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這就是阿里薩在準備正式辦理訂婚手續四個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六點鐘,洛倫索?達薩來到了電報局打聽他。由於時間尚早,他還沒有上班,達薩便坐在長凳上等他。他要到八點十分才到,所以來訪者就把那只沉甸甸的鑲著名貴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來回地從一個手指倒到另一個手指上。當他看到阿里薩走進電報局門口時,立即就認出了這個電報局職員,於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說道:「請跟我來一下,小伙子。這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須得面對面談上五分鐘。」
    阿里薩嚇得臉色鐵青,只好跟他走。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費爾米納沒有找到機會和恰當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發生在前一個星期六。那一天,「聖母獻瞻節」學校校長、修女弗蘭卡?德啦盧斯象蛇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宇宙起源學基本概念課教室,從肩膀上方窺視女學生,發現費爾米納裝做寫筆記,實際上正在練習本上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她應該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洛淪索?達薩被緊急招到校長室,他在那兒發現了對女兒管教的漏洞。費爾米納以她天生的沉著和美德承認了寫情書的錯誤,但是她拒絕說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誰,而且被招到教會法庭時,她再次拒絕供認。這樣,教會法庭便批准了開除她學籍的決定。直到那時女兒的臥室仍舊是一所不可侵犯的聖殿,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對女兒的臥室進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夾層底裡查出了一個包,裡面裝著三年間費爾米納收到的全部情書。她懷著那樣的深情收藏著它們,就像阿里薩飛筆疾書他寫它們時一樣。信上的簽名清清楚楚,然而洛倫索?達薩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來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兒對那個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報務員分身份和愛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洛倫索?達薩確信,沒有他妹妹的合謀,女兒同阿里薩之間如此困難的聯繫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就打發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沼澤地聖?胡安市去了。那個最後離別的鏡頭,永遠留在費爾米納痛苦的記憶中。那天下午,她穿著灰、褐、白三色相間的教服,發著高燒,站在門廊下問姑媽告別,注視著她的身影在濛濛細雨中消失在小公園裡。可憐的姑媽,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個獨身女子的鋪蓋卷和一個月的生活費。那點錢她用手絹裹著,緊緊地授在手中。後來,費爾米納一擺脫父親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區諸省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她的下落,始終沒有得到一點音信。直到幾乎三十年之後,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經過了多少人之手才輾轉到達她手裡的信。這封信告訴她,姑媽已在「上帝雨露」麻瘋病院裡謝世,享年近一百歲。
    洛倫索?達薩沒有預見到女兒對他不公正的懲罰,尤其是以她的姑媽作犧牲品,反應是如此的瘋狂。他怎會想到,實際上女兒一直把姑媽視為只在記憶中有著模糊印象的親生媽媽。姑媽走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裡,插上門閂,既不吃也不喝。當父親先是用威脅,爾後顯然是用懇求,終於讓她把門打開時,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個十五歲的天真無邪的姑娘,而是一個象受了傷的雌豹似的強悍的女人。
    他用各種花言巧語誘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樣的年紀,愛情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他對她好言相勸,讓她把情書退回,並回到學校跪在修女們面前請求寬者。
    他還向她保證說,他將是第一個幫助她找到出身高貴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愛情永生幸福的人。但是,女兒對他的話根本不加理睬。由於計劃失敗,洛倫索?達薩終於在星期一吃午飯時勃然大怒了。費爾米納一邊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惡毒的咒罵和褻瀆神明的話,一邊把砍肉刀架在脖子上。那顯然不是作戲。父親看到她那堅定的神情和呆滯的目光,只好軟了下來,不敢再緊逼不放。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決定冒著危險去跟那個可惡的窮小子以男子漢的氣概談上五分鐘。他從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在如此不吉利的時刻闖入他生活的人。純粹由於習慣,他在出門前拿上了左輪手槍,不過他十分小心地將它藏在襯衫下面。
    洛倫索?達薩拉著阿里薩的手臂,沿著教堂廣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裡,邀他在平台上坐下來,阿里薩仍舊沒有從惶惑中清醒過來。咖啡館裡還沒來其他顧客,一個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廳的磁磚地。大廳的彩色玻璃窗邊緣已經破損,上面掛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廳堂裡的椅子腿朝上地碼在大理石桌面上。阿里薩曾經多次看到洛倫索?達薩在那兒賭博,看到他一邊跟公共市場上的阿斯圖裡亞人喝著捅裝葡萄酒,一邊高聲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沒完沒了的戰爭,只不過同我們的內戰性質不同罷了。有許多次,他想到愛情的宿命論,不禁在心中問自己,他們遲早會相逢,那時的情景會是怎樣的?可歎的是這種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們雙方的相逢已命中注定。他猜想,他一定是個無人能與之相比的吵架能手,這不僅由於費爾米納早已在信中告訴過他,說她的父親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賭桌上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閃爍著凶光。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粗俗的印象,醜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說話語氣,咕涮似的絡腮鬍子,粗糙的大手,無名指上還戴著鎮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動人的特點——阿里薩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認這一點——就是他走路的姿勢跟女兒一模一樣,像頭母鹿一般。然而,當他指給阿里薩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時,他覺得此人不似乎時他認為的那麼凶。洛倫索?達薩請他喝一杯茵香酒,他的神經更加鬆弛下來,阿里薩從來沒有在早晨八點鐘喝過酒,但他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實在需要喝點什麼。
    果然,洛倫索?達薩只用了五分鐘就陳述完自己的理由。他是那樣真誠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里薩不知所措,無言以對。洛倫索?達薩說,在他妻子去世時,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這對一個沒有文化的做騾馬生意的人來說,道路是漫長而艱巨的,好在他的盜馬賊的名聲不像在沼澤地聖?胡安省流傳得那樣廣。他點燃一支趕騾人抽的雪茄煙,歎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壞名聲,這比身體不佳給我帶來的災難更為嚴重。」然而他又說,他的命運的真正秘密卻是,在他的騾子中沒有一頭像他自己那樣勤勞、能於和堅韌不拔,即使在最艱難的戰爭歲月裡也是如此。在這種災難沉重的時刻,人們醒來時看到的是大火後的灰燼和毀壞的田野。女兒從來不知道父親對她的命運早有考慮,她的表現卻像是在跟父親積極配合。她的頭腦是那樣的聰明,辦事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她自己剛剛學會識字就教父親唸書。剛滿十二歲時,她就十分懂事,沒有姑媽的幫助,她照樣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歎地說:「這是一頭金騾子。」女兒小學畢業時,門門功課都是五分,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了榮譽獎。那時她才明白,沼澤地聖?胡安省容納不下他女兒的種種幻想。於是,他賣掉I土地和全部牲口,帶著新的抱負和七萬金比索遷到了這座建立在廢墟上的、其榮譽已成為過去的城市。在這裡,一個漂亮的受過舊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著幸運的婚姻而獲得新生。阿里薩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闖入對他咬緊牙關實現自己的計劃無疑是一個天外飛來的障礙。
    「因此,我到這兒來是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煙頭放在首香酒裡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卻沒有冒煙。最後他用憂傷的聲調說:「請您別擋我們的路。」
    阿里薩一邊聽著洛倫索?達薩講述自己女兒的歷史,一邊慢慢地呷著菌香酒。
    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麼。但他意識到,不管他說什麼都會危及他自身的命運。
    「您和她談過了嗎廣他問。
    「這用不著您管。」洛倫索?達薩說。
    「我問您這事,」阿里薩說,「是因為我覺得事情必須由她來決定。」
    「您完全錯了,」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由男人來解決。」
    他的聲調變得強硬起來,旁邊桌上的一個顧客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阿里薩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視的堅定語調說道:「無論如何,」他說,「在不知道她怎麼想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回答您。否則,那就是背叛。」
    這時,洛倫索?達薩在座位上向後靠了靠,他的眼皮發紅。濕潤了。他的左眼珠的眼窩裡轉動了一下,向外面歪斜著。他也壓低了嗓門。
    「您不要逼著我給您一槍。」他說。
    阿里薩感到一股冷颶颶的風通過了他的五臟六腑,但是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感到上帝在啟示他。
    「朝我開槍吧!」他說,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了。」
    洛倫索?達薩不敢正視阿里薩,只是象鸚鵡一樣斜著眼瞥了他一下。他像是從牙縫裡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擠出了四個字:「婊——子——養——的!」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上女兒去旅行,要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他沒有對她做任何解釋,氣勢洶洶地闖進她的房間,亂糟糟的勝鬍子上掛著嚼碎的煙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問他要到哪裡去?他回答說:「去死!」那回答完全像是真的,她嚇壞了,她本想以前幾天的膽量來對付他,終於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帶著實心的銅製卡子的皮帶,繞了幾圈緊緊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響聲象來福槍一般震動了整個房間。費爾米納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確運用自己的力量。她用兩張蓆子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用兩個大箱子裝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斷定這次旅行定是有去無回。在穿衣服之前,她關在浴室裡,利用一張衛生紙,給阿里薩匆匆地寫7一封告別的短信,然後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辮子齊頸整個兒剪下來,繞在一起放在一個繡著金絲邊的絲絨盒子裡,連同信件一起設法送到阿里薩手裡。
    這是一次瘋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騾夫們結成一個長隊,騎在騾背上,沿著覆蓋著片片積雪的高寒山區的崎嶇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們有時頂著驕陽前進,有時被十月的幾乎是橫掃過來的大雨淋得透濕。懸崖峭壁間的水氣憋得他們透不過氣,使他們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頭騾子被牛蛇嚇得發了瘋,帶著它的主人,拖著全部鞍索跌下懸崖。另外七頭跟它掛在一起的騾子也未能倖免。八頭騾子和主人的慘叫聲,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還在懸崖下的峽谷裡隱隱約約地迴盪著。那令人心碎的慘叫聲,多少年後都未能從費爾米納的記憶裡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隨著騾子一起滾下了山谷。從那場災難發生,到可怖的慘叫聲在谷底消失,那段既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幾個世紀的時間裡,她既沒有去想那可憐的死去的騾夫,也沒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騾子,而是為自己的騾子沒有跟那些受難的騾子掛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這是她第一次騎騾子,倘若不是她斷定永遠再也見不到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書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險惡和無數的艱難困苦她本不會覺得那麼難以忍受。從旅行開始,她就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她的父親也是一副難堪的樣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講話,或者通過別的騾夫給她悄話。他們走運的時候,可以找到一家開設在羊腸小道邊上的小客棧,在那裡可以買到山隊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絕用餐。他們向客棧租用麻布床,上面佈滿了一片片汗漬和尿跡,髒得令人作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印第安村落裡過夜,集體睡在用兩排柱子和普棕桐樹葉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臥室裡。所有到來的人,都有權在那裡呆到黎明。費爾米納整夜都難以合眼,她害怕得渾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聽到旅客們在悄悄地忙碌著,把他們的牲口掛在柱子上,隨便找個什麼地方掛起吊床。
    傍晚,當頭一批行人到來時,村落裡是空曠安靜的,第二天清晨,那裡就變成了嘈雜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掛了一層又一層。山裡人蹲在地上打著吃兒。拴著的小山羊暉陣地叫著。鬥雞在主人的背簍中昂起腦袋扑打著翅膀。受過訓練的山狗知道戰爭的危險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頭喘著粗氣。這些貧困的景象,洛倫索?達薩是司空見慣的,他在這一帶做了半輩子生意,幾乎每天黎明都會和老朋友相遇。這一切對他的女兒來說,卻是極度痛苦的。一馱馱成站魚具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來就由於思念情人而食慾不振,終於破壞了飲食習慣,她不思茶飯。如果說她沒有因絕望而發瘋的話,那是因為她總是從思念阿里薩中得到一點寬慰。她毫不懷疑,她再也難以回到他的身邊去了,她必須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們常常膽戰心驚的事就數戰爭了。從旅行開始,人們就紛紛議論,他們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邏隊遭遇。騾夫們教會了他們如何識別自由黨和保守黨人,以便隨機應變。他們常常遇到由一個軍官指揮的騎兵小隊,他們是來抓兵的,他們把抓到的新兵象牛犢一樣擁在一起,讓他們跟著馬隊拚命地奔跑。被這些可怖景象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費爾米納,已經忘記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傳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轉向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商隊中的兩個騾夫,把他們在離印第安人村落大約五公里處的一棵樹上吊死。洛倫索?達薩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了他們,以表示慶幸他自己沒有遭到同樣的厄運。他為此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綁架者用獵槍筒搗他的肚子,使他從睡夢中驚醒。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著黑煙灰的指揮官,用燈籠照著他,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說,「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運戶指揮官說。他舉手向他告別,高聲喊道:「國王萬歲!」
    兩天之後,他們走到了美麗的平原上,熱鬧非凡的瓦列社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裡。
    院裡在鬥雞,街角上響著手風琴的樂曲聲,騎士們騎在良種馬上到處奔跑,爆竹聲僻吸啪啪響個不停,洪亮的鐘聲迴盪在鎮子的上空。另外,那裡正在安裝一個焰火發射架。費爾米納甚至沒有察覺到這種歡鬧的場面。她們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馬科?桑切斯家裡。舅舅帶領著全部年輕的親戚,騎著全省最好的良種馬,熱熱鬧鬧地來到公路上迎接他們。在火焰的轟鳴中,他們跟著歡迎的人群在鎮裡的街道上走著。
    利西馬科?桑切斯家位於大廣場上,靠近多次修葺過的殖民時期的教堂,從那些寬大而陰暗的房間,以及從果園前面那道散發著甘蔗酒味的走廊裡看去,它更像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廠。
    他們剛從馬上下來,會客室裡就擠滿了許多陌生的親戚,他們那過於熱情的親暱表示,使費爾米納心煩意亂,簡直難以忍愛。由於騎騾長途跋涉,此刻她渾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還鬧著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陣子,沒有半點心思去愛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比她大兩歲,跟她同樣傲視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費爾米納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過日子。夜晚,她領她走進準備好的臥室,兩個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麼會磨成那個樣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紅的鮮肉。在她母親——一位跟丈夫面貌酷緊彷彿跟他是孿生兄妹的溫柔女人——的幫助下,她給她安排了坐浴,並用山金車花阿劑為她洗滌傷口,以減輕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這時,五彩繽紛的焰火升空時的巨響在震撼著她家的屋基。
    半夜時分,客人們起身告辭,三三兩兩地各奔西東。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米納一件馬大普蘭細布睡衣,讓她在那張鋪著潔白的床單和擺著羽絨枕頭的床上躺下來。床鋪立即使費爾米納產生7一種既喜悅又慌亂的感覺。這一對表姐妹終於單獨呆在臥室裡了。伊爾德布蘭達插上房門,從自己床鋪的蓆子下面抽出一個國家電報局用火漆密封的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詭異的表情,費爾米納立刻覺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湧上心頭。她用牙齒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傾訴相思的電報,匯成了一條淚河,她在淚河之中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倫索?達薩犯了個錯誤,他把出門的事用電報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馬科?桑切斯,後者又把消息傳遞給了那群人數眾多、錯綜複雜的散居在全省城鄉的親戚。阿里薩不僅瞭解到他們的全部旅程,而且還建成了一條長長的報務員關係線,循著費爾米納的行蹤,直追到卡博?德拉維拉的最後一個村落。自從他們一家到達瓦列杜帕爾鎮之後,他和她就頻頻傳書遞筒。洛倫索?達薩一家在那裡住了三個月,最後到了這趟旅行的終點站裡約阿查。經過多少歲月,兩親家終於捐棄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們把他當做自己人。
    他們的吹捧,使洛倫索?達薩飄飄然。這次登門拜訪,成了一種亡羊補牢的和解,雖然拜訪的目的原本並非如此。原先費爾米納?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價地反對她嫁給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戶,他口若懸河,舉止粗魯,經常走村串戶經營顯然只能獲得蠅頭小利的騾子買賣。洛倫索?達薩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追求的是當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個部族的女人都強悍潑辣,男人都心軟而又動輒玩命,對名聲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兒的地步。然而,費爾米納?桑切斯對受阻的愛清產生了一種盲目的義無反顧的深情,把家裡的反對置諸腦後,同他結了婚。這婚事來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測,彷彿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用聖毯來遮蓋某種驟然降臨的疏忽。
    二十五年過去了,洛倫索?達薩並未意識到,他對女兒初戀的頑固態度,正是其本身經歷的惡意重複。在那些曾經和他作對的舅子們面前,他悲歎自己的不幸。
    不過,他怨天尤人浪費掉的時間,都被女兒在自己的愛情中爭取回來了。他在舅子們的肥美的土地上閹割小公牛和馴化騾子的時候,女兒在以伊爾德布蘭達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隨心所欲。伊爾德布蘭達長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有妻室兒女的人,好事難成,能夠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爾鎮長住之後,他們越過百花盛開的草原,跨過景色迷人的苔地,繼續在那條山脈的峽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鎮,他們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樣的歡迎。
    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所到之處,都有串通一氣的表姐妹,電報局都有及時的信息。
    經過這段旅行,費爾米納終於明白了,他們到達瓦列杜帕爾鎮的那天下午所出現的熱鬧景象並非偶然,在那個富足的省份裡,每天都跟過節一樣。他們對待客人一貫慇勤奮至。客人們天黑到了就有住處,肚子餓了就有飯吃,房子都是敞看門的,總是備有吊床,爐子上的砂鍋裡備有熱騰騰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電報到達之前就光臨。伊爾德布蘭達在最後一程一直陪伴著表妹,高高興興地指點她,從月經來潮開始對她進行講解。費爾米納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覺得成了自己的主人。
    她覺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護了。自由的空氣,使她心情恬靜、安寧,而且覺得生活無比美好。後來直到垂暮之年,她還在懷念著那次有點邪門的旅行,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樣散完步回家的時候,她心裡好似有十五個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對她說,沒有愛情可以獲得幸福,扼殺愛情也可以獲得幸福。這個說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為有個表姐偷聽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一次談話。談話中,洛倫索?達薩提出要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斯?莫斯科特的萬貫家財的唯一繼承人的設想。費爾米納認識這個人。她看見過他在競技場上騎在他那些無可挑剔的馬上表演。金碧輝煌的馬被,宛如祭壇上的帷幔。小伙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幹,迷人的眼睫毛令頑石也會點頭讚歎。然而,她把他同憶念中的阿里薩,那個坐在小廣場的扁桃樹下膝頭上捧著詩集的可憐巴巴、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作過比較之後,心裡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訪問過女巫之後的那些日子裡,伊爾德布蘭達一直如癡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
    女巫料事如神使她驚訝不已。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的費爾米納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說,她的未來,沒有任何東西影響她的永久而美滿的婚姻。這個預言重新給了她勇氣,她不認為,幸福美滿的歸宿可能跟一個她並不傾心的人聯繫在一起。在這個信念的鼓舞下,她放開了心猿意馬的通繩,同阿里薩的電報往來,已不再是憧憬和虛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條有理和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頻繁。他們訂下了日子,確定了方式,發誓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不計較地點和形式,一旦再見面就立即成為眷屬。費爾米納一絲不苟地信守這個諾言,她父親允許她首次出席成人舞會那天晚上——就是在豐塞卡村舉行的那次舞會,她認為不經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應出席舞會是不是貞的。那天晚上,阿里薩住在一個臨時棲息的客店裡。通知他有加急電報找他的時候,他正在同特烏古特玩牌。
    是豐塞卡村的電報員在叫他,這位電報員掐斷了途中七個電報站的線路,讓費爾米納請求參加舞會。但在得到許可之後,她卻對那簡簡單單的首肯滿腹狐疑,要求證明在線路另一端操縱發報鍵的確確實實是阿里薩本人。受寵若驚之下,他編了一句足以證明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義向她發誓。」費爾米納認出了那位神靈和他的暗號,終於參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會,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點,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這時候,她在箱子底層收藏的信和電報已經比被她父親從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還學會了已婚女人的行為舉止。洛倫索?達薩以為,她的舉止的改變,是距離和時間使她恢復了童年時期的頑皮,但他從來沒對她提過那樁已經議定了的親事。自從姑媽被趕走之後,女兒一直對他保持著戒心,現在父女之間的關係終於漸趨融洽,安然相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就是在這段時間裡,阿里薩決定寫信告訴她,他正在致力於為她打撈那條有著無數財寶的沉船。他是在那個晴朗的下午想出這個主意的。當時,難以計數的魚兒被毒魚草熏得浮出水面,大海好像鋪滿了鉛塊,天上的各種鳥兒都對這幕屠殺場面啼鳴不已,漁夫們不得不揮舞船槳把它們嚇走,免得它們前來爭奪這些違禁的捕獲物。毒魚草只是讓魚兒昏睡,自從殖民地時期開始,使用毒魚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區漁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製,直到毒魚草被炸藥取代為止。費爾米納旅行在外的時候,阿里薩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們把盛滿昏睡的魚兒的巨大的拖網拉上小獨木舟。捕魚的時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熱鬧的人把錢扔下去,讓他們從水底撈起來。這些孩子抱著同樣的目的游出去迎接遠洋客船。早在戀愛之前,阿里薩就認識他們,但他從來沒想到過也許他們能把沉船上的寶貝撈出來。那天下午他產生了這個想法。
    歐克利德斯——戲水的孩子之一,在談了不到十分鐘之後,就跟他一樣對海底探險雀躍欲試了。阿里薩沒有向他透露這件事的真實情況,只是深入瞭解了他的潛水和航海能力。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屏住氣潛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歐克利德斯說能。
    他問小孩是否能夠獨立駕駛一條捕魚獨木舟在暴風雨中不用其它儀器只憑直覺在深海航行,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索塔文托群島最大的那個島嶼西北十六海里處找到一個確切的地點,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夜間靠星星辨別航行的方向,歐克利德斯說可以。他問小孩是否願意為了得到和他幫漁民捕魚所得同樣的日薪而做那一切,歐克利德斯說願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幣。他問小孩是否會對付鯊魚,歐克利德斯說會,因為他有嚇唬鯊魚的妙法兒。他問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進宗教法庭的刑具裡的條件下也保守秘密,歐克利德斯說能。
    他對什麼都不說個不字,而且把是說得那麼自信,使人無從置疑。最後,他向阿里薩列出了費用帳單:獨木舟的租金,寬葉漿的租金,捕魚執照的租金——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們出海的真實目的。此外,還得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把油蠟燭和一隻獵人的牛角號,以便在危急的時候呼救。
    他約摸有十二歲,機靈麻利,鬼心眼兒不少,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的身子跟條鰻魚似的,彷彿生來就是為了從牛眼睛裡鑽過去,同時順手牽羊撈點東西。終年日曬風吹,他的皮膚象數過的皮革一樣,已經想像不出本色是什麼樣子了,這使他那兩隻黃眼睛顯得更大。阿里薩立即斷定,這個孩子是他去搞這筆橫財的冒險事業的最佳同夥。那個禮拜日,兩人沒辦更多手續就開始行動了。
    天剛發亮,他們就從漁港起錨出發,「帶齊了行頭,做好了一切準備。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著那條不離身的游泳褲。阿里薩則身穿長禮服,頭戴黑帽,腳登漆皮靴,脖子上繫著詩人式蝴蝶結,還帶著一本書,以便登上島之前消磨時間。
    第一個禮拜日他就發現,歐克利德斯不但是個優秀的潛水員,也是個熟練的水手,他對大海的脾氣以及港灣的沉船都瞭如指掌。他能如數家珍般講出每條銹跡斑斑的船殼的歷史,瞭解每截浮標的年紀和隨便哪堆廢墟的來歷,說得出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灣人口的那條鐵鏈有多少環。阿里薩擔心他也知道這次探險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他發現歐克利德斯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那個過路旅店第一次聽到關於那些財寶的故事開始,阿里薩就盡可能去打聽那條帆船的情況。他瞭解到,聖約瑟號並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邊的沉沒處。
    的確如此,聖約瑟號原來是「陸地艦隊」的旗艦,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後從巴拿馬開到這裡來的,那時正在舉辦聞名道這的波托貝約博覽會。在艦上,裝載了一部分財寶;三百箱秘魯白銀和維拉克魯斯白銀,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搜集到並清點過的珍珠。在這裡逗留的漫長的一個月中——那個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間節日——還裝上了一筆準備把西班牙王國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的財寶: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綠寶石,三千萬枚金幣。
    「陸地艦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從這個港口起航後由一支裝備精良的法國艦隊護航。但在瓦格爾司令指揮的英國艦隊的準確的炮火面前,法國護航艦隊未能拯救這次遠航成行,英國艦隊在港灣出口處的索搭文托群島伏擊了「陸地艦隊」。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到底有多少艘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艘逃脫了英國人的炮火,但聖約瑟號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並且可以肯定,旗艦是第一批沉沒的船隻之一,全體船員和紋絲不動地站在後甲板上的艦長隨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貨物又都是裝載在旗艦上的。
    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日誌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線,可以確信,他已經確定了沉船的地點。他們從「小口」的兩座要塞中間穿出港灣,航行四小時後進入了群島的內港池。在躺滿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隨手撈到沉睡的龍蝦。風平浪靜,海面清澈,阿里薩覺得自己彷彿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滯流帶的盡頭,離那個最大島子兩個鐘頭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點。
    驕陽似火,穿長禮服的阿里薩渾身象火燒似的漲得通紅。他讓歐克利德斯設法潛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裡摸到的隨便什麼東西都給他拿上來。海水清極了,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就跟一條黑不溜秋的鯊魚似的在水底下游動。一條條藍色的鯊魚從他身邊游過,碰都沒有碰他一下。不大一會兒,他看見歐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裡了。正當他想著歐克利德斯該憋不住氣了的時候,聽見背後響起了說話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裡,舉著雙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就這樣,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始終向北。他們從熱乎乎的雙吻前口福績頭頂上劃過,從羞羞答答的鮑魚頭頂上劃過,從黛色海薔我上面劃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白費時間。
    「如果您不說您到底想找什麼,我就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對阿里薩說。
    但他還是不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把衣服脫了,跟他一塊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個天空——滿是珊瑚樹的海底也好。阿里薩素常總是說,上帝創造大海,只是為了讓人們從窗戶裡看它,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天漸漸暗了,風變得冷颶賭,潮乎乎的。他們正在依靠燈塔辨別方向尋找港口的當兒,天全黑了。進入港灣之前,看見一艘法國遠洋船從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開過。白色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燈都亮著,後面拖著鮮美的杏仁羹和無數哆嘟嘟滾開的花菜。
    他們白幹了三個禮拜日,如果不是阿里薩下決心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會白白浪費所有的禮拜日。之後,歐克利德斯改變了整個尋找計劃,他們沿著帆船的歸航道航行。那個地方距離阿里薩確定的地點東面二十多西班牙海裡。不到兩個月,在海上南塔下雨的一個下午,歐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長時間,獨木舟飄走了,歐克利德斯不得不游了差不多半小時才追上,阿里薩沒能把船划到他跟前。
    歐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從嘴裡掏出兩件女人首飾,當做不懈努力的勝利果實拿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
    他那會兒講的情景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阿里薩拍著胸脯說要學會游泳,鑽到盡可能深的地方去,親眼核實核實。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裡,在僅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裡躺著許許多多帆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躺著帆船的地方大極了,一眼望不到頭。最奇怪的是,沉在水裡的那些船,比海灣裡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條船的船殼都要完整。在好幾條三桅帆船上,連船帆都是好好的,連船底都瞧得見,看來它們是帶著原有的空間和時間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個日子——六月九日,禮拜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裡。想像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過氣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最容易分辨出來的,是聖約瑟號,它那噴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國人的炮火打得最慘的。他說,他看見船裡頭有條三百多歲的章魚,它的觸鬚從彈孔裡伸出來,不過它在餐廳里長得太大了,要放它出來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說,他還看見了穿著軍服的艦長,他側著身子浮在舷樓的游泳池裡。還說,他沒鑽進裝載財寶的船艙裡是因為他肺裡的空氣不夠用了。這不是證明嗎!一個綠寶石耳環,一個鏈子被硝銹壞了的聖母徽。
    這就是阿里薩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前給她往豐塞卡寫的一封信裡第一次提到財寶的情形。她對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聽她爸爸洛倫索?達薩談過多次。她爸爸為了說服一家德國潛水員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在海裡的財寶,喪失了時間和金錢。要不是幾位歷史研究院的研究員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譚是某個盜匪般的總督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總之,費爾米納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潛不到的,根本不是阿里薩對她說的什麼二十公尺。
    然而,她對他的詩人般的誇張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把撈沉船的冒險事業當作最成功的事情慶祝了一番。然而,當她繼續收到那些敘述更加狂熱的細節的書信的時候——寫得是那麼認真,就跟講他對她的愛情一樣,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吐露了實情,她擔心她那著了魔的情人發了瘋了。
    在這些日子裡,歐克利德斯撈出了不勝枚舉的給他的謊話作證據的玩意兒。已經不是再拿著從珊瑚礁裡撈到的銹蝕了的耳環和戒指歡蹦亂跳的事情,而是弄錢搞一個大公司來打撈那五十來條船裡的取之不盡的財富的事情了。於是,或遲或早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阿里薩要求母親幫助他把此項冒險進行到底。他母親只是咬了咬首飾上的金屬,對著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兒,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橫財。歐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薩賭咒發誓,他的買賣裡沒有一丁點兒昧著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個禮拜天他沒有在漁港露面,以後也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這次上當給阿里薩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找到了燈塔這個躲避情場失意的避難所。
    在深海遇到暴風雨的一天夜裡,他坐著歐克利德斯的獨木舟來到了燈塔看守所,從此以後,他經常在午後去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燈塔看守人講那些關於陸地和海洋的無窮無盡的哀聞。這就是他們之間那歷盡滄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開端。阿里薩學會了點燈,在電力使用傳播到我國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後來用油罐。他還學會了用反光鏡來控制燈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幾次,在燈塔看守人不在場時,他還留在那裡,在燈塔上監視著海面。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利用地平線上的燈光的大小來辨別船隻,以及辨別它們用燈光掃射燈塔給他發回來的信號。
    白天,尤其是禮拜日,樂趣又有所不同。在總督區——老城的有錢人住在那裡——女人使用的海灘是用泥灰牆同男人的海灘隔開的:一個在燈塔右邊,另一個在燈塔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安裝了一架土望遠鏡,人們交一文錢就能通過土望遠鏡觀賞女人的海灘。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來了,只是她們穿著帶寬荷葉邊的游泳裝、涼鞋,戴著草帽,把身體遮蓋得同穿著便服時差不多,不是那麼令人神往就是了。母親們由於擔心鄰近海灘的男人們從水底下鑽過來勾引她們,穿著去望大彌撒時的那身衣服,戴著羽毛編織的帽子,打著遮陽傘,頂著烈日坐在籐條搖椅上,在岸上監視著。實際上,通過土望遠鏡能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銷魂,但每個禮拜日到那裡去爭先恐後地租望遠鏡的顧客還是很多,其目的僅僅在於領略被人圍觀這淡而無味的果實所能產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薩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尋歡作樂,不如說是因為閒得無聊。
    不過,他和燈塔看守人結成莫逆之交,倒並非因為這種外加的吸引力。真實的原因是,自從費爾米納收回暗許的芳心之後,當他狂熱地到處尋花問柳試圖移花接木的時候,除了在燈塔,他沒領略過更愉快的足以忘憂的時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喜愛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裡試圖說服他母親,後來又想說服叔叔萊昂十二資助他把燈塔買下來。當時,加勒比海沿岸的燈塔屬於私人財產,燈塔的主人按照進港船隻大小收取稅金。阿里薩以為,那是靠靈感致富的唯一的體面方式,但他母親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錢辦這件事的時候,燈塔已經成為國家財產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裡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面上不是最風平浪靜的季節,只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床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端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床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的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里薩。與此相反,此時阿里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著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著她的歸來。黎明時分,風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變得波平如鏡。費爾米納發現,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著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床上的皮帶,從天窗裡探出頭去,希望能在港口嘈雜的人群裡看到阿里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黃色的棕桐樹叢中的海關倉庫,是裡約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錢的。
    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裡,應酬著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說著同樣的話。正在重複著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斷,這種感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慄,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涼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騎著騾子沿著懸崖峭壁走兩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份蔓延。於是,晚上八點時分,還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次灑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裡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起鋪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著鮮花的芳香,她沒系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里薩,他摘下了她過去常見的那副面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面具,不過那副真實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樣。夢中這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見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裡喝兌白蘭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變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裡的迷宮似的帆船群中無聲地滑行著。
    市場的臭味,遠在好幾西班牙海裡之外的海面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遮住了天邊的魚勝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耷拉下來的輕便船,穿過「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瞭望台上的阿里薩一眼就認出它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份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鐘起就在那裡守候。
    他仍然在那裡等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著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稀里嘩啦地趟著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鐘,雨仍然下個不住,一個黑人搬運工趟著齊腰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上。她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阿里薩沒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著的家門,她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佈置的艱巨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啞即刻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制的獨生女兒,而是一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只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雞蛋奶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像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交給了她。
    「我把常用的鑰匙交給你吧。」父親對她說。
    已經年滿十七週歲的她,鄭重地接過了這一權力,她知道,爭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打開陽合的窗戶,看見小廣場上依然淫雨紛罪,看見那位被斬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見那個阿里薩素常捧著詩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長凳的時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來的第一次煩惱之情。她已不再像想念一個猶如鏡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個她的一切都屬於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樣想念著阿里薩了。她覺得,自從離家以來,這被虛耗的良辰美景是多麼令人惋惜,人生是多麼的艱難,她該帶著多麼深沉的愛去按上帝的旨意愛她的心上人啊。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冒雨來到小廣場,使她頗覺意外,也沒接到過他用任匈方式發出的任何表示,甚至連預兆都沒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嗎?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陣顫慄。不過,她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祥的想法,因為眼看就要回來,他們在最近幾天的狂熱的電報裡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後繼續聯繫的方式。
    原來,阿里薩從裡約阿查的報務員那裡確認費爾米納他們所乘的輕便船已於禮拜五再度出發之前,他還滿以為她沒有回來呢。週末,他圍著她家的房子轉來轉去,觀察裡面的動靜。禮拜一黃昏,他看見窗戶裡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燈光,九點過後,燈光移到了緊靠陽台的那間臥室裡,熄了。懷著跟初戀頭幾夜同樣忐忑不安的焦慮,特蘭西托一夜沒睡著,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了。兒子半夜裡就到院子裡去了,一直沒再回屋,家裡沒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來阿里薩在岸邊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著風背著愛情詩,高興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點鐘時,他坐在那個教區咖啡館的拱門下面,琢磨著如何問費爾米納表示歡迎,徹夜未眠,使他幻覺叢生。突然,他渾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臟幾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從大教堂廣場上走過,普拉西迪她挎著買東西的籃子跟著她。她比離別時更高了,身材更加勻稱,線條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氣質使她顯得更加美麗。
    她的頭髮又長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後,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這個變化,就把她的孩子氣一掃而光了。阿里薩坐在那兒發呆,那個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視地穿過了廣場。然而,那股使他渾身酥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隨她而去。她拐進大教堂旁邊的那條街,消失在市場上的人群裡。市場上人聲鼎沸,發出震耳欲聾的爭吵聲。
    他暗中尾隨著她,觀察著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驚鴻般的身影,舉手投足的儀態和她那早臨的成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她在人群裡矯健的步伐,使他歎為觀止。普拉西迪啞不是撞在別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籃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卻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隨意地從容地走著,不同別人相撞,像似編幅在黑暗裡飛翔。她跟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逛過許多次市場,但買的都是些小玩意兒,當時由她父親親自負責採購家裡的用品,不但買傢俱和食品,而且也買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採購,實現了她童年時代的夢想,她覺得心醉神迷。
    對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恆愛情糖漿時的吹噓,她未加理睬。對躺在屋簷下面露出鮮血淋淋的傷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聞。對那個想把一條訓練過的鱷魚賣給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頭它顧。她走得很遠,看得很細,但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她在這兒停一下,在那兒停一下,只是為了享受那種化游自在、東顧西盼的東趣。
    每個多少有點東西出售的門洞,她都進去看一下,她發現到處都有吸引人的東西。
    她興致勃勃地聞聞箱子裡的呢料散發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絲綢裹在身上,對著「金絲商店」那面穿衣鏡裡自己頭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種小家碧玉的模樣她欣然發笑,繼而又對自己的笑聲感到好笑。在海員商店,她揭開一隻盛著大西洋鹵鰍魚的大桶上的蓋子,想起了她童年時代在沼澤地的聖?胡安省和在東北度過的那些夜晚。
    她嘗了嘗帶著一股甘草味兒的阿利康特血腸,買了兩條留待禮拜六當早點,還買了幾大塊鱷魚肉和一袋酒棗。在香料店裡,純粹是為了聞著好玩,她用雙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荊芥,隨後買了一小包干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買了一小包生薑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氣味兒使她噴嚏連連,她笑得滿眼淚水走了出來。她在法國藥店裡買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時候,人們在她的耳朵背後滴了一滴在巴黎風靡一時的香水,又給I她一片抽煙後使用的除味劑。
    她買東西是為了好玩,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那個當機立斷的勁兒,使人以為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她心裡明白,她不單是為自己買,也是為他買呀。她買了十二碼為他倆做檯布用的亞麻布,又買了塊舉行婚禮時做床單的印花細布,這床單天亮時將洋溢著兩人的氣息,及以他們倆將在充滿柔情蜜意的家裡共享的各種佳品。她討價還價,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體面地爭著,直到獲得最優惠的價格。她用金幣付錢,商店老闆們檢驗金幣,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掉在櫃檯的大理正面上那悅耳的聲音,從中取樂。
    阿里薩神魂飄蕩地盯著她,氣吁吁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傭的籃子上,女傭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無私,勾魂奪魄,沒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裡吐咱地磕碰著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禽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髮扇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裡,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醉神迷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囂的代筆先生門洞的時候,他心裡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費爾米納贊同她的女學友們那個古怪的看法:代筆先生門洞是個誨淫誨盜的地方,順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莊的姑娘的禁區。那是個拱門式的長廊,長廊對面是塊空地,空地上停著出租車和用毛驢拉的貨車,民間交易在這裡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囂震耳。代筆先生門洞這個名字是從殖民地時期流傳下來的,從那時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發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那裡,以低廉的價格代人書寫各式各樣的文件:受害或申訴的狀紙,打官司的辯詞,賀帕或輓聯,從情竇未開到是蠻之年的各種年齡的情書。當然,嘈雜喧鬧的市場臭名遠揚,不能歸罪於這些書法家,而是因為後來的奸商。他們在櫃檯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舶帶來的許許多多走私冒牌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藥香膏到著名的卡塔盧尼亞巫術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銀晰冠毛,而是鮮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願張開,應有盡有。費爾米納對街道不大熟悉,沒留意這是什麼地方,就走進了那個門洞,目的只是找個陰涼地方避一避十一點鐘的火辣辣的太陽。
    她在那群亂嚷的擦鞋匠、鳥販、廉價書販、走方郎中和叫賣甜食的女人堆裡消失了。賣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聲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蘿汁、瘋子吃的椰子羹、聖典用的紅糖水。不過,她對這些喊聲充耳不聞,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變化無窮的墨水兒,像血一樣紅的紅墨水兒,色澤憂鬱的寫輓聯的墨水兒,在黑處都看得見的發光的墨水兒,寫時看不見顏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現出字跡來的墨水兒。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買一點,好同阿里薩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驚,但她試了幾下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隨後,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後面的賣甜食的文人跟前,她買了各種不同的甜食,每種六塊。她指著瓶子裡的甜食,因為干擾的聲音太大,她沒法讓人家聽清她的話:六塊蛋松,六塊白奶酪,六塊綠豆糕,六塊木薯糕,六塊用印有格言的紙包著的巧克力,六塊杏仁羹餅乾,六塊女王點心。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邊買邊以一種令人心動神馳的姿勢把東西放進女傭提著的兩隻籃子裡,對盯著糖漿周圍嗡嗡轟叫的蒼蠅,對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嘩,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浪中散發出的一股又一股餿臭的汗味兒,她都毫不在意。一個頭戴花頭巾的滾圓而漂亮的黑人婦女,笑吟吟地請她品嚐一塊穿在殺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蘿塊兒,使她從陶醉中醒了過來。她取下那塊菠蘿,整個兒塞進嘴裡,有滋有味兒地品嚐著,一邊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視那挨肩擦背的人群。這時,她一陣激動,釘子似的鴿立在原地不動了。在她背後,就在她的耳朵跟前響起了一個聲音,只有她一個人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對戴王冠的仙女來說,這裡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回過頭來一看,在離自己的眼睛兩巴掌遠的地方,看見了兩隻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只是熱戀的激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在心裡自問,怎麼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累月地佔據了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喲,真是個可憐蟲!」阿里薩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什麼,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說,「忘掉吧。」
    就在這天下午,她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讓普拉西迪娜給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數語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女傭把他的電報、情詩、乾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並要他退還她給他的信和紀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祈禱書,從她的植物標本裡面抽出去的樹葉標本,一小塊兒聖彼得?克拉維爾祭抱上的布片,幾枚聖靈紀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綢帶繫著的她十五歲生日時剪下來的頭髮。從那以後的那些日子裡,瀕臨瘋狂邊緣的他,給她寫了無數封悲痛欲絕的信,纏著女傭把信送給她,但女傭覆行了斬釘截鐵的命令,除了退還的紀念物之外,不收任何東西。在女傭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薩只好把所有的東西都退還了,但要求保留那束頭髮,他說假如費爾米納不親自來找他談哪怕一小會兒,他決不退還。他的目的沒有達到。擔心兒子會尋死,特蘭西托低聲下氣地去求費爾米納發發善心,同她談五分鐘。費爾米納在家裡的前廳站著見了她一會兒,沒請她進屋,也沒表示任何回心轉意的態度。又過了兩天,跟母親吵了一架之後,阿里薩把臥室牆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玻璃壁龕取了出來,那束頭髮跟聖物一樣放在裡面,特蘭西托把頭髮裝進了那個繡著金錢的天鵝絨套企。阿里薩再沒遇到過和費爾米納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來,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沒有單獨談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恆的愛情。

《霍亂時期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