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已經打定主意,提不提范妮與克勞福德之間的事情,完全由范妮決定。范妮要是不主動說,他就絕對不提這件事。但是,雙方緘默了一兩天之後,在父親的敦促下,他改變了主意,想利用自己的影響為朋友幫幫忙。
克勞福德兄妹動身的日期定下來了,而且就近在眼前。托馬斯爵士覺得,在這位年輕人離開曼斯菲爾德之前,不妨再為他做一次努力,這樣一來,他賭咒發誓要忠貞不渝,就有希望維持下去。
托馬斯爵士熱切地希望克勞福德先生在這方面的人品能盡善盡美。他希望他能成為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典範。他覺得,要促其實現的最好辦法,是不要過久地考驗他。
埃德蒙倒也樂意接受父親的意見,負責處理這件事。他想知道范妮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她以往有什麼難處,總要找他商量。他那麼喜愛她,現在要是不跟他講心裡話,他可受不了。他希望自己能幫幫她的忙,覺得自己一定能幫上她的忙,除他之外,她還能向誰傾訴衷情呢?即使她不需要他出主意,她也肯定需要對他說一說,從中得到寬慰。范妮跟他疏遠了,不聲不響,不言不語,很不正常。他必須打破這種狀態,他心裡自然明白,范妮也需要他來打破這種局面。
「我跟她談談,父親。我一有機會就跟她單獨談談。」這是他做了如上考慮的結果。托馬斯爵士告訴他說,眼下她正一個人在灌木林裡散步,他馬上便找她去了。
「我是來陪你散步的,范妮,」他說。「可以嗎?(挎起了她的胳膊)我們很久沒在一起舒心地散散步了。」
范妮用神情表示同意,但沒有說話。她情緒低落。
還必須做點別的什麼事。你得和我談談。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要以為沒有人告訴我。難道我只能聽大家對我講,唯獨不能聽范妮本人給我講講嗎?」
范妮既激動又悲傷,回答說:「既然你聽大家對你講了,表哥,那我就沒有什麼可講的了。」
「不是講事情的經過,而是講你的想法,范妮。你的想法只有你能告訴我。不過,我不想強迫你。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再提了。我原以為,你講出來心裡能輕鬆一些。」
「我擔心我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就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也未必能感到輕鬆。」
「你認為我們的想法不同嗎?我可不這樣看。我敢說,如果把我們的想法拿來比較一下,我們會發現它們像過去一樣是相似的。現在就談正題——我認為只要你能接受克勞福德的求婚,這門親事非常有利,也非常難得。我認為全家人都希望你能接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過,我同樣認為,既然你不能接受,你在拒絕他時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理所應該的。我這樣看,我們之間會有什麼不一致的看法嗎?」
「噢,沒有!我原以為你要責備我。我原以為你在反對我。這對我是莫大的安慰。」
「如果你尋求這一安慰的話,你早就得到了。你怎麼會設想我在反對你呢?你怎麼會認為我也主張沒有愛情的婚姻呢?即使我通常不大關心這類事情,但是在你的幸福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你怎麼能想得出我會不聞不問呢?」
「姨父認為我不對,而且我知道他和你談過了。」
「就你目前的情況而言,范妮,我認為你做得完全對。我可能感到遺憾,我可能感到驚奇——也許連這都不會,因為你還來不及對他產生感情。我覺得你做得完全對。難道這還有什麼可爭議的嗎?爭議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光彩的。你並不愛他——那就沒有什麼理由非要讓你接受他的愛。」
范妮多少天來從沒這樣心情舒暢過。
「迄今為止你的行為是無可指摘的,誰想反對你這樣做,那就大錯特錯了。但是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克勞福德的求愛與眾不同,他鍥而不捨,想樹立過去未曾樹立的好形象。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得到的。不過(親切地一笑),讓他最後成功,范妮,讓他最後成功。你已經證明你是正直無私的,現在再證明你知恩圖報,心腸軟。這樣你就成了一個完美的婦女典型,我總認為你生來就要成為這種典型。」
「噢!絕對不會,絕對不會,絕對不會。他決不會在我這裡得逞。」范妮說得非常激動,埃德蒙大吃一驚。她稍加鎮靜之後驗也紅了。這時她看到了他的神色,聽見他在說:「絕對不會,范妮,話說得這麼武斷,這麼絕!這不像你說的話,不像通情達理的你說的話。」
「我的意思是,」范妮傷心地自我糾正,嚷道,「只要我可以為未來擔保,我認為我絕對不會——我認為我絕對不會回報他的情意。」
「我應該往好處想。我很清楚,比克勞福德還清楚,他想讓你愛他(你已經充分看清了他的意圖),這談何容易,你以往的感情、以往的習慣都在嚴陣以待。他要想贏得你的心,就得把它從牢繫著它的有生命、無生命的事物上解脫開來,而這些牽繫物經過這麼多年已變得非常牢固,眼下一聽說要解開它們,反而拴得緊多了。我知道,你擔心會被迫離開曼斯菲爾德,在一段時間裡,這個顧慮會成為你拒絕他的理由。他要是還沒對你說他有什麼追求就好了。他要是像我一樣瞭解你就好了,范妮。跟你私下裡說一句,我心想我們可能會讓你回心轉意。我的理論知識和他的實踐經驗加在一起,不會不起作用。他應該按照我的計劃行事。不過我想,他以堅定不移的感情向你表明他值得你愛,長此下去,總會有所收穫。我料想,你不會沒有愛他的願望——那種由於感激而產生的自然願望。你一定會有這種類似的心情。你一定為自己的冷漠態度感到內疚。」
「我和他完全不同,」范妮避免直接回答,「我們的愛好,我們的為人都大不相同,我想,即使我能喜歡他,我們在一起也不可能怎麼幸福。絕沒有哪兩個人比我們倆更不相同了。我們的情趣沒有一點是一致的。我們在一起會很痛苦的。」
「你說錯了,范妮。你們的差異並沒有那麼大。你們十分相像。你們有共同的情趣。你們有共同的道德觀念和文學修養。你們都有熱烈的感情和仁慈的心腸。我說范妮,那天晚上,誰聽了他朗誦莎士比亞的劇本,又看到你在一邊聽,會認為你們不適合做伴侶呢?你自己忘記了。我承認,你們在性情上有明顯的差異。他活潑,你嚴肅。不過,這反倒更好,他可以提高你的興致。你的心情容易沮喪,你容易把困難看得過大。他的開朗能對此起到點抵消作用。他從不把困難放在眼裡,他的歡快和風趣將是你永遠的支柱。范妮,你們兩人有巨大差異並不意味你們倆在一起不會幸福。你不要那樣想。我倒認為這是個有利因素。我極力主張,兩人的性情最好不一樣。我的意思是說,興致高低不一樣,風度上不一樣,願跟人多交往還是少交往上不一樣,愛說話還是不愛說話上不一樣,嚴肅還是歡快上不一樣。我完全相信,在這些方面彼此有些不同,倒有利於婚後的幸福。當然,我不贊成走極端。在這些方面雙方過分相像,就極有可能導致極端。彼此不斷地來點溫和的中和,這是對行為舉止的最好保障。」
范妮完全能猜到他現在的心思。克勞福德小姐又恢復了她的魅力。從他走進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在興致勃勃地談論她。他對她的迴避已告結束。頭一天他剛在牧師府上吃過飯。
范妮任他沉湎於幸福的遐想,好一陣工夫沒說話,後來覺得該把話題引回到克勞福德先生身上,便說道:「我認為他和我完全不合適,還不只是因為性情問題,雖說在這方面,我覺得我們兩人的差別太大,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他的精神勁經常讓我受不了——不過他還有更讓我反感的地方。表哥,跟你說吧,我看不慣他的人品。從演戲的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對他印象不好。那時我就覺得他行為不端,不替別人著想——我現在可以說了,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他太對不起可憐的拉什沃思先生了,似乎毫不留情地出他的醜,傷害他的自尊心,一味地向瑪麗亞表姐獻慇勤,這使我——總而言之,在演戲的時候給我的印象,我永遠也忘不掉。」
「親愛的范妮,」埃德蒙沒聽她說完就答道,「我們不要用大家都在胡鬧的那個時候的表現來判斷我們的為人,對誰都不能這樣判斷。我們演戲的時候,是我很不願意回顧的一個時期。瑪麗亞有錯,克勞福德有錯,我們大家都有錯,但是錯誤最大的是我。比起我來,別人都不算錯。我是睜大了眼睛干蠢事。」
「作為一個旁觀者,」范妮說,「我也許比你看得更清楚。我覺得拉什沃思先生有時候很妒忌。」
「很可能。這也難怪。整個事情太不成體統了。一想到瑪麗亞能做出這種事來,我就感到震驚。不過,既然她都擔任了那樣的角色,其餘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演戲之前,如果朱莉婭認為他不在追求她,那就算我大錯特錯。」
「朱莉婭!我曾聽誰說過他愛上了朱莉婭,可我一點也看不出來。范妮,雖然我不願意貶低我兩個妹妹的品質,但我認為她們中的一個希望,或者兩個都希望受到克勞福德的愛慕,可能是由於不夠謹慎的緣故,流露出了這種願望。我還記得,她們顯然都喜歡和他來往。受到這樣的鼓勵,一個像克勞福德這樣活潑的人,就可能有欠考慮,就可能被引上——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現在看得很清楚,他對她們根本無意,而是把心交給了你。跟你說吧,正因為他把心交給了你,他才大大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這使我對他無比敬重。這表明他非常看重家庭的幸福和純潔的愛情。這表明他沒有被他叔叔教壞。總而言之,這表明他正是我所希望的那種人,全然不是我所擔心的那種人。」
「我認為,他對嚴肅的問題缺乏認真的思考。」
「不如說,他對嚴肅的問題就根本沒有思考過。我覺得這才是他的真實情況。他受的是那種教育,又有那麼個人給他出主意,他怎麼能不這樣呢?他們兩人都受著不良環境的影響,在那種不利的條件下,他們能變成這個樣子,有什麼可驚奇的呢?我認為,迄今為止,克勞福德一直被他的情感所左右。歷幸的是,他的情感總的說來是健康的,餘下的要靠你來彌補。他非常幸運,愛上了這樣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在行為準則上堅如磐石,性格上又那麼溫文爾雅,完全可以使他受到熏陶。他在選擇對象的問題上真是太有福氣了。他會使你幸福,范妮,我知道他會使你幸福。不過,你會使他要怎麼好就怎麼好。」
「我才不願承擔這樣的任務呢,」范妮以畏縮的口氣嚷道。「我才不願承擔這麼大的責任呢!」
「你又像平常一樣,認為自己什麼都不行!認為自己什麼都勝任不了!好吧,我改變不了你的看法,但我相信你是會改變的。說實話,我衷心地盼望你能改變。我非常關心克勞福德的幸福。范妮,除了你的幸福之外,我最關心的就是他的幸福。你也知道,我對克勞福德非常關心。」
范妮對此十分清楚,無話可說。兩人向前走了五十來碼,都在默默不語地想著各自的心思。又是埃德蒙先開的口:
「瑪麗昨天說起這件事時的樣子讓我非常高興,讓我特別高興,因為我沒想到她對樣樣事情都看得那麼妥當。我早就知道她喜歡你,可我又擔心她會認為你配不上她哥哥,擔心她會為她哥哥沒有挑一個有身份、有財產的女人而遺憾。我擔心她聽慣了那些世俗的倫理,難免會產生偏見。不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她說起你的時候,范妮,話說得入情入理。她像你姨父或我一樣希望這門親事能成。我們對這個問題談了好久。我本來並不想提起這件事,雖說我很想瞭解一下她的看法。我進屋不到五分鐘,她就以她那特有的開朗性格,親切可愛的神態,以及純真的感情,向我說起了這件事。格蘭特太太還笑她迫不及待呢。」
「那格蘭特太太也在屋裡啦?」
「是的,我到她家的時候,看到她們姐妹倆在一起。我們一談起你來,范妮,就談個沒完,後來克勞福德和格蘭特先生就進來了。」
「我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看到克勞福德小姐了。」
「是的,她也為此感到遺憾,可她又說,這樣也許更好。不過,她走之前,你會見到她的。她很生你的氣,范妮,你要有個精神準備。她自稱很生氣,不過你可以想像她是怎麼生氣法。那不過是做妹妹的替哥哥感到遺憾和失望。她認為她哥哥無論想要什麼,都有權利馬上弄到手。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假若事情發生在威廉身上,你也會這樣的。不過,她全心全意地愛你,敬重你。」
「我早就知道她會很生我的氣。」
「我最親愛的范妮,」埃德蒙緊緊夾住她的胳膊,嚷道,「不要聽說她生氣就感到傷心。她只是嘴上說說,心裡未必真生氣。她那顆心生來只會愛別人,善待別人,不會記恨別人。你要是聽到她是怎樣誇獎你的,在她說到你應該做亨利的妻子的時候,再看到她臉上那副喜滋滋的樣子,那就好了。我注意到,她說起你的時候,總是叫你『范妮』,她以前可從沒這樣叫過。像是小姑子稱呼嫂子,聽起來極其親熱。」
「格蘭特太太說什麼——她說話沒有——她不是一直在場嗎?」
「是的,她完全同意她妹妹的意見。你的拒絕,范妮,似乎使她們感到萬分驚奇。你居然會拒絕亨利·克勞福德這樣一個人,她們似乎無法理解。我盡量替你解釋,不過說實話,正像她們說的那樣——你必須盡快改變態度,證明你十分理智,不然她們是不會滿意的。不過,我這是跟你開玩笑。我說完了,你可不要不理我。」
「我倒認為,」范妮鎮靜了一下,強打精神說,「女人們個個都會覺得存在這種可能:一個男人即使人人都說好,至少會有某個女人不答應他,不愛他。即使他把世界上的可愛之處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想他也不應該就此認為,他自己想愛誰誰就一定會答應他。即便如此,就算克勞福德先生真像他的兩個姐妹想像的那麼好,我怎麼可能一下子跟他情愫相通呢?他使我大為駭然。我以前從沒想到他對我的行為有什麼用意。我當然不能因為他對我似理非理的,就自作多情地去喜歡他。我處於這樣的地位,如果還要去打克勞福德先生的主意,那豈不是太沒有自知之明了。我敢斷定,他若是無意於我的話,他的兩個姐妹把他看得那麼好,她們肯定會認為我自不量力,沒有自知之明。那我怎麼能——怎麼能他一說愛我,我就立即去愛他呢?我怎麼能他一要我愛他,我就馬上愛上他呢?他的姐妹為他考慮,也應該替我想一想。他的條件越是好,我就越不應該往他身上想。還有,還有——如果她們認為一個女人會這麼快就接受別人的愛——看來她們就是這樣認為的,那我和她們對於女性天性的看法就大不相同了。」
「我親愛的,親愛的范妮,現在我知道真情了。我知道這是真情。你有這樣的想法真是極其難得。我以前就是這樣看你的。我以為我能瞭解你。你剛才所做的解釋,跟我替你向你的朋友和格蘭特太太所做的解釋完全一樣,她們兩人聽了都比較想得通,只不過你那位熱心的朋友由於喜歡亨利的緣故,還有點難以平靜。我對她們說,你是一個最受習慣支配、最不求新奇的人,克勞福德用這麼新奇的方式向你求婚,這對他沒有好處。那麼新奇,那麼新鮮,完全於事無補。凡是你不習慣的,你一概受不了。我還做了許多其他的解釋,讓她們瞭解你的性格。克勞福德小姐述說了她鼓勵哥哥的計劃,逗得我們大笑起來。她要鼓勵亨利不屈不撓地追求下去,懷著遲早會被接受的希望,希望他在度過大約十年的幸福婚姻生活之後,他的求愛才會被十分樂意地接受。」
范妮勉強地敷衍一笑。她心裡非常反感。她擔心自己做錯了事,話說得過多,超過了自己認為必須警惕的範圍,為了提防一個麻煩,卻招來了另一個麻煩1(譯註:1「提防一個麻煩」,系指小心不要洩露她對埃德蒙的感情;「招來另一個麻煩」,系指讓埃德蒙覺得她有可能跟克勞福德好。),惹得埃德蒙在這樣的時刻,藉著這樣的話題,硬把克勞福德小姐的玩笑話學給她聽,真讓她大為惱火。
埃德蒙從她臉上看出了倦怠和不快,立即決定不再談這個問題,甚至不再提起克勞福德這個姓,除非與她肯定愛聽的事情有關。本著這個原則,他過了不久說道:「他們星期一走。因此,你不是明天就是星期天定會見到你的朋友。他們真是星期一走啊!我差一點同意在萊辛比待到這一天才回來!我差一點答應了。那樣一來問題就大了。要是在萊辛比多待五六天,我一輩子都會感到遺憾。」
「你差一點在那兒待下去嗎?」
「差一點。人家非常熱情地挽留我,我差一點就同意了。我要是能收到一封曼斯菲爾德的來信,告訴我你們的情況,我想我肯定會待下去。但是,我不知道兩個星期來這裡發生了什麼,覺得我在外邊住的時間夠長了。」
「你在那裡過得愉快吧。」
「是的。就是說,如果不愉快的話,那要怪我自己。他們都很討人喜歡。我懷疑他們是否覺得我也討人喜歡。我心裡不大自在,而且怎麼都擺脫不了,回到曼斯菲爾德才好起來。」
「歐文家的幾位小姐——你喜歡她們吧?」
「是的,非常喜歡。可愛、和善、純真的姑娘。不過,范妮,我已經給寵壞了,和一般的姑娘合不來了。對於一個和聰慧的女士們交往慣了的男人來說,和善、純真的姑娘是遠遠不夠的。她們屬於兩個不同的等級。你和克勞福德小姐使我變得過於挑剔了。」
然而,范妮依然情緒低沉,精神倦怠。埃德蒙從她的神情中看得出來,勸說是沒有用的。他不打算再說了,便以一個監護人的權威,親切地領著她徑直進了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