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納特先生回來兩天了。那天吉英和伊麗莎白正在屋後的矮樹林裡散步,只見管家奶奶朝她倆走來,她們以為是母親打發她來叫她們回去的,於是迎面走上前去。到了那個管家奶奶跟前,才發覺事出意外,原來她並不是來叫她們的。她對吉英說:「小姐,請原諒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不過,我料想你們一定獲得了從城裡來的好消息,所以我來大膽地問一問。」
「你這話怎麼講,希爾?我們沒有聽到一點兒城裡來的消息。」
希爾奶奶驚奇地嚷道:「親愛的小姐,嘉丁納先生打發了一個專差給主人送來一封信,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已經來了半個鐘頭啦。」
兩位小姐拔腳就跑,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話也來不及說了。她們倆跑進大門口,來到起坐間,再從起坐間來到書房,兩處地方都沒有見到父親,正要上樓梯到母親那兒去找他,又碰到了廚子,廚子說:
「小姐,你們是在找主人吧,他正往小樹林裡去散步呢。」
她們聽到這話,又走過穿堂,跑過一片草地,去找父親,只見父親正在從容不迫地向圍場旁邊的一座小樹林走去。
吉英沒有伊麗莎白那麼玲瓏,也沒有她那麼會跑,因此一下子就落後了,只見妹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父親跟前,迫不及待地嚷道:
「爸爸,有了什麼消息?你接到舅父的信了嗎?」
「是的,他打發專人送了封信來。」
「唔,信裡說些什麼消息呢……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哪來好消息?」他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信來。「也許你倒高興看一看。」
伊麗莎白性急地從他手裡接過信來。吉英也趕上來了。
「念出來吧,」父親說,「我幾乎也不知道信上講些什麼。」親愛的姐夫:
我終於能夠告訴你一些有關外甥女的消息了,希望這個消息大體上能叫你滿意。總算僥倖,你星期六走了以後,我立刻打聽出他們倆在倫敦的住址。詳細情況等到見面時再告訴你。你只要知道我已經找到了他們就夠啦。我已經看到了他們痢…
吉英聽到這裡,不禁嚷了起來:「那麼這一下我可盼望到了!他們結婚了吧!」
伊麗莎白接著讀下去:
我已經看到他們倆。他們並沒有結婚,我也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結婚的打算;可是我大膽地向你提出條件來,要是你願意照辦的話,他們不久就可以結婚了。我要求你的只有一點。你本來已經為你女兒們安排好五千磅遺產,準備在你和姐姐歸天以後給她們,那麼請你立刻就把這位外甥女應得的一份給她吧。你還得和她訂一個契約,在你生前每年再津貼她一百鎊。這些條件我已經再三考慮,自以為有權利可以代你作主,因此便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我特派專人前來送給你這封信,以便可以馬上得到你的回音。你瞭解了這些詳情以後,就會明白韋翰先生並不如一般人所料想的那麼生計維艱,一籌莫展。一般人都把這件事弄錯了。甥女除了自己名下的錢以外,等韋翰把債務償清以後,還可以多些錢並給她,這使我很高興。你如果願意根據我所說的情況,讓我全權代表你處理這件事,那麼,我立刻就吩咐哈斯東去辦理財產過戶的手續。你不必再進城,大可以安心安意地待在浪搏恩。請你放心,我辦起事來既勤快又小心。請趕快給我回信,還得費你的神,寫得清楚明白些。我們以為最好就讓外甥女從這所屋子裡出嫁,想你也會同意。她今天要上我們這兒來。倘有其他情形,容當隨時奉告。余不多及。
愛德華-嘉丁納八月二日
星期一,寫於天恩寺街
伊麗莎白讀完了信問道:「這事可能嗎?他竟會同她結婚?」
她姐姐說:「那麼,韋翰倒並不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不成器啦。親愛的爸爸,恭喜你。」
「你寫了回信沒有?」伊麗莎白問。
「沒有寫回信,可是立刻就得寫。」
於是她極其誠懇地請求他馬上就回家去寫,不要耽擱。
她嚷道:「親愛的爸爸馬上就回去寫吧。你要知道,這種事情是一分鐘一秒鐘也不能耽擱的。」
吉英說:「要是你怕麻煩,讓我代你寫好了。」
父親回答道:「我的確不大願意寫,可是不寫又不行。」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跟她們一同回到屋裡去。
伊麗莎白說:「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我想,他提出的條件你一定都肯答應吧?」
「一口答應!他要得這麼少,我倒覺得不好意思呢。」
「他們倆非結婚不可了!然而他卻是那樣的一個人。」
「是啊!怎麼不是,他們非結婚不可。沒有別的辦法。可是有兩件事我很想弄個明白──第一件,你舅舅究竟拿出了多少錢,才使這件事有了個著落;第二件,我以後有什麼辦法還他這筆錢?」
吉英嚷道:「錢!舅舅!你這是什麼意思,爸爸?」
「我的意思是說,一個頭腦最清楚的人是不會跟麗迪雅結婚的,因為她沒有哪一點地方可以叫人家看中。我生前每年給她一百鎊,死後一共也只有五千磅。」
伊麗莎白說:「那倒是實話,不過我以前卻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的債務償清了以後,還會多下錢來!噢,那一定是舅舅代他張羅的!好一個慷慨善良的人!我就怕苦了他自己。這樣一來,他得花費不少錢呢。」
父親說:「韋翰要是拿不到一萬鎊就答應娶麗迪雅,那他才是個大傻瓜呢。我同他剛剛攀上親戚,照理不應該多說他的壞話。」
「一萬鎊!天不容!即使半數,又怎麼還得起?」
班納特先生沒有回答。大家都轉著念頭,默不作聲。回到家裡,父親到書房裡去寫信,女兒們都走進飯廳裡去。
姐妹倆一離開父親,妹妹便嚷道:「他們真要結婚了!這真稀奇!不過我們也大可謝天謝地。他們究竟結婚了。雖然他們不一定會過得怎麼幸福,他的品格又那麼壞,然而我們究竟不得不高興。哦,麗迪雅呀!」
吉英說:「我想了一下,也覺得安慰,要不是他真正愛麗迪雅,他是決不肯跟他結婚的。好心的舅舅即使替他清償了一些債務,我可不相信會墊付了一萬鎊那麼大的數目。舅舅有那麼多孩子,也許以後還要養男育女。就是叫他拿也五千鎊,他又怎麼能夠拿出來?」
「我們只要知道韋翰究竟欠下了多少債務,」伊麗莎白說,「用他的名義給我們妹妹的錢有多少,那我們就會知道嘉丁納先生幫了他們多大的忙,因為韋翰自己一個子也沒有。舅舅和舅母的恩典今生今世也報不了。他們把麗迪雅接回家去,親自保護她,給她爭面子,這犧牲了他們自己多少利益,真是一輩子也感恩不盡。麗迪雅現在一定到了他們那兒了!要是這樣一片好心還不能使她覺得慚愧,那她可真不配享受幸福。她一見到舅母,該多麼難為情啊!」
吉英說:「我們應該把他們兩個人過去的事盡力忘掉,我希望他們還是會幸福,也相信這樣。他既然答應跟她結婚,這就可以證明他已經往正路上去想。他們能夠互敬互愛,自然也都會穩重起來。我相信他們倆從此會安安穩穩、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到時候人們也就會把他們過去的荒唐行為忘了。」
「他們既然已經有過荒唐行為,」伊麗莎白回答道,「那麼無論你我,無論任何人,都忘不了。也不必去談這種事。」
兩姐妹想到她們的母親也許到現在還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於是便到書房去,問父親願意不願意讓母親知道。父親正在寫信,頭也沒抬起來,只是冷冷地對她們說:
「隨你們的便。」
「我們可以把舅舅的信拿去讀給她聽嗎?」
「你們愛拿什麼去就拿什麼,快走開。」
伊麗莎白從他的寫字檯上拿起那封信,姐妹倆一塊兒上了樓。曼麗和吉蒂兩人都在班納特太太那裡,因此只要傳達一次,大家都知道了。她們稍微透露出一點好消息,便把那封信念出來。班納特太太簡直喜不自禁。吉英一讀完麗迪雅可能在最近就要結婚的那一段話,她就高興得要命,越往下讀她就越高興。她現在真是無限歡喜,極度興奮,正如前些時候是那樣地憂煩驚恐,坐立不安。只要聽到女兒快要結婚,她就心滿意足。她並沒有因為顧慮到女兒得不到幸福而心神不安,也並沒有因為想起了她的行為失檢而覺得丟臉。
「我的麗迪雅寶貝呀!」她嚷起來了:「這太叫人高興啦!她就要結婚了!我又可以和她見面了!她十六歲就結婚!多虧我那好心好意的弟弟!我早就知道事情不會弄糟……我早就知道他有辦法把樣樣事情都辦好。我多麼想要看到她,看到親愛的韋翰!可是衣服,嫁妝!我要立刻寫信跟弟婦談談。麗萃,乖寶貝,快下樓去,問問你爸爸願意給她多少陪嫁。等一會兒;還是我自己去吧。吉蒂,去拉鈴叫希爾來。我馬上就會把衣服穿好。麗迪雅我的心肝呀!等我們見面的時候,多麼高興啊!」
大女兒見她這樣得意忘形,便談起她們全家應該怎樣感激嘉丁納先生,以便讓她分分心,讓她精神上輕鬆一下。
「哎喲,」母親叫道,「這真是好極了。要不是親舅父,誰肯幫這種忙?你要知道,他要不是有了那麼一家人,他所有的錢都是我和我的孩子們的了;他以前只送些禮物給我們,這一次我們才算真正得到他的好處。哎喲!我太高興啦。過不了多久,我就有一個女兒出嫁了。她就要當上韋翰太太了!這個稱呼多麼動聽!她到六月裡才滿十六歲。我的吉英寶貝,我太激動了,一定寫不出信;還是我來講,你替我寫吧。關於錢的,問題我們以後再跟你爸爸商量,可是一切東西應該馬上就去訂好。」
於是她就一五一十地報出一大篇布的名目:細洋紗、印花布、麻紗,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樣樣貨色都購置齊全,吉英好容易才勸住了她,叫她等到父親有空的時候再商量,又說,遲一天完全無關緊要。母親因為一時太高興了,所以也不像平常那麼固執。她又想起了一些別的花樣。
「我一穿好衣服,就要到麥裡屯去一次,」她說,「把這個好消息說給我妹妹腓力普太太聽。我回來的時候,還可以順路去看看盧卡斯太太和朗格太太。吉蒂,快下樓去,吩咐他們給我套好馬車。出去透透空氣,一定會使我精神爽快得多。孩子們,有什麼事兒要我替你們在麥裡屯辦嗎?噢!希爾來了。我的好希爾,你聽到好消息沒有?麗迪雅小姐快要結婚了。她結婚的那天,你們大家都可以喝到一碗『朋趣酒』歡喜歡喜。」
希爾奶奶立即表示非常高興。她向伊麗莎白等一一道賀。後來伊麗莎白對這個蠢局實在看得討厭透了,便躲到自己房間裡去自由自在地恩忖一番。
可憐的麗迪雅,她的處境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總算沒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她還要謝天謝地。她確實要謝天謝地;雖說一想到今後的情形,就覺得妹妹既難得到應有的幸福,又難享受到世俗的富貴榮華,不過,只要回想一下,兩個鐘頭以前還是那麼憂慮重重,她就覺得目前的情形真要算是千幸萬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