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安夜裡比她料想的睡得要多,然而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卻依然覺得像先前合眼時一樣痛苦。
埃麗諾盡量鼓勵她多談談自己的感受,沒等早飯準備好,她們已經反反覆覆地談論了好幾遍。每次談起來,埃麗諾總是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念,滿懷深情地開導她,而瑪麗安卻總像以前那樣容易衝動,沒有定見。她有時認為威洛比和她自己—樣無辜、不幸,有時又絕望地感到不能寬恕他。她時而哪怕舉世矚目也毫不在乎,時而又想永遠與世隔絕,時而又想與世抗爭下去。不過有一件事她倒是始終如一的:一談到本題,只要可能,她總是避開詹寧斯太太,若是萬一擺脫不了,那就堅決一聲不響。她已經鐵了心,不相信詹寧斯太太會體諒她的痛苦。
「不,不,不,這不可能,」她大聲嚷道,「她不會體諒我。她的仁慈不是同情,她的和藹不是體貼。她所需要的只是說說閒話,而她現在所以喜歡我,只是因為我給她提供了話柄。」
埃麗諾即便不聽這話,也早知妹妹由於自己思想敏感精細,過分強調人要多情善感,舉止嫻雅,因而看待別人往往有失公道。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多半人是聰慧善良的-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的結論。本書是馬,那麼,具有卓越才能和良好性情的瑪麗安卻如同其他一小半人一樣,既不通情達理,又有失於公正。她期望別人和她懷有同樣的情感和見解,她判斷別人的動機如何,就看他們的行為對她自已產生什麼樣的直接效果。一天早飯後,正當妹妹倆一起呆在房裡的時候,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進一步降低了瑪麗安對詹寧斯太太的評價。原來,都怪她自己不好,這件事意外地給她帶來了新的痛苦,而詹寧斯太太則完全出自一番好意,情不自禁地給捲了進去。
她手裡拿著一封信,認為一定會給瑪麗安帶來欣慰,便老遠伸出手,喜笑顏開地走進房來,一面說道:
「喂,親愛的,我給你帶來一樣東西,管保叫你高興。」
瑪麗安聽得真切。霎時間,她想像中見到威洛比的一封來信,寫得情意纏綿,悔恨交加,把過往之事一五一十地作了解釋黑格爾(GeorgWilhelmFriedrichHegel,1770—1831),令人滿意而信服,轉瞬間,威洛比又急匆匆地跑進房來,拜倒在她的腳下,兩眼脈脈含情地望著她,一再保證他信裡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誰想,這一切頃刻間便化為泡影。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她以前從未討厭過的母親的手跡;在那欣喜若狂的幻景破滅之後,接跟而來的是極度的失望,她不由地感到,彷彿到了那個時刻才真正遭受到痛苦似的。
詹寧斯太太的冷酷無情,即令瑪麗安處在最能說會道的時刻,也無法用言語加以形容。現在她只能用湧流不止的淚水來譴責她——然而這種譴責完全不為對方所領悟,她又說了許多表示同情的話,然後便走了出去,還勸導她讀讀信,寬慰寬慰自己。但是,等瑪麗安安靜下來讀信的時候,她從中並未得到什麼安慰。威洛比的名字充斥著每一頁信紙。母親仍然確信女兒訂了婚,一如既往地堅信威洛比忠貞不渝,因為只是受到埃麗諾的求告,才來信懇請瑪麗安對她們倆坦率一些。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女兒的溫情,對威洛比的厚愛,對他們未來幸福的深信不疑,瑪麗安邊讀邊痛哭不止。
現在瑪麗安又產生了回家的迫切願望。母親對她來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倍感親切。一一—由於她過於誤信威洛比,才顯得倍加親切。瑪麗安迫不及待地要走,埃麗諾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瑪麗安究竟呆在倫敦好,還是回到巴頓好,因此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勸她要有耐心,等著聽聽母親的意見。最後,她終於說服了妹妹,同意聽候母親的意見。
詹寧斯太太比通常早些離開了她們。因為不讓米德爾頓夫婦和帕爾默夫婦像她一樣感傷一番,她總是於心不安。埃麗諾提出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斷然拒絕了,她一個人出去了,一個上午都在外邊。埃麗諾憂心忡忡哲學家。曾任法蘭克福大學講師,並參加法蘭克福社會研究,知道她是去傳播這些傷心事的,同時從瑪麗安收到的信中可以看出,她對此事沒能讓母親做好任何思想準備,於是,便坐下來著手給母親寫信,把發生的情況告訴她,請求她對將來怎麼辦作出吩咐。與此同時,瑪麗安等詹寧斯太太一走,也來到客廳,現在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埃麗諾伏案寫信的桌前,盯著她唰唰舞動的筆,不僅為她吃這苦頭感到傷心,而且更為母親會做出何等反應而感到憂愁不安。
這種局面大約持續了一刻來鐘。這時,瑪麗安的神經已經緊張得無法承受任何突如其來的聲響,不料偏偏被一陣敲門聲嚇了一跳。
「這是誰呀?」埃麗諾嚷道。「來得這麼早!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打擾呢。」
瑪麗安走到窗口。
「是布蘭登上校!」她惱怒地說道。「我們什麼時候也擺脫不了他!」
「詹寧斯太太不在家,他不會進來的。」
「我才不信你這話呢,」她說著就往自己房裡走去。「一個人自己無所事事,總要厚著臉皮來侵佔別人的時間。」
儘管瑪麗安的猜測是建立在不公正的基礎上,但是事實證明她還是猜對了,因為布蘭登上校確實進來了。埃麗諾深知他是由於掛念瑪麗安才到這裡來的,而且從他那憂鬱不安的神情裡確實發現了這種掛念,便無法寬恕妹妹竟然如此小看他。
「我在邦德街遇見了詹寧斯太太,」寒瞻之後,上校說道,「她慫恿我來一趟,而我也容易被慫恿,因為我想八成只會見到你一個人,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要單獨見見你的目的——。願望——我唯一的願望——我希望,我認為是——是給你妹妹帶來點安慰——不,我不該說安慰——不是一時的安慰——而是信念,持久的信念。我對她、對你、對你母親的尊敬——請允許我擺出一些情況加以證明,這完全是極其誠懇的尊重——只是誠摯地希望幫幫忙——我想我有理由這樣做一一雖然我費了好幾個小時說服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我還是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可能犯錯誤?」他頓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埃麗諾說。「你想向我談談威洛比的情況,好進一步揭示一下他的人格。你說說這個,將是對瑪麗安最友好的表示。若是你提供的消息有助於達到那一目的,我將馬上對你表示感激不盡,瑪麗安有朝一日也一定會感激你的。請吧,快說給我聽聽。」
「你會聽到的,簡單地說,去年十月,我離開巴頓的時候———不過這樣說會讓你摸不著頭腦。我必須再往前說起。達什伍德小姐,你會發現我笨嘴拙舌的,簡直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想有必要簡短地敘說一下我自己,而且確實是很簡短。在這個問題上,」說著深深歎了口氣,「我沒有什麼值得囉嗦的。」
他停下,略思片刻,接著又歎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你大概全然忘記了一次談話。——(這本來也不可能給你留下什麼印象)——那是一天晚上,我們在巴頓莊園進行的—次談話——那天晚上有個舞會—一我提到我過去認識一位小姐,長得有些像你妹妹瑪麗安。」
「不錯,」埃麗諾答道,「我沒有忘記。」一聽說她還記得,上校顯得很高興,便接著說道:
「如果我在令人感傷的回憶中沒有被捉摸不定的現象和偏見所蒙騙的話,她們兩人在容貌和性情上都十分相似———一樣的熱情奔放,一樣的想入非非、興致勃勃。這位小姐是我的—個近親,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父親就成了她的保護入。我倆幾乎同年,從小青梅竹馬。我不記得我還有不愛伊麗莎的時候,我們長大以後,我對她一往情深,不過從我目前孤苦無告和悶悶不樂的情況來看,也許你會認為我不可能有過這種感情。她對我的一片深情,我想就像你妹妹對威洛比一樣熾烈。可是我們的愛情同樣是不幸的,雖然原因不一樣。她十七歲那年,我永遠失去了她。她嫁人了——違心地嫁給了我哥哥。她有一大筆財產,而我的莊園卻負債纍纍。這恐怕是我對她的舅父和保護人的行為所能作出的全部說明。我哥哥配不上她。他甚至也不愛她。我本來希望,她對我的愛會激勵她度過任何困難,而在一段時間裡也確實是這樣。可到後來,她受到了無情的虐待,悲慘的處境動搖了她的決心,雖然她答應我不會——瞧,我真是亂說一氣:我還從沒告訴你這是怎麼引起來的。我們準備再過幾個小時就一起私奔到蘇格蘭,不料我表妹的女僕背信棄義,或是辦事不牢,把我們出賣了。我被趕到一個遠方的親戚家裡,她失去了自由,不許交際和娛樂,直到我父親達到了他的目的為止。我過於相信她的剛正不阿,因而受到了嚴厲的打擊——不過,她的婚姻假若幸福的話,我當時儘管很年輕,過幾個月也就死心塌地了,至少現在不用為之悲傷。然而,情況並非如此。我哥哥對她沒有感情,追求的是不正當的快樂,從一開始就待她不好。對於像布蘭登夫人這樣一個年輕、活潑、缺乏經驗的女性來說,由此而造成的後果是極其自然的。起初,對於這種悲慘的處境她聽天由命。她若是後來沒有消除由於懷念我而產生的懊惱,事情倒也好辦些。但是,說來難怪的是,她有那樣的丈夫逗引她用情不專,又沒有親戚朋友開導她,遏制她(因為我父親在他們婚後只活了幾個月,而我又隨我的團駐紮在東印度群島),她墮落了。我若是呆在英國的話,也許——。不過我是想促成他們兩人的幸福,才一走好幾年的,並且特意和人換了防。她結婚給我帶來的震驚,」上校聲音顫抖地繼續說道,「同我大約兩年後聽說她離了婚的感覺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正是這件事引起了我的滿腹憂愁,直至現在,一想起我那時的痛苦——」
他再也敘說不下去了,只見他急忙立起身,在房裡躑躅了幾分鐘。埃麗諾聽著他的敘說,特別是看到他那樣痛苦,感動得也說不出後來。上校見她如此關切,便走過來,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感激丁罷舛偽嗟娜兆庸私*,我回到英國。我剛—到,頭一件事當然是尋找她。但是真叫人傷心,找來找去毫無結果。我查到第一個誘她下水的人,再也追查不下去了。我有充分理由擔心,她離開他進一步陷入了墮落的深淵。她的法定津貼既不足以使她富有起來,也不夠維持她的舒適生活。哥哥告訴我,幾個月以前,她的津貼接受權被轉讓給另一個人。他設想——而且可以安然自得地設想,生活的奢侈以及由此引起的拮据,迫使她不得不轉讓財產,以應付某種當務之急。最後,我回到英國六個月之後,我終於找到了她。我以前有個僕人,後來遭到不幸,因為負債而被關進拘留所,我出於對他的關心,到拘留所看望他。在那兒,就在同一幢房子裡,由於同樣的原因,還關著我那不幸的表妹。她完全變了樣——變得病弱不堪——被種種艱難困苦折磨垮了!面對著這個形容憔悴、神志萎靡的人兒,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曾經心愛過的那個如花似玉、健美可愛的姑娘,居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我這麼望著她,真是心如刀絞一—但是我沒有權利細說給你聽,傷害你的感情——我已經太使你傷心了。後來,她處在結核病的後期,這倒是——是的,在這種情況下,這對我倒是個莫大的安慰。生命對她來說,除了給點時間為死亡做好充分的準備之外,別無其他意義。而這點準備時間還是給了她的。我看見她被放置在舒適的房間裡,受到妥善的護理。在她逝世前的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去看望她。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我守在她身旁。」
上校又停下來,想鎮定一下。埃麗諾不由得發出一聲哀歎,表示了對他朋友的不幸遭通的深切同情。
「我認為你妹妹和我那可憐的丟人現眼的表妹十分相似,」上校說,「我希望你妹妹不要生氣。她們的命運不可能是一樣的。我表妹天生的溫柔性情,假若意志堅強一些,或者婚事如意一些,她就可能和你將來要看到的你妹妹的情況一模一樣。但是,我說這些幹什麼?我似乎一直在無緣無故地惹你煩惱。嗨!達什伍德小姐——這樣一個話題——已經有十四年沒有提起了——一旦說起來還真有點危險呢!我還是冷靜點——說得簡潔點。她把她唯一的小孩托付於我。那是個女孩,是她同第一個非法男人生下的,當時只有三歲左右。她很愛這孩子,總是把她帶在身邊。這是對我難能可貴的莫大信任。假如條件許可的話,我將會很樂意嚴格履行我的職責,親自抓抓她的教育。但是我沒有妻室,沒有家,因此我的小伊麗莎只好放在學校裡。我一旦有空,就去學校看望她,我哥哥死後(那大約是五年前的事情,我因此而繼承了家業),她就常來德拉福看我。我「天哪!」埃麗諾叫了起來,」能有這種事情!難道能是威洛比——」
「關於小伊麗莎的最早消息,」上校繼續說道,「我是從她去年十月寫來的一封信裡得知的。這封信從德拉福轉來,我是恰好在大家準備去惠特韋爾遊玩的那天早晨收到的。這就是我突然離開巴頓的原因。我知道,大家當時肯定覺得很奇怪,而且我相信還得罪了幾個人。威洛比見我不禮貌地破壞了遊覽,只顧向我投來責難的目光,可是我認為他盡*真是可惡透頂!」埃麗諾大聲嚷道。
「現在我已向你擺明了他的人格——揮霍無度,放蕩不羈,而且比這更糟。你瞭解了這一切(而我已經瞭解了好多個星期啦),就請設想一下:我見到你妹妹依然那麼迷戀他,還說要嫁給他,我心裡該是什麼滋味。請設想一下:我多麼為你們擔憂。我上星期到這裡來,看到只你一個人,便決定問明事實真相,雖然等真的問明真相以後又怎麼辦,我心裡一點沒譜。我當時的行為一定會使你感到奇怪,不過現在你該明白啦。任憑你們大家如此上當受騙,眼看著你妹妹——可我能有什麼辦法?我的干預是不可能奏效的。有時我想,你妹妹也許能把他感化過來。然而事到如今,他竟幹出了這麼不光彩的事情,誰知道他對你妹妹安的是什麼心?不過,不管他用心如何,你妹妹只要把自己的情況與伊麗莎的情況加以比較,考慮一下這位可憐少女的淒慘而絕望的處境,設想一下她還像她自己一樣對威洛比一片癡情,而內心卻要畢生忍受自責的痛苦,那麼,你妹妹現在和將來都無疑會對自己的情況感到慶幸。確實,這種比較對她一定會有好處。她會感到,她自己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這些痛苦不是起因於行為不端,因而不會招致恥辱。相反,每個朋友都會因此而更加親近她。對她不幸遭遇的關切,對她剛強精神的敬佩,定會進一步增強對她的喜愛之情。不過,你可以自行決定如何把我告訴你的情況轉告給她。這會產生什麼效果,你應該知道得最清楚。不過,我若不是真心實意地認為這會對她有益,會減少她的悔恨,我決不會容忍自己搬出家裡的不幸來煩擾你,滔滔不絕的好像是為了抬高自己、貶低別人似的。」
聽了這一席話,埃麗諾感激不盡,懇切地向他道謝,而且向他保證:她若是把過往之事告訴瑪麗安,對她一定會大有裨益。
「別的事情都好說,」埃麗諾說道,「最讓我痛心的是,瑪麗安一直在設法為威洛比開脫罪責,因為這樣做比確信他卑鄙無恥還使她感到煩惱。她一開頭是會非常痛苦的,不過我相信她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你,」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接著說,「自從在巴頓離開威洛比以後,有沒有再見到他?」
「見過,」上校嚴肅地答道,「見過一次。一場決鬥是不可避免的。」
埃麗諾被他那副神態嚇了一跳,她焦灼不安地望著他,一面說道:
「什麼!你是找他——」
「我不會以別的方式見他。伊麗莎雖說極其勉強,但還是向我坦白了她的情人的姓名。威洛比在我回城之後不到兩周也回到城裡,這時我就約他相見,他為自己的行為自衛,我來懲罰他。我們誰也沒有受傷,因此這次決鬥從未宣揚出去。」
真想得出,這也犯得著,埃麗諾不禁發出了一聲歎息,但是,對於一位具有大丈夫氣概的軍人,她不敢貿然指責。
布蘭登上校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她們母女倆的悲慘命運何其相似:我沒有很好地盡到我的責任!」
「伊麗莎還在城裡嗎?」
「不在。我見到她時,她快要分娩了。產期剛滿,我就連她帶孩於一起送到了鄉下,她現在還呆在那兒。」
過了一陣,上校想起自己可能將埃麗諾和她妹妹分離得太久了,便終止了這次訪問。當他離開時,埃麗諾再次對他表示感謝,並且對他充滿了同情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