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又度過了一些漫長的歲月。在這個房間裡,他背誦破書中的幻想故事,閱讀赫爾曼.克裡珀修士的學說簡述,看看關於鬼神學的短評,瞭解點金石的尋找方法,細讀諾斯特拉達馬斯的《世紀》和他關於瘟疫的研究文章,就這樣跨過了少年時代;他對自己的時代沒有任何概念,卻掌握了中世紀人類最重要的科學知識。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無論什麼時刻走進房間,總碰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埋頭看書。一大早,她給他送來一杯清咖啡,晌午又給他送來一碗米飯和幾小片炸香蕉——奧雷連諾第二死後家裡唯一的一種吃食。她給他剪頭髮、蓖頭屑,給他改做收藏在箱子裡的舊外衣和舊襯衫;見他臉上長了鬍子,又給他拿來奧雷連諾上校的刮臉刀和剃鬍子用的水杯。梅梅的這個兒子比上校自己的親兒子更像上校,甚至比奧雷連諾·霍塞更像上校,特別是他那突出的顴骨,堅毅而傲慢的嘴巴,更加強了這種相似.從前,一聽到坐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奧雷連諾第二開口,烏蘇娜就以為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如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有同樣的想法。事實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即前面所說的小奧雷連諾。)是在跟梅爾加德斯談話。一對孿生兄弟死後不久,一個酷熱的晌午,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看見一個陰森的老頭兒,戴著烏鴉翅膀似的寬邊帽;這個老頭兒好像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出生之前很久的某個模糊形象的化身。那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已經完成羊皮紙手稿全部字母的分類工作。所以,梅爾加德斯問他知不知道是用哪一種文字作的這些記錄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梵文。」
    梅爾加德斯說,他能看到自己這個房間的日子剩得不多了。不過,在羊皮紙手稿滿一百週年之前的這些年月裡,他一旦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學會了梵文,能夠破譯它們,他將放心地走到最終死亡的葬身地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是從他那兒得知,香蕉公司還在這兒的時候,在人們占卜未來和圓夢的那條朝著小河的小街上,有一個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開設的一家書店,那兒就有梵文語法書,他應當趕緊弄到它,否則六年之後它就會被蛀蟲蛀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忙請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去給他買這本書,此書是放在書架第二排右角《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密爾頓詩集之間的。在自己漫長的生活中,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心中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識字,她只好背熟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話,為了弄到買書的錢,她賣掉了藏在首飾作坊裡的十七條小金魚當中的一條;那天晚上士兵們搜查住宅之後。只有她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這些小金魚放在哪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梵文學習中取得一些成績之後,梅加泰隆尼亞系西班牙西北部的一個地區。爾加德斯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變得越來越遙遠了,逐漸消溶在晌午那種令人目眩的強光中了。老頭兒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沒有看見他,只是感到他那虛無飄渺的存在,辨別出了他那勉強使人能夠聽清的低語聲:」我患瘧疾死在新加坡的沙灘上了。」從那一天起,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開始毫無阻攔地鑽進了灰塵、熱氣、白螞蟻、紅螞蟻和蛀蟲一--這些蛀蟲將把書籍和羊皮紙手稿連同它們那些絕對玄奧的內容一起變成廢物。
    家裡並不缺少吃的。但是奧雷連諾第二死後第二天,在送那只寫了一句不恭敬題詞的花圈的人當中,有一個朋友向菲蘭達提出,要付清從前欠她亡夫的錢。從這一天起,每星期三,就有一個人來到這兒,手裡提著一隻裝滿各種食物的籐籃,籐籃裡的食物吃一個星期還綽綽有餘。家裡誰也不知道·這些食物都是佩特娜.柯特送來的,她以為固定的施捨是貶低那個曾經貶低她的人的一種有效方式。其實,佩特娜·柯特心裡的怒氣消失得比她自己預料得還快,就這樣,奧雷連諾第二昔日的情婦,最初是出於自豪,後來則是出於同情,繼續給他的寡婦送食物來。過了一些日子,佩特娜·柯特沒有足夠的力量出售彩票了,人們對抽彩也失去了興趣。當時,她自己也飢腸轆轆地坐著,卻還供養菲蘭達,依然盡著自己肩負的責任,直到目睹對方入葬。
    家裡的人數少了,似乎應該減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挑了五十多年的日常家務重擔了。這個沉默寡言、不愛交際的女人,從來沒有對誰說過什麼怨言,她為全家養育了天使一般善良的俏姑娘雷麥黛絲、高傲得古怪的霍·阿卡蒂奧第二,他把自己孤獨寂寞的一生都獻給了孩子,而他們卻未必記得自己是她的兒女和孫子;她像照顧親骨肉似的照顧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因為她並不懷疑他事實上也是她的曾孫子,如果是在其他人的住所裡,她自然不必把被褥鋪在儲藏室的地板上睡覺,整夜聽著老鼠不停的喧鬧。她對誰也沒講過,有一次半夜裡,她感到有人從黑暗中望著她,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原來有一條腹蛇順著她的肚子往外爬去,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知道,如果她把這樁事講給烏蘇娜聽,烏蘇娜準會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過,那一陣誰也沒有發現什麼。如要引起別人的注意,還得在長廊上大叫大嚷才行,因為令人疲憊不堪的烤麵包活、戰爭的動亂、對兒女們的照料,並沒有給人留下時間來考慮旁人的安全。唯一記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人,只是從未跟她見過一面的佩特娜·柯特。甚至在那些困難的日子裡,佩特娜.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不得不每夜把出售彩票得來的微薄的錢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時,她都一直關心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讓她有一套體面衣服、一雙優質鞋子,以便穿著它們毫不羞愧地上街。然而,菲蘭達總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錯當做固定的女僕.雖然大家曾經多次向她強調說明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什麼人,菲蘭達照舊不以為然;她勉強理解以後,一下子又忘記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母親、她的婆婆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壓根兒沒為自己的從屬地位感到苦惱。相反地,她甚至好像很喜歡一刻不停地默默地在一個個房間裡走來走去,察看房子裡的各個角落,使偌大的一座房子保持整齊清潔。她從少女時代就生活在這座房子裡,儘管這座房子與其說像個家園,還不如說像個兵營,特別是香蕉公司還在這兒的時候,可是烏蘇娜死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卻無視自己非凡的麻利勁兒和驚人的勞動能力,開始洩氣了,這例不是因為她自己已經變得老態龍鍾、精疲力竭,而是因為這座房子老朽得一小時比一小時不堪入目。牆壁蒙上一層茸茸的青苔,整個院子長滿了野草,長廊的水泥地在雜草的擠壓下象玻璃似的破裂開來。大約一百年前,烏蘇娜曾在梅爾加德斯放假牙的杯子裡發現的那種小黃花,也一朵一朵地透過裂縫冒了出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既無時間、又無精力來抵抗大自然的衝擊,只好一天一天地在臥室裡過日子,把每天夜裡返回來的蜥蜴趕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見一群紅螞蟻離開它們破壞了的地基,穿過花園,爬上長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逕直鑽到了房子深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試圖消滅它們,起先只是靠掃帚的幫助,接著使用了殺蟲劑,最後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第二天到處又爬滿了紅螞蟻,它們極為頑固、無法滅絕。菲蘭達專心地忙著給兒女們寫信,沒有意識到速度嚇人、難以遏制的破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得不孤軍作戰:她跟雜草搏鬥,不讓它們竄進廚房;撣掉牆上幾小時後又會出現的蜘蛛網;把紅螞蟻攆出它們的洞穴。她發現灰塵和蜘蛛網甚至鑽進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她一天三次打掃收拾,拚命保持房間的清潔,可是房間越來越明顯地呈現一種骯髒可憐的外貌,曾預見到這種外貌的只有兩個人——奧雷連諾上校和一個年輕的軍官。於是,她穿上那件破爛的襪子——阿瑪蘭塔·烏蘇娜的禮物,——又把自己剩下的兩三件換洗衣服捆成個小包袱,準備離開這座房子。
    「對我這把窮骨頭來說,這座房子實在太宏偉了,」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問她想去哪兒,她含糊地擺了擺手,似乎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她只是說,打算到一個住在列奧阿察的表妹那兒去度過最後的幾年,但這番話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從自己的雙親相繼去世以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在馬孔多跟任何人都沒有聯繫,也沒從什麼地方收到過一封信或者一個郵包,甚至一次也沒講過她有什麼親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送給她十四條小金魚,因為她打算帶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點儲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窗口望著她在年歲的重壓下,傴僂著身子,拖著兩條腿,拎著那隻小包袱,慢慢走過院子;望著她把手伸進籬笆門的閂孔裡,又隨手放下了門閂。從此他再沒有見到過她,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什麼消息。
    知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了,菲蘭達喋喋不休地嘮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櫥和櫃子,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這才確信自己的婆婆沒有順手拿走什麼東西。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試著生爐子,不料燙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幫忙,給她示範一下怎樣煮咖啡。不久,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把廚房裡所有的事都承擔起來。每天一起床,菲蘭達就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剛吃過早餐。她便回臥室去,直到午餐時刻才又露面,為的是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發著木炭餘熱的爐子上的。她把幾樣簡單的食物拿到餐廳裡,在兩個枝形燭台之間,在鋪著亞麻桌布的餐桌前面,她端坐下來用餐,桌子兩旁放著十五把空椅子。雖然房子裡只剩下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菲蘭達兩個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他們只是收拾各自的臥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漸漸佈滿了蜘蛛網,它們繞在玫瑰花叢上,貼在牆壁上,甚至房樑上都有一層密密的蜘蛛網。就在這些日子,菲蘭達心裡產生了一種感覺,彷彿他們的房間裡出現了家神。各樣東西,特別是少了它們一天也過不了的,彷彿都長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蘭達找上好幾個小時,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個床鋪之後,才在廚房的隔板上發現它,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整整四天沒跨進廚房一步了。要不就是盒子裡的餐叉又突然失蹤,第二天,祭壇上卻放著六把,洗臉盆裡又冒出三把。各樣東西好像跟她捉迷藏,特別是他坐下來寫信時,這種遊戲更使她冒火。剛剛放在右邊的墨水瓶卻移到了左邊,鎮紙乾脆從桌子上不翼而飛,三天之後,她卻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到了它,她寫給霍.阿卡蒂奧的信,也不知怎的裝進了寫給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信封。菲蘭達生活在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懼之中,她總是套錯信封,就像先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有一次,她的一枝羽毛筆突然不見了。過了十五天,一個郵差卻把它送了口來——他在自己的口袋裡發現了這枝筆,為了尋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帶了多久。起先,菲蘭達心想,這些東西的失蹤就跟宮托的丟失一樣,是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耍的花招,她正開始寫信請他們不要打擾她,因為有點急事要做,寫了半句就停了筆,等她回到屋裡,信卻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寫信的意圖都給忘記了。有一陣,她曾懷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開始跟蹤他,在他走過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種東西,指望他藏起它們的時候,當場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確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梅爾加德斯房間裡出來,只去廚房和廁所,而且相信他是個不會開玩笑的人。於是菲蘭達認為,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戲,便決定把每樣東西固定在它們應當放的地方。她用幾根長繩把剪刀縛在床頭上,把一小盒羽毛筆和鎮紙投在桌子腳上,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面上經常放紙的地方的右面。可是,她並沒有獲得自己希望的效果:只要她做針線活,兩三小時以後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縮短了那根縛住剪刀的繩子。那根拴住鎮紙的繩子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甚至菲蘭達自己的手也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筆來寫信,過了一會兒,手就夠不到墨水瓶了。無論布魯塞爾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或者羅馬的霍·阿卡蒂奧,一點都不知道她這些不愉快的事,她給他們寫信,說她十分幸福,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幸福的,她覺得自己卸掉了一切責任,彷彿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瑣事打交道了,因為所有這些小問題都解決了——在想像中解決了。菲蘭達沒完沒了地寫信,漸漸失去了時間觀念,這種現象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後特別明顯。菲蘭達一向都有計算年月日的習慣,她把兒女回家的預定日期當做計算的起點。誰知兒子和女兒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推遲自己的歸來,日期弄亂了,期限搞錯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連日子正在一天天過去的感覺也沒有了。不過這些延期並沒有使菲蘭達冒火,反而使她心裡感到很高興。甚至霍·阿卡蒂奧向她說,他希望修完高等神學課程之後再學習外交課程,她也沒有見怪,儘管幾年以前他已經寫過信,說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聖徒彼得(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地位是困難重重的,這個梯子彎彎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爬。再譬如兒子告訴她,說他看見了教皇,就連這種在別人看來最平常的消息,也使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兒寫信告訴她說,由於學習成績突出,她獲得了父親頂想不到的那種優惠待遇,可以超過規定的期限繼續留在布魯塞爾求學,這就更使菲蘭達高興了。
    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買回一本梵文語法書的那一天起,時間不覺過了三年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譯出一頁羊皮紙手稿,毫無疑問,他在從事一項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條長度無法測量的道路上,他只是邁開了第一步,因為翻譯成西班牙文一時還毫無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碼寫成的詩。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有掌握什麼原始資料,以便找到破譯這種密碼的線索,他不由得想起梅爾加德斯曾說過,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裡,還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紙手稿深刻含義的書,他決定跟菲蘭達談一次,要求菲蘭達讓他去找這些書。他的房間裡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差不多已經佔滿了所有的空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斟酌了這次談話的每個字眼,考慮最有說服力的表達方式。預測各種最有利的情況。可是,他在廚房裡遇見正從爐子上取下食物的菲蘭達時——他沒有跟菲蘭達見面的其他機會,——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話一下子都卡在喉嚨裡了,一聲也沒吭。他開始第一次跟蹤菲蘭達,窺伺她在臥室裡走動,傾聽他怎樣走到門口從郵差手裡接過兒女的來信,然後把自己的信交給郵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聽羽毛筆在紙上生硬的沙沙聲,直到菲蘭達啪的一聲關了燈,開始喃喃祈禱,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這才入睡,相信翌日會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菲蘭達的允許,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經披到了肩上的頭髮,刮掉了一綹綹鬍子,穿上一條牛仔褲和一件不知從誰那兒繼承的扣領襯衫,走到廚房裡去等候菲蘭達來取吃食。但他遇見的不是從前每天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一個高傲地昂首闊步的女人,而是一個異常美麗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發黃的銀鼠皮袍,頭戴一頂硬紙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樣兒,似乎在這之前還獨自哭了好一陣。自從菲蘭達在奧雷連諾第二的箱子裡發現了這套蟲子蛀壞的女王服裝,她就經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見她在鏡子前面轉動身子,欣賞她那女王儀客的人,都毫無疑問地會把她當成一個瘋子,但她並沒有瘋。對她來說,女王的服裝只是成了她憶起往事的工具。她頭一次把它穿上以後,不由得感到心裡一陣辛酸,熱淚盈眶,她好像又聞到了軍人皮靴上散發出來的靴油味,那軍人跟在她身後,想把她扮成一個女王;她滿心懷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經那麼衰老,那麼憔悴,離開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時刻已經那麼遙遠,她甚至懷念起了她一直認為最黑暗的日子,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多麼需要風兒吹過長廊帶來的牛至草味兒,需要黃昏時分玫瑰花叢裡裊裊升起的煙塵,甚至需要禽獸一般魯莽的外國人,她的心——凝成一團的灰燼——雖然順利地頂住了日常憂慮的沉重打擊,卻在懷舊的初次衝擊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尋求喜悅;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渴求只是使菲蘭達的心靈更加空虛,於是這種渴求也成了一種禍害。從此,孤獨就使她變得越來越像家裡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那個臉色蒼白、瘦骨鱗峋、眼露驚訝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時,她不由得為自己的怪誕模樣深感羞愧。菲蘭達不但拒絕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要求,還把房子的鑰匙藏在那只放著宮托的秘密口袋裡。這實在是一種多餘的防範措施,因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溜出房子去,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但他過了多年孤獨的生活,對周圍的世界毫不信任,何況又養成了屈從的習慣,也就喪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繼續研究羊皮紙手稿,一面傾聽深夜裡菲蘭達臥室時裡傳來的沉重的歎息聲,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廚房裡去生爐子,卻在冷卻了的灰燼上,發現昨夜為菲蘭達留下的午餐動也沒有動過。他忍不住朝她的臥室裡瞥了一眼,只見菲蘭達挺直身子躺在床上,蓋著那件銀鼠皮袍,顯得從未有過的美麗,皮膚變得像大理石那樣光滑潔白。四個月以後,霍·阿卡蒂奧回到馬孔多時,看見她就是這副模樣。
    想不到這個兒子格外像他的母親。霍.阿卡蒂奧穿著黑塔夫綢的西服,襯衫領子又硬又圓,一條打著花結的緞帶代替了領帶。這是個臉色蒼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種詫異的目光,長著一個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髮從中分開,紋路又直又細,這頭聖徒的假髮顯示出矯揉造作的樣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樣白,刮得千乾淨淨的下頦留著一塊塊有點發青的陰影,似乎說明良心的譴責,他有一雙青筋畢露、蒼白浮腫的手——游手好閒者的手,左手無名指上嵌著圓形乳白色寶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他開門以後,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從遠方來的人。他走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烏蘇娜為了在雙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給他灑過這種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見,霍·阿卡蒂奧依然像從前一樣,是個悒鬱孤僻的小老頭兒。他徑直走進母親的臥室,在這間臥室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按照梅爾加德斯的處方,在屬於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堝裡,整整熬了四個月的水銀,才使菲蘭達的屍體沒有腐爛。霍·阿卡蒂奧什麼也沒問。他俯身在已故的菲蘭達額頭上吻了一下,便從她那裙子的貼身口袋裡掏出三隻還沒用過的宮托、一把衣櫥鑰匙。他那堅定利索的動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實在不相稱。他從衣櫥裡翻出那只刻著族徽的首飾箱,首飾箱是用一塊綢子裹著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隨手把它打開——只見箱底上放著一封長信;在這封信裡,菲蘭達傾訴了自己的衷腸,講述了生前瞞著兒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奧站著,饒有興昧地讀完母親的信,沒有露出任何激動情緒;他在第三頁上停頓了一下,就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彷彿剛認識他似的。
    「這麼說,」他開口道,嗓音裡有點刮鬍子的響聲。「你就是雜種羅?」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快滾回自己的房間去,」霍·阿卡蒂奧說。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連菲蘭達孤寂的出殯也沒去看一眼。有時,他從敞開的廚房門裡望見霍·阿卡蒂奧氣喘吁吁地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深夜聽到一間間破舊的臥窒裡傳來他的腳步聲。不過他一連幾個月都沒聽到霍·阿卡蒂奧的嗓音,倒不是因為霍·阿卡蒂奧沒跟他談話,而是因為他自己既沒有談話的願望,也沒有時間考慮羊皮紙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蘭達死後,他從地窖裡取出僅存的兩條小金魚中的一條,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裡去買他需要的那幾本書。他路上見到的一切都沒引起他的任何興趣,也許是他沒有什麼可以回憶的,沒有什麼可跟看見的事物相比較的;那些荒涼的街道和無人過問的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像的完全一樣,當時只要望上它們一眼,哪怕獻出整個身心他都願意,從前菲蘭達不准他出門,這一次是他自己允許自己的;他決心走出房子,不過僅這一次,在最短的時間裡,懷著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十一條街道,正是這十一條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條昔日有人圓夢的小街遠遠地隔開。他心裡卜卜直跳,走進一間雜亂、昏暗的屋子,屋子裡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看來,這不是一家書店,而是一座舊書公墓,一堆堆舊書毫無秩序地放在螞蟻啃壞的、佈滿蜘蛛網的書架上,不但放在書架上,還放在書架之間窄窄的過道裡,放在地板上。在一張堆放著許多巨著的長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寫著什麼,既無頭也無尾;他在練習簿裡撕下一張張紙兒,寫滿了彎彎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銀白色頭髮垂在額上,猶如一綹白鸚鵡的羽毛。他像那些博覽群書的人一樣,滴溜溜的小眼睛裡閃著溫和善良的亮光。他滿身大汗地坐在那兒.只穿著一條短褲,甚至沒有抬頭看來人一眼。在這亂得出奇的書堆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特別費勁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書,它們正好放在梅爾加德斯指點過的地方。他一句話沒說,就把挑選出來的幾本書和一條小金魚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加泰隆尼亞人翻了翻書,眼臉又像蛤殼似地合上了。「你該不是瘋了吧,」他講了一句家鄉話,聳聳肩膀,又把書和金魚遞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最後一個看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薩克,你可得仔細想想自己幹的事情。」
    這時,霍·阿卡蒂奧修復了梅梅的臥室,叫人把絲絨窗帷和總督床上的花帳幔洗乾淨,又整頓了一下浴室;浴室裡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著一層什麼東西,黑黝黝的,有點毛糙。他只是佔用了臥室和浴室,在裡面塞滿了各種廢物:弄髒的異國小玩意兒、廉價的香水和偽造的首飾。在其他的房間裡,只有家庭祭壇上的聖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為什麼沒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從祭壇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裡,生起一堆火,把它們都燒成了灰。平時他總是中午十二點起床。醒來以後,穿上一件繡著金龍的破晨衣,把腳往一雙鑲著金流蘇的拖鞋裡一塞,就走進浴室,在那兒開始舉行自己的沐浴程式,從它的隆重程度和緩慢勁兒來看,好像俏姑娘雷麥黛絲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從三隻白色小瓶裡倒出三種香精,撒在水中。然後,他不像俏姑娘雷麥黛絲那樣,靠一隻南瓜形容器的幫助來沐浴,而是把身體泡在香氣撲鼻的水裡,仰臥兩小時,清涼的水和對阿瑪蘭塔的回憶簡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來之後沒過幾天,便脫掉了在這兒穿著嫌熱的塔夫綢西服——那套唯一的禮服,換上一條牛仔褲,就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課時繃在腿上的那種褲子,還有一件繡著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字母的真絲襯衫。他每星期都把這套衣服在浴池裡洗兩次;晾曬的時候,他沒有其他替換的衣服,只好穿著晨衣走來走去。霍·阿卡蒂奧從來不在家裡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熱一過,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來,然後又滿臉愁容地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氣喘吁吁,思念著阿瑪蘭塔。在家鄉的這座房子裡,只有阿瑪蘭塔和夜燈的微光下聖徒嚇人的眼睛,還保存在他的記憶裡。在羅馬,在一個個虛無縹緲的八月之夜,他不知夢見過阿瑪蘭塔多少次:她穿著一條花邊裙子,手裡拿著一塊頭巾,從大理石浴池裡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一個異鄉人的優愁。奧雷連諾上校總是竭力使阿瑪蘭塔的形象沉沒在血腥的戰爭泥沼裡。霍·阿卡蒂奧跟他不同,在母親用一些關於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騙他的時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瑪蘭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處的。無論他或菲蘭達都從未想到過,他們的通信不過是謊言的交換而已。到達羅馬之後不久,霍.阿卡蒂奧就離開了宗教學校,但他繼續維持著關於自己正在學習神學和宗教法規的假象,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遺產——他母親那一封封荒誕的信曾一再提到過這份遺產;那份遺產也許能使他擺脫貧困,把他從特拉斯特維爾的一間小屋子解救出來——他和兩個朋友就寄居在這座小屋的閣樓上。一收到菲蘭達在死亡預感的驅迫下寫的最後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爛的冒牌奢侈品塞進箱子,坐上輪船,遠渡重洋。在船艙裡,僑民們象屠宰場裡的牛似的擠成一堆,吃著冰冷的通心面和生蛆的乾酪。菲蘭達的遺囑事實上只是一份詳細而又過時的災難清單,他還沒看完這份遺囑,光從倒塌的傢俱和雜草叢生的長廊看來,已經猜到自己掉進了一個不能自拔的陷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再也見不到羅馬春天那璀璨奪目的陽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著古代文物氣息的空氣了。在折磨人的氣喘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覆衡量自己遭受災難的深度,在陰森森的房子裡走來走去。從前,正是在這座房子裡,烏蘇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亂語,勾起他對世界的恐懼。由於害怕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奧,她又讓他養成獨自坐在臥室一個角落裡的習慣。她說,一到天黑,死鬼就會出現。開始在這座房子裡遊蕩,只有那個角落是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幹什麼壞事,」烏蘇娜嚇唬他,「上帝的僕人立刻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於是他在那兒度過了童年時代的一個個夜晚,一動不動地坐在一隻小凳上,在聖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嚇得汗流浹背。其實,這種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當時霍·阿卡蒂奧早已對他周圍的一切感到恐懼,他下意識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見的一切,令人惱火的妓女;生出長了豬尾巴嬰兒的家庭婦女;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斷受到良心譴責的鬥雞,叫人遭到二十年戰禍的槍炮;以失望和精神錯亂告終的魯莽行動;此外還有上帝無限仁慈地創造出來、又讓魔鬼搞壞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覺醒來總是疲憊不堪,可是阿瑪蘭塔在浴池裡給他洗完了澡,用小塊綢子在他兩腿之間親切地撲上一點滑石粉以後,他夜間的驚恐就被阿瑪蘭塔溫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驅散了。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烏蘇娜也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講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來嚇唬他,而是用碳粉給他刷牙——讓他像羅馬教皇那樣容光煥發;她給他修剪和磨光指甲——讓那些從世界各地彙集在羅馬的朝聖者為他那雙保持清潔的手感到震驚;她給他灑花露水——讓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不亞於羅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城堡宮廷的陽台上用七種語言向成群的朝聖者發表演說,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雙彷彿在漂白劑裡浸過的白淨的手,還有他那一套夏裝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兒。
    霍·阿卡蒂奧回到父母家裡差不多只過了一年,就變賣了銀製的枝形燭台和一隻裝飾著徽記的便盆——老實說,這便盆上只有徽記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裡集合起一些野男孩,並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在最熱的晌午時刻,他讓他們在花園裡跳繩,在長廊上大聲唱歌,在安樂椅和沙發上翻觔斗,他自己卻在這一夥跟那一夥之間轉來轉去,教他們各種禮節。這時,他已經脫掉牛仔褲和真絲襯衫,穿了一套從阿拉伯人小店裡買來的普通西服,不過還繼續保持著倦怠的神態和教皇的風度。孩子們象從前梅梅的女伴們一樣,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聽到他們的饒舌聲、唱歌聲、打紅雀聲——整座房子好像一所寄宿學校,住著一群放蕩不羈的孩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發現這一點,可是小客人們不久就闖到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前面。有一天早晨,兩個野男孩猛地拉開房門,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只見一個骯裡骯髒、頭髮蓬亂的人坐在桌子旁邊鑽研羊皮紙手稿。男孩們不放貿然進去,但從此卻對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發生了興趣。他們在門外唧唧咕咕,不時往鎖孔裡窺視,把各種髒東西從氣窗扔進房間,有一次還拿洋釘從外面把門窗釘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給自己開闢一條出路。由於沒有懲罰孩子們玩的把戲,姑息了他們,他們的膽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廚房的時候,四個男孩鑽進他的房間,企圖毀掉羊皮紙手稿。不想他們剛一抓起發黃的稿卷,一股無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們提了起來,把他們一個個懸在空中,直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來,從他們手裡奪回了羊皮紙手稿。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打擾過他了。
    這四個男孩已經進入少年時代,可是還穿著短褲,霍.阿卡蒂奧的外表就由他們裝扮。早晨他們比別人來得早,給他刮鬍子,用熱毛巾給他摩擦身子,給他修剪和磨光手指甲、腳趾甲,給他灑花露水。當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裡、思念阿瑪蘭塔的時候,他們偶爾也爬進浴池去,從頭到腳給他洗澡,然後用毛巾給他擦乾身子,撲點滑石粉,給他穿上衣服。在這四個男孩當中,有一個男孩長著淡褐色頭髮,眼睛象兔子似的,彷彿用粉紅色玻璃製成,平時還留下來過夜。這孩子對霍.阿卡蒂奧依依不捨,在霍·阿卡蒂奧因氣喘病失眠時,都不離開他,陪著他在一個個漆黑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有一天半夜,在烏蘇娜的臥室裡,他們忽然發現水泥地面的縫隙裡冒出一道奇異的金光,似乎有個地下太陽把臥室的地面變成了閃閃發亮的櫥窗。為了弄清這是怎麼回事,根本無需點燈,他們只是在烏蘇娜床鋪的角落裡,在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幾塊裂縫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現一個地窖,原來這就是奧雷連諾第二那麼苦惱而又頑固地尋找的地窖。地窖裡放著三隻帆布袋,用一條銅絲拴著,裡面總共七千二百四十個金幣,它們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猶如一塊塊燒紅的炭。
    寶藏的發現彷彿是黑夜中迸發的一片亮光。然而,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去實現自己窮困時代夢寐以求的理想,也沒有帶著這突然降臨的財富回羅馬去,卻把父母的房子變成了一片荒棄的樂土。他更新了臥室裡的絲絨窗簾和天蓋形花帳幔,又叫人在浴室裡用石板鋪地,用瓷磚砌牆。餐廳裡擺滿了糖漬水果、熏制臘味和醋醃食物。關閉的儲藏室又啟開了,裡面放著葡萄酒和蜜酒;這些飲料都裝在一隻隻箱子裡,箱子是他親自從火車站領回來的,上面寫著霍·阿卡蒂奧的名字。有一天夜裡,他跟自己的四個寵兒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續到天亮。早晨六點,他們光著身子走出臥室,把浴池裡的水放掉,裝滿了香檳酒。男孩們一齊撲進浴池,好似一群小鳥在佈滿一層香氣泡的金黃色天空中嬉戲。霍.阿卡蒂奧仰臥一旁,沒有參加他們喧囂的歡樂。他盡情地漂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睜著眼睛懷念阿瑪蘭塔。男孩們很快就玩累了。他們一窩蜂似地擁進臥室,在那兒扯下絲絨窗簾,把它們當作毛巾擦乾身子,又打打鬧鬧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鏡子,然後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亂中掀掉天蓋形花帳幔。霍.阿卡蒂奧回來時,只見他們縮作一團,像睡在一艘沉船的殘骸之間,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於他面前出現的一片毀滅景象,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可憐和厭惡,一場破壞性的縱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奧記得,在一隻箱子底兒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絕肉慾和懺悔用的各種鐵器一起,存放著一些籐條。他連忙抄起一根籐條,瘋子般地大聲號叫,使出對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勁抽打自己的這些寵兒,把一群野男孩趕出了房子。臥室裡只剩了他一個人,他累得喘不過氣來,氣喘病又發作了,這次發作持續了好幾天。等到發作過去,霍.阿卡蒂奧已經奄奄一息。在受盡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來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房間裡,請他幫忙到附近哪一家藥房去為他買一些止喘粉。這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二次上街。他只跑了兩條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藥房,蒙著灰塵的櫥窗裡擺滿了一隻隻貼有拉丁文標籤的陶瓷瓶。一個象尼羅河水蛇那樣神秘而美麗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奧記在一片小紙上的藥名,把藥賣給了他。這一次,在微弱的淡黃燈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沒激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絲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奧正在思索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會不會逃跑,不料他氣急敗壞地回來了,拖著兩條因為長時間奔波已經軟弱無力的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周圍的世界顯然漫不經心,過了幾天,霍·阿卡蒂奧就不顧母親的囑咐,准許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鑽研羊皮紙手稿,逐漸把它全部譯了出來,儘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奧經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些使人嘴裡留下春天餘味的花狀糖果,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房間裡;有兩次,他來的時候,甚至還拿著一杯上等葡萄酒。霍.阿卡蒂奧並不想瞭解羊皮紙手稿,他總覺得那是一本只適合古代文人閱讀的閒書,但他對這個被人忘卻的親戚卻很感興趣,沒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見的學問和深奧的知識。原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紙手稿的間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國百科全書,像看長篇小說一樣,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關於羅馬,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可以侃侃而談,好像一個在那兒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奧起先把這歸因於他看的百科全書,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親戚還知道許多不可能從百科全書上汲取的東西:譬如物價。問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些情況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認識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覺得驚異,他只是從遠處望見霍·阿卡蒂奧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但是在有所瞭解以後,才知道他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他發現霍,阿卡蒂奧不但善於笑,偶爾還會情不自禁地懷念這座房子昔日的宏偉氣派,看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難過地歎氣。兩個同血統的單身漢這樣接近,距離友誼自然還遠,可是這樣接近畢竟排遣了他倆的無限孤獨,他們倆既分離又聯合。現在,霍·阿卡蒂奧可以去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請他幫助解決一些迫切的問題,因為霍.阿卡蒂奧本人對這些事情毫無辦法,簡直不知道怎麼處理,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奧的同意,可以坐在長廊上看書,收讀阿瑪蘭塔·烏蘇娜繼續以從前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寫給他的信,使用霍·阿卡蒂奧從前不讓他進去的浴室。
    一個炎熱的早晨,他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敲門的是一個陌生老頭兒.一對綠瑩瑩的大眼睛閃著幽靈似的光芒。老頭兒有一副嚴峻的面孔,額上現出一個灰十字。那件襤褸的衣服,那雙破舊不堪的皮鞋,那只搭在肩上的舊麻袋——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使他顯出一副窮漢的模樣,但是他的舉止依然顯得尊嚴,跟他的外貌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廳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這個人生存的內在力量,並不是自衛的本能,而是經常的恐懼。原來,這是奧雷連諾·阿馬多。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當中,他是唯一倖存的人。一種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懇求他倆讓他在房子裡住下來,因為在那些不眠之夜裡,他曾把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後一個避難所。誰知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親戚,他倆把他錯當成一個流浪漢,把他猛地推到街上。他倆站在門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奧出世之前就開始的一場戲劇的結局。在街道對面的幾棵杏樹下,忽然出現警察局的兩個密探——他們在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奧雷連諾·阿馬多,——他們像兩條獵犬似的順著他的蹤跡從門前跑過,只聽到「砰砰」兩聲槍響,奧雷連諾·阿馬多一頭栽倒在地上,兩顆子彈正好打中他額上的那個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趕出房子之後,霍·阿卡蒂奧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遠航大西洋的輪船消息,他必須趕在聖誕節之前到達那不勒斯。他把這件事告訴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想為他做一筆生意,使他能夠生活下去,因為菲蘭達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送過一籃子食物來了,可是這最後一個理想也注定要變成泡影。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奧在廚房裡喝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裡結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從瓦屋頂上跳下那四個已被趕出房子的男孩,他們不等他醒悟過來,連衣服還沒脫下,就撲進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奧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氣泡,直到教皇的繼承人無聲的蒼白的身軀沉到香氣四溢的水底。然後,這群男孩趕緊從只有他們和受難者知道的那個地窖裡取出三袋金幣,扛在肩上跑掉了。整個戰鬥是按軍事要求進行的,有組織的,迅捷而又殘忍。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對一切都沒懷疑。到了晚上,他走進廚房,發現霍·阿卡蒂奧不在那兒,便開始在整座房子裡尋找起來,終於在浴室裡找到了。霍.阿卡蒂奧巨大膨脹的身軀漂在香氣四溢、平靜如鏡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還在思念著阿瑪蘭塔哩。這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喜歡他。

《百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