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密儀式

  八月二十七日。
  殘留的暑氣依然很濃重。連日來太陽如火一般地炙烤著大地。
  片倉草介到家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鐘。他的家在吉祥寺的盡頭綠色最多的一隅。白天太陽的熱氣此時已悄散殆盡。片倉家附近的茂密的草叢中,金龜子在不停地啼鳴。金龜子的叫聲使片倉聯想到晚秋季節,他停往了腳步。
  片倉並非對晚秋季節懷有特別的感慨。只是一瞬間他在金龜子的叫聲裡想到了逝去的人生。對幼兒時代開始的模糊的記憶並沒有形成一個明確的想念,而是一個如逝去的色彩般的記憶的群體。
  片倉工作在東山法律事務所,年齡剛過三十,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律師。這一點連片倉自已也這樣想。他正在為獨立辦一個律師事務所而學習。
  金龜子的聲音使片倉想起了他的前半生。終日埋頭在繁瑣的民事案件、刑事案件中,沒有片刻閒暇回顧人生。
  片倉走到了寓所的大門口。
  他接下了電鈴。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聽見任何回答。片倉從皮包裡取出了鑰匙。
  ——是睡了嗎?
  這種情況是很少發生的。片倉有個妻子叫京子。他們沒有孩子,父母也都去了另一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在一起生活。結婚不到兩年的京子依舊是光彩照人。她總是細心地照料丈夫。不論片倉回家有多晚,她總是要等到他回家才睡覺。這兩年來,這已經成了一個習慣。片倉想到她也許得了感冒躺在床上。
  寓所裡一片漆黑。片倉一邊按下大門口的電燈開關,一邊向起居室走去。包括客廳、廚房在內,總共只有四間房。所以,幾乎談不上尋找。樓上樓下都沒見京子的影子。房間的窗戶緊閉著,暑氣瀰漫了整個空間。片倉打開了鋁格窗。
  庭院很窄小。庭院中的草叢中,也有金龜子在啼鳴。在片倉開窗時,金龜子一度因鋁格窗的碰撞聲而停止了鳴叫,但馬上又響起了更加響亮的叫聲。片倉想到這大概是邯鄲蟲的叫聲。其實,他也並不知道邯鄲蟲的叫聲是什麼樣的。只不過是,他一下產生了那種感覺。
  片倉聽著那使人感到爽快的叫聲。聽著聽著,蟲鳴聲從意識中漸漸地遠去了。不安的感覺一點點在他心裡萌生。
  片倉佇立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片倉一邊想著,一邊凝視黑暗中的庭院。回到房間裡,卻沒發現京子留下的紙條。即便有紙條,也不可能在晚上十點鐘以後離開家。片倉感到困惑。他向著黑暗庭院發出了一連串的質詢。
  或是京子自己得了急病,或是長野縣京子娘家的什麼人得了急病——首先能想到的原因只有這兩個。然而,片倉明白,這兩個原因都不會是京子不在家的理由。片倉今天出差回來,下午一直呆在事務所裡。而且,就在傍晚六點鐘以前,他曾打電話告訴過京子他回家的時間,那時京子並未使他感到有什麼變化。如果是有了急事,她應該事先打電話來的。電話也未打,紙條也不留,片倉不能想像會發生了這種事。
  片倉注視著漆黑的夜色。黑暗中似乎溶解著人類的脆弱。片倉以往從未想到這種事。即便不是夢想十全十美的牢固的家庭生活。他相信這是一種普通人的生活。
  現在,就在眼前,這種生活崩潰了。沒有任何理由,在深夜裡,京子離開了家。這件事也許會導致他的一切的崩潰……
  想到這裡,片倉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天醒來是在早晨六點鐘。
  片倉沒有睏倦的感覺。那以後,他喝了幾杯摻水威士忌,等待著時間的流逝。時間慢悠悠地過去了。
  在這期間,他沒有接到從任何地方打來的電話。如果京子想那樣做,那她出門前就可以打電話,而且還可以寫張紙條留下。沒有採用任何一種通知他的方法,妻子就不見了。
  似乎也不可能出現某種緊急事態,使得她來不及使用其中一種方法。房間裡也如往常一樣被整理得好好的,大門上也上著鎖。如果是匆忙間離開的,那應該有換穿西服留下的痕跡,或者是任何一點兒匆忙之間可能留下的痕跡。
  片倉下了床。
  他扭開了窗簾。天亮了。院子裡飛來了幾隻小鳥。片倉聽著小鳥的鳴叫聲。
  ——我該怎麼辦呢?」
  片倉想著。從昨天晚上一直在翻來覆去的想著,卻沒能得出任何結論。他所能做的也許只是給長野的妻子的娘家掛個電話。但他明白這恐怕也只是白費事。准以想像會有夜裡回娘家而又不告知他的理由。
  ——會不會是犯罪?
  誘拐——片倉的腦海裡不停地浮現著這兩個字眼。某個人闖進家裡,手持凶器威逼著妻子把她帶了出去。這個情景,從昨天夜裡就模糊地存在於他的腦海裡。這一執拗的想法實在是太愚蠢了。片倉明白這是不可能的,當然,如果存在有這種企圖的傢伙倒也有可能發生那種事。在凶器的威脅下妻子無怯反抗,只有唯命是從。
  但是,片倉反問自己。如果是那樣,房間裡一點不亂,門戶緊閉又是為了什麼呢?就算被帶了出去。那時也還只是晚上不到十點鐘。只要大聲叫一聲,附近的人就會聽到。即便誘拐者事先準備了車輛,也不會那樣輕易地將人擄去吧?或許,妻子被五花大綁,在手腳不能動的情況下被帶了出去。
  然而,片倉雖無法知道妻子是在幾點鐘左右被帶走的,但如果說是在夏天夜晚十點鐘以前這一段時間,那裡還會有行人的。況且誘拐者還必須冒被人目擊的危險。這一地區人家比較密集。難道會發生那種事嗎?
  倘若真是那樣,那誘拐者又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將妻子……
  ——是仇怨嗎?
  片倉在心裡念叨著。妻子京子是個老實溫順的女人。性情並不暴戾。她的一切都寄托在丈夫身上了,是依賴片倉活著,她不是那種會與誰吵架的女人。不能設想她會與誰結下什麼仇怨。
  如果假設妻子是被誘拐了,而且動機是怨恨,那麼根源就應該是在片倉身上。以律師為職業的片倉不能說沒有敵人。刑事案件倒無所謂,民事案件的辯護是有對手的。而且很多案件勝敗與否關係到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因此,如果獲勝就狠容易與對方結下仇怨。片倉不止一次地接到過這種對手打來的威脅的電話。他們中的某一個人……
  不,片倉搖了搖頭。在律師事務中。威脅、恫嚇是常有的事。然而至今為止。威脅卻從未變為現實。
  更何況是闖入律師家裡,奪走其妻子呢!腦子再笨的人也不會想到要做那種暴行。只要調查一下與之有仇怨的人,很快就能搞清楚。而且,不論有什麼樣的仇恨,闖入室中奪走人妻子種做法,也不是人所能考慮的。住宅難以侵犯。因為無論對誰來說,其住宅都如一座城堡。如果這種犯罪行為能如此安然地進行,那麼構成社會的基礎的本身就已經崩潰了。
  片倉精神恍惚地來到事務所。
  東山鐵造是東京律師協會的副會長,是法律界的大人物。他的身材很魁梧,雖已年近六十,但身心都很健康。
  「跟警方聯繫過了嗎?」
  東山問道。
  「我很難下這個決心。」
  片倉回答說。
  「這又不是與工作有關的怨恨。我還沒聽到過那樣愚蠢的話。」
  東山看了看片倉充血的眼睛。片倉是個精明能幹的男子。在東山看來片倉的將來會是很有希望的。雖然片倉總像是蒙上了都市的陰影,但其性格卻很堅強。如果非要談到缺點的話,那麼片倉還欠缺作為一個律師所必要的妥協性,不過很快片倉就會明白其重要性的。片倉是個好青年。東山在心裡這樣想。
  「尊夫人沒有回娘家,而且直到現在也還沒有任何消息……」
  「是的。」
  片倉點了下頭。
  片倉打電話問過妻子幾個學生時代的友人,結果證明這是徒勞的。而且,他也向妻子娘家那裡掛過電活,妻子沒在那裡。片倉在家裡等消息一直等到中午,最終還是失望地上班來了。他正在發愁這件事是否要通知警察。
  「你夫人與其它男人的關係怎樣?」
  「與其它男人的關係……」
  「你冷靜地考慮一下。難以想像會因為工作上的怨恨而遭到誘拐的。更不可能是營利誘拐。既然這樣,就不是旁人的力量所致,而是夫人在自己的意志支配下出走的……」
  「出走?私奔!」
  「我是不得不這樣想……」
  「難道……」
  片倉叼上了一根煙。
  片倉的臉上流露出了苦惱的神情。東山由片倉側臉上的陰影想到了他多難的前途。京子的出走非同尋常。東山清楚這一點。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常常在突然之間破裂。戀情在一夜之間可以成就,也可能在一夜之後破滅。決不背叛對方的諾言,只不過是關係破裂前的信誓旦旦而已。這種事例,東山已經見過不少了。男人與女人棲居的世界不一樣。男人認為愛是始終不逾的,或者從內心裡堅信妻子的清白,這只不過是他們善良的一廂情願的看法。
  東山當然並不知道京子棲居在怎樣的世界裡。同樣,片倉也不會全然知曉。從這種異樣的出走情形來看,東山感到片倉臉上浮現的陰影是難以除去的。
  或者沿著妻子出走的方向披荊斬棘地去追趕,或者努力將其忘掉,對片倉來說,現在只有這兩種選擇。東山很自然地想到,依片倉的性格而言,他定會採取第一種對策。東山感到那似乎是一條通向破滅的道路。
  可歎的男人,可惜——東山這樣想著。
  片倉站起身來,離開了座席。
  片倉出了事務所。下午得得到法庭去。他步行向地方裁判所走去。太陽仍在燃燒。殘留的署氣依然很濃重。天熱得快使人發瘋了。
  「男人?……」
  片倉嘴裡嘟嚷著。
  就是東山不說,片倉也不是沒想到過妻子可能有了外遇。因為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不辭而別的理由了。她也許和什麼地方的男人有了關係,並鍾情於他。然後接到男人的電話,與之一起出走。她不能拒絕。她要拋棄一切跑到那個男人的身邊去。若是這樣,很合情理。雖然可以打電話或是留紙條,卻故意不這樣做,這也許表明了妻子的懊惱。
  ——難道,真是那樣嗎?
  片倉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那混濁而深沉的目光投向了夏日裡天空中的雲彩。
  『那是什麼啊!……」
  片倉發出一聲沉重的嘟嚷聲。
  彷彿是妻子懸浮在那雲彩裡。
  京子回到長野縣的娘家是在八月十三日。是盂蘭盆節回娘家的。
  京子開車的技術很高。中央線每年卻很混雜。京子說要開車回娘家,片倉同意了。當時片倉身邊有好幾件案件。終日忙於尋找向法庭出示的證據之類的事務。雖然是盂蘭盆節,也無法休假。因為他並不怎麼需要汽車,就把它變給了京子。
  京子於十三日傍晚驅車離家,二十日夜裡返回了東京。那一天正趕上片倉要去北海道出差。片倉從事務所直接去了飛機場。在他臨走之前,京子打來了電話。
  京子的電話是告訴他已平安歸來。片倉在北海道呆了三天。二十四日黃昏,片倉回到自己的住宅。已經有十一天沒見到京子的面容了。片倉沖了個澡,又喝了點兒啤酒,之後,就將京子勸誘到了床上。
  片倉和京子的夫妻生活已有二年的歲月了。無論是片倉還是京子,彼此都狠知道應該怎樣去愛撫對方。
  然而,那天晚上的情況卻有些異常。
  「勞駕你,把燈關掉。」
  「為什麼?」
  檯燈在淡青色的燈罩裡亮著。片倉喜歡觀看暴露在這微明的光亮裡的京子。
  「我想在黑暗中……」
  「我可不願意,看不到這樣美的身體。」
  「求你……」
  京子堅定地懇求著。
  片倉關掉了檯燈。他並非為此固執己見,不聽妻子的懇求。在黑暗中親暱,這在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
  「我喜歡,喜歡你。」
  京子緊緊地摟抱著片倉。
  片倉又開始挪動了腳步。
  那情景是在突然間復甦的。這個回憶使片倉感到一種宛如做惡夢般的可怕。
  直到剛才,片倉還未對京子那時的懇求提出過疑問。妻子大概是由於分離了好幾天的緣故,而這種分離又增加了妻子在週刊雜誌或什麼小說上讀到過的黑暗中親暱的期待,從而呈現出異常新鮮的興奮狀態。
  然而,果真如此嗎?
  那天的翌日,片倉作為東山的代理出差到了福丹縣的法庭。在福丹住了兩宿,回到東京是在昨天下午。他曾從事務所通知京子他要在十點鐘左右回家。可她不在家。
  那次黑暗中的妻子究竟希冀什麼呢?或者隱埋了什麼?
  在她回娘家的八天裡,發生了什麼事呢?
  「混蛋!走路留神些!」
  從一輛由片倉眼前擦過的汽車裡傳來了一聲怒罵。
  九月三日。
  片倉在期待。
  是毫無目標的等待,他不能不去上班。他所受理的訴訟關係到被告人和訴訟人的生命財產,馬虎不得。他要檢查資料,搜尋證據以及做法庭答辯的準備。
  片倉是在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等待。
  他所等到的是希望破滅的宣告。妻子離家出走以後已經過了六天了。在這六天裡,無論是事務所,還是自己家裡都未接到一次電話或收到一張明信片。
  片倉已經有了某種思想準備。他意識到即便收到明信片或接到電話,也只不過是一個既成事實的確定。和妻子的共同生活已成為不可能。即使妻子回到家裡,也不濟於事。男人的矜持使他無法寬容那一點。然而,片倉自有片倉的性格。他一定要把事件的真相搞清。遭到背叛而保持緘默不符合片倉的性格。
  黃昏時分,在片倉剛要離開事務所時,山澤打來了電話。山澤是個很有才幹的偵探。他與東山法律事務所定有調查案件的契約。
  片倉在新宿的酒吧裡與山澤見了面。
  「調查失敗了。」
  山澤的前額部分光禿了。他的年齡與片倉不相上下,但由於光禿的前額,他看來要顯得老得多。然而,山澤的眼睛卻炯炯有神,頗顯銳利。
  「怎麼失敗的?」
  片倉要了威士忌。他委託山澤調查的是京子回娘家期間的行蹤。因為是去京子的娘家,所以片倉自己調查也未嘗不可,但他特意委託山澤是因為兩個人的調查方法、技巧不同。山澤對於偵探調查,具有獨特的敏感。
  「你夫人見了娘家的各位親戚。」
  山澤的目光轉向了旁邊。這是他特有的習慣。不與人面對面空談。
  「請接著說。」
  「起初他們想隱瞞,但後來不久就告訴我了。你夫人不是在十四日上午,而是在十七日夜裡十點以後回到故鄉的。」
  「十七日?」
  「對,這之間大約存在三天的空白。」
  「……」
  「你夫人向娘家的雙親和哥嫂問過你是否打過電話。當她得知沒來電話後,就向他們要求製造偽證。」
  「京子父母怎樣講?」
  「最初,他們沒說什麼。但,這只要調查一下附近的鄰居就會明白的。而且,因為娘家的人也在擔心這次京子的失蹤。總不可能隱瞞著不說。」
  山澤的聲音很平淡。
  「那麼……」
  片倉的聲音有些乾澀。至此為止,他還對妻子遭到某一暴力組織襲擊,在與自己意志無關的情況上被綁架走了的猜測抱有一線希望,然而,現在這一線希望斷絕了。妻子是在為她十三日傍晚驅車離家,十七日夜間到娘家,向父母兄嫂乞求偽證。
  妻子的不貞是確定無疑的了。片倉雖說有過思想準備,但他此刻感到彷彿有一根燃燒著的木棒捅進了他的臟腑。
  還是,那天黑暗中的交歡潛藏著不解之謎。
  「問題在於,那三天間,你夫人呆在什麼地方。」
  山澤抿了一口威士忌。
  「我所做的就是把這件事搞清楚。我尋遍了你夫人娘家的木曾福島到東南的國家公路19號錢和20號線。結果只搞清了一件事。」
  「什麼?」
  片倉看了一眼山澤。
  「在一個叫世子山卡的地方有一隧道。你知道嗎?」
  世子隧道,片倉曾通過好幾回。
  「過了隧道就是葡萄之鄉的甲州勝詔。你夫人曾在甲州勝詔的汽車俱樂部補給過汽油。是在十三日晚上十點左右。因為是一個漂亮女子的單身旅行,所以加油站的小伙子記得這件事。據說你夫人給車加完油後,就沿著20號公路線向甲府去了。她的行蹤到此就終斷了。」
  山澤把京子的照片放到了桌上。
  片倉把照片放回了衣兜,兩個人沉默了片刻。
  「我查遍了勝詔如汽車俱樂部和汽車加油站之類的地方,仍未見你夫人的行蹤。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你夫人那三天在什麼地方,總應該在20號公路的勝詔以遠的地方。你知道什麼線索嗎?」
  「不知道。」
  片倉搖了搖頭。
  「繼續調查嗎?」
  山澤面無表情地問道。如果繼續調查,將要以一個龐大的範圍為對象。雖說是勝詔以遠,但若是片倉京子是基於某種計劃採取的行動,那麼她也會故意把足跡留在勝詔,然後再返回東京,或者從甲府往富士吉田方向擊。道路四通八達。她還可能駛到九崎市,而後從那裡駛向信州小諸方向。既然有三天的行程,那麼就要以關東甲信越一帶的搜索對象。
  苦於不知該怎樣回答的片倉的臉陰沉著。雖然他長相堅毅,但此時也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平生第一次遭到女人的背叛,片倉的苦惱是深沉的。但山澤並不感到片倉有什麼值得可憐的地方。可信的只有真身。這種冷酷的現實,在他的工作裡隨處可見。
  片倉的成長將在被他人背叛,飽嘗苦果之後實現。那將成為他作為辯護律師的難得的體驗。
  「再調查下去,似乎沒有什麼意義。」
  片倉輕輕地將酒放到了桌上。
  「如果進行徹底的調查,有可能弄清你夫人的行蹤。然而,是不是值得那樣做呢?你看……」
  山澤的臉扭向了一邊。
  「似乎沒有再調查的意義了。」
  片倉得出了結論。
  出了酒吧,片倉和山澤分了手。片倉走到大街上等著出租車。街上一片喧嘩,人流和車輛熙熙攘攘,幾乎擠得水洩不通。在這紛亂的車輛和人群中,片倉孤獨地佇立著。漸漸地,他的視野模糊起來。夜景在眼前遂步擴大,妻子的身姿就在其中。妻子是個體態苗條的女人,肌膚豐滿迷人。在那潔白的身體上纏繞著一個男人。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孔。看得見的只是妻子那浮現出喜悅與苦悶的面龐。手和腳緊緊地纏繞著那男子淡黑色的肌體在扭動著。
  片倉模糊地記得妻子結婚的時候是個處女。當然,那處女並不科學地加以證明過。就一般常識而言是那樣。那樣的妻子什麼時候勾搭上了另一個男人。片倉也不曾留意到妻子的煩悶已經到了要悄無聲息地離傢俬奔的地步。
  片倉的自嘲加深了。
  京子在盂蘭盆節離家回故鄉是在八月十三口下午六點。
  她是開車走的。離家之前曾給片倉打過電話。
  片倉囑咐她要注意安全。他是個溫存體貼的丈夫。京子對此非常滿足。這也許是一個過於幸福的環境了。雖然不大,但有個小院子,還有汽車。沒有必須侍奉的雙親。對於作為律師的丈夫的前程也不存在絲毫的不安。沒有孩子是唯一不令人滿意的地方,但這也不是有什麼別的不良原因。醫生曾說她很快就會懷孕的。
  到了調布市,京子驅車駛向了高速公路。公路上擠滿了在盂蘭盆節回娘家的汽車。京子以八十邁的速度行駛著。她喜歡汽車。而且對於駕車非常自信。從車窗吹進的涼風使京子感到很滿意。
  在淡合阪的廣播台電視台的有效作用區,京子喝了杯咖啡並用了快餐,離開那裡時不到九點。這次旅行並不匆忙。
  京子的娘家在木曾福島。是一農家,有雙親和兄嫂。因為每年都是在盂蘭盆節回娘家,所以即便到的晚一些,他們也會等著她的。
  去木曾福島有兩條路,一條是沿國家公路20號線到鹽尻市,從那裡上19號公路南下。另一條是沿20號公路到岡谷市,然後從那裡上153號公路南下,再從伊那市穿越阿爾斯山地。穿過山地的通路叫作權兵衛街道。途中有一個叫權兵衛山卡的地方。無論走到哪條路,距離遠近都差不多。
  京子決定走一次權兵衛街道。因為是山路,所以道路修整得不是很好。冬天時,有可能因積雪而堵塞,但現在不必有這種擔心。
  翻山越嶺很合京子的意願。在夏夜裡行駛在叢山峻嶺之間別有一番情趣。僅就涼爽而言就很冷人滿意了。而且若有月光,樹木和道路就將被披上銀裝。
  過了世子隧道,在勝詔補給了汽油之後,京子其它什麼地方也沒去。一直向目的地駛去。車輛開始稀疏起來。過了甲府、九崎、小淵,就進入了長野縣境。
  通過取訪,而後從阿谷進入153號公路是在午夜十二點前。153號公路穿過伊那谷,也稱作三州街道。此時,已經幾乎見不到行駛的車輛了。
  從伊那市進入權兵衛街道是在半夜近一點時。離伊那不遠的地方有幾個村落。那些村落寂然無聲。
  收音機播送著輕音樂。京子一邊聽音樂一邊開著車。在經過最後一個村落時,道路來了個急轉彎,並開始出現陡坡。因為這是在翻越中央阿爾卑斯山地。所以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夜風使人感到有些淒冷,天空中群星閃耀,奪人眼目。正如京子所期待的,樹木和山谷都沉浸在一片清白之中。
  在登上山嶺的坡道時,京子想到了在這交通不便的山地裡生活著的人們。在南木曾的周圍,出現了一連串廢棄的村落。住房卻還未破損,村子卻已被丟棄。這些被遺棄的無人的村落,使人不由得產生想去看一看的異樣的心情。
  沿著山坡的公路出現了一個轉彎處。使人產生了道路到了盡頭一樣的錯覺。拐過陡峭的轉彎後,大地象被削去了一般,道路消失了,深深的黑暗佈滿了視野。車燈的光茫直射向巨大的空間。這是一處懸崖絕壁,深不見底。京子向下探了探頭,不禁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
  在車燈畫著弧線回到路上時,京子身上的毛髮幾乎都豎立起來了。在車燈的光柱中,站立著一個女人。一個頭髮散亂的女人。
  ——亡靈!
  京子急忙剎住了車。
  亡靈般的女人在車燈的光茫中揮著手。泛青的臉龐痙攣著。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兩隻手張開著,彷彿要把汽車拖到懷裡一般,跑了過來。
  京子慌忙關閉了車窗。儘管她意識到,女人並非什麼亡靈,但她使人感到不同尋常。
  在這漆黑的深夜裡,在很少有車輛通過的山嶺,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突然出現了。京子的心由於恐怖而直髮緊,心急劇地跳動著,幾乎要飛了出來。她根本打不開車門。京子慌忙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如有轉彎的餘地,她就想要逃掉,而且越快越好。然而,道路前後左右都很狹窄。
  女人敲了敲京子身旁的車窗。
  京子的身體向後伸去。車門關著,上著鎖。儘管如此,京子還是覺得女人能夠爬進來。孩提時代聽過的雪女或山女的恐怖感一下子復甦了。叩擊車窗玻璃的女人馬上就會張開大嘴,吐出獠牙吧?
  「開開門。開門。」
  女人猛烈地敲擊著車窗,彷彿要把玻璃破碎。京子渾身顫抖著,根本不可能開車門。她就那樣身體向後仰著,掛上了齒輪。只有馬上逃掉。女人就要從車門的縫隙中進來了。京子強烈地感到了恐怖。
  京子的腳踩到了汽車離和器的踏板,但是,卻沒能使汽車發動起來。女人發現了京子的企圖,早已轉到了汽車前面按住了汽車發動機的罩子,並用拳頭咯咯地敲著。隨著女人拳頭的揮舞,女人的散發發瘋地舞動著。
  「救救我。我求你了。救命,求你……」
  女人這樣央求著。
  京子按響了喇叭。她不能軋死這個女人。女人一邊叫著一邊回頭望著身後的黑暗。那動作顯露出後面被什麼東西追趕著的恐懼。
  京於稍稍打開了點車窗。
  「發生了什麼事?」
  由於恐懼,京子已經話不成聲。她幾乎想哭。
  「我被人追趕。求你,請你救教我。」
  女人的臉緊貼在車窗上,臉色蒼白,眼珠向上翻著,似乎因恐怖而發狂了。
  「誰在追趕你?」
  「和尚,瘋和尚。快點開門。他們就要來了」。
  女人手扶著車窗,身體上下抖動著,就像在拚命跺腳。
  「快點開開!」
  「好吧!」
  京子點了點頭。從女人的表情來看,京子意識到被人追趕的恐怖。雖然身體還在因恐怖而痙攣,但也不應再鎖著車門了。京子打開了助手席旁的車門,女人的身子迅速地鑽了進來。
  「快逃!」
  女人驚魂未定,呼吸急促。
  「逃?可是沒有能掉轉車頭的地方。」
  「倒車逃跑!」
  「可我不會那樣做呀。」
  京子喊了起來。這條路是在被黑暗包圍著的斷崖絕壁上。無法做到倒車逃跑。
  「如果那樣,就向前開。也許某個地方能夠掉轉車頭,我們再回來。總之,現在不能停在這裡,這樣下去是要被抓住的。」
  女人說話的腔調平穩了一些。然而,她的注視著前方黑暗處的臉卻仍像幽靈般鐵青。
  京子發動了汽車。
  沒有可以掉車的地方。
  「在某個地方應該有一個可以退避的場所。」
  京子對自己說道。
  女人默默地注視著前方。她凝視前方車燈光芒劈開的黑暗的神情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從這種神情中,京子總是感到追捕者馬上就會衝破黑暗出現在眼前。這使她心神不寧。
  「瘋和尚是什麼人?」
  京子問道。
  「我,我現在也說不清。」
  女人回答道,眼睛依然凝視著前方。
  「有一個村子裡儘是些精神異常的人。那裡有一個叫作司祭的獨裁者。這個司祭就是那夥人的頭目。」
  女人說明著,她講話的速度很快。在她的話音裡充滿了恐怖與厭惡。京子想到一定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情。女人的話與其說是在向京子作說明解釋,不如說是在使用一種近乎詛咒的詞藻。
  「那個村子在哪裡?」
  「是藍色的天與地之裡,你聽說過嗎?」
  「藍色的天與地之裡?」
  京子迅速她瞥了一眼女人的側臉。女人雙手緊緊抓著車把手。計程器的光亮照在女人的側臉上。在她幽靈般的面孔上卻長著一個通直的鼻子。雖然由於恐懼而在痙攣,但她的的眼睛大而清澈,給人的整個印象是張富於理智的面孔。看上去很有修養。女人身穿T恤衫和細斜紋瘦長褲子。大腿修長。一望便知是個在城市裡長大的女子。
  ——狂人。
  京子感到她從女人理智的側臉裡看出了潛藏的瘋狂意味。女人說她是從精神異常者的村子裡逃出來的。果真如此嗎?
  不!京子給予了否定的回答。「藍色的天與地之裡」這種奇妙的村莊可是聞所未聞。首先,難以想見會有那樣的村莊。而且是在這樣晚的黑夜裡,在如此偏僻的山嶺頂都。
  異常的村莊裡有個異常的司祭。
  京子的背部又重新顫慄起來。精神異常者會不會就是這個女人。想到這裡,京子感到似乎事實是這樣。女人是在異想天開,她講的一切純屬妄想。她一定是個精神病患者,從某個醫院裡跑出來的。也許有人知道這一切,而將這個女人用車帶到了這裡。當那個人知道這女人的真相後,也許就在氣惱之餘,將她丟在了這裡。
  或許那個男人在這裡強xx了這個女人。後來就把她拋棄了。這也是可以想見的。被強xx時的爭鬥使得這個女人產生了郊棹的村莊和那樣的司祭的妄想。或許女人在醫院時就存在在有那樣人的妄想。於是侵犯女人的男人就成了妄想中的司祭。
  京子的腿不住地微微顫抖著。一想到她的車上坐著一個精神障礙者,她感到十分害怕。如果女人在被害妄想的驅使下撲過來,那可怎麼辦呢?京子二十九歲。女人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年紀既輕,身子又較京子高大。如真打起來的話,京子恐怕無希望獲勝。京子彷彿看到了自己被抓住頭髮按倒在地。
  「你叫什麼名字?」
  京子問詢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安,彷彿有些顫抖。
  「多田美津子。」
  女人看了看京子。
  在計程器燈光的照耀下,自稱多田的女人的眼睛在閃閃發光。那裡一雙看上去使人感到冰冷的眼睛。
  「是嗎……」
  京子的聲音是明顯地在顫抖。
  「你是否在懷疑我?」
  多田美津子問道。
  「不,不,那怎麼會呢……」
  「沒關係。我既不是精神病患者,也不是妖狐鬼怪。」
  美津子的聲音冰冷的。
  「我,我知道。」
  京子的害怕,違背美津子的意志。聲音冰冷、無熱情不正是精神病患者的特徵嗎?她早就聽說過,精神病患者卻認為自已是正常的。而且聽說,最近有人和精神異常者交談很長時間也未覺察對方的本來面目。
  「那個『監色的天與地之裡』,到底在哪?」
  京子感到如若不談點什麼就會越發也不安。也許突然之間,女人就會撲上來。
  「大約離這四、五公里。」
  「離這四、五公里?」
  「是的,這座山峰叫權兵衛山卡吧?」
  「對呀!」
  「那就對了。」
  美津子回答道,眼睛依然注視著前方。
  「在這條路旁邊嗎?」
  京子並不是頭一次通過權兵衛街道。她曾在白天經過那裡,並未見過那個奇妙的村莊。
  「從這條路可以通到那裡,大約四公里左右。一個叫做中甲村的就是。那原是個廢棄的村莊。村子還完整地保存著。一個奇妙的宗教團體接管了這個中甲村,並創造出『藍色的天與地之裡』。」
  「是這樣!……」
  京子又被另一種不安襲擾著。美津子不像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雖說話音冰冷,但邏輯清楚,話語裡毫無混亂。這樣看來,美津子子真是正被司祭一夥所追趕著,果真如此,追捕者很快就將出現。
  車子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卻沒有發現可以掉轉車頭的地方。
  「多田小姐那個宗教團體的人為什麼追趕你呢?」
  京子感到前方的黑暗中似乎馬上就將出現司祭等人的身影。
  「我有個朋友在那個宗教團體裡。聽說他們是在過一種自給自足、被清淨的天與地包圍著的生活,我就動心了。於是,被哄騙著到了那裡……」
  「到那一看,原來是一個邪路宗教!」
  「邪路宗教?可沒那麼簡單,不,就是惡魔也不能興起那種奇怪的宗教。那個叫作司祭的獨裁者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
  美津子講話時像是在唾棄。
  「然而,也許存在相信那樣宗教的人吧?」
  「當然存在。男女共約三十人。」
  「那些人為什麼不逃呢?」
  「全都患了精神分裂症。有一種叫作集團暗示的現象,就是指的這種情況。他們接受了司祭的暗示。在使用麻藥之類的藥物。那些傢伙已經不是人了。簡直是禽獸。」
  美津子漸漸激動起來。
  找了半天也未找到可以退避的地方。
  「呀!來了……」
  突然間美津子嘟囔起來。使人想起劃破冰面時發出的聲音。
  京子的脊背一下子僵直了。
  她看到車燈的光茫照到了路邊一個小小的白色○印記上。很快那印記就又消失了。印記上似乎貼著透明膠布,閃耀著光茫。
  「那是那夥人的標記。」
  美津子低聲叫著。
  「完了!我們已經被人監視著了。又要被抓住了。再被抓住,恐怕要被殺死。」
  沒津子的叫聲越來越高。
  「別停車!一停車就完了!」
  美津子尖利的聲音叫道。
  「快開!壓死他們也要開過去。」
  她的叫聲近乎瘋狂,而且越來越高。
  「壓死人,這種事,我可幹不了!」
  京子也叫了起來。
  在車燈掃過的黑暗中還沒有看見男人們的蹤影。雖然這樣。但美津子的叫聲肯定會引來潛伏黑暗中的追捕者。四處都是閃光的○印記,這既不是道路標記,也不是什麼人鬧著玩貼上的。它顯示出一種明確的意志。雙手的拇指與食指共同形成的圓圈大小的印記在車燈的光茫中若隱若現。
  京子的雙腿戰慄起來。道路的寬度依然沒有使車掉轉過來的餘地。也不可能倒車。除了衝過去再沒有逃生之路了。然而那樣精神異常者和司祭一夥一定就潛藏在前面的黑暗處。如果那群男人堵在道上,該怎麼辦呢?如果是一兩個可以像美津子所說的那樣,衝過去。但那只是物理學上成立的事。
  京子可沒有敢於把男人壓死的性格。她自己清楚這一點。
  「若被抓住,你也會被殺死的。」
  「不行,話雖那麼說。那麼,你來開車吧!」
  「我要能開,我就開了!可我不會開車呀!行了,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停車。一停車可就完了!」
  美津子的叫聲因恐懼而擅抖著。
  「那就試試看吧!」
  美津子所說的危險非同小可。被抓住之後被殺死也許將成為事實。如果不是這樣,美津子也不會這麼害怕。對手是一群發了瘋的信徒,若被逮住,自己也可能被殺。恐怕會是這樣的。
  彷彿要告訴她們厄運的降臨似地,又有一個白色的圓圈閃耀在視野裡。
  「呀!」
  京子發出一聲悲鳴。前方黑暗處浮現出了人影。在兩道車燈的會集處,那人像個幽靈般地挺立著。手中拿著長長的手杖。和僧人所持的錫杖有些相似。那人穿著黑色的大衣或斗蓬之類的衣服。衣裳長得直拖到地上。
  「是司祭!」
  美津子尖叫道。
  「殺死他,壓死他!」
  「不行!那種事,我可幹不了。」
  汽車朝著司祭衝了過去。車燈光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跳躍著,衝向司祭。隨著車燈的搖擺司禁的身影在山嶺上晃動著,使人看了非常不舒服。京子甚至想到那會不會的司祭在變魔術。車還未到司祭身邊,京子也喪失了鬥志。
  突然,美津子的手伸向了方向盤。她按下了警笛。她按的很用力。
  司祭沒有動。
  汽車來到了離司祭幾米遠的地方。京子顫抖的腳踏到制動器上。如若一直將車開過去,司祭會被撞翻在地上。這一點很清楚。然而,京子不會這樣做。
  「好啊!你也會被殺死的。」
  美津子的手腕離開了警笛。她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平靜,但其中充滿了對京子的憎惡。
  司祭依然沒有動。在車燈光中堵在路上。他那邪惡的目光投向了汽車。司祭面部瘦削,凹陷的雙眼反射著混濁的光芒。
  京子感到全身的血液己經凝固了。
  司祭舉起錫杖,猛地用力向下劈去。
  那彷彿是個暗號。從周圍的黑暗處竄出來七八個男子。他們無聲地把汽車圍了起來。
  京子彷彿被鐵絲綁了起來,身體緊張得動彈不得。她想叫喊,卻又喊不出聲來,只是緊緊地握著方向盤。
  「請開開車門!」
  一個男子敲了敲車門。每個男子都穿著與司祭一樣的服裝。
  京子慢慢地打開了車門上的鎖。在被恐怖包裹的身體裡,只有手臂在不由自主地移動,打開了車鎖。這與她的意志無關。她的意志是要她就這樣鎖著車門呆在車裡觀察事態的發展。這是唯一的防禦措施。然而,她的手腕卻聽從了男人的命令。也許是因為她意識到一直呆在車裡也是徒勞的抵抗的緣故。男人們會把車窗玻璃擊碎的。這就如同從兔窩裡抓小兔一樣輕而易舉。
  車門被打開了。
  「請到後面的座位上去。」
  話語雖還溫和,但聲音卻很尖利。不容分辯。
  京子下車到了車後面的座席上。她感到自己彷彿成了個木偶。因恐怖而僵硬的身體的動作非常不諧調。宛如傀儡的動作,然而,她卻沒有反抗的意願。彷彿被什麼東西迷住一般。
  京子模糊地意識到,她已不得不服從任何命令了。她的身體的什麼地方存在有這種感覺。可以稱作意識或是知覺嗎?京子正常的思維已經麻痺了。
  在深夜裡翻越中央阿爾卑斯山地。在渺無人煙的險竣的權兵衛山卡,在那個斷崖絕壁的盡頭,突然間,一個女人從車燈的光芒中走了出來。那瞬間的恐怖使得神經萎縮起來,再難以恢復。爾後是女人的奇怪絕倫的談話。還有,證明那一切的眼前黑暗中出現的司祭一夥。京子強烈地感到似乎在做惡夢。無法恢復正常的思維。神經也已萎縮、僵化。
  美津子也沒有反抗。從車子停下的瞬間起,她就一直放心了似地依靠在座席上。在男子的命令下,她也如木偶似地移到了後面的座席上。
  兩個人中間坐上一個男子,駕駛席和助手席上也上來了男子。汽車發動起來了。不知何時,手持錫杖的司祭消失了蹤影。
  「今後將要進行你的異端審訊。」
  在京子和美津子之間坐著的男子對美津子說道。
  「什麼?你說的是……」
  「我說的是宗教審判。」
  「審判——不是玩笑嗎!你們有何權利那樣做呢?不要逗人發笑了。」
  美津子譏諷地說道。
  「司祭無所不能。你是我們的信仰的敵人。企圖破壞我們的和平。不能寬恕你的罪過。」
  男子講話方式十分溫和。
  「什麼信仰!不過是冒牌宗教罷了。是邪路宗教。是邪淫教吧。你們的神經真是有毛病。你們發瘋了。你們以為這樣做會不受任何懲罰嗎?」
  美津子的聲音悲憤已極,臀部也幾乎要從座位上抬了起來。
  「請你安靜下來。」
  「好吧!我若不回去,警察馬上就會來的。警察要來了的話,你們全部將被逮捕。」
  「我們與世俗的警察無緣。警察不會干涉。我們天地的一切都由司祭先生裁決。」
  男子年紀尚輕,大概還不到三十歲,但京子卻感到他們的談話聲裡飽含了篤信宗教的虔誠。
  美津子沉默了。
  汽車駛下了權衛兵山卡,茂密的林木綿延不絕。月光將道路染成銀白色。車燈光劈開黑暗一直射向遠方。
  前面有一輛車在行駛。是一輛客貨兩用車。剛看到那輛車時,京子尚抱有一線被救的希望。但很快那一絲希望就落入了絕望的深淵。駕車的男子私毫未減低車速。京子發現客貨兩用車上坐著司祭。
  難以設想在深夜裡會有汽車從權兵衛山卡這個地方通過。假如有這樣的車輛,而且碰到了也無濟於事。有三個個身子坐在這輛車裡。她倆如同被裝進小籠的夏天的昆蟲一樣軟弱無力。
  京子想到了蟋蟀。它每天以主人丟給黃瓜為食,在整個夏季裡,顫動起薄薄的翅膀,啼鳴著被捕捉的悲哀。現在自己也如它一樣,成為這些男人的俘虜,被幽禁起來,像顫動薄薄翅膀的蟋蟀那樣,整日為失去自由的身體而痛苦地哭泣。
  美津子說過司祭是個狂人。這些男人們都是些發了瘋的和尚。她還說什麼邪淫教。
  ——會被侵犯嗎?
  京子的心驚悸得一顫。雖然美津子未說過此事,但若僅僅是一般的邪路宗教,美津子也不至於在這樣的深夜裡拚命地出逃。
  既然說是邪淫教,那會不會是以傳聞中在西洋有過的以黑彌撒的性為主題的惡魔宗教呢?
  或者是將小孩殺死喚出惡魔,再與惡魔交媾,實施這一類的惡魔伎倆的傢伙。
  汽車由權兵衛街道拐入了一條岔道。
  京子的神經一直高度緊張,她甚至搞不清車子通過了些什麼地方。恐怖蓋住了智慧的心眼。雖然可以望見車輛照耀著的樹木或道路,但那些東西也只不過是些黑色或白色的線條。由於女人的出現,震驚而僵化了的心靈,又因緊接著司祭的出現完全喪失了理智。現在,隨著邪淫教祭壇的迫近,戰慄感從京子內心深處湧了上來。
  那就如同從幽深的海底泛起的氣泡。一串接著一串,氣泡不斷地浮了上來。一個個的氣泡都被恐怖包圍著。氣泡越升越大,在海面上破散了。京子感到一陣瘋狂,幾乎叫出聲來。
  ——是被侵犯之後再被殺死嗎?
  男子說美津子將要接受異端審訊。雖說不知道那種審訊是怎樣一回事,但美津子說過「若被帶回去就會被殺死」。若美津子被宣判了死刑,那麼作為目擊者的自己就無緣生還了。即使宣判了死刑以外的刑罰,知曉了這幫男人的秘密的自己也不可船再度回到社會上去了。
  ——片倉,你……
  京子在內心深處拚命地向丈夫呼喚著。自己沒按時回到娘家,娘家的人該會給片倉打電話聯繫。片倉是個才能卓越的辯護律師。他一定會馬上進行搜尋、調查。他一定會發動與信所的偵探和警察局的警察尋找自己。他們將會沿著回木曾島的道路搜尋。
  ——不行啊!
  然而,京子想到這裡,又覺得對片倉寄予的希望也在破滅。道路上未留下任何痕跡。他們一般不會想到在這樣的深山裡棲居著邪淫教的團體。
  我得留下線索——然而這也近乎不可能。車窗緊閉著。三個男子嚴密地監視著她們,是否是在警戒她們這樣做呢?
  汽車蜿蜒在羊腸般的山路上,不久進了一個村落。
  這是在峽谷裡建起的一個偏僻的村莊。順著溪谷,延伸著一條砂石路。路兩側有十幾處民宅。這一切籠罩在車燈光裡。汽車通過一所所住宅到了村落屋頭的一所房子前停下了。
  這是村裡最大的農家宅。宅旁有間小屋,一架小型水車在迴旋。京子和美津子在這裡被叫下了車。客貨兩用車也停在了寬敞的庭院裡。
  從車上下來後,京子一直佇立著。腿已經不聽使喚了。她甚至想就在這裡坐下。
  在一個估計是農家客廳的房間裡亮著燈光。
  「請進。」
  男子握住了京子的手腕。美津子也被拉住了。就在她被拖著走向客廳門口時,京子突然看到一串燈光的行列。濃烈的火焰,染紅了砂石路。突然間,_這些不知何時湧出的火焰佈滿了黑暗的夜晚。
  「那些瘋和尚來了!」
  美津子歇斯底里地叫著。這叫聲宛如笑聲一般。京子最初以為是狐火,但那不是。火焰在燃燒。是松明火把。許多人各自舉著火把在行進。他們排成一列向這邊走來。
  「異端審訊即將開始。」
  握著京子手腕的男人做著說明。
  京子放下心來看著眼前的一切。松明火把很快來到了近前。好像是二十幾個男女。每個人都穿著與司祭一樣的服裝。頭戴頭巾,身穿肥大到手指甲的類似僧侶的法衣一樣的衣服。走進院子後,男人們和女人們相繼熄滅了手中的松明。包括京子和美津子在內,大家都鹼默不語,他們只是瞥了一眼京子和美津子就消失在農舍裡了。
  京子被男人拖拉著。
  「放開我!」
  美津子在與男人爭執著。
  「別用你的骯髒的手來碰我!我不會逃跑的。」
  聽上去像是盛氣凌他,但她的聲音卻在顫抖。
  京子和美津子被帶進了宅內。這所住宅很大。當中是走廊,左右各有幾間房。她們通過走廊向裡走去。走廊盡頭的右邊就是客廳。三間房間的隔板被拆除後形成這樣一間大屋。男人們和女人們都坐在了那裡。
  司祭背對著壁壘龕端坐著。身旁放著錫杖。
  京子和美津子被引到了司祭面前。屋內與屋外的夜晚一樣寂然無聲。男人們和女人們都戴著頭巾。司祭也是一樣。只能看見他的面孔。這是一個瘦削的男子,鼻粱很高,凹陷的雙眸在燈光下炯炯閃光如鷹鷲一般。他大約在五十歲上下。京子是從他露出的面頰上,猜想這這一切。不知是用於何種儀式,一個頭巾下長著白白面孔的年年女子端來了一個藥罐,放到了大家面前。大家一個接一個直接對著罐口喝了起來。最後輪到司祭。所有的人都喝了一遍。
  「審訊現在開始。」
  司祭宣佈道,他的的口氣沉重,聲音嘶啞。
  「什麼審訊!別開玩笑了。」
  美津子瘋狂地尖叫著。
  「我只是受夏木久子的勸誘來到這裡遊玩的。我到底犯了什麼錯。我只是來參加你們的亂交集會。那又有何不可呢?什麼宗教!你們打算把我怎麼辦?」
  美津子己處於瘋癲狀態。
  京子沉默著。必須抗議這種不近情理的誘拐。自己只不過路過這裡。京子雖然這樣想,但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無精打采地坐住那裡。面對宛如黑暗的統治者一般奇怪的司祭的眼光和這些男女信奉者的奇裝異服,京子只有沉默——在被拉到這以前,京子早已喪失了勇氣。不,應該說她的精神已被奪走。而且,顫慄的身體也使得她說不出話來。
  「你一定是想要毀滅我們的惡魔。」
  司祭望著美津子,發出了沉重的聲音。
  「惡魔不是在哪邊嗎?」
  「住嘴!」
  「什麼住嘴!你是什麼東西。你究竟以為自己是什麼呢?什麼司祭,不過是個騙人的巫師罷了。」
  美津子咒罵著。話音裡帶著啜泣聲。這是從心底發出的淒厲的叫聲。
  「好好聽著。被惡魔糾纏的女人就是像你一樣惡語傷人。不分清對什麼人就是號叫和破口大罵。惡魔就在你們腦子裡,他是來玷污我們的『天地教』的,為了保衛我們的教團,我們必須戰鬥。因此,我們必須審清你到底是否與惡魔有某種契約。」
  「你們要準備幹什麼?」
  美津子身體向後退著。司祭凝視著美津子的雙眸移向了她的下腹部。
  「身上帶有惡魔的女人,她身體的某一部位有顆黑痣。」
  「別說瘋話。黑痣誰都會有的。」
  「黑痣誰都有。然而與惡魔交媾過的女人的黑痣被刺上針後不會感覺疼痛。那就是證據。」
  「什麼呢。可別那樣……」
  司祭將錫杖握在右手裡站起來。錫杖頭部嵌有圓圓的真珠。這是一種暗號。兩個男子走過去,從兩側按住了美津子的胳膊。
  美津子發出了一聲悲鳴。
  兩個男人就在那兒將美津子按倒在地。京子的身體傾向一邊,用她那無神的瞳孔注視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兩個男子很強悍。他們按住拚命抵抗的美津子,剝光了她的衣服。
  美津子停止了抵抗,仰面倒在地上,用雙手摀住了面孔。嗚咽聲從她的手指縫中傳了出來。除美律子的哭泣聲以外,萬赫俱寂,悄然無聲。
  司祭靠近了美津子,雙手在她的肌膚上滑動著。
  忽然美律子的身體扭動了一下,她發出了微弱的哀鳴。京子看到司祭手指上拿著縫衣針,像是把針刺進了美津子的一個黑痣上。
  不久,司祭又發現了一顆黑痣,在腰部最細的地方。京子看到他向兩個地方刺上了縫衣針。美津子在每一次針入肌膚時,都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哀鳴。
  「饒了我吧,求求你……」
  美津子一邊啜泣,一邊乞求著。
  「我照你的吩咐去做,願意成為你們的信徒。」
  司祭沒有答應她的哀求,無聲地來回摸著美津子的肌膚。其動作專注得宛如妖魔附體一般。他一直仔細地檢查到腳部、腳心。美津子身上共有十處左右被刺上了縫衣針。美津子的哀鳴聲漸漸地小了起來。身體的反應也遲鈍了。彷彿因恥辱而麻痺了感覺。或者縫衣針起到了某種麻醉作用。
  那是極為淫猥的審訊。看不清,在美津子身上究竟被刺了幾處縫衣針。黑痣不可能有那麼多。京子在恍惚中思考著。黑痣頂多也只能有十處左右。京子想縫衣針的刺激一定是什麼魔法,才使性格那般剛烈的美津子現在已處於半昏進狀態,任憑司祭的手掌在她身體各處移動。
  看上去美津子已經完全失去了正常的意識能力,她的眼睛緊閉著,閉合的眼皮在輕輕地痙攣。
  京子想,美津子可能完全陷入了魔法之中。
  司祭終於離開了美津子。
  「這個女人還真的是惡魔!」
  司祭呻吟道。
  彷彿被這聲音從夢中驚醒一般,美津子跳了起來。
  「抓住她!把她綁起來。」
  美津子還未開口,司祭就下了命令。兩個男子按住美津子,用準備好的繩索從後面將美津子的雙臂反綁起來。
  「惡魔就在你身上。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從陶醉中醒來的美津子的面孔,顏色鐵青。
  「坦白交待吧!」
  「我坦白什麼呢?」
  「你是何時和惡魔認識的?開始與之廝混是在什麼時候?」
  「你胡說些什麼呀!」
  美津子叫道。這叫聲尖利得如同一個失卻講話能力者的悲鳴。
  「有些事要對你講清楚。」
  司祭轉變了口氣,變成了使人聽了毛骨悚然的冷酷、刻薄的口氣。
  「你與惡魔廝混。那惡魔企圖利用人來毀滅我們的宗教。我為了保衛我們的宗教和這些信徒的安寧,要與惡魔進行殊死的搏鬥。然而,不論我怎樣鬥爭,也不知道惡魔是怎樣依附在你這樣罪孽深重的女人身上的。所以我必須弄清你最初是如何與惡魔結識的。我事先警告你,你若在此懺悔你的一切,我們可以酌情考慮對你施以絞刑。若不然將進行拷問。那時將處以極刑。惡魔附體的女人的極刑從來都是活活燒死。那麼,你想選擇哪個,這由你決定。」
  「不行……不行……救命!求你了。饒了我吧!」
  美津子號啕大哭起來。
  一個男人走了出來。那男人把繩索懸掛在粗大房樑上的滑車上。繩子的一端繫在了美津子的腰部和其反綁著的胳膊上。
  京子充滿了恐懼。一種類似刺在美津子身體各處的針所產生的疼痛的恐怖,曾經一度佔據了京子的整個身心,但此耐那恐怖卻弛緩下來,如同沉澱的油脂一般糊死了她的心臟。
  據說極度緊張之後就會產生片刻的弛緩狀態。京子正是知此。恐怖業已麻痺。神經遲鈍了。真是一個難以想像的、異樣的團伙——邪淫教。
  在這個被遺棄的深山中的廢村裡,棲居著一群邪淫教的成員,在那裡有一個美貌的姑娘被捉住,就成為犧牲品,被供奉到眼前發生的神秘儀式的祭壇上。被加在美津子身上的秘儀不久就將被用在自己身上。意識到這一點,京子渾身上下感到了一種更為深沉的戰慄。
  「我求你了!司祭先生……」
  美津子微弱的聲音懇求著。美津子終於領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她停止了抗爭,完全成了一個軟弱無力的女人。
  「請你饒了我吧!我要侍奉司祭先生。我要成為信徒。行嗎?寬恕我吧!」
  「我不能寬恕惡魔的女人。」
  司祭斬釘截鐵般答道。
  這聲音就是一個信號,男子開始將滑車旋轉起來。滑車吱呀吱呀地叫著。美津子的身體懸到了空中。
  美津子發出了長長的哀鳴。
  另一個男子拿來了兩根剝了皮的圓木。滑車吱吱作響將美津子放下來,男人將美津子的小腿拉到圓木下,讓她坐在圓木上。繩索仍吊在滑車上。美津子根本無法逃脫。
  京子從驚嚇中甦醒過來。美津子潔白的小腿上嵌入了兩根圓木,看上去似乎馬上要斷開似的。
  「啊!」
  美津子扭曲著白晰的臉龐呻吟著。
  「我坦白,我就坦白!」
  司祭的聲音裡充滿了陰險、殘忍的喜悅。
  「你是在哪裡與惡魔結識的?」
  「饒了我吧!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惡魔。我只是……」
  美津子絕望地叫著。頭向左右猛烈地擺動著。叫聲裡夾雜著悲哀的嗚咽。
  「你若不老實坦白,將要往你的膝上加石塊。聽到了嗎?這可不是世俗的審判。我們是在與惡魔搏鬥。惡魔有時候寄居在女人身上,有時候變化成野獸來騷擾我們。並非一個容易對付的傢伙。你不要忘了,這可是賭上了我們生存命運的異端審訊。喂,到底在哪裡與惡魔相識的?」
  「饒了我吧!」
  美津子用一種幾乎使人聽不見的聲音乞求著寬恕。她看去似乎就要昏迷了。
  「壓上石塊!」
  司祭下了命令。
  兩個男人搬來了一塊平平的石頭。
  「我說!」
  美津子見狀叫了起來。而後又開始了尖利的哭號。
  美津子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夥人根本不知曉一般的人情事理。起初,她以為這種儀式是一種進入亂交前的典禮。為此包括司祭在內的男女飲服了麻藥。她已經作好了被侵犯的準備。她已無勇氣抗爭遭受侵犯並成為其同夥的命運。
  ——我將會被燒死嗎,美津子開始認真地思考這作事。
  現在只有自由一條路了。
  「是嗎?你要坦白嗎?」
  司祭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哪和惡魔結識的?」
  美津子腿上的圓木被拿掉了,但繩索依舊捆綁在身上。
  「是,是在東京家裡。」
  「什麼時候?」
  「一個月左右以前。」
  美津子邊哭邊回答。
  「惡魔是以什麼樣子出現的?」
  「以公牛的形狀。」
  不知是在電影裡還是小說中,美津子知道兩洋的惡庵就是以那種動物的形狀出現的。
  「惡魔是不是要求與你睡覺了?」
  司祭的聲音尖而且高。
  「是。」
  「你答應了?」
  「嗯,是的……
  「你陳述一下當時的情形。」
  「……」
  「不說嗎?」
  「是,說,他只是衝了上來……」
  「不可能沒有那種事。」
  司祭不耐煩地打斷了美津子的話。
  「惡魔應當勸誘過你。他說了什麼?」
  「司祭先生,你就饒了我吧……」
  「住嘴!若不說,就用鞭子抽你,用松明炙烤你。你願意那樣嗎?」
  「我說!」
  美津子看了看司祭。她的眼睛裡浮現出身體深處升騰起來的瘋狂的意味。
  司祭削瘦的面孔藏在頭巾下,宛如一頭陰險殘暴的野獸。雙眼炯炯有神,使人看了渾身不自在。
  「惡魔說他有使女人愉悅的自信。」
  美津子繼續著自白。
  「嗯,可能是那樣。後來呢?」
  「只有這些。那時我昏迷過去了。」
  「不要扯謊!惡魔定會向女人展示他的自信。是不是這樣?」
  「是。」美津子首肯道。
  「那,又怎樣了呢?」
  連咳嗽一聲的人都沒有。寂然無聲。
  「惡魔我爬到它的肚子下面,我照惡魔所說的去做了。」
  美津子不知在什麼力量的驅使下胡說著。與其說是在說,還不如說是在叫更為準確。司祭所要求的自白的大致情節是固定的。美津子發覺了這一點。必須在可能的限度內,做出最為淫瑣的自白。她把在週刊雜誌上看到聽到的故事夾雜上想像,不停地叫嚷著講了出來。在這群就是燒死她也要得到她的口供的瘋狂的人面前,她還能做些什麼呢?無可奈何。她被赤裸著身體吊著。她的自白是否合司祭的心思將關係到她的性命。
  美津子已經處於恍惚的狀態。她把司祭頭戴頭巾的身姿看成了惡魔的公牛。公牛的雙眸閃爍著妖光,她甚至看到司祭高聳的肩部長出了角。
  奇怪的幻覺攫住了美津子。她已經分不出現實與幻覺的區別了。她也無意要把它們分辨清楚。
  「你是否發誓要成為惡魔的女人?」
  「是,是的。」
  美津子感到她彷彿真的那樣發過誓。她不由得想到,這與司祭的幻術的暗示有關。美津子感到她似乎真有在這以前未意識到的、黑夜的夢魔世界邀游的經歷。她感到她確實在那個世界裡遇到了惡魔公牛,被侵犯過。
  「那惡魔,對你,發出什麼命令?」
  「它令我到『藍色的天與地之裡』去。要我弄清那裡的情況。」
  「惡魔制定了毀滅我們故里的計劃。於是,它把你送了進來,再從你的身體裡脫出,企圖侵犯我們的女信者……」
  「對。」
  「癡貨!」
  司祭大聲喝道。
  「審訊結束,判刑開始。」
  在司祭的大喝聲裡,美津子幻覺中醒了從過來。司祭舉起了錫杖。美津子見狀,重又感到了真切的恐怖。
  「饒了我吧,司祭先生!我什麼都干。我要成為你的奴隸。寬恕我的罪過吧!」
  美津子顫抖著身體叫道。
  「惡魔!」
  司祭揮舞著錫杖。
  「死吧,惡魔!毀滅吧,惡魔!聖火將把你燒死。」
  「不行!不行!」
  美津子聲嘶力竭地大叫著。
  「我說的惡魔,是假的!我只是附合你的說法!不要那樣,饒了我!叫我加入你的行列吧。求你了。」
  「骯髒的傢伙!不要臉的女人。懲罰惡魔附體的女人,只有用焚刑。喂,諸位,開始施刑!」
  在司祭的命令下,男女信徒一齊站了起來。幾個身子圍住了美津子。美津子被他們抱了起來。
  京子被兩個男子按住了手臂。腰部被繫上了繩索。連拖帶拉地被帶到了門外。腿腳沒有一絲力量。京子一邊踉蹌地向前走著,一邊想到跟前的情景真似夢幻的世界。難以想像這是真實世界中發生的事。
  美津子被抱了出來。美津子在幾個男人的手臂裡大聲地呻吟著。
  院子裡有一根木樁。環繞著豎立的木樁。二十幾個奇形怪狀的僧人點燃了松明火把。誰也沒有言語。無吉的僧衣被火焰炙烤著。
  在這些人旁邊,美津子被反綁著的裸體在移動。
  「停下!不要這樣!停下……」
  美津子淒慘的悲鳴消失在夜空裡。美津子被拖了過去,繩子的一端被系到了木樁上。繩索長約四米。美津子用力掙脫著,想要從繩索裡逃出來,然而,繩索卻越來越緊。最後,美津子摔倒在地上。但她依然爬著,爬著爬著又站起身來。
  司祭發出了冰冷的聲音:
  「與惡魔廝混的女人,命裡注定要被燒死。我們要用我們『天地教』的神聖的松明火焰燒死她。因此,若你們希望的話,我們可以發點慈悲。也可以在燒死她前,先進行絞刑。諸位以為如何?」
  「救命……救命……」
  美津子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膝都跪在地上,俯下身去向大地哀訴著。
  「她似乎不需要慈悲。
  我們為這個女人的來世祈禱吧!」
  司祭對周圍的男女說道。
  京子無神的雙目凝視著。她的思維也已僵化了。她已不能考慮,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心靈已僵化。她那如同玻璃一樣,只能映出事物影像的雙眼癡癡地注視著面前的光景。
  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脫去了僧衣,轉奸了美津子。
  美津子緊緊地閉著雙眼,看上去似乎已昏了過去。
  「燒死惡魔!燒!」
  司祭下了命令。
  松明的圓圈移動了。火焰繞著綁著美津子的木樁轉了幾圈兒。在此期間,司祭唱頌著如同咒語般的經文。京子不懂其中的意思。聽上去既像在唸經,又像是可怕的惡魔在呻吟。
  突然間,一個松明劃破夜空,落到美津子腳前。
  美津子發出了宛若野獸般的悲鳴。這悲鳴撕裂夜空,迴響在黑暗的群山之中。這絕望的叫聲緩解了京子凍結了的神經。京子回到現實中看著眼前的情景。松明順著美津子的腿部向上噴吐著火焰。美津子絕望的悲鳴已經不再有中斷的時刻。那是垂死掙扎的叫喊。
  接著,所有的松明都被重疊著扔到了美津子的周圍。美津子的身影被濃煙覆蓋起來。風以美津子的身體為中心將火焰、濃煙旋轉升騰著。隨著煙火的跳動,美津子的被火焰染成緋紅色的,若隱若現。
  「我詛咒你!混蛋。我要把你詛咒死!」
  火焰上升到頭部,美津子的生命終結了。
  穿著奇形怪狀僧衣的男女們,緩慢地在火堆周圍繞著圈兒。手交叉在胸前。沒有一個人在頌唸經文,只是默默地劃著圈行走著。
  京子離開了圓圈,佇立在圈外,腿腳僵硬,就是想動也動不得。眼前的情景簡直令人堆以置信。京子感到這群奇特的男女和司祭彷彿在使用什麼幻術。難道,真是將美津子活活燒死了嗎?那怎麼可能呢?一定是什麼幻術,這是幻境.
  說起來,來到權兵衛山卡嶺的自身難道不是什麼幻覺嗎?眼前,發出垂死的慘叫被燒死的美津子,若與她在絕壁上相遇也是幻覺的話……那麼這個廢棄的村落也是幻覺。而且,環繞著的奇特的僧侶們也全都是幻覺中的影像。是白日夢?
  「趕快消失!消失掉!」
  京子兩手捂著臉叫了起來。
  京子企圖逃離可怕的惡魔,她捂著臉跑了起來。

《失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