的——」
德拉卡夫人突然跳起來。
「沒有這回事。」夫人近乎憎惡地看著迪拉特。「我知道阿爾道夫沒有去那些地方——他必須去一趟工業區,那可不是在你家附近的。」夫人的眼中閃著光,挑釁意味濃厚地看著班斯。
這一刻真宛如一世紀那麼長,接下來的那一幕更是令人不忍目睹。
房間的門靜靜地被推開了,德拉卡夫人很快地伸出了雙臂。
「啊!我的孩子。」夫人叫道。「到媽媽這裡來。」
但是,門口的那個男子卻沒有進來,只是眨著那一對細小的眼睛,他大概沒有料到是這種場面,而使他呆立了一會兒。
阿爾道夫-德拉卡的身高大概只有5尺,身體的外型並不好,是個典型的駝子。腳細長,支撐著擠成一團的身軀,頭看起來很大,有點不太成比例。但是,臉上卻流露出智慧的光輝——那種強烈的熱情,非常引人注意。迪拉特教授稱這個男子為數學天才,對於他在學術上的成就是誰也無法否定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爾道夫以顫抖的聲音說著,一邊轉頭看迪拉特小姐。「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嗎?蓓兒。」
蓓兒正想開口時,班斯搶先說道:
「德拉卡先生,」班斯慎重其事地說明,「你們隔壁的房子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這位是地方檢察官馬卡姆先生,這位是警察局的西斯組長。我們是拜託迪拉特小姐帶我們來的,我們來是想請教一下你母親,今天早上是否從窗口那裡看到射箭場上的任何可疑情況。這件兇案就發生在迪拉特家地下室的出入口。」
德拉卡格了抬下巴,眼睛閃閃發光。
「兇案?什麼的案?」
「羅賓先生被弓箭射殺了。」
對方的臉有點痙攣。
「羅賓被殺了?他真的被殺了嗎?……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11點到12點之間。」
「11點到12點?」德拉卡的視線很快地掃過他的母親。情緒好像一下子興奮起來,巨大的手指一直撫弄著外套衣角。
「你看到什麼了嗎?」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眼睛發亮。
「你在說什麼?」
她的聲音有些因情緒的不穩定而暗啞。
德拉卡的臉僵硬起來,嘴角出現嘲弄的神情。
「因為那個時候我正好聽到這個房間傳出尖叫聲。」
「沒有這回事。沒有——不對。」夫人端著氣,頭很用力地搖著。「你聽錯了,我今天早上根本沒有發出什麼尖叫聲。」
「是嗎?那就是別的東西發出來的聲音了。」德拉卡的音調冷漠而不帶感情。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接口道:「事實上,我聽到尖叫時,正好在上二樓的樓梯,我在門口想要一探究竟的時候,我母親說那是空調機的聲音,又把我趕回房裡工作了。」
德拉卡夫人拿著手帕摀住臉,眼睛緊緊的閉上。
「你11點到12點之間不是正在工作嗎?」夫人的聲音難掩激動之情。「我叫了你好幾次——」
「我聽到了,但是我沒有回答,因為那時候正好在忙。」
「原來如此,」她緩緩地轉頭看窗。「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你沒有出去吧?」
「我去迪拉特家了。但是,席加特不在家,大約在11點之前回來的。」
「我沒有看到你回來呀?」夫人像洩了氣的皮球般,跌靠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看著對面的紅磚牆。「叫你不見回音,我就以為你出門還沒回來。」
「我是從通往迪拉特家的那個出口出去的,到公園去散散步。」德拉卡的聲音有些焦躁。「然後再從大門進來。」
「喔!那時你就叫好聽到我的叫聲,……我今天早上背痛,所以不知不覺間呻吟起來。」
德拉卡皺緊眉頭,眼睛很快地從班斯的臉上移向馬卡姆。
「我聽到的叫聲——是個女人的——而且是從這個房間裡發出的。」他固執地說道。「大約是11點半左右的時候。」他說完後,坐到椅子上,心緒不佳地看著地板。
對於這對母子不一致的說法,令我們每個人都很吃驚。班斯走近入口,站在古老的18世紀版畫前面,與其說他在欣賞這幅畫,倒不如說他是專心地傾聽著每一句話,不久之後,他又慢慢地踱了回來,示意馬卡姆不要講話。
「這真是個可憐的事情,夫人,打擾到您,請您多多包涵。」
班斯恭謹的說,同時轉向迪拉特小姐。
「能麻煩你們帶我們回去嗎?或是只是送我們到樓下即可。」
「我們一起走吧。」蓓兒說,她走進德拉卡夫人,擁抱了一下她。「真可憐啊,伯母。」
走過走廊時,班斯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停下了腳步,望著德拉卡。
「請你最好和我們來一趟,好嗎?」他若無其事地說著。「你認識羅賓先生,也許可以給我們一些線索——」
「你不能和他們去!」德拉卡夫人叫道。她站起了身,臉上充滿恐怖和煩惱的表情。「不可以去!他們都是敵人,只會欺負你……」
德拉卡被激怒了。
「為什麼不能去?」他怒氣沖沖地說:「我想要瞭解這個案子,也許正如他們所說的,我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也說不定。」說完後,跑過來跟在我們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