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裡注定要過戲劇般的生活。
儘管公告宣佈將軍到來時不組織公開的歡迎,但還是有一支歡快的馬隊來到港口迎接他。鎮長波薩達?古鐵雷斯組織了一支樂隊,並命令放煙火三天。但是在隨員還沒有走進繁華的商業區之前,一陣大雨把歡迎儀式破壞了。那是一陣提早到來的大暴雨,街上頓時積滿了水,淹沒了貧民區,但天氣依然那麼炎熱。在喧囂聲中人們互致問候,有人又說出了那句永存的蠢話:「這兒太炎熱了,連雞下的蛋都像炒過似的。」這一慣有的災難連續三天沒有任何改變。在午間人們昏昏欲睡時,一片黑雲從山上飄下來,壓在城市上空,瞬間大雨傾盆而下。隨後,太陽復又閃爍在透明的天空,像從前一樣熱辣辣地照射著大地,而市民則清掃街上大雨沖積的瓦礫。每天上午都有那樣的烏雲在山頂上積聚。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戶外,人們時時都在遭受著熱浪的襲擊。
由於發燒,將軍的身休極度虛弱,好不容易才支撐住參加完官方的歡迎儀式。市政廳的空氣熱得像鍋裡的蒸氣一般,但是,將軍像一位謹慎的牧師布道似的度過了難關。他十分緩慢地拖著長腔和人們交談,而且一直沒有離開安樂椅。一個帶著天使翅膀、穿著飄飄欲飛的衣衫的12歲小姑娘背誦一首歌頌將軍偉大功績的詩篇,由於著急,她憋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背錯了,打算回過頭來重背,但怎麼背也接不上。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拿她那雙帶有幾分恐懼的小眼睛盯著將軍。將軍對她微微一笑,露出願意相助的神氣,低聲提醒了她忘記的詩句:您劍上的閃光,是您光榮的生動寫照。
在他掌權的最初年代,將軍從不錯過舉行盛大宴會的機會。在宴會上,他對來賓們總是勸吃勸喝,直到他們喝得酩酊大醉為止。對於這一花天酒地的過去,唯一給他留下來的只是一些刻著他的縮寫名宇的個人餐具。每逢赴宴時,何塞?帕拉西奧斯都為他帶上這些餐具。在洪達的招待會上,他儼然接受了坐首席的這一榮譽,但他只喝了一杯波爾多葡萄酒,稍稍嘗了點河龜湯。他很不喜歡這種湯的味道。
他早早退了席,到波薩達?古鐵雷斯上校為他在自己家中準備好的舒適臥室裡去休息。但是,人們第二天要到聖菲的消息驅散了他僅有的一點睡意。他惶惶不安,坐臥不寧,在間隔了三天之後,又重新想起了他的不幸,再次用那些怪癖的問題去折磨何塞?帕拉西奧斯。他想知道,自他走後聖菲發生的事,在新政府管理下城市的情況,以及沒有他的情況下那裡的生活狀況。有一次,在他傷感之極時這樣說過:「美洲是發瘋了的半個地球。」在供達市度過的那第一個夜晚,他更有理由這麼認為。
那夭晚上。在蚊子的襲擾下他幾乎徹夜未眠,因為他拒絕在蚊帳中睡覺。有時,他在房間裡自言自語地踱來踱去,有時,他在吊床上猛烈地搖晃著,有時,他蜷曲在毛毯裡任憑高燒來折磨他,在大汗淋漓中幾乎是喊叫地說著胡話。何塞?帕拉西奧斯跟他在一起熬夜,回答著他的問題並及時告訴他到了什麼時間。他無須去看掛在毛坎肩鈕扣上的懷表,因為時間就裝在他的心中。當將軍自己無力把吊床擺動起來時,他便來幫助他。他用一塊破布驅趕著蚊子,直到將軍終於睡著一個多小時。但是,在天將破曉的時候,將軍突然醒了過來,因為他聽到了院子裡牲畜的嘶叫聲和人們的說話聲。他穿著睡衣來到室外,等著郵差。
將軍的墨西哥副官、年輕的阿古斯丁?伊圖爾維德上尉跟郵政馬隊一起到了,他在聖菲由於最後時刻的某些不便耽擱了一些時間。他帶來了蘇克雷元帥的一封信,元帥為沒能及時趕到為將軍送行而感到深深的惋惜。郵差還帶來了卡尤多總統兩天前寫的一封信。稍後,市長波薩達?古鐵雷斯拿著星期日的剪報走進臥室,而將軍卻要求他為他讀信,因為當時的光線模糊了將軍的視線。
信裡帶來的消息是星期日聖菲的雨終於停了,許多人帶著孩子去了牧場。他們盆子裡裝著烤乳豬、烤牛肉、米腸和乾酪拌土豆。他們在明媚的陽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午餐,在那座喧囂的城市裡,好久沒見到這樣的陽光了。五月份的這一奇跡驅散了星期六的緊張氣氛,聖?巴爾托洛梅學校的學生們又湧上了街頭,這次的活動是演一出人們己看過多次的獨幕諷刺喜劇,但是沒得到任何反響。黃昏前,學生們百無聊賴地散去了。到了星期天,他們把演戲的獵槍換成了高音歌唱家,為坐在牧場上曬太陽的人們演唱班布科舞曲,直到下午五點鐘天空毫無預兆地突然降雨,娛樂活動才告結束。
波薩達?古鐵雷斯停止了讀信。「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玷污您的光榮。」他對將軍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不論在什麼地方,閣下也仍舊是最偉大的哥倫比亞人。」
「這我不懷疑,」將軍說,「你瞧,我剛一離開,太陽便又光芒萬丈了。」
信中唯一令他不悅的是共和國代理總統本人輕率地以官方的口氣稱桑坦德的支持者為自由黨人。「不知那些政客們從何處盜用了稱自己為自由黨人的權利。」將軍說,「他們盜用了這個詞正如他們把落入自己手中的一切都據為己有一樣。」他從吊床上跳下來,一邊象戰士那樣在房間裡邁著大步從這頭走到那頭,一邊續續向市長發洩自己的憤懣。「事實是,這裡除了擁護我的政黨和反對我的政黨外,不存在別的政黨。您比誰都更清楚,」他像作結論似地說:「儘管別人不相信,要論自由黨人,沒有人比我更貨真價實。」
後來,市長的一位私人使者捎來口信,說曼努埃拉?薩恩斯之所以沒有給他寫信,是因為郵局斷然拒絕接受她的信件。那口信是曼努埃拉本人捎來的,她當天便給代理總統寫了信,抗議他發佈這一禁令。也正是這位代理總統使她來來回回奔波了不知多少次,到頭來得到的是將軍的流放和她的忘卻。然而,同深知那一愛情的種種挫折和不幸的波薩達?古鐵雷斯預料的相反,將軍聽到這一壞消息後卻微微笑了。「這種衝突發生在我那可愛的瘋女人身上是自然而然的。」
何塞?帕拉西奧斯對洪達市三天的日程安排很不滿意,他覺得那種安排對將軍缺乏尊重。令他驚訝的是他們邀請將軍參觀離城40幾公里的聖安娜銀礦,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將軍居然接受了,而令他比這驚訝得多的是將軍還下了一個地下坑道。最糟糕的是,在回城的路上,儘管將軍發著高燒、腦袋疼得像是要爆炸,他卻跳到一條河的緩流處游泳。在很久以前的日子裡,他曾打賭要縛著一隻手穿過平原上的一條激流,並且打敗最優秀的游泳運動員。而這一次,不管怎麼說,他還是輕輕地游了半小時,不過,看見了他那瘦狗一般的肋骨和發育不良的小腿的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他的身體如此瘦弱居然還能在世上生存。
最後一天晚上.市政府為他舉行了一場豪華舞會,但是他借口遊玩過累沒有參加。從下午五點起,他便關在臥室裡,向費爾南多口授給多明戈?卡尤多將軍的回信,並且又讓他讀了幾頁利馬的言情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是以他為主人公的。接著,他洗了一個溫水澡,靜靜地躺在吊床上在輕風拂弄下聽著從舞會上傳來的一陣陣樂曲。後來,在何塞?帕拉西奧斯將要照顧他入睡的時候,忽然聽他說道:「你記得這支華爾茲舞曲嗎?」為了讓他的管家記起來,將軍用口哨吹了幾個節拍,但帕拉西奧斯還是想不起來。「這是我們從丘基薩卡到利馬的那天晚上演奏次數最多的一支華爾茲。」將軍說。何塞?帕拉西奧斯還是沒有記起來,但他永遠不會忘記1826年2月8日那個光榮的夜晚。那天上午,利馬為他們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招待會,將軍在宴會上每碰一次杯就說一句:「在廣大的秘魯領土上,已沒有一個西班牙人。」那一天,整個廣闊大陸的獨立終於實現了,照他的話說,他要把這塊大陸變成最廣大,或者說最非凡,或者說最強大的國家聯盟,這個聯盟在世界上是史無前例的。舞會開得熱火朝天,將軍一直跳著,華爾茲舞曲奏了一次又一次,以便使所有的利馬貴婦都能得到一次與他共舞的殊榮。他那些身著城裡最考究制服的軍官們,也學著他的榜樣,起勁地翩翩起舞,因為他們也都是些華爾茲舞能手。這次舞會將為他們留下永久的記憶,而他們的舞伴將比戰爭的榮譽更久遠地銘刻在他們心中。
而在洪達的這一晚上,舞會的序曲便是令人重溫舊夢約的華爾茲.於是特軍在吊床上等著第二次演奏這支曲子。但是,接下來樂隊再沒有重新演奏華爾茲,將軍憋不住了便從吊床上跳下來,穿上去銀礦參觀的那身獵裝,沒有預先通知就進了舞場。他差不多跳了三個小時,每奏一支舞曲便換一個舞伴,大概是為了用他的縷縷懷舊的情絲重新回憶昔日光輝的時日。那些夢幻般的年代已屬遙遠的過去,當時,在所有人都跳得精疲力盡時,他一個人卻在空曠的大廳裡和最後一個舞伴一直跳到黎明。因為舞蹈使他充滿激情,甚至在沒有舞伴的時候,他可以獨自跳舞,沒有樂隊的時候,他自己用口哨吹奏著樂曲跳舞,有時為了表示他極大的歡樂,他甚至洋洋自得地爬到飯廳的桌子上去跳舞。而如今,他己感到體力不支,在舞曲間歇中,他不得不以嗅聞用香水泡過的手帕來恢復體力。但是,他以年輕人的敏捷舞姿跳得如此熱情奔放,以致無形中打破了他已病入盲的傳說。
半夜過後不久,當他回到臥室中時,有人通報說有個女人在客廳裡等他。那女人優雅而傲慢,渾身散發著春日鮮花般的芳香。她身穿天鵝絨的長袖上衣,腳登精美的熟山羊皮的馬靴,頭戴一頂掛著面紗的中世紀貴婦人的禮帽。將軍為她這身打扮和來訪的時刻倍感驚訝,恭恭敬敬地朝她一鞠躬。女士沒有講話,只是托起一枚用長鏈子掛在脖子上的圓形頸飾,讓將軍看。將軍馬上認了出來,不禁又是一驚:「米蘭達?林達薩!」他喊道。
「是我,」她說,「儘管我已不是從前的那個米蘭達?林達薩!」
她那大提琴般的聲音熱烈而深沉,稍稍帶一點她的母語英語的音調。那聲音大概喚起了他難以復得的回憶。他打了個手勢,讓站在門口待奉他的哨兵退去,爾後在她的對面坐下來。他坐得離她是那麼近,可以說是促膝而坐,並且拉住了她的手。
他們是15年前在牙買加首都金斯敦相識的,當時將軍在過第二次流亡生活,他們在英國商人馬克斯韋爾?亞斯洛波家一次午餐會上邂逅。她是一位名叫倫敦?林達薩先生的獨生女,當時這位英國退休外交官住在牙買加的一家蔗塘廠裡寫他的六卷回憶錄——這部回憶錄沒有一個人讀過。儘管米蘭達天生麗質,而且對那位流亡青年一見鍾情,但這位青年卻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他正在期待著另個女人,而沒有把任何別的女人放在眼裡。
她應該永遠記得,他像是一個比他的實際年齡32歲大得多的男人,長得瘦骨嶙峋,面無血色,連鬢胡和唇邊的鬍髭硬得像個黑白混血人,長髮披肩。他像當地貴族青年一樣,一身英國人打扮,系一條白色領帶,穿一身對當地氣候來講實在太厚的制服,羅曼蒂克地在扣眼上插上朵桅子花。就因為這麼一身穿著,1810年的一個放蕩的夜晚,一個高級妓女在倫敦的一家妓院裡將他誤認為是一個希臘雞姦者。
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他身上最令人難忘的是那雙充滿幻覺的眼睛和那帶著猛禽般的顫音與口若懸河的交談。最奇特的是他總是低垂著雙目,不去正面看同桌就餐的人,卻能吸引著他們的注意力。他講話時抑揚頓挫,發音清晰得如同加那利群島人,語調又似馬德里有修養的人。那天飯桌上有兩個不懂西班牙語的客人,他用很初級的英語同他們講話,勉勉強強可以聽得懂。
午餐中間,他不去注意任何人,而只注意自己的幻影。他不停地講著話,慷慨激昂,顯得十分博學,不時地說些無處查考的預言家的格言,其中很多話幾天之後,便載入了金斯敦的一家報紙上的史詩般的公告裡,歷史將這份公告稱之為《牙買加書信》。「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我們自己的不團結將我們又重新置於被奴役的狀態。」
他說。談到美洲的偉大、資源和力量時,他幾次說道:「我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類。」回到家中,當米蘭達的父親問她那個攪得島上的西班牙代理人如此不安的反叛者怎麼樣時,她只說了一句話:「他自認為是波拿巴。」
幾天之後,他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上面詳細地寫著要他下星期六晚上九點鐘如何同她幽會,邀他獨自一人徒步去一個無人居住的地方。那種舉動不僅使他要冒生命危險,而且也是拿美洲的命運冒險,因為他是起義被鎮壓後唯保留下來的一點力量。在五年充滿風險和艱難曲折的獨立戰爭之後,西班牙剛剛又恢復了新格拉納達總督領地和委內瑞拉總督轄區,這兩個國家沒有抵抗住被稱為綏靖專家的巴勃羅?莫裡略將軍的兇猛進攻。根據識文斷字者的簡單公式,愛國者最高統帥部的全體成員都被殺死了。
拉美有文化的一代從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播下了獨立的種子,而將軍是最自信、最頑強、最有遠見卓識的人,而且也是最善於把政治才華和戰爭的直覺揉合在一起的人。此時他跟他的兩個軍事助手、兩個被解放的、以後繼續為他效勞的年輕農奴以及何塞?帕拉西奧斯住在租來的一所兩間一套的房子裡。在這種晴況下,晚上不帶警衛徒步去赴一次沒有把握的約會,不僅是一次無益的冒險,而且也是一種不明智的舉動。但是,儘管他十分重視他的生命和事業,他仍然覺得沒有任何事情比一個美麗女人的約會對他更具有誘惑力。
米蘭達騎馬在預先約定地點等他,也是獨自一人。她用馬馱著他在一條不顯眼的小道上前進。遠處的大海上,雷鳴電閃連成一片,似乎馬上就要下雨。一群深暗色的狗圍著馬轉來轉去,在夜幕下吠叫,他不時用語調溫柔的英語低聲阻喝著。他們經過的地方離蔗糖廠很近,倫敦?林達薩先生就在那兒撰寫回憶錄。沒有人比將軍記得更清楚,他們涉水過一條河底儘是石子的小河,在河的彼岸進人一片松林,松林的盡頭,有一座被遺棄的教堂,他們在那兒下了馬,手牽手穿過陰暗的祈禱室,走進搖搖欲墜的聖器室。聖器室由釘在牆上的一支火炬的微光照耀著,裡面除了兩根用斧頭砍鑿的樹幹之外,投有任何傢俱。此時他們互相看到了對方的臉。他穿著長袖襯衫,頭髮像一條馬尾似地用一條絲帶繫在後頸上。米蘭達覺得他比那天午餐時更為年輕和迷人。
他沒有主動去靠近她,因為他的誘惑女人的方式沒有任何準則,常常因事而宜,特別是在邁第一步的時候。「在愛情的序曲中,沒有任何過錯是可以改正的。」他曾經這麼說過。在這件事情中,他該是深信一切障礙都已被繞過,因為決定是由她作出的。
然而他想錯了。米蘭達除了她絕頂的美貌之外,還有著無比的尊嚴和莊重,因此,在過了許久之後,他終於明白這一次同樣需要他來採取主動。他邀她坐下來,兩個人坐在一起的情形就像15年後在洪達城一樣,面對面坐在兩根樹幹上,而且離得那麼近,腿幾乎都觸碰在了一起.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企圖吻她。她讓他探過身來,直到感到他呼吸的熱氣。然而那時她卻把臉移動開了。
「一切要等到一定的時候。」她說。
後來他又多次要吻她,但都被她用這句話阻止了。到了午夜.當雨水開始從屋頂的縫隙裡滲進來的時候,他們依舊手拉著手面對面坐在那兒。他為她朗誦那些天他在腦子裡醞釀成的一首詩。那是一首經過細心雕琢的合仄押韻的地地道道的八行詩,詩中有向女人獻慇勤的綿綿情話也有對戰爭的炫耀。她被那首詩打動了,連說了三個名字,打算猜到作者的姓名。
「作者是一位軍人。」他說。
「戰場上的軍人還是沙龍裡的軍人?」她問。
「兩方面兼而有之,」他說。「是個史無前例的最偉大的也是最孤獨的軍人。」
那時,她記起了在亞斯洛波先生舉行的午餐會之後她對父親講過的話。「只能是波拿巴。」她說。
「幾乎就是他,」將軍說,「但是他們在精神上有巨大的差異,因為這首詩的作者沒有允許為自己行加冕禮。」
隨著歲月的流逝,隨著新的消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裡,她不禁越來越驚奇地琢磨當時他是否意識到他機智地開的大玩笑正是對他自己生涯的預先展示。但是,那天晚上她卻對此堅信不移。她希望在既不惹他生氣又能同他達成協議的情況下,將他弄到手。她希望得到他,但又不在他的進攻面前投降。愈是接近黎明,她的這種心情也就愈迫切。直至她允許他逢場作戲似地吻了她幾次,但是,僅此而已。
「一切要等到一定的時候。」她反覆這樣對他說。
「下午三點鐘,我要乘海地的郵船永遠離開這兒了。」他說。
她莞爾一笑,立即揭穿了他的詭計。
「首先,郵船要到星期五才開出」,她說。『此外,您昨天委託圖內爾太太做的蛋糕要到今晚才能送到那個在這個世界上最恨我的女人舉行的晚宴上。」
在這個世界上最恨她的那個女人叫胡利婭?科維爾,一個美麗而富有的多米尼加女子,她也是在牙買加過著流亡生活。據說將軍曾不止一次在她家裡過夜。那天晚上他們要專門為她慶祝生日。
「您比我密探的消息還靈通。」他說。「您把我看成您的密探之一不是更好嗎?」她說。
將軍直到清晨六點鐘回到家中時才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因為那時他看到他的朋友費利克斯?阿梅斯托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吊床上死了,倘若不是那場偽裝的幽會的話,他本來是應該睡在那張吊床上的,那天晚上,費利克斯?阿梅斯托伊睡在吊床上等將軍,要把一封緊急信件親自交給他,但終於敵不過困魔而睡著了,不想一個被西班牙人收買的巳獲得解放的奴隸闖進米,以為他就是將軍,把他紮了十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正是米蘭達預先得知了這一暗殺計劃,才以最謹慎的方式悄悄地救了他。他打算親自去對她表示謝意。但是她沒有同意。在乘一條海盜式輕便船去太子港之前,將軍讓何塞?帕拉西奧斯為她送去了他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一枚珍貴圓形頸飾,並附了一封只有一行字的沒有簽名的短箋;「我命裡注定要過戲劇般的生活。」
米蘭達永遠沒有忘記,也永遠沒有理解年輕戰將這句含義深刻的話。在以後的年代裡,將軍在海地自由共和國總統亞歷杭德雷,佩蒂翁將軍幫助下回到了他的故土。率領一支由利亞諾省赤腳騎兵組成的起義隊伍越過安第斯山,在博亞卡橋打敗了保皇軍,第二次,也是永久地解放了新格拉納達,接著又解放了他的祖國委內瑞拉,最後解放了直至巴西帝國疆界的南方崎嶇不平的領土。她一直追尋著他的足跡,特別是通過那些遊記作家——這些人不厭其煩地描述著他的豐功偉績——的故事來尋找他的蹤影。西班牙老殖民地徹底獲得獨立之後,米蘭達同一位英國土地測量員結了婚,這位測量員拋棄了原來的職業,定居在新格拉納達,在洪達谷地栽種牙買加甘蔗。米蘭達前一天剛剛到達洪達,便聽說他的老相識,金斯敦的流亡者就住在離她家不到20公里的地方。但是當她來到金礦時,將軍己經返回洪達城,她不得不又騎了半天的馬才和他見了面。
這時將軍蒼蒼白髮,稀疏地披散著。面容是如此的衰老憔悴,以致她驚訝地感到她似乎在同一個死人在交談。倘若不是他那年輕時的連鬢胡和唇邊的鬍髭,若是在街上看到,她無法認出他來。一經排除在街上被別人認出的危險之後,米蘭達本想摘掉面紗同他講話,但是由於擔心他也會發現時間在她臉上畫出的印記,她沒有這樣做。在客廳裡幾句寒暄過後,她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是來求您幫忙的。」
「我一切屬於您。」他說。
「我的五個孩子的父親由於殺了一個人正在被長期監禁。」她說。
「是光明正大地殺的嗎?".是公開決鬥口。」她說,接著又立即解釋道「是由於吃醋。」
「當然,是由於毫無根據的猜疑。」他說。
「不,是有根據的。」她說。
但是現在一切均已過去,包括他也是如此。她只是要求他出於仁愛之心,施加他的影響,結束她丈夫的囚禁生括。他實實在在地對她說道:「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已經病了,沒用了,但是為了您,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辦不到的事。」
將軍把伊瓦拉上尉召喚進來,並讓他作記錄,他答應竭盡他的全部微薄之力讓米蘭達的丈夫獲得赦免。當天晚上他便同波薩達?古鐵雷斯將軍交換了意見。他們的談話是絕對保密的,沒有留下任何文字的東西,但是一切要等待瞭解了新政府性質再去行動。他把米蘭達送到門廊下,一支由六個解放的奴隸組成的衛隊在那兒等著她。告別時,他吻了她的手。
「一個愉快的夜晚。」她說。
他忍不住激動地問道。「這一個還是那一個?」
「兩個都是。」她說。
她跨上一匹雄壯的如同總督的坐騎似的備好鞍的駿馬,揚鞭疾馳而去,她沒有回頭看他。他在門廊下一直目送她在街道盡頭消失,但是,拂曉當何塞?帕拉西奧斯喚醒他準備繼續沿河上路時,他還在夢著她。
七年前,將軍給予了德國海軍准將胡安?比?埃爾韋斯一種特權,准其經營輪船航運。他自己在去奧卡尼亞時就曾登輪從新巴蘭片至皇家港旅行。他認為這種旅行方式既舒服又安全。但是埃爾斯撕准將認為這種航運如果不是獨家經營是不值得的。於是,桑坦德將軍在擔任代理總統期間,無條件地給了他這種特別權利。可是兩年之後,被國民議會授予至高無上權力的玻利瓦爾將軍卻撕毀了這一協議,他以預言家的語氣說:「如果我們給德國人以航運專管權,他們最終會把它轉讓給美國人的。」接著他又宣佈全國內河航運自由。
因此.當他想雇一艘輪船沿江旅行時,結果遇到的是拖延和支吾搪塞,或者說顯然是在報復。到了出發的時候,他只好無可奈何地象慣常那樣乘舢舨而行。
從清晨五點鐘起,港口碼頭上便擠滿了騎馬和步行的人,他們是市長陸時火急從附近的道路上召集來的,為的是裝作像往昔一樣熱烈地送行。無數條小船在停泊處劃來劃去,上面載滿歡快的女人,她們喊叫著向衛隊士兵挑逗,而士兵則用一些淫蕩的恭維話來回敬她們。將軍事領官方隨從人員六點鐘到達港口。他是徒步離開市長家的,而且用沾過香水的手帕捂著嘴,走得很慢。
那一天,大霧瀰漫。黎明時街上的店舖便開了門,有些店舖幾乎是在露天的小棚屋裡經營,它們的周圍依舊是那些20年前被大地震破壞的房子。將軍揮著手帕回答從窗戶裡向他致意的人,但那些人為數不多,更多的人是默默不語地望著他通過,他們為他糟糕的健康狀況驚歎不已。他穿著長袖襯衫,腳登僅有的一雙惠靈頓皮靴,頭戴白色草帽。在教堂門口,牧師爬到張椅子上準備為他發表演說,但被卡雷尼奧將軍阻止了。將軍走過去緊緊地同他握了握手。
拐過街角之後,僅僅看上一眼,將軍便知道他沒有力氣爬這道高坡。但是他還是緊緊抓住卡雷尼奧將軍的路膊開始往上攀登,直至他顯然已筋疲力竭了才停了下來。於是,人們企圖說服他坐在波薩達?占鐵雷斯為他萬一需要時早己準備好的一把椅子上。
「不,將軍,我求求您,」他惶恐不安地說,「請讓我免受這種侮辱。」
他終於爬上了那道高坡,但那與其說是用身體的力量倒不如說是用意志的力量,他甚至還有力氣不靠任何人幫助來到了船隻停泊處。在那兒,他禮貌地同官方陪同人員-一告別。他強顏作笑,以便不讓人看出在那個玫瑰花盛開的5月15日他正在進行一次一無所獲的回歸旅行。他把一枚帶有他的雕像的金質獎章留給市長波薩達?古鐵雷斯作為紀念,並扯著嗓子喊著對他的關照表示感謝,以便讓在場的人都聽見,還以發自內心的激動擁抱了他。然後,他登上舢舨的尾部揮動草帽與大家告別。他沒有看站在岸上向他告別的人群中的任何人,沒有看亂糟糟圍在舢舨周圍的小船,也沒有看赤條條的象鯡魚一般在水下游泳的孩子們。他一直帶著迷惘的神情向同一個方向握動著草帽,直到舢舨漸去漸遠,透過被破壞的城牆上方他只看到教堂尖塔上的炮耳。於是,他鑽進了舢舨的遮棚,在吊床上坐下來,伸開雙腿,讓何塞?帕拉西奧斯幫他脫下了靴子。
「好吧,現在看看他們是否相信我們已經走了吧。」他說。
船隊由八隻大小不同的舢舨組成,有一隻專供將軍和他的隨從用,船尾有一個舵手和八個划槳手,船槳由愈瘡木製成。這些舢舨不同於一般舢舨,在舢舨的中央還有一個用棕櫚葉搭的貨棚。人們在將軍乘坐的舢舨貨棚下架著一頂帳篷以便讓他在陰涼處掛起吊床。他們還在帳篷裡為他掛上印花棉布和貼上蓆子作為牆圍,並為他開了四個窗戶通風、透光。又為他放了一張供寫字或玩牌的小桌和一個書架,還有一個水缸和石子過濾器。船隊的負責人是從河上最優秀的槳手中選出來的,他叫卡西爾多?桑托斯,曾任警衛營上尉,說話象打雷一般,他像海盜一般在左眼上貼著一塊膏藥,他的指揮更多的是靠勇敢而不是智慧。
對埃爾韋斯海軍中將的輪船隊來說,5月份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光,但是這種好時光對舢舨來說卻適得其反。酷熱,暴風雨、險流、夜晚野獸和害獸的威脅,這一切結合在一起似乎都在與旅客作對,破壞了他們旅途的舒適和安逸。對於健康不佳而又嗅覺敏感的人來說,還有一件折磨人的東西,這就是由於疏忽而掛在舢舨舷邊的一塊塊醃肉和熏烤食品的臭味。將軍登船發現之後,馬上令人取下。當桑托斯上尉得知將軍受不住這種食品的味道時,他便吩咐人將食品放到船隊的最後一條船上去,在那條船上還載著活雞和活豬。儘管如此,從航行的第一天起,自從將軍津津有味地連續吃了兩碗青玉米糊之後,他就認定將軍在旅途中,除玉米糊外,無法吞嚥任何別的食品了。
「這東酉似乎是費爾南達七世的魔手做出來的。」他說。事情正是如此。那玉米糊果然出自他最後幾年僱傭的一位廚娘之手,她是個基多女人.名叫費爾南達?巴裡加。當這位廚娘強迫他吃下他生厭的東西時,他便叫她費爾南達七世。費爾南達瞞著他登上了船。她是一個性格溫柔和愛嘮叨的印第安胖女人,她最大的本事還不是能在廚房裡做一手好飯菜,而是靠她的本能她會使將軍在餐桌上吃得高高興興。他已經決定讓她跟曼努埃拉?薩恩斯留在聖菲,曼努埃拉也安排了她做家務活,但是卡雷尼奧將軍突然從瓜杜阿斯緊急將她召來,因為何塞?帕拉西奧斯驚慌地向他報告,將軍自上路前夕就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吃過一頓飯。她黎明時趕到洪達,他們讓她偷偷地登上帶有食品貯藏室的舢舨,等待適當機會露面。這個機會比原來預料的來得早,因為將軍吃了青玉米糊之後非常高興,自從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之後,這就是他最喜歡吃的飯食了。
上船的第一天,就險些成了最後一天。那天下午兩點鐘,天變得黑沉沉的,像夜晚一般。河水洶湧澎湃,浪濤-個跟著一個,電閃雷鳴震撼著大地,槳手們似乎無力阻止小船在階梯狀的河岸上撞成碎片。將軍在帳篷裡觀看著桑托斯船長力挽狂瀾,高聲地在指揮著,他的海上經驗彷彿已不足以應付這樣急轉直下的險情。將軍先是感到好奇,而後則是無比的焦慮。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發現船長把命令下錯了。他本能地站起來,迎著風雨打開一條道路,改變了船長這一即將導致船毀人亡的命令。「這樣不行」他喊道,「往右劃,往右劃,他媽的!」
槳手們在他那嘶啞的,然而仍舊充滿著不可抗拒的權威的聲音面前反應了過來。將軍自然而然地親自指揮起來,直到克服了險情。這時何塞?帕拉西奧斯馬上給他披上了一條毯子。威爾遜和伊瓦拉使勁地扶著他,桑托斯船長則站到了一邊,他再次意識到,他把左舷和右舷弄混了。他像一個士兵似地畢恭畢敬地等待將軍來找他,將軍發現他的目光還在顫抖著。「請原諒,船長。」將軍對他說。
但是將軍自己卻沒有平靜下來。那天晚上,船第一次靠岸過夜.他坐在海灘上燃起的篝火旁,講起了難忘的海灘事故。他說他的哥哥胡安?維森特,亦即費爾南多的父親,就是從華盛頓為第一共和國買槍支彈藥回來時在海上遇難的。他還說有一次他騎馬涉過阿拉烏卡河時,因湖水上漲馬匹被淹死,他的靴子被掛在了馬蹬上。他伏在死馬的背上在河裡翻滾,倘若不是嚮導割斷了馬鞍上的皮帶,他也便一命嗚呼了。他又說在新格拉納達的獨立成功之後不久,他去安戈斯圖拉時,遇到一條小船在奧裡諾科河的急流中沉沒。他看到一位陌生的軍官向岸邊游去,人們告訴他那是蘇克雷將軍,他怒氣沖沖地反駁道:「壓根兒沒有什麼蘇克雷將軍。」不過,那的確是安東尼奧?何塞?德?蘇克靄,他不久前被晉陞為解放軍的將軍。從此之後,他們成了莫逆之交。
「我知道你們這次的相遇,」卡雷尼奧將軍說,「但我不瞭解翻船的細節。」
將軍說「您大概把這次遇險跟蘇克雷在莫裡略的追逐下從卡塔赫納逃出時的第一次翻船搞混了。那次天曉得他是怎麼樣在河裡足足漂了差不多24小時的。」
黎明。當大家還都在夢鄉時,大森林在一支沒有伴奏的歌聲中顫抖起來,那歌聲只能是發自肺腑的。將軍在吊床上搖動了一下。
「是伊圖爾維德。」何塞?帕拉西奧斯在陰影中低聲說道。帕拉西奧斯的話音剛落,一聲粗暴的命令便把歌聲打斷了。
阿古斯丁?伊圖爾維德是獨立戰爭中的一位墨西哥將軍的長子。這位將軍自封為墨西哥皇帝,但在位僅僅一年。當玻利瓦爾將軍第一次看到伊圖爾維德時,就對他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當時他以立正的姿勢站在那兒,他為面前就站著他童年時代憧憬的偶像而激動得渾身哆嗦、雙手顫抖。當時他22歲。他父親在墨西哥省一個塵土飛揚的炎熱的鎮子上被槍決時,他還不滿17歲。他父親流亡回國後不到幾小時就遭到了厄運,他不知道自己已被缺席審判,並以叛國罪判處死刑。
從最初的日子開始,伊圖爾維德有三件事使將軍深為感動。一件是他的父親從刑場上捎給他的一塊金錶和幾塊寶石.他把表公開掛在脖子上,以便誰都不懷疑它的來路是光明正大的。另一件是他的純樸的氣質,他告訴將軍說,他父親為了不讓港口警察認出來,裝成窮漢下船的,但他那優雅的騎馬方式卻暴露了他的身份。第三件令將軍感動的是他唱歌的方式。
墨西哥政府曾設下重重障礙,不讓他參加哥倫比亞軍隊,因為政府認為,他在戰爭中受到的訓練,將有助於一次由將軍參與的擁護君主專制的陰謀,從而使他以有繼承權的王子的身份獲得所謂正式權利被封為墨西哥皇帝。將軍冒了一次引起一場嚴重外交事件的風險,因為他不僅把年輕的伊圖爾維德帶著原軍街接受加入他的軍隊,而且還讓他作了自己的副官。儘管伊圖爾維德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他卻沒有辜負將軍的信賴,而只有他那唱歌的習慣,才使他克服了自己猶豫不決的弱點。
因此,當有人在馬格達萊納的大森林旁讓他停止唱歌時,將軍便披著一條毛毯從吊床上起來,穿過被衛隊的簧火照亮的營地,走近他的身邊。將軍看到他正坐在河岸上,注視著面前滾滾流去的河水。
「繼續唱下去,上尉。」他對他說。
將軍靠著他坐了下來,當聽到他唱的內容時,便用他那可憐的歌喉跟他一起唱起來。他沒有聽到過任何人的歌聲能充滿如此深沉的愛,也不記得任何人唱得如此憂傷,然而如今坐在他的身旁聽他歌唱,感到了無限的幸福和歡愉。
伊圖爾維德和他在喬治敦軍事學校的同學費爾南多和安德烈斯共同譜寫了一曲三重唱,這支歌曲使將軍周圍充滿了青春的氣息,豐富了軍營裡可憐的、枯燥乏味的生活。
伊圖爾維德和將軍繼續唱下去,直到大森林中動物的喧鬧聲把睡在岸上的鱷魚嚇得逃進了河裡,河水象遇上地震似地翻滾著。將軍被大自然那可怕的甦醒驚呆了,依舊坐在地上,直到地平線上出現一條桔紅色的綵帶。天亮了起來。這時,他才扶著伊圖爾維德的肩膀站起身來。「謝謝,上尉」。他對他說。「假如有十個人能像您這樣唱歌,我們就可以挽救整個世界了。」
「唉,將軍,」伊圖爾維德歎道。「我多麼願意我的媽媽聽到您說的這句話呀!」
航行的第二天,便看到了岸上一片片精心管理的莊園,那裡有綠草成茵的牧場,有自由奔跑的駿馬,後來又出現了大森林,一切都離得那麼近,一切又都那麼整齊劃一。船隊早就把一些用粗大的樹幹紮成的木筏拋在了後邊,岸邊的伐木工用它來收木材運到卡塔赫納去銷售。那些木筏在河裡漂得如此緩饅,幾乎像紋絲不動一般。人們帶著孩子和動物坐在術筏上,簡陋的棕櫚葉遮棚勉強為他們擋住了陽光。在森林的一些拐彎處,已經看到輪船上的船員們對森林最初的破壞,他們砍伐樹木作鍋爐燃料。
「魚類將不得不學會在旱地上走路,因為河水將會乾涸。」將軍說。
白天,氣候又變得悶熱難忍,長尾猴和各種鳥兒鬧到了發瘋的程度,但夜晚卻是寂靜而涼爽的。鱷魚仍舊是幾小時幾小時地趴在岸上不動,張著大口捕捉蝴蝶。在那荒涼的村落附近,可以看到一片片玉米地,玉米田邊骨瘦如柴的狗,向著河裡過往的船隻汪汪吠叫。在荒草野坡上,還設有獵貘的陷阱和搭曬著魚網,但是卻不見一個人影兒。
連年戰亂,政府不得民心,連愛情也變得枯燥無味起來,顯然人人都變得游手好閒,此情此景,委實令人痛心。將軍黎明醒來時,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坐在吊床上陷入了沉思。那一天,將軍寫完了給凱塞多總統的信之後,已把所有的覆信寫完,但是,他還是以口授情書來消磨時間。在旅行的頭幾天裡,費爾南多為他讀完了供人茶餘飯後消遣的《利馬紀事》,但他沒有做到讓將軍靜下心來再聽他朗讀別的書籍。
那是給將軍讀的最後一本完整的書。他是一個沉默而貪婪的的讀者,不管在戰爭間歇還是在愛情生活之餘都是這樣,但他讀書沒有一定的順序和方法。他每時每刻都要別人給他朗讀,不管在怎樣的光線下,有時他在樹下散步時讀,有時他在赤道直射的陽光下讀,有時他躲在馬車鐺鐺行走在石子路上的陰影裡讀,有時在吊床上一邊口授著信件一邊搖晃著讀。一位利馬書商對他的藏書的數量之多和種類的齊全深感驚訝,他的藏書無所不包,從希臘哲學家的著作到看手相的專著,什麼都有。在年輕時,由於受到他的老師西蒙?羅德裡格斯的影響,他閱讀了大量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至今他依舊如饑似渴地閱讀這些書籍。由於他那理想主義的狂熱性格,讀那些書他覺得猶如閱讀自己寫的作品。在他整個餘生中,他始終充滿讀書的激情,盡力閱讀在手頭的所有書籍。他沒有什麼偏愛的作家,對各個不同的時代的許多作家他都喜歡。書架上總是塞得滿滿的,臥室和走廊最後都變成摞滿書籍的夾道,而且散亂的文件堆積如山,日益增多,直至使他生厭,只好到卷宗裡去尋求安息。他從來未把自己的全部藏書和文件讀完過。當他離開一個城市的時候,總是把書籍交給他最信賴的朋友照管,儘管他再也不會知道那些書的下落。動盪不定的戎馬生涯使他從玻利維亞到委內瑞拉2000多公里的路途上都留下了書籍和文件的蹤跡。
在他視力開始減退之前,他讓他的書記官幫著他閱讀,最後,由於討厭眼鏡給他帶來的麻煩,便完全由書記官朗讀了。但是與此同時,他對閱讀的興趣也慢慢減少,而且象每次一樣,他把原因歸之於客觀。「問題是好書越來越少了」他常常這樣說。
在令人睏倦旅行中,何塞?帕拉西奧斯是唯一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情緒的人。炎熱和不適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彬彬有禮的風度和考究的穿著,也沒有影響他那無微不至的對將軍的侍候。他比將軍小六歲,由於一個非洲女人和一個西班牙男人的過錯,他作為一個奴隸的後代出生在將軍家裡。他從西班牙父親那兒繼承了一頭紅髮和滿臉滿手雀斑以及淡藍色的眼睛。同他的貧寒出身不相稱的是,他在隨從人員巾,衣服最多也最考究。他跟隨了將軍一輩子,包括他的兩次流放,他參加了全部大戰役和全部火線戰鬥。他一直是文職官員,從來沒有穿過軍裝。
最糟糕的是,在旅行中他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將軍。一天下午,將軍對在狹窄的帆布帳篷裡來回走動實在厭煩透了,於是命令停船到岸上走走。在岸邊的乾土地上,人們看到了一些印記,好像是一隻象鴕鳥似的鳥的足跡,其重量至少猶如一頭黃牛。但槳手們覺得這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他們說在那片荒涼地帶,經常有身軀象木棉樹一般粗大、頭長肉冠,腳如雞爪的人出沒。將軍嘲笑了這種傳說,就像他嘲笑所有超然的東西一樣。由於散步的時間比原先計劃延長了,最後他們只好在那兒露營,儘管船長和將軍的副官們都不同意這樣做,因為他們認為那地方既危險又不利於健康。由於炎熱和長腳蚊陣陣襲擊,折磨得將軍徹夜未眠。那些蚊子似乎能夠鑽過悶熱的蚊帳來叮咬他,而他又期望聽到美洲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聲。在這種情況下,隨從人員整夜都處於戒備狀態。凌晨兩點左右,將軍去跟一夥伙在篝火旁守夜的人聊天。只是到了拂曉,將軍觀賞著被噴薄欲出的旭日塗上一層金色的廣闊沼澤地,才放棄了那令他一夜未眠的幻想。「好吧,」他說,「我們得回去了,可惜沒有看到腳象雞爪一般的朋友們。」
正當船隊準備起錨開航的時候,一隻長滿疥瘡又瘦又髒,一條腿已致殘的黑狗突然跳到了將軍的舢舨上。將軍的兩條狗立即向它發動進攻,但是那條狗以不惜一死的凶狠進行自衛,脖子被咬破了,渾身流滿血,但仍沒有敗下陣去。將軍下令將它留下來,像許多次對待街上的狗那樣,何塞?帕拉西奧斯收養了它。
同一天.他們還收留了一位德國人,他是因為棒打他的一個船夫被扔在沙洲上的。自從上船以後,這位德國人就自稱是天文學家和植物學家。但是,交談中他完全露了餡,實際上他對天文和植物都一竅不通。相反,他卻說親眼看到了腳象雞爪的人,而且準備逮一個活的放在籠子裡到歐洲去展出,這樣的怪物只有美洲的蜘蛛女人可比擬,一個世紀前,那樣的女人在安達盧西亞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您把我帶去,」將軍對他說,「我可以向您保證,把我作為歷史上最大的笨蛋放到籠子裡去歐洲巡迴展覽,您會掙錢更多。」
開頭,將軍以為那位德國人是個熱情的喜劇演員,但是,當這位德國人開始講起亞歷山大?馮?洪堡男爵見不得人的下流笑話時,將軍改變了看法。「我們應該把他再扔到沙灘上去。」將軍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下午,他們遇上了溯水而上的郵船,將軍耍了一點他的誘惑手腕讓郵差打開官方郵袋取到了他的信件。最後,他要求郵差幫忙把那位德國人帶到納雷港去。儘管郵船已經超重,但郵差還是答應了。那天晚上,在費爾南多為他念信時,將軍嘟嘟噥噥地罵道:「這個狗娘養的德國人,連洪堡男爵的一根頭髮絲都不如」。
在收留那個德國人之前,航行中將軍就一直想著洪堡男爵的事。他無法想像男爵怎樣從那種險情叢生的自然環境中活了下來。他是在洪堡男爵從晝夜平分線上的國家考察回來時在巴黎認識他的。無論是男爵的聰慧博學和英俊瀟灑的外貌均令他折服,他認為男爵的相貌連女人也會自歎不如。相反,他對男爵斷言美洲西班牙殖民地獨立的條件已經成熟這一論點卻不甚信服。男爵斬釘截鐵地下這個結論時,將軍甚至連這樣的幻想還不曾產生。
「唯一缺少的是一個偉人。」洪堡男爵對他說。
許多年之後,將軍在秘魯的庫斯科城把這話告訴了何塞?帕拉西奧斯,當時歷史已表明他就是這樣的偉人,而他自己大概也認為他勝過任何人。他沒有跟別人再提及過此事,但每當談到男爵時,他都不失時機地頌揚他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洪堡男爵開闊了我的眼界。」
這是將軍第四次沿著馬格達萊納河旅行,因而他難龜覺得那是在搜尋自己歷史的足跡。他第一次在馬格達萊納河上旅行是1813年,當時他是民兵上校,在他們國家被打敗,從庫拉索島的流亡生涯中來到卡塔赫納尋求將戰爭繼續打下去的契機。新格泣納達分成了一塊塊自治的地域,在西班牙人的殘酷鎮壓面前,獨立事業失去了民眾的支持,最後勝利似乎越來越渺茫。在第三次旅行時——他稱之為乘輪船旅行——,解放事業已大功告成,但他那幾乎是發瘋的統一整個大陸的夢想已開始破碎。到此次旅行,亦即最後一次旅行,他的夢想已徹底破滅了。但那夢想依舊雖死猶存,他將其概括為一句話,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在我們建立一個統一的美洲政府之前,我們的敵人始終會佔有全部的優勢。」
將軍同何塞?帕拉西奧斯有著許許多多的共同回憶,最令他們激動的回憶之一便是第一次沿馬格達萊納河的旅行,那時是沿河進行解放戰爭。將軍率領200名用五花八門的武器武裝起來的士兵,20天之內,使得馬格達萊納河流域不剩一個擁護君主政體的西班牙人。
航行的第四天,當開始看到村邊的河岸上站著的一排排等著舢舨通過的婦女時,何塞?帕拉西奧斯意識到事情是發生了何等巨大的變化呀!「那些都是寡婦。」他說。將軍從帳篷裡探出身來看到了那些女人,她們穿著孝服,一排排站在河岸上,彷彿是在灼熱的太陽下靜息的烏鴉。她們在那兒等待著,希望得到哪怕是一聲憐憫的問候也好。安德烈斯的哥哥迭戈?伊瓦拉將軍常常說,將軍沒有生過一個兒子,但他是國家所有寡婦的父母。她們到處追隨他,而他剛用他發自肺腑的親切話語使她們活下去,那些話語是真正的帶有安慰性質的公告。儘管如此,此次當將軍看到村邊河岸上站著的一排排婦女時,他更多的是想著自己,而不是她們。
「現在我們自己是寡婦了,」他說,「我們是孤兒,是殘廢人,是進行獨立戰爭的賦民。」
在到達蒙波克斯之前.除了皇家港,他們沒有在任何村鎮停下來。其所以在蒙波克斯停留,是因為那是從奧卡尼亞進馬格達萊納河的出口。他們在那兒遇見了委內瑞拉將軍何塞?勞倫西奧。勞倫西奧已經完成護送嘩變的榴彈兵到達委內瑞拉邊界的使命,此時回過來又加入了隨從隊伍。
將軍一直呆在船上,直到晚上才下船到一個臨時安排的營地去睡覺。這中間,他在船上接見了一排排寡婦和所有願意見他的在歷次戰爭中被淘汰下來的無依無靠的人。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他幾乎記得所有那些老兵。他們有的人一直呆在那兒掙扎在貧困之中,有的人曾去外地尋求新的戰爭以求生存,有的人則幹上了擋路搶劫的勾當,這跟全國難以計數的從解放軍中退伍的軍人一樣。有一位退伍軍人用一句話概括了所有人的感情:「將軍,我們現在擁有了獨立,可請您告訴我們該拿它怎麼辦。」在勝利的欣慰中,是將軍教他們這樣說話——直言不諱,有啥說啥——。然而現在真理的主人變了。
「獨立只是解決取得戰爭勝利的簡單問題,」他對他們說,「巨大的犧牲還在後邊哪,這就是要把各個國家變成一個祖國。」
「我們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付出犧牲,將軍。」他們說。
將軍寸步不讓:「還差得遠哪,」他說,「統一所需要作出的犧牲是不可估價的。」
那天晚上,當他在掛著吊床的屋簷下漫步的時侯,他看到一個女人在走過時回首望著他,而更令他吃驚的是,那個女人看到他的赤裸著身子卻毫不驚慌。他甚至聽到那個女人一邊走一邊這樣唱道,「請對我說,為愛情而死再晚也不遲。」站在門廊下的護院人是醒著的。
「這裡有女人嗎?」將軍問他。
那男人斬釘截鐵地答道:「配得上閣下的女人一個也沒有。」「那麼配不上閣下的呢?」「也沒有」。護院人說。「在五六公里之內,絕沒有一個女人。」
可將軍對自己看到了女人這一點堅信不移,於是便在那幢房子內到處尋找,一直找了許久。後來,他又堅持要他的副官們去打聽,以致第二天推遲了一個小時啟程,直到他得到的回答同樣是「沒有一個女人」方才罷休。此後沒有人再提這件事。可在後來的路途中,每當將軍回憶起這件事時,他還是一再堅持看到了那個女人。在許多年中間,何塞?帕拉西奧斯都無法擺脫這件事,他不得不拿出許多時間同將軍一起重溫他的生活,甚至連最無足輕重的細節都不能疏漏。唯一沒有弄得水落石出的是不知那天晚上在皇家港的幻覺是作夢還是神志錯亂,或者是看到了幽靈。
沒有人再記起那條在路上拾到的狗,它還在船上,傷口已漸漸癒合,負責給它餵食的勤務兵終於想起了它還沒有名字。他們用酚酸為它洗了澡,為他噴灑了新型香粉,可儘管如此也難以改變它那副賴相,疥瘡的惡臭依然令人噁心。當何塞?帕拉西奧斯把它拖回來的時候,將軍正在船頭納涼。
「我們給他起個什麼名字?」他問將軍。
將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玻利瓦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