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沃思上校來到凱林奇像回到了家裡,真是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受到了姐姐和將軍充滿手足之精的友好接待。他剛到的時候還打算馬上就去希羅普郡,拜訪一下住在那裡的哥哥,誰想厄潑克勞斯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這事只好往後推一推。這裡的人們待他那麼友好,那麼恭維,一切都使他感到心醉神迷。年長者是那樣熱情好客,年輕人是那樣情投意合,他只好決定待在原地不走,稍晚一點再去領受愛德華夫人的嫵媚多姿和多才多藝。
過了不久,他幾乎天天跑到厄潑克勞斯。默斯格羅夫府上願意邀請,他更願意上門,特別是早上他在家裡無人作伴的時候;因為克羅夫特夫婦通常要一道出門,去欣賞他們的新莊園、牧草和羊群,以一個第三者不堪忍受的方式遊蕩一番,或是乘著他們最新添置的一輛輕便雙輪馬車兜兜風。
迄今為止,默斯格羅夫一家及其親屬對溫特沃思上校只有一個看法。這就是說,他隨時隨地都受到人們的交口稱譽。但是這種親密關係剛建立起不久,就又出現了個查爾斯·海特,他見到這個情況深感不安,覺得溫特沃思上校嚴重妨礙了他。
查爾斯·海特是默斯格羅夫小姐的大表兄,也是個和悅可愛的青年。溫特沃思上校到來之前,他似乎同亨麗埃塔有過深厚的感情。他身負聖職,在附近當副牧師,因為不需要住宿,便住到他父親家裡,離厄潑克勞斯不過兩英里。在這關鍵時刻,他外出了一段不長的時間,致使女友受不到他的慇勤關照,等他回來以後,痛苦地發現她完全改變了態度,真感到傷心至極;同時,一見到溫特沃思上校,也感到十分痛苦。
默斯格羅夫太太和海特太太是姊妹倆。她們本都很有錢,但是出嫁以後,她們的社會地位發生了天壤之別。海特先生有一點家產,可是同默斯格羅夫先生的家產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默斯格羅夫家屬於鄉下的頭等人家,而海特家卻好,做父母的地位低下,過著退隱粗俗的生活,幾個兄妹本身又受教育不足,若不是幸虧同厄潑克勞斯沾了點親,豈不成了等外人(這是封建階級的等級觀念,所謂「等外人」系指還在自耕農之下)?當然,那位長子應該除外,因為他喜歡做個學者、紳士,他的修養和舉止比其他幾個人卜強得多。
這兩家人的關係素來很好,一方不傲慢,另一方不嫉妒,只是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有點優越感,因此她們很願意幫助表兄妹提高提高。查爾斯向亨麗埃塔獻慇勤一事早被她父母注意到了,不過他們沒有表示異議。「這門親事對她不十分匹配,不過只要亨麗埃塔喜歡他就行,」而亨麗埃塔看上去的確喜歡他。
溫特沃思上校沒來之前,亨麗埃塔本人完全是這麼想的。誰想打那之後,查爾斯表兄便被忘了個一乾二淨。
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中,溫特沃思上校究竟更喜歡哪一位?據安妮觀察,這個問題尚難預料。也許亨麗埃塔長得更漂亮些,路易莎生性更活潑些。眼下,她不曉得哪種性情可能對他更有吸引力,是溫柔,還是活潑。
默斯格羅夫夫婦或者因為見得太少,或者因為絕對相信他們的兩個女兒以及接近她們的所有小伙子都能謹慎從事,似乎一切聽其自然。大宅裡見不到一絲半點擔心的跡象,聽不到一絲半點的閒言冷語。可是鄉捨裡情況就不同了。那對小夫妻就喜歡大驚小怪地猜來猜去。溫特沃思上校同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在一起還沒呆上四五次,查爾斯·海特不過剛剛再次出現,安妮便聽到妹妹妹夫談論起她們哪一位更受喜愛。查爾斯說是路易莎,瑪麗說是亨麗
埃塔,不過雙方一致認為:不管讓他娶哪一位,都會令人無比高興。
查爾斯說:「我生平從未見過比他更和悅的人。我有一次溫特沃思上校親口說過,確信他在戰爭中發的財不小於兩萬鎊。一下子就發了這麼一大筆財。除此之外,將來再打起仗來,他還會有機會發財。我深信,溫特沃思上校比海軍裡的哪個軍官都更能出類拔萃。唔!這不論對我的哪個妹妹都將是一門極好的親事。」
「我擔保是這樣的,」瑪麗答道。「天哪!但願他能得到最高的榮譽!但願他能當上個准男爵!『溫特沃思爵士夫人,』聽上去多悅耳。對亨麗埃塔來說,這的確將是一門極好的親事!到時候她將取代我的位置,亨麗埃塔對此不會不喜歡的。弗雷德裡克爵士和溫特沃思夫人!可是,這只不過是一個新加封的爵位,我對新加封的爵位從來就看不起。」
瑪麗之所以偏要認為溫特沃思上校看中了亨麗埃塔,完全是衝著查爾斯·海特來的。那傢伙想得倒美,她就是要看著他死了這條心。她頂瞧不起海特這家人,覺得她們兩家要是再結起親來,將是極大的不幸——對她和她的孩子都很不幸。
「你知道,」她說,「我認為他壓根兒配不上亨麗埃塔。考慮到默斯格羅夫家已有的姻緣,亨麗埃塔沒有權利把自己葬送掉。我認為一個年輕女子沒有權利做出這樣的抉擇,以至於給她家庭的主要成員帶來不快和不便,給某些成員帶來些他們不喜歡的低賤的社會關係。請問,查爾斯·海特是何許人?不過是個鄉下副牧師。他根本配不上厄潑克勞斯的默斯格羅夫小姐。」
不過,她丈夫斷然不能贊成她的這個看法,因為他除了對他的表弟比較器重之外,查爾斯·海特還是個長子,他自己正是以長子的目光來看待事物的。
因此他回答說:「瑪麗,你這是胡說八道。這門親事對亨麗埃塔是不很體面,不過查爾斯很有希望通過斯派塞一家人的推舉,在一兩年內從主教那裡撈到點好處(意指將查爾斯從副牧師提為牧師)。我還請你不要忘記,他是個長子,等我姨父一死,他就會繼承一大筆財產。溫思羅普的那塊莊地足有二百五十英畝,再加上湯頓附近的那個農場,那可是鄉下的上好寶地。我可以對你這麼說,除了查爾斯以外,誰都配不上亨麗埃塔,的確不行。只有他可以。他是個十分忠厚的好小伙子,溫思羅普一旦傳到他的手裡,他就會讓它變個樣,生活也會大大改觀。有了這宗地產,他決不會再是個卑賤的小人——那可真是一宗完全保有的地產(即完全為主人所佔有,不必交租繼稅)。不行,不行,亨麗埃塔要是不嫁查爾斯·海特,也許更糟糕。她要是嫁給他,路易莎再嫁給溫特沃思上校,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查爾斯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等查爾斯一屋,瑪麗便對安妮說道,「可是要讓亨麗埃塔嫁給查爾斯·海特,那可糟糕了:不僅對她自己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對我來說更糟糕。所以我就盼著溫特沃思上校能趕快讓她把查爾斯·海特忘掉。我不懷疑他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昨天,亨麗埃塔簡直連理都不理查爾斯·海特。可惜你不在場,沒有見到她的那個態度。至於說溫特沃思上校對亨麗埃
塔和路易莎都喜歡,那簡直是瞎說八道,因為他當然對亨麗埃塔更為喜歡。可是查爾斯太自信了!你昨天要是同我們在一起就好了,那樣你就可以給我們做個仲裁。找想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除非你存心跟我過不去。」
安妮假若到默斯格羅夫府上赴一次晚宴,這一切情況都能見到。誰想她找了個借口,說她頭痛,小查爾斯又舊病復發,硬是呆在家裡。她本考慮的只是想避開溫特沃思上校,可是現在看來,她晚上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還多了一項好處,沒有人會請她作仲裁了。至於談到溫特沃思上校的想法,安妮認為重要的不在於他喜歡亨麗埃塔還是喜歡路易莎,而在於他應該趁早打定主意,不要損害兩位小姐中任何一位的幸福,也不要敗壞自己的聲譽。幾乎可以肯定,她們哪個都能給他做個溫柔多情的好妻子。可說到查爾斯·海特,她既對一個好心姑娘的輕桃行為感到痛心,又對這可能引起的痛苦感到同情。不過,如果亨麗埃塔發現自己的感情不對頭的話,那她應該盡快讓人知道這種變化。
查爾斯·海特受盡了表妹的冷落,搞得心神不定,屈辱不堪。亨麗埃塔對他的情意由來已久,不可能完全疏遠下來,以至於經過最近兩次見面,就使過去的希望統統化為烏有;查爾斯·海特也不至於無可奈何地要避開厄潑克勞斯。不過,如今出現這番變化,溫特沃思上校這樣一個人被視為可能的根源所在,這不能不令人驚愕。海特只不過離開了兩個星期日,他們分手的時候,亨麗埃塔還十分關心他的前途,而且使他十分稱心的是,她希望他很快就能放棄現在的副牧師職位,而獲得厄潑克勞斯的同一職位。看來,她當時一心巴望:教區長謝利博士四十多年來一直在滿腔熱情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可是如今越越年邁體弱,很多事情力不從心了,應該下決心設個副牧師;他最好盡量把這副牧師的職位搞得體面些,而且應該許諾給查爾斯·海特。這樣一來,他只要來厄潑克勞斯就行了,用不著跑六英里到別處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將得到一個更好的副牧師職位;他將充當她們親愛的謝利博士的助手;親愛、善良的謝利博士可以從那些最勞累、最傷身體的事務中解脫出來。這些優點即使在路易莎看來也是十分了不起的,而在亨麗埃塔看來簡直是性命交關。等海特回後,天哪!她們對這樁事的熱忱已經化為泡影。當他介紹他剛同謝利博士進行的一次談話內容時,路易莎壓根兒聽不進去:她立在窗口,眼望著外面尋找溫特沃思上校;就連亨麗埃塔充其量也不過是半聽不聽的,彷彿把過去商洽中的疑念憂慮早就忘了個一乾二淨。
「唔,我的確很高興。不過我一向認為你能得到這個職位,我一向認為你肯定能得到。據我看來,似乎——總而言之,你知道,謝利博士一定要有個副牧師,而你又得到了他的許諾。溫特沃思上校要來嗎,路易莎?」
一天早上,默斯格羅夫府上剛請過客不久(安妮沒有出席),溫恃沃思上校走進了鄉捨的客廳,不料客廳裡只有安妮和正在生病的小查爾斯兩個人,小查爾斯躺在沙發上。
溫特沃思上校發現自己幾乎是單獨和安妮·埃利奧特碰到了一起,儀態舉止不禁失去了往常的鎮靜,驚惶中只能說道:「我原以為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在這兒,默斯格羅夫太太告訴我可以在這裡找到她們。」說罷他走到窗口,好讓自己鎮定下來,同時想想他該怎麼辦。
安妮自然也很慌張,她回答說:「她倆和我妹妹一起呆在樓上,我想一會兒就會下來的。」若不是孩子喊她過來做件什麼事,她馬上就會走出屋去,解除她自己和溫特沃思上校的困窘。
上校仍然立在窗口,鎮靜而客氣地說了聲:「我希望小傢伙好些了。」便又沉默不語了。
安妮只好跪在沙發旁,盡心服侍她的病人。他們就這祥持續了幾分鐘,接著,使她大為欣慰的是,她聽見有人穿過小門廳。她扭過頭,指望見到房主人,誰料想來者卻是個完全無補於事的人——查爾斯·海特。就像溫特沃思上校不願見到安妮一樣,海特也不願見到溫特沃思上校。
安妮只勉強說了聲:「你好!請坐吧,其他人馬上就下來。」
不過,溫特沃思上校倒從窗口走了過來,顯然想搭搭腔。不料查爾斯·海特連忙坐到桌子旁邊,拾起一張報紙,當即讓他吃了個閉門羹。溫特沃思上校只好再回到窗口。
過了一會,又來了一個人,原來是瑪麗的二小子。他今年兩歲,長得矮墩墩、胖乎乎的,愣頭愣腦,剛才有人在外面幫他打開門,他便登登登地闖了進來,直衝沖地走到沙發跟前,瞧瞧那裡有什麼好玩的,見到可以分送的好東西就伸手要。
沒有什麼好吃的,他只能鬧著玩。因為姨媽不肯讓他捉弄生病的哥哥,他便開始纏住姨媽不放。安妮正跪在地上,忙著服侍小查爾斯,怎麼也擺脫不了他。她勸說他,命令他,懇求他,說來說去都無濟於事。有一次,她設法把他推開,可這小傢伙覺得越發開心,當即又爬回到姨媽背上。
「沃爾特,」安妮說道,「馬上下來。你煩死人啦,真惹我生氣。」
可沃爾特卻賴著不動。
轉瞬間,她覺得那小傢伙正在慢慢地鬆開胳臂;原來有人從她背上把他拉開。雖說他緊緊地趴在她頭上,他那強勁的小手還是被從她脖子上拉開了,人也給果斷地抱走了。這時她才知道,做好事的竟是溫特沃思上校。
這一發現使她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甚至都不能謝他一聲,只能附在小查爾斯面前,心亂如麻。他好心好意地上前幫她解圍,他的這番舉動,自始至終一聲不響,詳情細節都很奇特,隨後他又故意把孩子逗得傲嗽直叫,使安妮立即認識到,他並不想聽她道謝,或者乾脆想證明他最不願意同她說話;這些情況使她心裡亂作一團,既感到激動不安,又覺著痛苦不堪,始終鎮定不下來。後來
瑪麗和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進來了,她才得以把孩子交給她們照料,自己走出了屋子。她不能留下來。這本是個觀察他們四個人表露鍾情和拈酸吃醋的好機會,因為他們現在都湊到一起來了;可是她卻不能留下來觀察。顯而易見,查爾斯·海特並不喜歡溫特沃思上校。就在溫特沃思上校出面干預之後,他說了句話給安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說:「你早該聽我的話,沃爾特。我告訴過你不要跟姨媽搗亂。」安妮可以理解,溫特沃思上校做了他應該做而沒有做的事情,一定使他感到很懊惱。不過,無論是查爾斯·海特的心情,還是別的什麼人的心情,她都不感興趣,除非她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她為自己感到害躁,為自己碰到這麼件小事便如此慌張、如此束手無策,而感到極為慚愧。不過,情況就是如此,她需要經過長時間的獨自思索,才能恢復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