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切都進展順利:劇場在佈置,演員在練習,服裝在趕製。但是,雖然沒有遇到什麼大問題,范妮沒過多久就發現,班子裡的人並不是一直都高高興興。她起初看到他們全都興高采烈的,簡直有些受不了,可這種局面沒有持續下去。他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煩惱。埃德蒙就有許多煩心事。他們根本不聽從他的意見,就從倫敦請來一個繪景師,已經開始工作,這就大大增加了開支,而且更糟糕的是,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他哥哥沒有遵照他的意見不請外人,反倒向與他有來往的每家人都發出了邀請。湯姆本人則為繪景師進度慢而感到焦躁,等得很不耐煩。他早就背熟了他的角色的台詞——應該說他所有角色的台詞——因為他把能與男管家合併的小角色全都承擔了下來,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演出了。這樣無所事事地每過一天,他會越發覺得他所擔任的角色全都沒有意思,後悔怎麼沒選個別的戲。
范妮總是謙恭有禮地聽別人講話,加上那些人身邊往往只有她一個聽他們說話,因此他們差不多都要向她抱怨訴苦。她就聽說:大家都認為耶茨先生大聲嚷嚷起來非常可怕;耶茨先生對亨利·克勞福德感到失望;湯姆·伯特倫說話太快,台下會聽不懂;格蘭特太太愛笑,煞盡了風景;埃德蒙還沒有背會他的台詞;拉什沃思先生處處讓人為難,每次開口都得給他提台詞。她還聽說,可憐的拉什沃思先生很難找到人和他一起排練;而他呢,也會向她訴苦,向其他人訴苦。她兩眼看得分明,表姐瑪麗亞在躲避他,並且沒有必要地常和克勞福德先生一起排演他倆共演的第一場,因此她馬上又擔心拉什沃思先生會有別的抱怨。她發現,那夥人遠不是人人滿意、個個高興,而都想得到點自己沒有的東西,並給別人帶來不快。每個人不是嫌自己的戲長就是嫌自己的戲短,誰都不能按時到場,誰都不去記自己從哪邊出場——一個個只知埋怨別人,誰也不肯服從指導。
范妮雖然不參加演出,但卻覺得自己從中獲得了同樣的樂趣。亨利·克勞福德演得很好,范妮悄悄走進劇場觀看排練第一幕,儘管她對瑪麗亞的某些台詞有些反感,她還是感到很愉快。她覺得瑪麗亞也演得很好——太好了。經過一兩次排練之後,觀眾席上只剩下范妮一個人,有時給演員提詞,有時在一邊旁觀——常常很有用處。在她看來,克勞福德先生絕對是最好的演員:他比埃德蒙有信心,比湯姆有判斷力,比耶茨先生有天賦和鑒賞力。她不喜歡他這個人,但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好的演員。在這一點上,沒有多少人跟她看法不同。不錯,耶茨先生對他有看法,說他演得枯燥乏味。終於有一天,拉什沃思先生滿臉陰沉地轉過身對她說:「你覺得他有哪點演得好的?說實話,我不欣賞他。咱倆私下說句話,這樣一個又矮又小、其貌不揚的人被捧成好演員,我覺得實在令人好笑。」
從這時起,他以前的嫉妒心又復發了。瑪麗亞由於比以前更想得到克勞福德,也就不去管他嫉妒不嫉妒。這樣一來,拉什沃思先生那四十二段台詞就更難背熟了。除了他媽媽以外,誰也不指望他能把台詞背得像個樣。而他那個媽媽,甚至認為她兒子應該演個更重要的角色。她要等多排練一陣之後才來到曼斯菲爾德,好把她兒子要演的每一場都看一看。但其他人都只希望他能記住上場的接頭語,記住他每段台詞的頭一句,其餘的話能提一句說一句。范妮心腸軟,憐憫他,花了很大力氣教他背,盡可能從各方面幫助他,啟發他,想變著法子幫他記憶,結果她把他的每句台詞都背會了,而他卻沒有多大長進。
她心裡的確有許多不安、焦灼、憂心的想法。但是有這麼多事,而且還有其他事要她操心,要她花工夫,她覺得自己在他們中間絕不是無事可幹,沒有用處,絕不是一個人坐立不安,也絕不是沒有人要佔用她的閒暇,求得她的憐憫。她原先擔心自己會在憂鬱中度日,結果發現並非如此。她偶爾對大家都有用處,她心裡也許和大家一樣平靜。
而且,有許多針線活需要她幫忙。諾裡斯太太覺得她跟大家一樣過得挺快活,這從她的話裡可以聽得出來。「來,范妮,」她叫道,「這些天你倒挺快活的。不過,你不要總是這樣自由自在地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盡在一旁看熱鬧。我這兒需要你。我一直在累死累活地幹,人都快站不住了,就想用這點緞子給拉什沃思先生做斗篷,我看你可以給我幫個忙拼湊拼湊。只有三條縫,你一下子就能縫好。我要是光管管事,那就算運氣了。我可以告訴你,你是最快活不過了。要是人人都像你這麼清閒,我們的進展不會很怏。」
范妮也不想為自己辯護,一聲不響地把活接了過來,不過她那位比較心善的伯特倫姨媽替她說話了。
「姐姐,范妮應該覺得快活,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知道,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你和我以前都喜歡看演戲——我現在還喜歡看。一等到稍微閒一點,我也要進去看看他們排練。范妮,這齣戲是講什麼的?你可從沒給我說過呀。」
「噢!妹妹,請你現在不要問她。范妮可不是那種嘴裡說話手裡還能幹活的人。那戲講的是情人的誓言。」
「我想,」范妮對伯特倫姨媽說,「明天晚上要排練三幕,你可以一下子看到所有的演員。」
「你最好等幕布掛上以後再去,」諾裡斯太太插嘴說。「再過一兩天幕布就掛好了。演戲沒有幕布沒有看頭——我敢肯定,幕布一拉就會呈現非常漂亮的褶子。」
伯特倫夫人似乎很願意等待。范妮可不像姨媽那樣處之泰然。她很關切明天的排練。如果明天排練三幕,埃德蒙和克勞福德小姐就要第一次同台演出。第三幕有一場是他們兩人的戲,范妮特別關注這場戲,既想看又怕看他們兩人是怎麼演的。整個主題就是談情說愛——男的大講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婚姻,女的差不多在傾訴愛情。
范妮滿懷苦澀、滿懷惶惑的心情,把這一場讀了一遍又一遍,揪心地想著這件事,就等著看他們演出,忍不住要看個究竟。她相信他們還沒有排練過,也沒在私下排練過。
第二天來到了,晚上的計劃沒有變。范妮一想到晚上的排練,心裡依然焦躁不安。在大姨媽的指揮下,她勤勤勉勉地做著活,但是勤勉不語掩飾了她的心神不安和心不在焉。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拿著針線活逃回了東屋,因為她聽到亨利·克勞福德提出要排練第一幕,而她對此不感興趣,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再去排練這一幕,她只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同時也避免看到拉什沃思先生。她經過門廳的時候,看到兩位女士從牧師住宅走來,這時她仍然沒有改變要回房躲避的念頭。她在東屋一邊做活,一邊沉思,周圍沒有任何干擾。過了一刻鐘,只聽有人輕輕敲門,隨即克勞福德小姐進來了。
「我沒走錯門吧?沒錯,這就是東屋。親愛的普萊斯小姐,請你原諒,我是特意來求你幫忙的。」
范妮大為驚訝,不過為了顯示自己是屋主人,還是客氣了一番,隨即又不好意思地望望空爐柵上發亮的鐵條。
「謝謝你——我不冷,一點也不冷。請允許我在這兒待一會兒,給我幫幫忙,聽我背第三幕台詞。我把劇本帶來了,你要是願意和我一起排練,我會不勝感激!我今天到這兒來,本想和埃德蒙一起排練的——我們自己先練練——為晚上做個準備,可我沒碰到他。即使碰到他,我恐怕也不好意思和他一起練,直等到我把臉皮練厚一點,因為那裡面真有一兩段——你會幫助我的,對吧?」
范妮非常客氣地答應了,不過語氣不是很堅決。
「你有沒有看過我所說的那一段?」克勞福德小姐接著說,一面打開劇本。「就在這兒。起初我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可是,說實在話——瞧,你看看這段話,還有這段,還有這段。我怎麼能兩眼瞅著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說得出嗎?不過他是你表哥,這就大不一樣了。你一定要和我練一練,我好把你想像成他,慢慢習慣起來。你的神情有時候真像他。」
「我像嗎?我非常樂意盡力而為——不過我只能念,背不出來。」
「我想你一句也背不出。當然要給你劇本。現在就開始吧。我們身邊要有兩把椅子,你好往檯子前邊拿。那兒有——用來上課倒挺好,可能不大適合演戲。比較適合小姑娘坐在上邊踢騰著腳學習功課。你們的家庭女教師和你姨父要是看到我們用這椅子來演戲,不知道會說什麼?要是托馬斯爵士這當兒看見了我們,非把他氣壞不可,我們把他家到處變成了排練場。耶茨在餐廳裡大喊大叫。我是上樓時聽見的,佔著劇場的肯定是那兩個不知疲倦的排練者:阿加莎和弗雷德裡克。他們要是演不好,那才怪呢。順便告訴你,我五分鐘前進去看他們,恰好他們在克制自己不要擁抱,拉什沃思先生就在我身邊。我覺得他臉色不對,就想盡量把事情岔開,低聲對他說:『我們將有一個很好的阿加莎,她的一舉一動很有幾分母性的韻味,她的聲音和神情更是母性韻味十足。』我表現得不錯吧?他一下子高興起來。現在我練獨白吧。」
克勞福德小姐開始了。范妮幫她練的時候,一想到自己代表埃德蒙,便不禁變得謹慎穩重起來,但她的神情、聲音完全是女性的,因而不是個很好的男人形象。不過,面對這樣一個安哈爾特,克勞福德小姐倒也挺有勇氣,兩人剛練完半場,聽到有人敲門,便停了下來。轉眼間,埃德蒙進來了,排練完全停止了。
這次不期而遇使得三人個個又驚又喜,又覺尷尬。埃德蒙來這裡的目的和克勞福德小姐完全一樣,因此他們倆的喜悅之情是不會轉瞬即逝的。他也帶著劇本來找范妮,要她陪他先演練一下,幫他為晚上的排練做準備,卻沒想到克勞福德小姐就在大宅裡。兩人就這樣碰到了一起,互相介紹了自己的計劃,同聲讚揚范妮好心幫忙,真是高興之至,興奮不已。
范妮可沒有他們那樣的興致。在他們興高采烈之際,她的情緒卻低落下來。她覺得對他們倆來說,她變得近乎微不足道了,儘管他們都是來找她的,她並不因此感到安慰。他們現在要一起排練了。埃德蒙先提出來,又敦促,又懇求——小姐起初並非很不願意,後來也就不再拒絕——范妮的用處只是給他們提提詞,看他們排練。那兩人還真給她賦予了在一旁評判、提意見的使命,懇切地希望她行使職權,給他們指出每一個缺點。但她對此抱有一種畏怯心理,還不能、不願、也不敢這樣做。即使她有資格提意見,她的良心也不讓她貿然提出批評。她覺得這件事整個讓她心裡覺得不是滋味,具體的意見不會客觀可靠。給他們提提詞已經夠她幹的了,有時候她還未必能幹得好,因為她不能時時刻刻都把心用在劇本上。她看他們排練的時候會要走神。眼見埃德蒙越來越起勁,她感到焦灼不安,有一次正當他需要提詞的時候,她卻把劇本合了起來,轉過身去。她解釋說是由於疲倦的緣故,倒是個很正當的理由。他們感謝她,憐憫她。但是,他們怎麼也猜不到她該得到他們多大的憐憫。這一場終於練完了,那兩人互相誇獎,范妮也強打精神把兩人都稱讚了一番。等那兩人走後,她把前後的情景想了想,覺得他們演得情真意切,肯定會贏得好評,但卻會給她帶來巨大的痛苦。不論結果如何,那一天她還得再忍受一次這沉重的打擊。
晚上肯定要進行前三幕的第一次正規排練。格蘭特太太、克勞福德兄妹已經約定吃過晚飯就來參加,其他有關的人也急切地盼著晚上到來。這期間,人們似乎個個喜笑顏開。湯姆為大功即將告成而高興,埃德蒙因為上午的那場練習而興高采烈,人們心裡的小小煩惱似乎一掃而光。人人都急不可待,女士們馬上就起身了,男士們也立即跟上去,除了伯特倫夫人、諾裡斯太太和朱莉婭以外,都提前來到了劇場。這時點燃了蠟燭,照亮了尚未竣工的舞台,就等格蘭特太太和克勞福德兄妹到來,排練就要開始。
沒等多久克勞福德兄妹就來了,但格蘭特太太卻沒露面。她來不成了。格蘭特博士說他不舒服,不放他太太來,可他那漂亮的小姨子不相信他有什麼病。
「格蘭特博士病了,」克勞福德小姐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道。「他一直不舒服,今天的野雞一點也沒吃。他說沒燒爛——把盤子推到了一邊——一直不舒服。」
真煞風景啊!格蘭特太太來不了真令人遺憾。她那討人喜歡的儀態與隨和快樂的性情一向使她深受眾入歡迎——今天更是絕對離不開她。她不來,大家就演不好,排練不好。整個晚上的樂趣會喪失殆盡。怎麼辦呢?湯姆是演村民的,一籌莫展。惶惑了一陣之後,有幾雙眼睛轉向范妮,有一兩個人說:「不知道普萊斯小姐肯不肯給唸唸她那個角色的台詞。」頓時,懇求聲從四面八方襲來,人人都在求她,連埃德蒙都說:「來吧,范妮,如果你不覺得很反感的話。」
但范妮仍然躊躇不前。她不敢想像這樣的事。他們為什麼不去求克勞福德小姐呢?她明知自己房裡最安全,為什麼不早點回房去,卻要來看排練?她早就知道來這裡看排練會上火生氣——早就知道自己不該來。她現在是活該受懲罰。
「你只要唸唸台詞就行了,」亨利·克勞福德又一次懇求說。
「我相信她會背每一句話,」瑪麗亞補充說,「那天她糾正了格蘭特太太二十處錯誤。范妮,我想你肯定背得出這個角色的台詞。」
范妮不敢說她背不出——大家都在執意懇求——埃德蒙又求了她一次,而且帶著親切依賴的神情,相信她會玉成此事。這時她不得不服從,只好盡力而為。大家都滿意了,一個個都在準備開始,而她那顆心還在惶恐地急劇跳動。
排練正式開始了。大家只顧得鬧哄哄地演戲,沒注意從大宅的另一端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嘈雜聲。接著,門豁地開了,朱莉婭立在門口,大驚失色地嚷道:「我父親回來了!眼下就在門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