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個節日的晚上,皮拉.苔列娜守著她那個「天堂」*入口的時候,在一把籐制的搖椅裡去世了。遵照死者臨終的意願,八條漢子沒有把她裝進棺材,而讓她直接坐在搖椅裡,放進了一個很大的墓穴,墓穴就挖在跳舞場的中央。幾個淚流滿面、臉色蒼白的混血女人,穿上喪服,開始履行魔術般的儀式。她們摘下自己的耳環、胸針和戒指,把它們丟進墓坑,拿一塊沒有刻上名字和日期的大石板蓋住坑穴,而在石板上用亞馬孫河畔的山茶花堆起了一座小丘。然後,混血女人們用毒藥毒死祭奠用的牲畜,又用磚瓦堵住門窗,便各奔東西了;她們手裡提著自己的小木箱,箱蓋背面裱糊著石印的聖徒畫像、雜誌上的彩色圖片,以及為時不長、不能置信、幻想出來的情人照片,這些情人看上去有的象金剛大漢,有的象食人野獸,有的象紙牌上漫遊公海的加冕國王。
    *指妓院。
    這就是結局。在皮拉·苔列娜的墳墓裡,在妓女的廉價首飾中間,時代的遺物——馬孔多還剩下的一點兒殘渣——即將腐爛了。在這之前,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拍賣了自己的書店,回到地中海邊的家鄉去了,因為他非常懷念家鄉真正漫長的春天。誰也沒有料到這老頭兒會走,他是在香蕉公司鼎盛時期,為了逃避戰爭來到馬孔多的。他開設了出售各種文字原版書的書店,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益的事情來干了。偶爾有些顧客,在沒有輪到他們進入書店對面那座房子去圓夢之前,都順便到這裡來消磨時間,他們總是有點擔心地翻閱著一本本書,好像這些書都是從垃圾堆裡拾來的。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每天總有半天泡在書店後面一個悶熱的小房間裡,用紫墨水在一張張練習簿紙上寫滿了歪歪斜斜的草體字,可是誰也無法肯定他說出他究竟寫了些什麼。老頭兒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初次認識時,已經積滿了兩箱亂糟糟的練習簿紙,它們有點像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老頭兒臨走,又拿練習簿紙裝滿了第三箱。由此可以推測,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住在馬孔多的時候,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情。同他保持關係的只有四個朋友,他們早在學校唸書時·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要他們把陀螺和紙蛇當作抵押品·借書給他們看,並使他們愛上了塞尼加*和奧維德*的作品。他對待古典作家一向隨隨便便、不拘禮節,好像早先曾跟他們在一個房間裡生活過。他瞭解這一類人的許多隱秘事情。而這些事情似乎是誰也不知道的,比如:聖奧古斯丁*穿在修士長袍裡的那件羊毛背心,整整十四年沒脫下來過,巫師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早在童年時代就被蠍子螫了一下,是一個陽萎者。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對待別人的論著有時嚴肅、尊重,有時又極不禮貌。他對待自己寫的東西也是這種雙重的態度。那個叫阿爾豐索的人,為了把老頭兒的手稿譯成西班牙文,曾專門攻讀過加泰隆尼亞語言。有一次他隨手把加泰隆尼亞人的一疊稿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裡總是被一些剪報和特殊職業的指南塞得脹鼓鼓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一個妓院裡,在一群由於飢餓不得不出賣內體的女孩子身邊,他不慎丟失了所有的稿紙。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發覺這件事以後,並沒有象阿爾豐索擔心的那樣大事張揚,反倒哈哈大笑地說:「這是文學自然而然的命運。」但他要隨身帶著三箱手稿回家,朋友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鐵路檢查員要他將箱子拿去托運時,他更忍不住出口傷人,滿嘴迦太基*流行的罵人話,直到檢查員同意他把箱子留在旅客車廂裡,他才安靜下來。「一旦到了人們只顧自己乘頭等車廂,卻用貨車車廂裝運書籍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的來臨,」他在出發前這麼嘀咕了一句,就再也不吭聲了。最後的準備花了他整整一個星期,對博學購加泰隆尼亞人來說,這是黑暗的一周——隨著出發時間的迫近,他的情緒越來越壞,不時忘記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明明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不知怎的突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他以為準是那些折磨過他的家神挪動了它們的位置。
    *塞尼加(公元前4年?一公元65年),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及悲劇作家。
    *奧維德(公元前43年?——公元17年),羅馬詩人。
    *聖奧古斯丁(354一430年〕,早期基督教會的領袖之一。
    *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1235一一1313年),著名的加泰隆尼亞煉丹術土、醫生和神學者。
    *迦太基,非洲北部古國,在今突尼斯附近,公元前146年為羅馬人所滅。
    「兔崽子們!我詛咒倫敦教會的第二十七條教規。」他罵道。
    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照顧他,就像關心孩子一樣關心他:把車票和遷移證分放在他的兩個口袋裡,用別針別住袋口,又為他列了一張詳細的表格,記明他從馬孔多動身到巴塞羅那的路上應該做的一切;儘管如此,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還是出了個紙漏,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竟把一隻口袋裡揣著一半現款的褲子扔進了污水坑。啟程前夕,等到一隻隻箱子已經釘上,一件件零星什物也放進了他帶到馬孔多來的那只箱子裡,他就合上蛤殼似的眼臉,然後做了一個帶有褻瀆上帝意味的祝福手勢,指著那些曾經幫助他經受了鄉愁的書,對朋友們說:
    「這堆舊書我就留在這兒了。」
    三個月後,他寄來了一個大郵包,裡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張照片,這些都是他在公海上利用閒暇逐漸積累起來的。雖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沒在上面註明日期,但也不難理解,這些郵件是按照怎樣的順序編排的。在開頭的幾封信中,他以慣有的幽默筆調介紹了旅途上的種種經歷:他說到一個貨物檢驗員不同意他把箱子放在船艙裡時,他真恨不得把那個傢伙扔到海裡去:他又說到一位太太簡直是驚人的愚蠢,只要提到「十三」這個數字,她就會心驚肉跳——這倒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因為她認為這是個不圓滿的數字;他還說到在船上吃第一頓晚飯的時候,他贏了一場賭博,他辨出船上的飲水有萊裡達(萊裡達,西班牙地名)泉水的味道,散發出每天夜晚從萊裡達市郊飄來的甜菜氣息。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船上的生活越來越感到乏味,每當回憶起馬孔多發生的那些事情,即使是最近的、最平淡的瑣事,也會勾起他的懷舊情緒:船走得越遠,他的回憶就越傷感。這種懷舊情緒的不斷加深,從照片上也透露了出來。在最初的幾張照片上,他看上去是那樣幸福,穿著一件白襯衫,留著一頭銀髮,背景是加勒比海,海面上照例飛濺著十月的浪花。在以後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換上了深色大衣,圍著一條綢圍巾,這時,他臉色蒼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仁立在一條無名船的甲板上,這條船剛剛脫離夜間的險境,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都給老頭兒回了信。在開始的幾個月裡,老頭兒也經常來信,使他的兩個朋友覺得他彷彿就生活在他們身邊,比在馬孔多時離他們更近;他的遠別在他們心裡引起的痛苦,也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信裡告訴他們,說一切猶如以往,家鄉的小屋裡至今還保存著那只粉紅色的貝殼;麵包餡裡夾一片熏魚片,吃起來還是那種味道;家鄉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在兩個朋友面前重又出現那一張張練習簿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滿了紫色草體字,他們每一個人都單獨收到了一些。這些信洋溢著一個久病痊癒者那樣的振奮精神,們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自個兒也沒有覺察到,它們漸漸變成了一首首灰心喪氣的田園詩。冬天的晚上,每當壁爐裡的湯鍋絲絲冒氣時,老頭兒就不禁懷念起馬孔多書店後面暖融融的小房間,懷念起陽光照射下沙沙作響的灰濛濛的杏樹葉叢,懷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傳來的輪船汽笛聲,正像他在馬孔多的時候那樣,曾緬懷家鄉壁爐裡嗤嗤冒氣的湯鍋,街上咖啡豆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裡飛來飛去的百靈鳥。這兩種懷舊病猶如兩面彼此對立著的鏡子,相互映照,折磨著他,使他失去了自己那種心馳神往的幻想。於是他勸朋友們離開馬孔多,勸他們忘掉他給他們說過的關於世界和人類感情的一切看法,唾棄賀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羅馬詩人及諷刺家)的學說,告誡他們不管走到哪兒,都要永遠記住:過去是虛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個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復返了,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也只是一種過眼煙雲似的感情。阿爾伐羅第一個聽從老頭兒的勸告離開馬孔多,他賣掉了一切東西,甚至把他家院子裡那只馴養來戲弄路人的美洲豹都賣了,才為自己購得一張沒有終點站的通票。不久他便從中間站上寄來一些標滿驚歎號的明信片,描述了車窗外一掠而過的瞬息情景,這些描述好像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丟置腦後的長詩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種植園裡若隱若現;駿馬在肯塔基*綠色草原上奔馳;亞利桑那*的夕陽照著一對希臘情人,還有一個穿紅絨線衣、用水彩描繪密執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揮動著畫筆——在這種招呼中,並沒有告別,而只有希望,因為姑娘並不知道這輛列車將一去不復返。過了一些日子,一個星期六,阿爾豐索和傑爾曼也走了,他們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來,但是從此誰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離開之後過了一年,他的朋友中只有加布裡埃爾還留在馬孔多,他猶疑不決地待了下來,繼續利用加泰隆尼亞人不固定的恩賜,參加一家法國雜誌組織的競賽,解答有關的題目。競賽的一等獎是一次巴黎之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訂了這份雜誌,便幫他填寫一張張印著題目的表格。他有時在自己家裡,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加布裡埃爾暗中的情婦梅爾塞德斯的藥房裡幹這件事,那是馬孔多唯一完好的藥房,裡面擺著陶製藥罐,空氣中瀰漫著纈草的氣息。城裡只有這家藥房倖存下來。市鎮的破壞總是不見結束,這種破壞是無休無止的,好像每一剎那間都會完全結束,但最後總是沒有結束。市鎮透漸變成了一片廢墟,所以,加布裡埃爾在競賽中終於獲勝,帶著兩件換洗衣服、一雙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準備前往巴黎的時候,他只好不停地向司機招手,讓他把列車停在馬孔多車站上。此時,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變成了荒蕪的一隅,最後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後一碼斜紋布賣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櫥窗裡只剩下了一些無頭的人體模型;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傳的習俗,坐在自己的店舖門口靜靜地等候著死神。在那有著種族偏見、盛產醋汁黃瓜的邊遠地區——在亞拉巴馬*的普拉特維爾城*,也許帕特裡西亞·布勞恩還在一夜一夜地給自己的孫子們講述這座香蕉公司的小鎮,沒想到它如今已變成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原。那個代替安格爾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誰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風濕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賜。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晝夜不停地互相廝殺,爭奪教堂的統治權。在這個連鳥兒都嫌棄的市鎮上,持續不斷的炎熱和灰塵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房子裡紅螞蟻的鬧聲,也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每夜都難以成眠。他們受到孤獨和愛情的折磨,但他們畢竟是人世間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以上「*」均為美國城名。)
    有一天,等候飛機等得不耐煩的加斯東,把一些必需的東西和所有的信件裝進一個箱子,暫時離開馬孔多回布魯塞爾去了,他打算把特許證和執照交給一個德國飛機設計師之後,就乘飛機回來,那個德國飛機設計師向政府當局提供了一項比加斯東自己的設計更宏偉的設計規劃。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在第一夜的愛情之後,開始利用加斯東外出的難得機會相聚,但這些相聚總是籠罩著危險的氣氛,幾乎總是被加斯東要突然歸來的消息所打斷。他們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倆只是單獨在一起時,才置身於長期受到壓抑的狂熱的愛情中。這是一種失去理智、找害身體的情慾,這種情慾使他們始終處於興奮的狀態,甚至使得墳墓裡的菲蘭達驚得發抖。每天下午兩點,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兩點,在儲藏室裡。都可聽到阿瑪蘭塔·烏蘇娜的號叫聲和聲嘶力竭的歌聲。「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咱們白白失去了那麼多的好時光,」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笑著說。她瞧見螞蟻正在把花園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裡的樑柱解除它們初次感到的飢餓;她還瞧見它們象迸發的熔岩似的重新在長廊裡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慾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直到螞蟻出現在她的臥室裡,她才動手去消滅它們。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擱下羊皮紙手稿,不離開房子一步,只是偶爾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一對情人失去了現實感和時間觀念,搞亂了每天習慣的生活節奏。為了避免在寬衣解帶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他們關上門窗,就像俏姑娘雷麥黛絲一直嚮往的那副走路模樣,在屋裡走來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裡。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裡親熱時,差一點被水淹死。他們在短時期內給房子造成的損害比螞蟻還大:弄壞了客廳裡的傢俱,撐破了那張堅韌地經受了奧雷連諾上校行軍中一些風流韻事的吊床,最後甚至拆散了床墊,把裡面的蕊子掏出來放在地板上,以便在棉絮團上相親相愛。雖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作為一個情人,在瘋狂的愛情上並不遜於暫時離開的加斯東,但在極樂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慘狀的卻是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她特別輕率的創造才能以及難以滿足的情慾。她在愛情上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像當年她的高祖母勤奮地製作糖動物一樣。阿瑪蘭塔·烏蘇娜望著自己的發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來,笑得忘乎所以,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變得越來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為他的愛是一種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為烏有的愛。不過,他倆都掌握了愛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們熾熱的激情耗盡之後,他們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
    阿瑪蘭塔.烏蘇娜總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刻給加斯東覆信。在她看來,他是陌生而遙遠的,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回來。在最初的一封信裡,他告訴她說,他的合夥人確實給他發過飛機,只是布魯塞爾的海上辦事處把飛機錯發到坦噶尼喀轉交給了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這種混亂造成了一大堆麻煩,單是取回飛機就可能花上兩年時間。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來的可能性。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跟外界的聯繫,除了同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通信之外,只有從鬱鬱寡歡的藥房女店主梅爾塞德斯那兒瞭解到加布裡埃爾的消息。起先這種消息還是實在的。為了留在巴黎,加布裡埃爾把回來的飛機票兌換成一些錢,又賣掉了在多芬街上一家陰暗的旅館門外撿到的舊報紙和空瓶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難想到朋友的樣子:現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領絨線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納斯*路邊咖啡館裡坐滿一對對情人時,他才會從身上脫下這件絨線衫,為了對付飢餓,他在一個散發著花椰菜氣味的小房間裡,白天睡覺,晚上寫東西,據說羅卡馬杜爾*就是在那個房間裡結束一生的。但是沒過多久,加布裡埃爾的消息漸漸渺茫了,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來信也漸漸稀少了,內容也憂鬱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他們兩人的思念不知不覺跟阿瑪蘭塔·烏蘇娜對她丈夫的思念一樣了。一對情人沉浸在環顧無人的世界中,對他們來說,每天唯一的、永恆的現實就是愛情。
    *法國地名。
    *羅卡馬杜爾,現代阿根廷作家胡裡奧·柯塔薩爾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倆幸福得失去知覺的這個王國裡,箭一般地射來了加斯東將要回來的消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睜著眼睛,面面相覷,他們擱心自問時,才明白他倆已經結為一體,寧死也不願分離了。
    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給丈夫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充滿了矛盾:她向加斯東保證說,她很愛他,十分希望重新見到他,但同時又承認她怎樣受到了命運的不幸安排,沒有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就活不下去,跟他倆的擔憂相反,加斯東回了一封平靜的信,幾乎像是父親寫的信,整整兩頁紙提醒他們防止變化無常的感情,信的結尾毫不含糊地祝願他倆幸福,就像他自己在短暫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樣。加斯東的行為完全出乎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意料。她認為自己給了丈大托詞,使丈夫拋棄了她,任命運去支配她。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後,加斯東從利奧波德維爾*又寫了封信給她,說他終於重新找回了飛機,信裡除了要她把他的自行車寄去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內容,因為在他看來,他留在馬孔多的一切,只有自行車才是唯一珍貴的。這封信使她更加惱火,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耐心地勸慰大發雷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為一個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加斯東留下的錢快要用完時,各種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倆身上,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把他倆緊緊地聯結在一起——這種感情雖然沒有那種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情慾力量,卻能使他倆象情慾最熾烈時那樣相親相愛,無比幸福。在皮拉·苔列娜去肚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扎伊爾城名。
    懷孕期間,阿瑪蘭塔·烏蘇娜曾想用魚脊骨編製一些項鏈去賣,可是除了梅爾塞德斯買去大約一打之外,其他主顧一個也沒找到。奧雷連諾·布思蒂亞這才第一回明白過來,他那語言上的才能、淵博的知識以及罕見的記性(他能把那些似乎是他不熟悉的遙遠的地方和各種瑣碎事情一一記住),都跟他妻子收藏的世代相傳的首飾箱一樣無用,想當初單是箱裡首飾的價值大概就抵得上馬孔多最後一批居民的全部存款。但他倆終於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阿瑪蘭塔·烏蘇娜既沒有失去良好的情緒,也沒有失去愛情上的創造才能,卻養成了飯後坐在長廊上的習慣,彷彿要把晌午時刻昏昏欲睡、浮想聯翩的神態保持下去似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陪伴著她。有時他倆就那麼默默無語、面對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著休息。在這種恰然自得的沉靜中,他倆的愛情仍跟早先在響聲不停的廖戰中一樣熾烈。只是渺茫的未來使他倆的心靈總是轉向過去。他倆常常憶起失去的天堂中連綿不斷的雨景;他們怎樣在院子的水塘裡僻哩啪啦地戲水,怎樣打死一隻隻蜥蠍,把它們掛在烏蘇娜身上;怎樣跟烏蘇娜老太婆逗樂,假裝要活埋她的樣子。這些回憶向他們揭示了一條真理,從他們能夠記事的那一刻起,他倆在一塊兒就始終是幸福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想起,有一天午後,她走進首飾作坊,菲蘭達向她悅,小奧雷連諾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他是從一個漂在河上的柳條筐裡撿來的。在他倆看來,這個解釋不足為信,但是他倆沒有更可靠的材料來代替這種說法,在探討了一切可能性之後,他倆深信不疑的一點是,菲蘭達決不可能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母親。阿瑪蘭塔·烏蘇娜傾向於這樣一種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兒子,但關於這個婦人的情況,她記得的僅僅是各種污穢醜惡的流言蜚語,所以這種猜測在他們心裡不免引起反感。
    他懷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這種想法不時折磨著他,使他忍不住鑽到神父的屋子裡去,在那些潮氣侵蝕、蟲子至壞的文獻中,尋找自己的出身的可靠線索。他發現,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記簿上提到一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他在少年時代曾受過尼康諾.萊茵納神父的洗禮,又說他當時曾想通過玩巧克力把戲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頓時產生一線希望,以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個奧雷連諾當中的一個,他在四大本厚書裡尋出這十七個奧雷連諾受洗禮的記錄,但他們受洗禮的日期,離他的年齡實在太遠,正在一旁受著風濕痛折磨的神父,從自己的吊床上望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激動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統的問題搞得暈頭轉向,便同情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他說。
    「那麼,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滿有把握地大聲說:「多年以前,這兒就有一條街用過這個名稱,當時的人都習慣用街名來給自己的兒女起名字。」
    奧雷連諾不覺氣得渾身顫抖。
    「哼!」他說。「這麼說,你也不相信羅。」
    「相信什麼?」
    「奧雷連諾上校發動過三十二次國內戰爭,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答。「政府軍包圍並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後來又用一列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把屍體運走,扔到了海裡。」
    神父以充滿憐憫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歎息道,「對我來講,單是相信我們兩人這會兒還活著,就足夠了。」
    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只好默認關於柳條筐的說法,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相信它的真實性,而是它能把他們從苦惱的恐懼中解脫出來。隨著阿瑪蘭塔·烏蘇娜腹中胎兒的逐漸成長,他們越來越協調一致,在這座只需最後一陣風就會倒塌的房子裡,他們越來越習慣於孤獨的生活。他們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在一個最小的空間裡,這空間從菲蘭達的臥室開始,直到長廊的一角。他們在菲蘭達的臥室裡,已經感到了夫婦生活的歡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時。阿瑪蘭塔·烏蘇娜就在長廊上為未來的嬰兒編織毛線襪和小便帽。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壞力的不斷衝擊下都已搖搖欲墜,首飾作坊、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那個原始的寂靜王國,都陷在房子的深處,就像陷在一片茂密的叢林裡,誰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走進這片叢林。貪得無厭的大自然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他們繼續栽種牛至草和秋海棠,用生石灰劃一條分界線,圍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開始的螞蟻和人的戰鬥中築起最後一個堡壘。這時。阿瑪蘭塔·烏蘇娜頭髮很長,沒有梳理,臉上現出黑斑,兩腿浮腫,她那古希臘人似的柔和體形也由於懷孕變醜了,已經不像她提著一籠不合心意的金絲雀、帶著俘獲的丈夫回到家裡的那一天那麼年輕了,但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振奮精神。「真見鬼!」她笑著說,「誰能想到,咱們最後竟會像野獸一樣生活!」在阿瑪蘭塔·烏蘇娜懷孕的第六個月,他們跟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也中斷了,當時他們收到一封信,看得出這封信不是出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之手。它是從巴塞羅那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卻是用藍墨水寫的,筆跡工整,有點像官方的通知。信的樣子普普通通,無可指摘,但又好像是不懷好意的人寄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正準備拆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從她手裡奪了過去。
    「我不要看,」他說。「我不想知道信裡寫的什麼。」
    正像他預感的那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再也寫不了信了。陌生人的這封來信,結果誰也沒看,就躺在菲蘭達有一次忘記訂婚戒指的那塊擱板上,留給蛀蟲去嚙食,讓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燒掉。這時,一對與世隔絕的情人,正駕著一葉扁舟,逆時代潮流而行。這是一個將使他們生命終止的時代,一個將置他們子死地的不可抗拒的時代,這個時代正在竭盡全力地把這一對情人引到使他們滅絕的沙漠裡去。由於意識到這種危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同舟共濟地度過了最後的幾個月,他們忠誠相愛地等著那個在他們失去理智的情慾中受胎的兒子出世。夜裡,他們相互依偎地躺在床上時,既不怕螞蟻在月光下發出的響聲,也不怕蛀蟲的活動聲,更不怕隔壁房間裡正在滋長的雜草那清晰可聞、接連不斷的沙沙聲,他們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雜聲驚醒。他們聽到,烏蘇娜為了維護自己的天堂,怎樣跟自然規律進行鬥爭;霍·阿·布恩蒂亞怎樣毫無結果地尋求偉大發明的真啼;菲蘭達怎樣吟誦禱文;失望、戰爭和小金魚怎樣使奧雷連諾上校陷入牲畜般的境地;奧雷連諾第二又怎樣在歡樂的酒宴方興未艾時孤獨地死去。於是他倆懂得人的愛情是高於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夠戰勝死亡,他倆重又感到自己無比幸福。他倆堅信自己將要繼續相愛下去,堅信任他們變成幽靈時,在昆蟲很快就要從他們這兒奪去可憐的天堂、未來其它一些生物又要從昆蟲那兒奪去這個天堂時,他們仍將久久地相愛下去。
    一個星期日,傍晚六點,阿瑪蘭塔·烏蘇娜感到一陣臨產的劇病。笑容可掬的助產婆領著幾個由於飢餓而出來幹活的小女孩,把阿瑪蘭塔·鳥蘇娜抬到餐桌上,然後叉開雙腿,騎在她的肚子上,不斷用野蠻的動作折磨產婦,直到一個健壯小男孩的哭聲代替了產婦的叫喊聲。阿瑪蘭塔.烏蘇娜噙著淚水的眼睛看見了一個真正的布恩蒂亞,就像那些名叫霍.阿卡蒂奧的人一樣,嬰幾明澈的眼睛又酷似那些名叫奧雷連諾的人;這孩子命中注定將要重新為這個家族奠定基礎,將要驅除這個家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獨性格,因為他是百年裡誕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亞當中唯一由於愛情而受胎的嬰兒。
    「他是一個真正吃人的野獸,」阿瑪蘭塔·烏蘇娜說。「咱們就管他叫羅德裡格吧。」
    「不,」她的丈夫不同意。「咱們還是管他叫奧雷連諾,他將贏得三十二次戰爭的勝利。」
    在給嬰兒剪掉臍帶之後,助產婆開始用一塊布擦拭他小身體上一層藍瑩瑩的胎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為她掌著燈。他們把嬰兒肚子朝下地翻過身來時,忽然發現他長著一個別人沒有的東西;他們俯身一看,竟然是一條豬尾巴!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倆不知道布恩蒂亞家族中是否有過類似的現象,也早已忘記烏蘇娜曾發出過的可怕的警告了,而助產婆的一番話使他們完全放了心。她說,等到小孩脫去乳牙以後,也許可以割掉這條無用的尾巴。然後,他們就再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件事了,因為阿瑪蘭塔·烏蘇娜開始大出血,血如泉湧,怎麼也止不住。助產婆在產婦的出血口上撒了一些蜘蛛網和灰未,但這就像用手指按住噴泉口一樣毫無用處。起先,阿瑪蘭塔·烏蘇娜還竭力保持鎮靜,她拉著驚恐萬狀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手,求他不要難過——因為像她這麼一個人,是心甘情願地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心甘情願離開這個世界的,——她望著助產婆的忙勁,不由得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漸漸喪失了希望,因為她的臉色暗淡下來,好像亮光正從她臉上移開,最後,她陷入了沉睡狀態。星期一黎明,人們領來一個女人,這女人開始在她床邊大聲念止血的濤詞,據說這種禱詞對人和牲畜同樣靈驗,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殷紅的鮮血,對於任何同愛情無關的妙方都毫無知覺。晚上,在充滿絕望的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們眼看著阿瑪蘭塔·烏蘇娜死去了,像泉水一般噴湧的鮮血已經流盡。她偽側影變得輪廓分明,臉上彷彿迴光返照,已不見痛苦的神色,嘴角邊似乎還掛著一絲微笑。
    直到此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熱愛自已的朋友們,多麼需要他們,為了在這一瞬間能和他們相處一起,他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他把嬰兒安放在阿瑪蘭塔·烏蘇娜生前準備的搖籃裡,又用被子蒙住死者的臉,然後就獨自在空曠的小鎮上躑躅,尋找通往昔日的小徑,他先是敲那家藥房的門。他已經好久沒來這兒了,發現藥房所在地變成了木器作坊,給他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婆,手裡提著一盞燈。她深表同情地原諒他敲錯了門,但執拗地肯定說,這兒不是藥房,從來不曾有過藥居,她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一個名叫梅爾塞德斯的、脖子纖細、睡眠惺怪的女人。當他把額頭靠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昔日的書店門上時,禁不住啜泣起來,他懊悔自己當初不願擺脫愛情的迷惑,沒能及時為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逝世哀悼,如今只能獻上一串串悔恨的眼淚。他又揮動拳頭猛擊「金童」的水泥圍牆,不住地呼喚著皮拉·苔列娜。此時,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天上掠過一長列閃閃發光的橙黃色小圓盤,而他過去曾在院子裡懷著兒童的天真,不知多少次觀看過這種小圓盤。在荒蕪的妓院區裡,在最後一個完好無損的沙龍裡,幾個拉手風琴的正在演奏弗蘭西斯科人的秘密繼承者———個主教的侄女——拉法埃爾·埃斯卡洛娜的歌曲。沙龍主人的一隻手枯萎了,彷彿被燒過了,原來有一次他竟敢舉手揍他的母親。他邀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共飲一瓶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請他喝了一瓶。沙龍主人向他講了講他那隻手遭到的不幸,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向沙龍主人談了談他心靈的創傷,他的心也枯萎了,彷彿也被燒過了,因為他竟敢愛上了自己的姑姑。臨了,他們兩人都撲籟簌地掉下了眼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感到自己的痛苦霎那間消失了。但他獨自一人沐浴在馬孔多歷史上最後的晨曦中,站在廣場中央的時候,禁不住張開手臂,像要喚醒整個世界似的,發自內心地高喊道:
    「所有的朋友原來全是些狗崽子!」
    最後,尼格羅曼塔把他從一汪淚水和一堆嘔出的東西中拖了出來。她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裡,把他身上擦乾淨,又讓他喝了一碗熱湯·想到自己的關心能夠安慰他,尼格羅曼塔便一筆勾銷了他至今還沒償還她的多日情場之賬,故意提起自己最憂愁、最痛苦的心事,免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獨自一人哭泣。翌日拂曉,在短暫地沉睡了一覺之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醒了過來,他首先感到的是可怕的頭痛,然後睜開眼睛,想起了自已的孩子。
    誰知嬰兒已不在搖籃裡了。剎那間,一陣喜悅湧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心頭——他想,也許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死亡中復活過來,把兒子領去照顧了。可是,她依然躺在被子下面,僵硬得像一大塊行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依稀地記得,他回到家裡時,臥室的門是開著的。他穿過早晨散發著牛至草香味的長廊,走進餐廳,只見分娩以後,那隻大鍋,那條血跡班斑的墊被,那塊裝灰用的瓦片,那塊鋪在桌子上的尿布,那條放在尿布中央、繞在一起的嬰兒臍帶,還有旁邊的那些剪刀和帶子,全都沒有拿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想,也許是助產婆昨夜回來把嬰兒抱走了。這個推測給了他集中思想所需的片刻喘息的機會,他在一把搖椅上躺下,在這把搖椅裡,雷貝卡學過刺繡,阿瑪蘭塔曾跟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下過棋,阿瑪蘭塔·烏蘇哪曾給嬰兒縫過衣服:就在這一剎那間——在他恍然大悟的剎那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再也承受不了往日那麼多的重負。他自己的和別人的往事象致命的長矛刺痛了他的心。他詫異地望見放肆的蜘蛛網盤在枯死的玫瑰花叢上,望見到處都長滿了頑固的莠草,望見二月裡明朗的晨空一片寧靜。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塊皺巴巴的咬爛了的皮膚,從四面八方聚集擾來的一群螞蟻正把這塊皮膚沿著花園的石鋪小徑,往自己的洞穴盡力拖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下子呆住了,但不是由於驚訝和恐懼,而是因為在這個奇異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最終破譯梅爾加德斯密碼的奧秘。他看到過羊皮紙手稿的卷首上有那麼一句題辭,跟這個家族的興衰完全相符:
    「家族中的第一個人將被綁在樹上,家族中的最後一個人將被螞蟻吃掉。」
    在自己的一生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行為從來不像這天早晨如此理智:他忘記了死去的親人,忘記了對死者的悲痛,重新把菲蘭達的那些木十字架釘在所有的門窗上,不讓人世間的任何一種誘惑擾亂他。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已經知道,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也指明了他的命運;在遠古的植物、冒氣的水塘以及光閃閃的昆蟲(這些昆蟲消滅了菲蘭達房間裡人的足跡)中間,他找到了這些依然完整無損的羊皮紙手稿;他無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還沒把它們拿到光亮的地方,就仁立在那兒嘀嘀咕咕地破譯起來——他沒有碰到任何困難,彷彿這些手稿是用西班牙文寫的,彷彿他是在晌午令人目眩的陽光下閱讀的。這是布恩蒂亞的一部家族史,在這部家族史中,梅爾加德斯對這個家族裡的事件提前一百年作了預言,並且陳述了一切最平常的細節。梅爾加德斯先用他本族的文字——梵文——記下這個家族的歷史,然後把這些梵文譯成密碼詩,詩的偶數行列用的是奧古斯都皇帝(奧古斯都(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羅馬第一位皇帝。)的私人密碼,奇數行列用的是古斯巴達的軍用密碼。至於梅爾加德斯採取的最後一個防範措施,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早在自己迷戀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思索了,那就是老頭兒並沒有按照人們一般採用的時間順序來排列事件,而是把整整一個世紀裡每一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讓它們同時存在於一瞬之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這個發現入了迷,一口氣地讀完了改成樂譜的「教皇通諭」——這些通諭是梅爾加德斯從前打算念給阿卡蒂奧聽的,實際上是預言阿卡蒂奧將被處死;接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現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女人誕生的預言,她的軀體和靈魂都將升天;然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查明了一對孿生兄弟的誕生,他們是在自己的父親死後出世的,他們未能破譯羊皮紙手稿,不僅是由於他們缺乏能力和韌勁,也是因為他們的嘗試為時過早。讀到這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急於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由得把羊皮紙手稿翻過去幾頁。剎那間吹來一陣微風,在這剛剛開始的微風中,夾雜著往日的聲響——老天竺葵發出的沙沙聲和頑固的懷舊病之前失望的歎息聲。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覺察到這陣微風,因為此刻他正好在他那好色的祖父身上發現了自己出身的初步跡象,這個祖父曾經輕率地闖到海市蜃樓的一片沙漠中去找一個不會使他幸福的美女,查明自己的祖父以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順著本族血統的神秘小徑尋去,突然碰上了小蠍子和黃蝴蝶在半明不暗的浴室裡剎那間交配的情景,就在這間浴空裡,一個女人開頭是一種抗拒心情,後來向一個工人屈服了,滿足了他的情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全神貫注地探究,沒有發覺第二陣鳳——強烈的颶風已經刮來,颶風把門窗從鉸鏈上吹落下來:掀掉了東面長廊的屋頂,甚至撼動了房子的地基。此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現阿瑪蘭塔,烏蘇娜並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姑姑,而且發現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圍攻列奧阿察,只是為了攪亂這裡的家族血統關係,直到這裡的家族生出神話中的怪物,這個怪物注定要使這個家族徹底毀滅。此時,《聖經》所說的那種颶風變成了猛烈的龍捲風,揚起了塵土和垃圾,團團圍住了馬孔多。為了避免把時間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趕緊把羊皮紙手稿翻過十一頁,開始破譯和他本人有大的幾首詩,就像望著一面會講話的鏡子似的,他預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又跳過了幾頁羊皮紙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況。可是還沒有譯到最後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經不能跨出房間一步了,因為按照羊皮紙手稿的預言,就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譯完羊皮紙手稿的最後瞬刻間,馬孔多這個鏡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鎮,將被颶風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抹掉,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往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

《百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