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那三個人真夠可憐的,他們人人都覺得自己最可憐。不過,諾裡斯太太由於對瑪麗亞感情最深,真正最傷心的還應該是她。她最喜歡瑪麗亞,對她也最親,她一手策劃了她的那門親事,而且總是以此為驕傲,沾沾自喜地向人誇耀。現在出現這樣一個結局,簡直讓她無法承受。
她完全換了個人,少言寡語,稀里糊塗,對周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由她來照顧妹妹和外甥,掌管整個家務,這本是她難得的機會,現在卻完全錯失了。她已經不能指揮,不能支使別人,甚至認為自己沒有用了。當災難臨頭的時候,她就會失去原有的主動性,無論是伯特倫夫人還是湯姆,都絲毫得不到她的幫助,她也壓根兒不想去幫助他們。她對他們的幫助,還沒有他們之間的互相幫助來得多。他們三人都一樣孤寂,一樣無奈,一樣可憐。現在別人來了,她越發成了最淒慘的人。她的兩個同伴減輕了痛苦,而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伯特倫夫人歡迎范妮,湯姆幾乎同樣歡迎埃德蒙。可是諾裡斯太太,不僅從他們兩人身上得不到安慰,而且憑著心中的一團無名怒火,還把其中一人視為製造這起禍端的惡魔,見到她越發感到惱怒。假如范妮早答應了克勞福德先生,也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蘇珊也是她的眼中釘,一看見她就反感,覺得她是個密探,是個闖入者,是個窮外甥女,要怎麼討厭就怎麼討厭。但是,蘇珊卻受到另一個姨媽不聲不響的友好接待。伯特倫夫人不能在她身上花很多時間,也不會跟她講多少話,但她覺得她既是范妮的妹妹,就有權利住到曼斯菲爾德,她還真願意親吻她、喜歡她。蘇珊感到非常滿意,因為她來的時候就完全做好了思想準備,知道諾裡斯姨媽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她在這裡真覺得快活,也特別幸運,可以避開許多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別人對她再冷淡,她也承受得住。
現在她有大量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盡可能地去熟悉大宅和庭園,日子過得非常快活,而那些本可以關照她的人卻關在屋內,各自圍著那個這時需要他們安慰的人忙碌。埃德蒙在盡力寬慰哥哥,藉以拋開自己的痛苦。范妮在悉心伺候伯特倫姨媽,以比以往更大的熱情,做起了以往常做的事務,覺得姨媽這麼需要她,自己做得再多也是應該的。
跟范妮講講那件可怕的事情,講一講,傷心一陣,這是伯特倫夫人僅有的一點安慰。她所能得到的全部安慰,就是有人聽她說,受得了她,說過之後又能聽到體貼同情的聲音。並不存在其他的安慰方式。這件事沒有安慰的餘地。伯特傖夫人雖然考慮問題不往深處想,但是在托馬斯爵士的指導下,她對所有的重大問題還是看得準的。因此,她完全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既不想認為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行和醜事,也不想讓范妮來開導她。
她對兒女的感情並不強烈,她的思想也不執拗。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范妮發現,把她的思緒往別的問題上引,使她重新喚起對日常事務的興趣,並非是不可能的。但是,每次伯特倫夫人一把心思撂在這件事上,她只從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覺得自己丟掉了一個女兒,家門的恥辱永遠洗刷不掉。
范妮從她那裡獲悉了業已公諸於世的詳情細節。姨媽講起話來不是很有條理,但是借助她和托馬斯爵士的幾封來往信件,她自己已經瞭解的情況,以及合理的分析能力,她便很快如願掌握了這件事的全部情況。
拉什沃思太太去了特威克納姆,跟她剛剛熟悉的一家人一起過復活節。這家人性情活潑,風度討人喜歡,大概在道德和規矩上也彼此相投,克勞福德先生一年四季常到這家來做客。克勞福德先生就在這附近,范妮早已知道。這時,拉什沃思先生去了巴斯,在那裡陪他母親幾天,然後把母親帶回倫敦,瑪麗亞便不拘形跡地跟那些朋友一起廝混,甚至連朱莉婭都不在場。朱莉婭早在兩三個星期之前就離開了溫普爾街,到托馬斯爵士的一家親戚那裡去了。據她父母現在估計,她所以要去那裡,可能為了便於接觸耶茨先生。拉什沃思夫婦回到溫普爾街之後不久,托馬斯爵士便收到一位住在倫敦的特別要好的老朋友的來信。這位老朋友在那裡耳聞目睹許多情況,感到大為震驚,便寫信建議托馬斯爵士親自到倫敦來,運用他的影響制止女兒與克勞福德先生之間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已給瑪麗亞招來了非議,顯然也引起了拉什沃思先生的不安。
托馬斯爵士準備接受信中的建議,但卻沒有向家裡任何人透露信中的內容。正在準備動身的時候,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同一位朋友用快遞發來的,向他透露說,這兩個年輕人的關係已發展到幾乎不可救藥的地步。拉什沃思太太已經離開了她丈夫的家。拉什沃思先生極為氣憤,極為痛苦,來找他(哈丁先生)出主意。哈丁先生擔心,至少會有非常嚴重的不軌行為。拉什沃思老太太的女僕把話說得還要嚇人。哈丁先生想盡力掩蓋,希望拉什沃思太太還會回來。但是,拉什沃思先生的母親在溫普爾街不斷施加影響,非把這事張揚出去,因此要有思想準備,可能會出現極壞的結果。
這一可怕的消息沒法瞞住家裡的其他人。托馬斯爵士動身了。埃德蒙將要和他一起去。留在家裡的人個個惶惶不安,後來又收到倫敦的幾封來信,弄得他們更加愁苦不堪。這時,事情已經完全張揚開了,毫無挽回的餘地了。拉什沃思老太太的女僕掌握了一些情況,而且有女主人為她撐腰,是不會保持沉默的。原來老太太和少奶奶到一起沒過幾天,便彼此不和。也許,老太太所以如此記恨兒媳婦,差不多一半是氣她不尊重她個人,一半是氣她瞧不起她兒子。
不管怎麼說,誰都奈何不了她。不過,即使她不那麼固執,即使她對她那個總是誰最後跟他講話,誰抓住了他,不讓他說話,他就聽誰擺佈的兒子沒有那麼大的影響,事情依然毫無希望,因為拉什沃思太太沒再出現,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斷定,她和克勞福德先生一起躲到哪裡去了。就在她出走的那一天,克勞福德先生借口去旅行,也離開了他叔叔家。
但托馬斯爵士還是在倫敦多住了幾天。儘管女兒已經名譽掃地,他還是希望找到她,不讓她進一步墮落。
他目前的狀況,范妮簡直不忍去想。他的幾個孩子中,眼下只有一個沒有成為他痛苦的源泉。湯姆聽到妹妹的行為後深受打擊,病情大大加重,康復的希望更加渺茫,連伯特倫夫人都明顯地看出了他的變化,她把她的驚恐定期寫信告訴丈夫。朱莉婭的私奔是伯特倫爵士到了倫敦之後受到的又一打擊,雖然打擊的力量當時並不覺得那麼沉重,但是范妮知道,勢必給姨父造成劇烈的痛苦。她看得出來就是這樣的。姨父的來信表明他多麼為之痛心。在任何情況下,這都不是一樁令人稱心的婚事,何況他們又是偷偷摸摸結合的,又選擇了這麼個時候來完成,這就把朱莉婭置於極為不利的地步,充分顯示了她的愚不可及。托馬斯爵士把她的行為稱做在最糟糕的時刻,以最糟糕的方式,所做的一件糟糕的事情。儘管比起瑪麗亞來,朱莉婭相對可以寬恕一些,正如愚蠢較之罪惡可以寬恕一些一樣,但是他覺得朱莉婭既然走出了這一步,那她極有可能以後也得到姐姐那樣的結局。這就是他對女兒落得這個下場的看法。
范妮極其同情姨父。除了埃德蒙,他沒有別的安慰。其他幾個孩子要把他的心撕裂。她相信,他和諾裡斯太太考慮問題的方法不同,原來對她的不滿,這下可要煙消雲散了。事實證明她沒有錯。克勞福德先生的行為表明,她當初拒絕他是完全正確的。不過,這雖然對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但對托馬斯爵士來說未必是個安慰。姨父的不滿使她深感害怕,可是她被證明是正確的,她對他的感激和情意,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呢?他肯定是把埃德蒙視為他的唯一安慰。
然而,她認為埃德蒙現在不會給父親帶來痛苦,那是估計錯了。他引起的痛苦,只不過沒有其他孩子引起的那麼激烈罷了。托馬斯爵士在為埃德蒙的幸福著想,認為他的幸福深受他妹妹和朋友的行為的影響,他和他一直在追求的那位姑娘的關係勢必會因此中斷,儘管他無疑很愛那位姑娘,並且極有可能獲得成功,如果這位姑娘不是有那麼個卑鄙的哥哥,從各方面來看,這樁婚事還很合適。在倫敦的時候,做父親的就知道埃德蒙除了家入的痛苦之外,還有自身的痛苦。他看出了,或者說猜到了他的心事,有理由斷定他和克勞福德小姐見過一次面,這次見面只是進一步增加了埃德蒙的痛苦,做父親的基於這個考慮,也基於其他考慮,急於想讓兒子離開倫敦,叫他接范妮回家照顧姨媽,這不僅對大家有好處,對埃德蒙自己也有好處,能減輕他的痛苦。范妮不知道姨父內心的秘密,托馬斯爵士不瞭解克勞福德小姐的為人。假若他瞭解她對他兒子都說了些什麼,他就不會希望他兒子娶她,儘管她的兩萬英鎊財產已經成了四萬英鎊。
埃德蒙與克勞福德小姐從此永遠一刀兩斷,范妮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的事。然而,在她沒有弄清埃德蒙也有同感之前,她還有些信心不足。她認為他有同樣看法,但是她需要弄個確切。他以前對她無話不談,有時使她受不了,他現在若能像以前那樣對她推心置腹,那對她將是極大的安慰。但是,她發現這是很難做到的。她很少見到他——一次也沒有單獨見到他——大概他是在迴避和她單獨見面。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家中不幸,他忍受著一份獨特的痛苦,而且創巨痛深,沒有心思跟人說話。這還意味深感事情不光彩,不願向人洩露絲毫。他一定處於這種狀況。他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但他是懷著難言的痛苦接受的。要讓他重提克勞福德小姐的名字,或者范妮想要重新和他推心置腹地交談,那要等到遙遠的將來。
這種狀況果然持續了很長時間。他們是星期四到達曼斯菲爾德的,直到星期日晚上埃德蒙才和她談起這個問題。星期天晚上——一個陰雨的星期天晚上,在這種時刻,誰和朋友在一起,都會敞開心扉,無話不講——他們坐在屋裡,除了母親之外,再無別人在場,而母親在聽完一段令人感動的布道之後,已經哭著睡著了。在這種情況下,兩人不可能一直不言不語。於是,他像平常一樣,先來了段開場白,簡直搞不清他要先說什麼,然後又像平常一樣,宣稱他的話很短,只求她聽兒分鐘,以後決不會以同樣的方式叨擾她——她不用擔心他會舊話重提——那個話題決不能再談。他欣然談起了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情況與想法,他深信會得到她的真摯同情。
范妮聽起來多麼好奇,多麼關切,帶著什麼樣的痛苦,什麼樣的喜悅,如何關注他激動的聲音,兩眼如何小心翼翼地迴避他,這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他一開口就讓她吃了一驚。他見到了克勞福德小姐。他是應邀去看她的。斯托諾韋夫人給他來信,求他去一趟。心想這是最後一次友好見面,同時想到身為克勞福德的妹妹,她會深感羞愧,不勝可憐,於是他懷著纏綿多情的心去了,范妮頓時覺得這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但是,隨著他往下講,她的顧慮打消了。他說她見到他的時候,神情很嚴肅——的確很嚴肅——甚至很激動。但是,還沒等埃德蒙說完一句話,她就扯起了一個話題,埃德蒙承認為之一驚。「『我聽說你來到了倫敦,』她說,『我想見到你。讓我們談談這件令人傷心的事。我們的兩個親人蠢到什麼地步啊?』我無以應對,但我相信我的眼神在說話。她感到我對她的話不滿。有時候人有多麼敏感啊!她以更加嚴肅的神情和語氣說:『我不想為亨利辯護,把責任推到你妹妹身上。』她是這樣開始的,但是下面都說了些什麼,范妮,可不便於——簡直不便於學給你聽。我想不起她的原話,就是想得起來,也不去細說了。她主要是憎恨那兩個人愚蠢。她罵她哥哥傻,不該受一個他瞧不上的女人的勾引,去幹那樣的勾當,結果要失去他愛慕的那個女人。不過,可憐的瑪麗亞還要傻,人家早已表明對她無意,她還以為人家真正愛她,放著這樣的好光景不要,卻陷入了這般的困境。你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吧。聽聽那個女人——只是不痛不癢地說了個『傻』!這麼隨意,這麼輕巧,這麼輕描淡寫!沒有一點羞怯,沒有一點驚恐,沒有一點女人氣——是否可以說?沒有一點起碼的憎惡感!這是這個世界造成的。范妮,我們到哪裡還能找到一個女人有她這樣天生的優越條件呀?給帶壞了,帶壞了啊!」
略加思索之後,他帶著一種絕望的冷靜繼續說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以後就永遠不再提了。她只是把那看做一件傻事,而且只是因為暴露了,才稱其為傻事。缺乏應有的謹慎,缺乏警惕——她在特威克納姆的時候,他不該一直住在裡士滿,她不該讓一個傭人操縱自己。總之,是讓人發現了。噢!范妮,她責罵的是讓人發現了,而不是他們做的壞事。她說這是貿然行事,走上了極端,逼著她哥哥放棄更好的計劃,跟她一起逃走。」
他停下來了。「那麼,」范妮認為對方需要自己講話,便問道,「你能怎麼說呢?」
「什麼也沒說的,什麼也不清楚。我當時像是被打暈了一樣。她繼續往下說,說起了你。是的,她接著說起了你,極其惋惜失去了這樣一位——她說起你的時候,倒是很有理智。不過,她對你一直是公道的。『他拋棄了這樣一個女人,』她說,『再也不會碰到第二個了。她會治得住他,會使他一輩子幸福。』最親愛的范妮,事情都過去了,我還給你講那本來有希望,可現在永遠不可能的事情,是希望使你高興,而不是使你痛苦。你不想讓我閉口無言吧?如果你想讓我住口,只需看我一眼,或者說一聲,我就再不說了。」
范妮既沒看他,也沒做聲。
「感謝上帝,」埃德蒙說,「我們當初都想不通,但現在看來,這是上帝仁慈的安排,使老實人不吃虧。她對你感情很深,講起你來讚不絕口。不過,即使這裡面也有不純的成分,夾雜著一點惡毒,因為她講著講著就會驚叫道:『她為什麼不肯答應他?這完全是她的錯。傻丫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她要是理所應當地答應了他,他們現在或許就要結婚了,亨利就會多麼幸福、多麼忙,根本不會再找別人。他就不會再費勁去和拉什沃思太太恢復來往。以後每年在索瑟頓和埃弗靈厄姆舉行舞會的時候,兩人只不過調調情而已。』你能想到會有這種事嗎?不過,魔力紿戳穿了。我的眼睜開了。」
「冷酷!」范妮說。「真是冷酷!在這種時刻還要尋開心,講輕佻話,而且是說給你聽!冷酷至極。」
「你說這是冷酷嗎?在這一點上我跟你看法不同。不,她生性並不冷酷。我認為她並非有意要傷害我的感情。問題的癥結隱藏得還要深。她不知道,也沒想到我會這樣想,出於一種反常的心態,覺得像她這樣看待這個問題是理所當然。她所以這樣說話,只是由於聽慣了別人這樣說,由於照她的想像別人都會這樣說。她不是性情上有毛病。她不會故意給任何人造成不必要的痛苦。雖說我可能看不準,但我認為她不會故意來傷害我,傷害我的感情。范妮,她的過錯是原則上的過錯,是不知道體諒人,是思想上的腐蝕墮落。也許對我來說,能這樣想最好,因為這樣一來,我就不怎麼遺憾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寧願忍受失去她的更大痛苦,也不願像現在這樣把她往壞處想。我對她這樣說了。」
「是嗎?」
「是的,我離開她的時候對她這樣說了。」
「你們在一起待了多長時間?」
「二十五分鐘。她接著說,現在要做的是促成他們兩個結婚。范妮,她說這話的時候,口氣比我還堅定。」他不得不頓了幾頓,才接著說下去。「『我們必須說服亨利和她結婚,』她說,『為了顧全體面,同時又知道范妮決不會再跟他,我想他是有可能同意的。他必須放棄范妮。我想就連他自己也明白,像這樣的姑娘他現在也娶不上了,因此我看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困難。我的影響還是不小的,我要全力促成這件事。一旦結了婚,她自己那個體面的家庭再給她適當的支持,她在社會上就可以多少重新站得住腳了。我們知道,有些圈子是永遠不會接受她的,但是只要備上好酒好菜,把人請得多一些,總會有人願意和她結交的。毫無疑問,在這種問題上人們會比以前更能寬容,更加坦率。我的意見是,你父親要保持沉默。不要讓他去干預毀了自己的前程。勸他聽其自然。如果他強行干預,引得女兒脫離了亨利的保護,亨利娶她的可能性就大大減少,還不如讓她跟著亨利。我知道如何能讓他接受勸告。讓托馬斯爵士相信他還顧惜體面,還有同情心,一切都會有個好的結局。但他若是把女兒拉走,那就把解決問題的主要依托給毀了。」』
埃德蒙說了這席話之後,情緒受到很大影響,范妮一聲不響地非常關切地望著他,後悔不該談起這個話題。埃德蒙很久沒再講話,最後才說:「范妮,我快說完了。我把她說的主要內容都告訴了你。我一得到說話的機會,便對她說我沒想到,我以這樣的心情走進這座房子,會遇到使我更加痛苦的事情,可是幾乎她的每一句話都給我造成了更深的創傷。我還說,雖然在我們認識的過程中,我常常意識到我們有些意見分歧,對某些比較重大的問題也有意見分歧,但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的分歧會有這麼大。她以那樣的態度對待她哥哥和我妹妹所犯的可怕罪行(他們兩個究竟誰應負主要責任,我也不妄加評論),可她是怎麼談論這一罪行的,罵來罵去沒有一句罵得在理的,她認為對於這一罪行的惡劣後果,只能用不正當的、無恥的辦法,或者堅決頂住,或者堅決平息下去。最後,尤其不應該的是,她建議我們委曲求全、妥協、默認,任罪惡繼續下去,以求他們能結婚。根據我現在對她哥哥的看法,對這樣的婚姻,我們不是要求,而是要制止。這一切使我痛心地意識到,我以前一直不瞭解她,而就心靈而言,我多少個月來總在眷戀的只是我想像中的一個人,而不是這個克勞福德小姐。這也許對我再好不過。我可以少感到一些遺憾,因為無論如何,我現在肯定失去了對她的友誼、情意和希望,然而,我必須承認,假如我能恢復她原來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以便繼續保持住對她的愛和敬重,我絕對情願增加失去她的痛苦。這就是我當時說的話,或者說是我說的話的大意。不過,你可以想像得到,我當時說這些話的時候,不像現在說給你聽這樣鎮定,也沒有現在這樣有條理。她感到驚訝,萬分震驚——還不僅僅是驚訝。我看見她臉色變了。她滿臉通紅。我想我看出她的心情極其複雜,她在竭力掙扎,不過時間很短,一邊想向真理投降,一邊又感到羞愧,不過習慣,習慣佔了上風。她若是笑得出來,準會大笑一場。她勉強笑了笑,一邊答道:『真是一篇很好的講演呀。這是你最近一次布道的部分內容吧?照這樣發展下去,你很快就會把曼斯菲爾德和桑頓萊西的每個人改造過來。我下一次聽你講的時候,你可能已成為公理會哪個大教區的傑出傳教士,要不就是一個派往海外的傳教士。』她說這話時盡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她心裡並不像她外表裝的那樣滿不在乎。我只回答說我衷心地祝她走運,誠摯地希望她不久能學會公正地看問題,不要非得通過慘痛的教訓才能學到我們人人都可以學到的最寶貴的知識——瞭解自己,也瞭解自己的責任,說完我就走了出去。我剛走了幾步,范妮,就聽到背後開門的聲音。『伯特倫先生,』她說。我回頭望去。『伯特倫先生,』她笑著說,但是她這笑與剛才的談話很不協調,是一種輕浮的嬉皮笑臉的笑,似乎在逗引我,為的是制服我,至少我覺得是這樣的。我加以抵制,那是一時衝動之下的抵制,只管繼續往外走。從那以後——有時候——我會突然一陣子——後悔我當時沒有回去。不過我知道,我那樣做是對的。我們的交情就這樣結束了!這算什麼交情啊!我上了多麼大的當啊!上了那個哥哥的當,也同樣上了那個妹妹的當!我感謝你耐心聽我講,范妮。說出來心裡痛快多了,以後再也不講這件事了。
范妮對他這話深信不疑,以為他們真的再也不講這件事了。可是剛過了五分鐘,又談起了這件事,或者說幾乎又談起了這件事,直到伯特倫夫人徹底醒來,談話才終於結束。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在談論克勞福德小姐:她多麼讓埃德蒙著迷,她生性多麼招人喜歡,要是早一點落到好人手裡,她該會有多麼好。范妮現在可以暢所欲言了,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地要讓表哥多瞭解一下克勞福德小姐的真面目,便向他暗示說:她所以願意徹底和解,與他哥哥的健康狀況有很大關係。這可是個不大容易接受的暗示。感情上難免要抵制一番。若是把克勞福德小姐的感情看得無私一些,那心裡會感到愜意多了。但是,埃德蒙的虛榮心並非很強,對理智的抵擋沒有堅持多久。他接受了范妮的看法,認為湯姆的病情左右了她態度的轉變。他只給自己保留了一個可以聊以自慰的想法:考慮到不同習慣造成的種種矛盾,克勞福德小姐對他的愛確實超出了可以指望的程度,就因為他的緣故,她才沒怎麼偏離正道。范妮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他們還一致認為,這樣的打擊必然給埃德蒙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難以消除的影響。時間無疑會減輕他的一些痛苦,但是這種事情要徹底忘卻是不可能的。至於說再和哪個別的女人要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一提就讓他生氣。他只需要范妮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