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安妮愉快地記起她答應去看望史密斯夫人,這就是說,在埃利奧特先生很有可能來訪的時候,她可以不呆在家裡,而避開埃利奧特先生簡直成了她的首要目標。
她對他還是十分友好的。儘管他的獻慇勤成了禍根,但她對他還是非常感激,非常尊重,也許還頗為同情。她情不自禁地要常常想到他們結識時的種種奇特情況,想到他憑著自己的地位、感情和對她早就有所偏愛,似乎也有權利引起她的興趣。這件事太異乎尋常了,既討人歡喜,又惹人痛苦。真叫人感到遺憾。此事若是沒有溫特沃思上校她會覺得怎麼樣,這個問題無需再問,因為事實上是有位溫特沃思上校。目前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況不管結局是好是壞,她將永遠鍾情於他。她相信,他們無論是結合還是最終分手,都不能使她再同別的男人親近。
安妮懷著熱烈而忠貞不渝的愛情,從卡姆登巷向西門大樓走去,巴思的街道上不可能有過比這更美好的情思,簡直給一路上灑下了純淨的芳香。
她準知道自己會受到愉快的接待。她的朋友今天早晨似乎特別感激她的到來,雖說她們有約在先,但她好像並不指望她能來。
史密斯夫人馬上要她介紹音樂會的情況。安妮興致勃勃地回憶了起來,史密斯夫人聽得笑逐顏開,不由得十分樂意談論這次音樂會。但凡能說的,安妮都高高興興地告訴她了。但是她所敘述的這一切,對於——個參加過音樂會的人來說,那是微不足道的,而對於史密斯夫人這樣的詢問者來說,則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因為有關晚會如何成功,都演了些什麼節日,她早就從一位洗衣女工和一位侍者那裡聽說了,而且比安妮說得還詳細。她現在詢問的是與會者的某些具體情況,可是徒勞無益。在巴思,不管是舉足輕重的人,還是聲名狼藉的人,史密斯夫人個個都能名字。
「我斷定,小杜蘭德一家人都去了,」她說,「張著嘴巴聽音樂,像是羽毛未豐的小麻雀等著餵食。他們從不錯過一次音樂會。」
「是的。我沒到他們,不過我聽埃利奧特先生說,他們就在音樂廳裡。」
「伊博森一家去了嗎?還有那兩個新到的美人和那個高個子愛爾蘭軍官,據說他要娶她們其中的一個。他們也到了嗎?」
「我不知道。我想他們沒去。」
「瑪麗·麥克萊恩老太太呢?我不必打聽她啦。我知道她是從不缺席的。你一定看見她了。她一定就在你那個圈圈裡,因為你是同達爾林普爾夫人一起去的,不用說就坐在樂隊附近的雅座上。」
「不,我就怕坐雅座。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那都會叫人覺得不自在。幸好達爾林普爾夫人總是願意坐得遠一些。我們坐的地方好極了,這是就音樂而言的,從觀看的角度就不能這麼說了,因為我好像沒有看見什麼。」
「哦!你看見的東西夠你開心的了。我心裡明白。即使在人群之中也能感到一種家庭的樂趣,這你是深有感受的。你們本身就是一大幫子人,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要求。」
「我應該多留心一下四周,」安妮說。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明白,她其實沒有少四下留心,只是沒怎麼見到目標罷了。
「不,不。你在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不用你,你昨天晚上過得很愉快,我從你的眼神裡看得出來。我完全清楚你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你自始至終都有悅耳的歌曲可以傾聽。音樂會休息的時候可以聊聊天。」
安妮勉強笑笑說:「這是你從我的眼神裡看出來的?」
「是的,的確如此。你的面部表情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昨天晚上是和你認為的世界上最討人喜愛的那個人呆在一起,這個人現在比世界上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還更能引起你的興趣。」
安妮臉上刷地一紅。她啞口無言了。
「情況既然如此,」史密斯夫人稍停了停,然後說道,「我希望你儘管相信,我懂得如何珍惜你今天上午來看我的情分。你本該有那麼多更愉快的事情要做,卻來陪伴我,你真是太好了。」
這話安妮一點也沒聽見。她的朋友的洞察力仍然使她感到驚訝和狼狽。她無法想像,關於溫特沃思上校的傳聞怎麼會刮到她的耳朵裡。又沉默了一會之後,史密斯夫人說:
「請問,埃利奧特先生知不知道你認識我?他知不我在巴思?」
「埃利奧特先生!」安妮重複了一聲,一面驚奇地抬起頭來。她沉思了片刻,知道自己領會錯了。她頓時醒悟過來,覺得保險了,便又恢復了勇氣,馬上更加泰然地說道:「你認識埃利奧特先生?」
「我與他非常熟悉,」史密斯夫人神情嚴肅地答道,「不過現在看來疏遠了。我們好久未見了。」
「我根本不瞭解這個情況。你以前從未說起過。我要是早知道的話,就會與他談起你。」
「說真話,」史密斯夫人恢復了她平常的快活神氣,說道,「這正是我對你的希望。我希望你向埃利奧特先生談起我。我希望你對他施加點影響。他能夠幫我的大忙。親愛的埃利奧特小姐,你要是有心幫忙的話,這事當然好辦。」
「我感到萬分高興。希望你不要懷疑我還願意為你幫點忙,」安妮答逭,「不過,我懷疑你違背實際情況,高估了我對埃利奧特先生的情意,高估了我對他的影響。我想你肯定抱有這樣的看法。你應該把我僅僅看成埃利奧特先生的親戚。從這個觀點出發,你如果認為我可以向他提出什麼正當的要求,請你毫不猶豫地吩咐我好啦。」
史密斯夫人用銳利的目光瞥了她一眼,然後笑吟吟地說道:
「我想我有點操之過急,請你原諒。我應該到有了確鑿消息再說。可是現在,親愛的埃利奧特小姐,看在老朋友的分上,請你給我個暗示,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口。下一周?毫無疑問,到了下周我總可以認為全定下來了吧,可以托埃利奧特先生的福氣謀點私利。」
「不,」安妮回道,「不是下周,不是下下周,也不是再下下周。實話對你說吧,你設想的那種事情哪一周也定不下來。我不會嫁給埃利奧特先生。我倒想知道,你怎麼設想我會嫁給他?」
史密斯夫人又朝她看去,看得很認真,笑了笑,搖搖頭,然後嚷道:
「唉,我真希望我能摸透你的心思]我真希望我知道你說這些話用意何在!我心裡很有數,等到恰當的時機,你就不會存心冷酷無情了。你知道,不到恰當的時機,我們女人決不想要任何人。理所當然,對於每一個男人,只要他沒提出求婚,我們都要拒絕。不你為什麼要冷酷無情呢?我不能把他稱作我現在的朋友,但他是我以前的朋友,讓我為他申辯幾句。你到哪裡能找到個更合適的女婿?你到哪裡能遇上個更有紳士派頭、更和藹可親的男人?我要推舉他。我敢斷定,你聽沃利斯上校說起來,他全是好處。有誰能比沃利斯上校更瞭解他?」
「我親愛的史密斯夫人,埃利奧特先生的妻子才死了半年多一點。他不該向任何人求愛。」
「哦,你要是僅僅認為這有些不妥,」她狡黠地嚷道,「那埃利奧特先生就十拿九穩了,我也犯不著再替他擔憂啦。我只想說,你們結婚的時候可別忘了我。讓他知道我是你的朋友,那時候他就會認為麻煩他幹點事算不了什麼,只是現在有許多事情、許多約會要應酬,他非常自然地要盡量避免、擺脫這種麻煩。這也許是很自然的。一百個人裡有九十九個是要這麼做的。當然,他認識不到這對我有多麼重要。好啦,親愛的埃利奧特小姐,我希望而且相信你會十分幸福的。埃利奧特先生很有見識,懂得你這樣一個女人的價值。你的安寧不會像我的那樣遭到毀滅。你不用為世事擔憂,不用為他的品格擔憂。他不會被引入歧途,不會被人引向毀滅。」
「是的,」安妮說,「我完全相信我堂兄的這一切。看樣子,他性情冷靜堅毅,決不會受到危險思想的影響。我對他十分尊敬。從我觀察到的現象來看,我沒有理由不尊敬他。不過,我認識他的時間不長,我想他也不是個很快就能親近的人。史密斯夫人,聽我這樣談論他,你還不相信他對我是無足輕重的?的確,我說這話時心裡是夠冷靜的。說實話,他對我是無足輕重的。假如他向我求婚的話(我沒有理由認為他想這樣做),我不會答應他的。我肯定不會答應他。老實對你說吧,昨天晚上的音樂會不管有些什麼樂趣,你總以為有埃利奧特先生的一份功勞,其實這沒有他的份兒。不是埃利奧特先生,的確不是埃利奧特先生……」
她煞住話頭,臉上漲得通紅,後悔自己話中有話地說得太多,不過說少了可能又不行。史密斯夫人若不是察覺還有個別的什麼人,很難馬上相信埃利奧特先生碰了壁。事實上,她當即認輸了,而且裝出一副沒聽出弦外之音的樣子。安妮急欲避開史密斯夫人的進一步追問,急欲知道她為何設想她要嫁給埃利奧特先生,她從哪裡得到了這個念頭,或者從誰那裡聽說的。
「請告訴我,你最初是怎樣興起這個念頭的?」
「我最初興起這個念頭,」史密斯夫人答道,「是發現你們經常在一起,覺得這是你們雙方每個人所祈望的最有益的事情。你儘管相信我好啦,你所有的朋友都是這麼看待你的。不過,我直到兩天前才聽人說起。」
「這事真有人說起嗎?」
「你昨天來看我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給你開門的那個女人?」
「沒有。難道不照例是斯皮德夫人,或是那位女僕?我沒有特別注意到什麼人。」
「那是我的朋友魯剋夫人,魯克護士。順便說一句,她非常想見見你,很高興能為你開開門。她星期天才離開馬爾巴勒大樓。就是她告訴我,你要嫁給埃利奧特先生。她是聽沃利斯夫人親口說的,沃利斯夫人恐怕不是沒有依據的。魯剋夫人星期一晚上陪我坐了一個鐘頭,她把整個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我。」
「整個來龍去脈!」安妮重複道,一面放聲笑了。「我想,這憑著一小條無根無據的消息,她編不出多少故事來。」
史密斯夫人沒有吱聲。
「不過,」安妮隨即著說道,「雖說我事實上並不要嫁給埃利奧特先生,但我還是十分願意以我力所能及的任何方式幫你的忙。我要不要向他提起你就在巴思?要不要給他捎個口信?」
「不,謝謝你。不,當然不必。本來,出於一時的衝動,加上又鬧了場誤會,我也許會告訴你一些情況,可是現在不行了。不,謝謝你,我沒有什麼事情要麻煩你的。」
「我想你說過你同埃利奧特先生認識多年了?」
「是的。」
「我想不是在他結婚前吧?」
「是在他結婚前。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結婚。」
「你們很熟悉嗎?」
「非常熟悉。」
「真的!那麼請你告訴我,他那時候是怎樣一個人。我很想知道埃利奧特先生年輕的時候是怎樣一個人。他當年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近三年來我一直沒看見埃利奧特先生,」史密斯夫人回答說,口氣很嚴肅,這個話頭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安妮覺得一無所獲,越發增加了好奇心。兩人都默默不語,史密斯夫人思慮重重。終於……
「請你原諒,親愛的埃利奧特小姐,」史密斯夫人用她那天生的熱誠口氣嚷道,「請原諒,我給你的回答很簡短,不過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心裡拿不準,一直在思慮著應該怎樣對你說。有很多問題需要考慮。人們都討厭好管閒事,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家庭的和睦即使是表面現象,似乎也值得保持下去,雖然內裡並沒有什麼持久的東西。不過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認為我是對的。我認為應該讓你瞭解一下埃利奧特先生的真實品格。雖然我完全相信你現在絲毫無心接受他的求愛,但很難說會現什麼情況。你說不定有朝一日會改變對他的感情。因此,現在趁你不帶偏見的時候,你還是聽聽事實。埃利奧特先生是個沒有情感、沒有良心的男人,是個謹小慎微、詭計多端、殘酷無情的傢伙,光會替自己打算。他為了自己的利益或舒適,只要不危及自己的整個聲譽,什麼冷酷無情的事情,什麼背信棄義的勾當,他都幹得出來。他對別人沒有感情。對於那些主要由他導致毀滅的人,他可以毫不理睬,一腳踢開,而絲毫不受良心的責備。他完全沒有什麼正義感和同情心。唉!他的心是黑的,既虛偽又狠毒!」
安妮帶著詫異的神色驚叫起來,史密斯夫人不由得頓了一下,然後更加鎮定地接著說道:
「我的話使你大吃一驚。你得原諒一個受害的憤怒的女人。不過我要盡量克制自己。我不想辱罵他。我只想告訴你我發現他是怎麼個人。事實最能說明問題。他是我親愛的丈夫的莫逆之交,我丈夫信任他,喜愛他,把他看作像他自己那樣好。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在我們結婚以前就建立起來了。我發現他們十分親密,於是我也極為喜歡埃利奧特先生,對他推崇備至。你知道,人在十九歲是不會認真思考的。在我看來,埃利奧特先生像其他人一樣好,比大多數人都可愛得多,因此我們幾乎總是在一起。我們主要住在城裡,日子過得非常體面。埃利奧特先生當時的境況比較差,是個窮光蛋。他只能在教堂裡寄宿,好不容易擺出一副紳士的樣子。他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住到我們家裡,我們總是歡迎他的,待他親如兄弟。我那可憐的查爾斯是天下最慷慨的大好人,他就是剩下最後一枚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幣,也會同他分著用。我知道他的錢包是向埃利奧特先生敞開的。我知道他經常資助他。」
「想必大約就在這個時期,」安妮說,「埃利奧特先生總是使我感到特別好奇。必大約在這同時,我父親和我姐姐認識了他。我自己一直不認識他,只是聽說過他。不過,他當時對我父親和我姐姐的態度以及後來結婚的情況都有些蹊蹺,我覺得與現在的情況很不協調。這似乎表明他是另外一種人。」
「這我都知道,這我都知道,」史密斯夫人大聲叫道。「在我結識他之前,他就認識了沃爾特爵士和你姐姐,我總是聽他沒完沒了地說起他倆。我他受到邀請和鼓勵,我也知道他不肯去。也許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你根本想像不到的細節。對於他的婚事,我當時瞭解得一清二楚。他追求什麼,厭棄什麼,我都統統知道。我是他的知心朋友,他向我傾訴了他的希望和打算。雖說我先前不認識他妻子(她的社會地位低下,使我不可能認識她),然而我瞭解她後來的情況,至少瞭解到她一生中最後兩年的情況,因而能夠回答你想提出的任何問題。」
「不,」安妮說,「我對她沒有什麼特別要問的。我一向聽說他們不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不過我想知道,他那個時候為什麼會不屑於同我父親交往。我父親對他當然很客氣,想給他以妥善的照顧。埃利奧特先生為什麼不願與我父親交往呢?」
「那個時候,」史密斯夫人答道,「埃利奧特先生心裡抱著一個目標,就是要發財致富,而且要通過比做律師更快當的途徑。他決心通過結婚來達到目的。他至少決心不讓一門輕率的婚事毀了他的生財之路。我知道他有這樣的看法(當然我無法斷定是否真有道理),認為你父親和你姐姐客客氣氣地一再邀請,是想讓繼承人與年輕小姐結成姻緣,而這樣一門親事卻不可能滿足他要發財致富和獨立自主的思想。我可以向你擔保,這就是他避免來往的動機所在。他把全部內情都告訴我了,對我一點也沒隱瞞。真奇怪,我在巴思剛剛離開你,結婚後遇到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就是你的堂兄,從他那裡不斷聽到你父親和你姐姐的情況。他描述了一位埃利奧特小姐,我卻十分親呢地想到了另一位。」
「也許,」安妮心裡猛然省悟,便大聲說道,「你時常向埃利奧特先生說起我吧?」
「我當然說過,而且經常說。我常常誇獎我的安妮·埃利奧特,說你大不同於……」
她突然煞住了口。
「埃利奧特先生昨晚說那話,原來是這個緣故,」安妮嚷道。「這就好解釋了。我發現他經常聽人說起我。我不理解是怎麼回事。人一遇到與已有關的事情,可真能想入非非的!到頭來非出差錯不可!不過請你原諒,我打斷了你的話頭。這麼說來,埃利奧特先生完全是為了錢而結婚的啦?很可能就是這個情況使你最先看清了他的本性吧?」
史密斯夫人聽了這話,稍許猶豫了一陣。「噢!這種事情太司空見慣了。人生在世,男男女女為金錢而結婚的現象太普遍了,誰也不會感到奇怪。我當時很年輕,光跟年輕人打交道,我們那夥人沒有頭腦,沒有嚴格的行為準則,光會尋歡作樂。我現在可不這麼想了。時光、疾病和憂傷給我帶來了別的想法。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必須承認我覺得埃利奧特先生的行為並沒有什麼可指摘的。『盡量為自己打算』被當成了一項義務。」
「可她不是一位出身卑賤的女人嗎?」
「是的。對此我提出過異議,可他滿不在乎。錢,錢,他要的只是錢。她父親是個牧場主,祖父是個屠夫,可是這都無所謂。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受過體面的教育。她是由幾個表姐妹帶的,偶爾碰見了埃利奧特先生,愛上了他。埃利奧特先生對她的出身既不計較,也不顧忌,他處心積慮地只想搞清楚她的財產的真實數額,然後才答應娶她。你相信我好啦,不管埃利奧特先生現在如何重自己的社會地位,他年輕的時候對此卻毫不重視。繼承凱林奇莊園在他看來倒還不錯,但是他把家族的榮譽視若糞土。我經常聽他宣稱,假如准男爵的爵位能夠出售的話,誰都可以拿五十鎊買走他的爵位,包括族徽和徽文、姓氏和號衣。不過,我說的這些話是否有我聽到的一半那麼多,我還不敢,否則就成了說假話了。可是,我的話口說無憑,你應該見到證據,而且你會見到證據的。」
「說真的,親愛的史密斯夫人,我不要證據,」安妮嚷道。「你說的情況與埃利奧特先生幾年前的樣子並不矛盾。相反,這倒完全印證了我們過去聽到而又相信的一些情況。我越發想知道,他現在為什麼會判若兩人。」
「不過看在我的面上,請你拉鈴叫一下瑪麗。等一等,我想還是勞駕你親自走進我的臥室,就在壁櫥的上格你能見到一隻嵌花的小匣子,把它拿給我。」
安妮見她的朋友情懇意切地堅持讓她去,便只好從命。小匣子拿來了,擺在史密斯夫人面前。史密斯夫人一邊歎息,一邊打開匣子,然後說道:
「這裡面裝滿了我丈夫的書信文件。這僅僅是他去世時我要查看的信件中的一小部分。我現在要找的這封信是我們結婚前埃利奧特先生寫給我丈夫的,幸好給保存下來丁。怎麼會保存下來,人們簡直無法想像。我丈夫像別的男人一樣,對這類東西漫不經心,缺乏條理。當我著手檢查他的信件時,我發現這封信和其他一些信件放在一起,那些信件更沒有價值,都是分佈在四面八方的人們寫給他的,而許多真正有價值的書信文件卻給毀掉了。好,找到啦。我不想燒掉它,因為我當時對埃利奧特先生就不太滿意,我決定把我們過去關係密切的每一份證據都保存下來。我現在之所以能很高興地把這封信拿出來,還有另外一個動機。」
這封信寄給「滕布裡奇韋爾斯,查爾斯·史密斯先生」寫自倫敦,日期早在一八O三年七月。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史密斯:
來信收悉。你的好意真叫我萬分感動。我真希望大自然造就更多像你這樣的好心人,可惜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三年,卻沒見到你這樣的好心人。目前,我的確不需要勞你幫忙,我又有現金了。向我道喜吧,我擺脫了沃爾特爵士及其小姐。他們回到了凱林奇,幾乎逼著我發誓:今年夏天去看望他們。不過,我第一次去凱林奇的時候,一定要帶上個鑒定人,好告訴我如何以最有利的條件把莊園拍賣出去。然而,准男爵並非不可能續娶,他還真夠愚蠢的。不過,他若是真的續娶了,他們倒會讓我安靜些,這在價值上完全可以同繼承財產等量齊觀。他的身體不如去年。
我姓什麼都可以,就是不願姓埃利奧特。我厭惡這個姓。謝天謝地,沃爾特這個名字我可以去掉!我希望你千萬別再拿我的第二個W.來侮辱我,這就是說,我今後永遠是你的忠實的——威廉·埃利奧特。
安妮讀著這樣一封信,豈能不氣得滿臉發紫。史密斯夫人一看見她這樣的面色,便說:
「我知道,信裡的言詞十分無禮。雖說確切的詞句我記不清了,但對整個意思我的印象卻很深刻。不過從這裡可以看出他是怎樣一個人。你看看他對我那可憐的丈夫說的話。還有比那更肉麻的話嗎?」
安妮埃利奧特用這樣的言詞侮辱她父親,她那震驚和屈辱的心情是無法立即消除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看這封信是違背道義準則的,人們不應該拿這樣的證據去判斷或瞭解任何人,私人信件是不能容許他人過目的。後來她恢復了鎮定,才把那封她一直拿著苦思冥想的信件還給了史密斯夫人,一面說道:
「謝謝你。這當然是充分的證據啦,證實了你所說的一切情況。可他現在為什麼要與我們交往呢?」
「這我也能解釋,」史密斯夫人笑著嚷道。
「你真能解釋?」
「是的。我已經讓你看清了十二年前的埃利奧特先生,我還要讓你看清現在的埃利奧特先生。對於他現在需要什麼,在幹什麼,我再也拿不出書面證據,不過我能按照你的願望,拿出過硬的口頭證據。他現在可不是偽君子。他真想娶你為妻。他如今向你家獻慇勤倒是十分誠摯的,完全發自內心。我要提出我的證人:他的朋友沃利斯上校。」
「沃利斯上校!你認識他?」
「不認識。我不是直接從他那裡聽說的,而是拐了一兩個彎子,不過這沒關係。我的消息還是確切可靠的,虛假的成分早就排除了。埃利奧特先生毫不顧忌地向沃利斯上校談起了他對你的看法。我想這位沃利斯上校本人倒是個聰明、謹慎而又有眼光的人,可他有個十分愚蠢的妻子,他告訴了她一些不該告訴的事情,把埃利奧特先生的話原原本本地學她聽了。她的身體處於康復階段,精力特別充沛,因此她又原原本本地全學給她的護士聽了。護士知道我認識你,自然也就全部告訴了我。星期一晚上,我的好朋友魯剋夫人向我透露了馬爾巴勒大樓的這麼多秘密。因此,當我說到整個龍去脈時,你瞧我並不像你像的那樣言過其實。」
「親愛的史密斯夫人,你的證據是不充足的。這樣證明是不夠的。埃利奧特先生對我有想法絲毫不能說明他為什麼要盡力爭取同我父親和好。那都是我巴思以前的事情。我到來的時候,發現他們極為友好。」
「我知道你發現他們極為友好。這我完全知道,可是……」
「說真的,史密斯夫人,我們不能期待通過這種渠道獲得真實的消息。事實也好,看法也罷,讓這麼多人傳來傳去,要是有一個由於愚笨,另一個由於無知,結果都給曲解了,那就很難剩下多少真實的內容。」
「請你聽我講下去。你要是聽我介紹一些你自己能即刻加以反駁,或是加以證實的詳細情況,那麼你很快就能斷定我的話大體上是否可信。誰也不認為他最初是受到你的。他來巴思之前的確見到過你,而且也愛慕你,但他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至少我的歷史學家是這麼說的.這是不是事實?用歷史學家的話來說,他去年夏天或秋天是不是在『西面某個地方』見到了你,可又不知道那個人是你?」
「他當然見過我。是有這麼回事。在萊姆。我碰巧呆在萊姆。」
「好的,」史密斯夫人洋洋得意地繼續說道,「既然我說的第一個情況是成立的,那就證明我的朋友還是可信的。埃利奧特先生在萊姆見到了你,非常喜歡你,後來在卡姆登巷再遇到你,知道你是安妮·埃利奧特小姐時,簡直高興極了。打那之後,我並不懷疑,他去卡姆登巷有個雙重動機。不過他還有一個動機,一個更早的動機,我現在就來解釋。你要是知道我的情況有任何虛假或不確實的地方,就叫我不要講下去。我要這麼說,你姐姐的朋友,現在和你們住在一起的那位夫人,我聽你提起過她,早在去年九月,當埃利奧特小姐和沃爾特爵士最初來到巴思時,她也陪著一起來了,此後便一直呆在這裡。她是個八面玲瓏、獻媚固寵的漂亮女人,人雖窮嘴卻很巧,從她現在的境況和態度來看,沃爾特爵士的親朋故舊得到一個總的印象,她打算做埃利奧特夫人,而使大家感到驚奇的是,埃利奧特小姐顯然看不到這個危險。」
史密斯夫人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可是見安妮無話可說,便又繼續說道:
「早在你回家之前,瞭解你家情況的人就有這個看法。沃利斯上校雖說當時沒去卡姆登巷,但他很注意你父親,察覺到了這個情況。他很關心埃利奧特先生,很留心地注視著那裡發生的一切。就在聖誕節前夕,埃利奧特先生碰巧來到巴思,準備呆上一兩天,沃利斯上校便向他介紹了一些情況,於是人們便流傳開了。你要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埃利奧特先生對準男爵的價值的認識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在門第和親屬關係這些問題上,他如今完全判若兩人。長期以,他有足夠的錢供他揮霍,在貪婪和縱樂方面再沒有別的奢望,便漸漸學會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要繼承的爵位上。我早就他在我們停止交往之前就產生了這種思想,現在這個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了。他無法設想自己不是威廉爵士。因此你可以猜測,他從他朋友那裡到的消息不可能是很愉快的,你還可以猜測出現了什麼結果:他決定盡快回到巴思,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企圖恢復過去的交往,恢復他在你家的地位,以便搞清楚他的危險程度,如果發現危險很大,他就設法挫敗那個女人。這是兩位朋友商定唯一要做的事情,沃利斯上校將想方設法加以協助。埃利奧特先生要介紹沃利斯上校,介紹沃利斯夫人,介紹每一個人。於是,埃利奧特先生回到了巴思。如你所知,他請求原諒,受到了諒解,並被重新接納為家庭的成員。在這裡,他有一個堅定不移的目標,一個唯一的目標(直到你來了之後,他才增添了另外一個動機),這就是監視沃爾特爵士和克萊夫人。他從不錯過和他們在一起的機會,接連不斷地登門拜訪,硬是夾在他們中間。不過,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不必細說。你可以想像一個詭計多端的人會使出什麼伎倆。經我這麼一開導,你也許能回想起你看見他做的一些事情。」
「不錯,」安妮說,「你告訴我的情況,與我瞭解的或是可以想像的情況完全相符。一說起玩弄詭計的細節,總有點令人生厭。那些自私狡詐的小動作永遠令人作嘔。不過,我剛才聽到的事情並不真正使我感到驚訝。我有些人聽你這樣說起埃利奧特先生,是會大吃一驚的,他們對此將很難相信,可我一直沒有打消疑慮。我總想他的行為除了表面的動機之外,還應該有個別的什麼動機。我倒想知道他對他所擔心的那件事,現在有什麼看法,他認為危險是不是在減少?」
「我覺得是在減少,」史密斯夫人答道。「他認為克萊夫人懼怕他,她知道他把她看穿了,不敢像他不在的時候那樣膽大妄為。不過他遲早總得離開,只要克萊夫人保持著目前的影響,我看不出埃利奧特先生有什麼可保險的。護士告訴我說,沃利斯夫人有個可笑的主意,當你嫁給埃利奧特先生的時候,要在結婚條款裡寫上這樣一條:你父親不能同克萊夫人結婚。大家都說,這種花招只有沃利斯夫人能想得出來。我那聰明的魯克護士便看出了它的荒唐,她說:『哦,說真的,夫人,這並不能阻止他和別人結婚啊。』的確,說實話,我覺得魯克護士從心裡並不極力反對沃爾特爵士續娶。你知道,她應該說是贊成男娶女嫁的。況且,這還要牽涉到個人利益,誰敢說她不會想入非非,祈望通過沃利斯夫人的推薦,服侍下一位埃利奧特夫人?」
安妮略微沉思了一下,然後說:「我很高興瞭解到這一切。在某些方面,同他交往將使我感到更加痛苦,不過我會知道怎麼辦的。我的行為方式將更加直截了當。顯然,他是個虛偽做作、老於世故的人,除了自私自利以外,從來沒有過更好的指導原則。」
但是,埃利奧特先生的老底還沒抖摟完。史密斯夫人說著說著便偏離了最初的方向,安妮因為擔心自己家裡的事情,忘記了原先對他的滿腹怨恨。不過她的注意力現在集中到史密斯夫人那些最早的暗示上,聽她詳細敘說。史密斯夫人的敘說如果不能證明她的無比怨恨是完全正當的,卻能證明埃利奧特先生待她十分無情,既冷酷又缺德。
安妮認識到,埃利奧特先生結婚以後他們的親密關係並沒受到損害,兩人還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在埃利奧特先生的慫恿下,他的朋友變得大手大腳,花起錢來大大超出了他的財力。史密斯夫人不想責怪自己,也不輕易責怪自己的丈夫。不過安妮得出來,他們的收入一向都滿足不了他們的生活派頭,總的來說,他們兩人從一開始就揮霍無度。安妮從史密斯夫人的話裡可以看出,史密斯先生為人熱情洋溢,隨和。大大咧咧,缺乏頭腦。他比他的朋友和藹得多,而且與他大不相同,盡讓他牽著鼻子走,很可能還讓他瞧不起。埃利奧特先生通過結婚發了大財,他可以盡情滿足自己的慾望和虛榮心,而不使自己陷入麻煩,因為他儘管放蕩不羈,卻變得精明起來。就在他的朋友發現自己窮困潦倒的時候,他卻越來越富,可他對朋友的經濟情況似乎毫不關心,相反倒一味慫恿他拚命花錢,這只能引起他的傾家蕩產。因此,史密斯夫婦便傾家蕩產了。
那個做丈夫的死得真是時候,也省得全面瞭解這些情況了。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感到有些窘迫,曾考驗過朋友們的友情,結果證明:對埃利奧特先生還是不考驗的好。但是,直到史密斯先生死後,人們才全面瞭解到他的家境敗落到何等地步。史密斯先生出於感情上而不是理智上的原因,相信埃利奧特先生對他還比較敬重,便指定他作自己遺囑的執行人。誰想埃利奧特先生不肯幹,結果使史密斯夫人遇到了一大堆困難和煩惱,再加上她的處境必然會帶來痛楚,因而敘說起來不可能不感到痛苦萬端,聽起來也不可能不感到義憤填膺。
史密斯夫人把埃利奧特先生當時的幾封信拿給安妮看了,這都是對史密斯夫人幾次緊急請求的回信,態度十分堅決,執意不肯去找那種徒勞無益的麻煩。信裡還擺出一副冷漠而客氣的姿態,對史密斯夫人可能因此遭到的不幸全是那麼冷酷無情,漠不關心。這是忘恩負義、毫無人性的可怕寫照。安妮有時感到,這比公開犯罪還要可惡。她有很多事情要聽。過去那些悲慘景象的詳情細節,一樁樁煩惱的細枝末節,這在以往的談話中只不過委婉地暗示幾句,這下子卻滔滔不絕地全傾吐了。安妮完全可以理解這種莫大的寬慰,只是對她的朋友平時心裡那麼鎮靜,越發感到驚訝不已。
在史密斯夫人的苦情帳上,有一個情況使她感到特別惱火。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丈夫在西印度群島有份資產,多年來一直被扣押著,以便償還本身的債務,若是採取妥當的措施,倒可以重新要回來。這筆資產雖然數額不大,但是相對來說可以使她富裕起來。可惜沒有人去操辦。埃利奧特先生不肯代勞,史密斯夫人自己又無能為力,一則身體虛弱不能親自奔波,二則手頭缺錢不能僱人代辦。她甚至都沒有親戚幫她主意,也雇不起律師幫忙。實際上有了眉目的資產如今又令人痛心地複雜化了。她覺得自己的境況本應好一些,只要在節骨眼上使一把勁就能辦到,而拖延下去則會使索回財產變得更加困難,真叫她憂心如焚!
正是在這一點上,史密斯夫人希望安妮能做做埃利奧特先生的工作。起先,她以為他們兩人要結婚,十分擔心因此而失掉自己的朋友。但她後來斷定埃利奧特先生不會幫她的忙,因為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巴思。隨即她又想到:埃利奧特先生所愛的女人只要施加點影響,還是能幫幫她的忙的。於是,她盡量裝出尊重埃利奧特先生人格的樣子,一心就想激起安妮的情意,不想安妮卻反駁說,他們並沒像她想像的那樣訂過婚,這樣一來,事情的面目全改變了。她新近產生的希望,覺得自己最渴望的事情有可能獲得成功,不料安妮的反駁又使她的希望破滅了。不過,她至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講述整個事情,因而從中得到安慰。
安妮聽了有關埃利奧特先生的全面描述之後,不禁對史密斯夫人在講話開始時如此讚許埃利奧特先生感到有些驚奇。「你剛才似乎在誇獎他!」
「親愛的,」史密斯夫人答道,「我沒有別的辦法呀。雖說他可能還沒向你求婚,但我認為你必然要嫁給他,因此我不能告訴你真情,就猶如他真是你丈夫一樣。當我談論幸福的時候,我從心裡為你感到痛惜。不過,他生性聰明,為人謙和,有了你這樣一個女人,幸福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對他的頭一個妻子很不仁慈。他們在一起是可悲的。不過她也太無知,太輕浮,不配受到敬重,況且他從來沒有愛過她。我但願,你一定比她幸運。」
安妮心裡倒勉強能夠承認,她本來是有可能被人勸說嫁給埃利奧特先生的,而一想到由此必定會引起的痛苦,她又為之不寒而慄。她完全可能被拉塞爾夫人說服!假定出現這種情況的話,等時光過了很久,這一切才慢慢披露出來,那豈不是極其可悲嗎?
最好不要讓拉塞爾夫人再上當了。兩人這次重要的談話持續了大半個上午,最後得出的結論之一,就是與史密斯夫人有關係、而又與埃利奧特先生有牽連的每一件事情,安妮盡可告訴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