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米納確實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隱秘,面戴守孝的黑紗,但登上的不是古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而是開往沼澤地聖?胡安市的普通船。聖?胡安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裡度過了青年時代。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還鄉之情越來越濃。她不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習慣,除了一位十五歲的由她家的女僕照料長大的養女之外,沒有帶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預先通知了各船船長及各個港口當局。當她作出那一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說,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調整三個月,但內心已決定長期留在那兒。烏爾比諾大夫十分瞭解她倔強的脾氣,他感到萬分難過,但還是低聲F氣地答應下來,將它視為上帝對自己沉重罪過的懲罰、可是,當輪船的燈光還沒有在他們眼前消失時,他們已在感到懊悔了。
他們雖然保持著形式上的通信,談談兒女們的情況及家中的其他事情,但是幾乎兩年過去了,誰也沒有找到一條回頭之路,每一條解決矛盾的道路都被他們的自尊心堵死了。孩子們第二年學校放假時到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去,費爾米納盡力表現自己對新的生活很能適應,至少烏爾比諾醫生從孩子們的信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那些日子裡,裡約阿查的主教正騎著他那頭著名的披金繡邊馬農的白騾子在那一帶熱情地巡行。來自遠方的朝聖者、手風琴手、食品小販和賣護身符的人紛紛跟在主教後面。有三天的時間,莊園裡雲集著殘疾人和各種患不治之症的人。這些人實際上並不是來聽主教博學的講道和請求赦罪的,而是來向騾子乞求賜福的,據說這匹騾子能背著主人做出種種奇跡。主教過去是個普普通通的牧師,當年就是烏爾比諾家的熟人。一天中午,他從講道的地方逃到伊爾德布蘭達莊園來吃午飯。午飯中間,他們只談了些塵世的事。吃過午飯,他把費爾米納叫到一邊,想聽聽她的懺悔。但是她既客氣又堅定地拒絕了。理由很明確,她沒有什麼好反悔的。儘管那不是她的目的,但她起碼也意識到了,她的這一回答將會傳到應該傳到的地方去。
烏爾比諾大夫多少有點恬不知恥地說,那兩年的痛苦生活,不是他的過錯,而是由於妻子的一種壞習慣,她喜歡聞家人和自己脫下的衣服,以便憑氣味決定該不該送去洗,儘管粗看上去還很乾淨。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這一行為之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動作會招人非議。丈夫還察覺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關在盥洗室裡吸煙,他對這一點倒並不在意,因為她這樣出身的女人,常常三三兩兩地關起門來談男人,吸煙,喝廉價燒酒,甚至喝得像泥瓦匠那樣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但是對她碰到什麼衣服就嗅的習慣,他不僅認為不合適,而且認為有害健康。她把丈夫的意見當做玩笑。對丈夫的意見,當她不屑爭論時,她都是這麼對待的。她說,上帝把勤快的黃鵬鳥的鼻子安到她臉上,不單是為了擺設。
一天早上,她上街買東西時,傭人們在家中嚷叫起來,鬧得四鄰不安,因為她三歲的兒子失蹤了,他們找遍了旮旮旯旯,哪裡也找不到。她回家時,全家都在惶惶不安。她像鷹犬似的轉了兩三圈,在誰也想不到的一個衣櫃裡找到了他。丈夫驚得目瞪口呆,問她怎麼會到那兒去找,她回答說:「衣櫃裡有股屎味。」
事實上,她不僅能用嗅覺來判斷衣服該不該洗,孩子到哪兒去了,而且還用嗅覺來判斷她一切生活領域中特別是社會生活領域中的方向。婚後,尤其在婚後初期,烏爾比諾一直在觀察她這一點,當時她處在一種業已存在了三百年但使她極端厭惡的環境中,她對一切都是門外漢,然而她在劍鎖縱橫的珊瑚叢中卻能游刃有餘,不同任何人發生衝突,這表明她深請世情,有一種超然的本能。這種令人可怕的本領可能出自宿慧,也可能出自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其來源如何,有時它也會帶來禍患。
一個倒霉的星期天,在去做彌撒前,費爾米鋼又純粹出於習慣,嗅了嗅丈夫頭一天下午穿過的衣服,她立刻惶惶不安起來,覺得同床共枕的丈夫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先嗅外套和坎肩,一邊嗅一邊從扣眼上摘下短鏈懷表,從兜裡取出自動鉛筆、錢包和為數不多的零錢。她把這些東西逐一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嗅了沒卷邊的襯衣。
嗅襯衣時,她取下了領帶夾、袖口上的黃色的晶扣和假領上的金扣,接著她又嗅了褲子,同時取出了帶著十一把鑰匙的鑰匙圈、帶珍珠母外殼的折刀。最後,她嗅了內褲、襪子和繡著字的手絹。毫無疑問,每件衣物上都帶有一種他們那麼多年共同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氣味,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人造香水味,而是人體本身的味道。當時她什麼也沒有說。此後,她不是每天都能嗅到這種味道的。她所以嗅丈夫的衣服,已不是出於想知道衣服是不是已經髒得該送出去洗了,而是出於一種無法忍耐的五內俱裂的焦慮。
費爾米納無法從丈夫的習慣來推斷他衣服上的氣味來自何方。問題不可能出在上午下課以後到午飯之間的那段時間裡。因為她想,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女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匆匆忙忙地談情說愛,更不會接待客人,她們得清掃屋子,整理床鋪,上街買東西和做午飯。何況,在那種時候,她們的某個孩子說不定會被磚頭打破了腦袋提前從學校回家,如果讓孩子看到母親上午十一點鐘赤身裸體地躺在被褥狼藉的房間裡,而且更糟糕的是,還和醫生在一起,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衣服上的氣味只能是在出診時,或者是晚上下棋、看電影的時候染上的。這種情形就很難弄清了,因為費爾米納同她的許多女友相反,她過分自負,不願自己去監視丈夫的行蹤,也不會求別人替她這麼做。看來,出診是最適合幹這種對妻子不忠的事情的時刻,但最易被人發現。烏爾比諾醫生對自己全部病人都有詳細的出診記錄,連酬金都有一本細帳,從初診一直到送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畫十字,寫上一句為他們靈魂祝福的話,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絕無疏漏。
過了三個星期,費爾米納有幾天沒有從丈夫衣服上嗅到那種氣味。可是後來又突然出現了,而且一連幾天,那種氣味特別濃烈。其中有一天是星期日,他們舉行家庭舞會。他和她一刻也沒有分開,可那氣味依然從丈夫的衣服上刺鼻地散發出來。
一天下午,她違反她的習慣與願望,進了丈夫的書房,幹了一件她從來不會幹的事情。她用一個精緻的孟加拉放大鏡,查看他近幾個月出診的錯綜複雜的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那間充滿雜酚油香露的書房。裡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皮封面書(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還有學校裡各班級的模糊不清的畫片、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狀的等高儀和匕首。那間書房在她眼裡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秘密聖殿,她難得進去,因為它與愛情無關。以前她也去過幾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為了處理幾件急事。她感到她無權單獨進去,更不用說是去進行自己都認為是不體面的搜查了。但她畢竟走了進去。她在搜查時,她的恐懼幾乎並不亞於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發現真情,但又怕傷害她的尊嚴,傷害她天生的自尊心。天哪,那簡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她什麼也沒查清楚。丈夫的病人除去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個人秘密的一部分。病人沒有註明身份,認識他們不是憑著面孔,而是憑著病症,憑著眼睛的顏色或心臟診斷書,憑著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尿液中的凝塊和夜間高燒時的幻覺。病人們信任她的丈夫。認為有了他,他們才能活著;而實際上,他們是為他而活著。這些人到頭來只不過在他開的醫生證明書的末尾得到他親筆寫的這麼一句話:請你放心,上帝正在門口等你。在徒勞無益地翻了兩小時之後,費爾米納快快地離開了書房,她感到自己受了不正派行為的誘惑。
在幻覺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說話躲躲閃閃,在桌上食慾不振,在床上無精打采,動輒發火,時不時地以譏諷的口吻訓人。他在家中已不像過去那樣平靜安詳,倒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獅子。結婚以來,她從來不注意他晚上什麼時候回家,現在卻連幾分幾秒都算得清清楚楚。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後又出於心理上的矛盾覺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傷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覺中驚醒過來,似乎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惡的目光注視著她。她感到不寒而慄,正像年輕時發現阿里薩來到她的床邊時不寒而慄一樣,只不過阿里薩的出現與仇恨毫無關係,純粹出於愛情。再說,這一次,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幻覺:丈夫確實從凌晨兩點就醒來了,一直坐在床上看她睡覺。但當她問他為什麼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說:「該是你在做夢吧。」
經過這天晚上的事和在那段時間裡發生的其它一些類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後,費爾米納感到神思恍惚,簡直要發瘋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麼時候了結,也不知道夢幻從何處開始。最後,她發現丈夫沒有出席星期四的聖體節去領聖餐,而且最近幾個星期中每個禮拜日都沒領過聖餐,更沒有騰出時間來進行精神淨修。她問他在這些精神修煉方面的不同尋常的變化原因何在時,得到的回答是含混不清的。
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他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從來沒有在一個如此重要的節期不去領聖餐。這樣,她意識到丈夫不僅已犯下了嚴重的罪過,而且他還決心繼續犯下去,毫無悔改之意,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願去找懺海牧師。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為失去愛情而受到煎熬。可是這畢竟是事實。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決意往正在毒害著她的五臟六腑的毒蛇窩裡放一把火。她真的這麼幹了。一天下午,她在平台上補襪子,丈夫午睡剛醒,正在讀書。在他快讀完的時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兒,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神態自若地對丈夫說:「醫生。」
他正聚精會神地在讀《企鵝島》,這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說。聽到妻子在叫,他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作為回答。她繼續說:「你對著我的臉看。」
他照辦了。他正戴著老花眼鏡,看不清妻子的臉,但他無需摘下眼睛就感覺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著他。
「怎麼啦?」他問。
「怎麼啦!你自己清楚!」她說。
她沒有再說什麼,重新放下眼鏡,繼續織補她的襪子。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期以來的困惑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同當時他預想的形式相反,她感受到的不是劇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靜的打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事情遲早要發生,早發生比晚發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已經進入了他的家庭,這是事實。
烏爾比諾醫生是四月前同她結識的,當時她正在「廣慈醫院」的門診部候診。
一見到她,他就意識到一件無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運中終於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高高的身材,修長的四肢,優雅文靜,細嫩的皮膚,溫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紅底白點的衣衫,戴一項同樣布料的帽子,帽簷很寬,帽影一直渡到眼睛,異常性感。烏爾比諾大夫通常是不看門診的,只是在有暇路過那裡時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一下,讓他們記住準確的診斷勝過一切藥物。這次,他千方百計拖延時間,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進行病情檢查時正好在場,並且小心地讓他的學生們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意識到他同她過去素不相識。他幾乎沒望她一眼,卻把她的一切資料牢牢記在腦子裡。當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以後,他就按照她在門診時留下的地址,吩咐車伕驅車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兒,當時正值陽春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涼。
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鋅皮屋頂都刷成黃色,窗簾是粗麻布的,廊簷上掛著石竹和裁類植物的花盆。這兒是濱海的馬拉?克裡安薩沼澤區,房子部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圖爾皮亞爾烏在房簷下的籠子裡調瞅不已。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蜂擁而出的學生們迫使車伕拉緊了韁繩,以免使馬受驚。真是走運,芭芭拉?林奇小姐認出了醫生。她以老相識的姿態同他打招呼,請他去喝咖啡,等亂紛紛的人群過去以後再走。他一反常態,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邀請,並且聽她談了她的身世。這正是他從那天早上以來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也是在未來幾個月中攪得他坐立不寧,影響到他全身心的事。剛結婚時,有一次,一個朋友當著他妻子的面對他說,他遲早會遇到一場發狂的熱戀,使他們夫妻的穩固關係受到威脅。烏爾比諾醫生自以為瞭解自己,瞭解自己堅實的道德基礎,對這種預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來,這位朋友倒是言中了。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學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納坦葉卜林奇的獨生女。這位新教牧師是個瘦小的黑人,經常騎著一匹騾子到沼澤地的貧窮村落去宣揚上帝,但她所信奉的上帝與烏爾比諾大夫的上帝不同,大夫為了蔑視這位上帝,不願用大寫字體來加以表達。林奇小姐講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句法有時不大通順,這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他們兩年的婚後生活過得很不痛快,因此她沒有再婚的慾望。
她說:「我只愛我飼養的那只圖爾皮亞爾鳥,別的什麼都不愛。」
可是,烏爾比諾醫生是個非常嚴肅的人,沒想到這話是故意對他說的。相反,他糊塗地自問,這麼多便利條件湊在一起,會不會是上帝為了以後加倍索取而布下的圈套。然而,他立刻又把這種想法作為神學上的蠢話從腦袋中驅逐出去,因為他當時正處在惶惑之中。
快告別的時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診斷。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歡心,便必須談病人的病。果然,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興趣,他也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親自來為她作一次更詳細的檢查。她慌了,可是他讓她放心,說:「幹我們這一行的,從來都是只向財主收費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後,他在他的袖珍記事本上寫道:「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裡安薩沼澤地,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米納必將讀到那張載有詳細的診斷記錄。處方及病情發展的卡片。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這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迷人歧途的那些女藝術家之一,然而,地址卻使她想到住在那裡的很可能是個牙買加人,而且顯然是個黑女人,於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歡的女人。
烏爾比諾醫生星期六提前十分鐘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就跑出來接待他。
從在巴黎的時候起,即使要參加一場口試,他也未曾如此緊張過。她躺在麻布床上,第一件柔軟的絲織混紡衣服,美極了。她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都是絕倫的:美人魚般的大腿,令人神魂顛倒的皮膚,迷人的Rx房,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整個身軀都散發出一股健康體魄的氣息,這就是費爾米納在丈夫衣服上發現的那種人體的味兒。
林奇小姐看外科門診是因為患有一點小病,她非常詼諧地稱它為「倒霉的絞痛」。
可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那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症候,因而他觸摸了她的全部內臟器官,與其說是認真細緻,不如說他別有用心。在檢查過程中,醫生逐漸地忘記了自己的才智,他出乎意料地發現,這位令人讚歎的女人,她的內臟和她的外表一樣美麗。那時,他完全陷於歡愉之中,不再是加勒比海岸最優秀的醫生,卻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攪得六神無主的可憐的人。在他嚴格的醫療生涯中,只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當時他受到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病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推開,在床上坐了起來,說:「您可以干您願意幹的事,但這樣可不行。」林奇小姐則相反,完全聽任他的擺佈。當她確信醫生已不再在為病理而思考時,她說:「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他渾身是汗,衣服都濕透了,像是剛從池塘裡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倫理道德!」他說,「您以為醫生都是無動於衷的人嗎?」
她感激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我原先以為不允許的事,並不意味著不能幹。」她說。
「您想,一個聲譽卓著的男子,居然看上了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呀!」
「我一刻也忘不了您。」他說。
他這話是以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委實有點令人憐憫。可是她報以一陣狂笑,笑聲幾乎震撼了整個臥室,使他從窘態中猛醒過來。
「我在醫院裡一見到您就看出了這一點,大夫。」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笨人。」
烏爾比諾醫生要達到目的又談何容易!林奇小姐要求得到真正的愛,並且既要不損害名譽,又要做到不為人知。她認為,她的這些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她給了烏爾比諾大夫以引誘她的機會,然而即使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也未能讓他登堂入室。她唯一過頭的事,就是允許他重複那任意違反倫理道德的觸摸和聽診,但條件是不能走得太遠。而他呢,由於不能發洩折磨著他的情慾,便幾乎每天都去糾纏她。實際上,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及時中斷,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不得不繼續往前走下去。他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騎上騾子就出門去。騾背上一邊馱著聖經和福音宣傳品,另一邊馱著食物。可又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回來。另外,對面學校學生們讀課文時,眼睛總是透過窗戶往街上張望,他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面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從早上六點起全部門窗都打開了。他們看見林奇小姐往房簷上掛籠子,教圖爾皮亞爾烏讀他們的課文。看見她包著一塊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美妙的加勒比嗓子也在學著朗讀課文。然後,他們看見她下午坐在門廳裡獨自用英語讀聖詩。
他們必須選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只有兩個時間有可能;十二點到兩點午餐時——這也是大夫午餐的時刻;傍晚孩子們回家時。這後一個時間一向是最好的時間,可那時,大夫的出診已結束,離回家吃飯只剩下幾分鐘了。對他來說,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他本身的地位。他不能不驅車前往,然而他的車子人人熟知,並且時刻都應停在門口。他滿可以像他社會俱樂部的所有朋友那樣買通車伕,把他變成同謀,可這又違反他的習慣。因此,當他拜訪林奇小姐的目的已變得十分明顯時,穿僕人制服的車伕竟敢對他說,是不是過一陣子再到門口來找他,這樣車子就不需停那麼長時間了。烏爾比諾醫生的反應是出人意料的,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說:「從我認識你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了你不應該說的話。」他說,「好吧,權當你沒說吧。」
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裡,只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休想隱瞞病情了。
有時,如果距離近,醫生自己走路去,或者另租一輛馬車、以避免來自不懷好意或輕率的猜測。然而,這種欺騙於事無補,因為給藥店開的處方可以使真相大白。到了這等地步,烏爾比諾醫生開的處方也只能真假交錯,以維護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永遠帶著自己病症的秘密平靜地死去。他本來可以為自己的車停在林奇小姐的家門口作出各種冠冕堂皇的解釋,但是那種欺騙不會持續很久,更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永遠這樣下去。
世界對他簡直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一旦首次的瘋狂舉動得以滿足,兩個人都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不會下決心去冒出醜的風險。在狂熱的胡言亂語中,他什麼都可以允諾,可是事後,一切又得留待以後再說了。相反,越是想和她在一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發加深了。他們的會面一次比一次倉促。
一次比一次困難。他不再想別的事情,只是天天著急地等待下午這個時刻的到來。
他取消了其它所有的約會。他把一切置諸腦後,唯獨沒有忘記她。但是,隨著車子越來越接近馬拉?克裡安薩沼澤地時,他就越是懇求上帝讓他在最後一刻出個什麼問題,好迫使他過門而不入。他常常以這種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走向林奇小姐的家。
有時他從街角看到坐在平台上讀書的尊敬的林奇先生的棉花似的頭髮,或者看到他坐在大廳裡,向本區讀過福音書的孩子們講解教義,他便感到高興。那時,他輕鬆愉快地往家裡走,為自己不再偷情而感到慶幸,但過後他馬上又渴望所有的時間都能變成下午的五點鐘。
當車子過分顯眼地停在門口時,他們每次要在一起長時間地廝混就不可能了。
到了三個月之後,他們的做法就達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林奇小姐一看見他驚慌失措地進來,二話沒說,就趕快進入自己的臣室。每逢他來的時候,她早已採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穿件肥大的裙子,一條漂亮的帶荷葉邊的牙買加襯裙,不著內衣,也不著短褲。她認為,這樣可以幫他克服恐懼心理。可是,她為使他成功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破壞了。他氣喘吁吁地跟她走進臥室,汗珠象黃豆粒似地從臉上滾下來。
進屋時,他把手杖、藥箱、巴拿馬草帽等一股腦兒地扔在地上,弄得叮噹作響,然後便拖著褲子,連上衣的扣子都來不及解開,鞋都來不及脫就心驚膽戰地做起愛來,沒有盡興就惦著離開。當他重新繫上衣扣的時候,她還覺得只是剛剛開了個頭。然而,他恪守給自己規定的框框:做完一切,不超過做一次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向費爾米納吐露隱情,和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絕裂。
他沒有進晚餐,下意識地在做著祈禱。當妻子睡前在屋裡把一切整理好時,他在床上佯裝讀午睡時翻閱的書籍,他一面捧著書打瞌睡,一面慢慢地沉溺在林奇小姐的不可避免的叢莽中,沉溺在她躺臥著的樹林的蒸汽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那時,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想到的就只有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這個時間,想到她在等他。除此之外,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身體大不如過去。他承認那只是些症候。這些症候,他在書上讀到過,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有些上了年紀的患者,原來並沒有什麼嚴重疾病,可突然一下子他們開始說自己患起了各種疾病,就跟醫書上描述的綜合症一模一樣,實際上那些症候都只不過是精神幻覺罷了。他的拉薩爾博特列雷兒科臨床課的老師曾勸他把兒科作為他最重要的專業。因為小孩子是最老實的,只有確實病了時才說有病,他們向醫生陳述病症時不會用通常的詞語,只講具體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相反,到一定年齡之後,有時只有症狀而無實病,或者是,病很嚴重,可症狀卻不怎麼明顯。他用緩衝劑來為這些病人治療,以延長他們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暮年,他們對自己的疾病已經習以為常,對慢性病或常犯的小病也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烏爾比諾醫生不能理解的是,像他這樣的醫生,自以為什麼都見過,居然征服不了無病怕病這種憂慮不安的心清。更糟的是,他完全從職業的偏見出發,本來可能已經病了,卻不相信。還在四十歲時,他就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在課堂上說:「我在生活中唯一需要的是有個人理解我。」
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宮時,他已經不能把這句話當做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實的或虛的病症,現在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清楚地感覺到心臟的形狀,無須壓摸就可以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臟已經出了毛病,發出了睡貓般的哼叫。他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裡嗡嗡鳴響。有時,他早上醒來感到自己就像一條透不過氣來的魚兒。有時感到心臟裡充滿了水;有時感到雙腳不聽使喚;有時又感到像在學校軍事操練時那樣,忽而出現一次心跳間歇。
這些症狀一次又一次地反覆著,最後他終於感到恢復了健康,因為上帝是偉大的。
可是,他不是象對待他的病人那樣,讓自己服用緩衝劑,而是讓自已經受恐懼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歲也是一樣。
他求助費爾米納,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剛剛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下來。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他對著她的眼睛凝視之後,當時他第一次發現他的事情已經敗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樣發現的,因為要說費爾米納僅僅用嗅覺發現了這件事,那是難以想像的。不管怎麼說,許久以來,這個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於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電話剛安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很穩定的夫妻就由於匿名電話離了婚。許多家庭由於害怕關係破裂而不再使用電話,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絕安裝電話。烏爾比諾大夫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對於通過匿名電話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會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難想像有哪個人竟如此大膽,在向她控告這件事時通報自己的真實姓名。相對說,他害怕的是那種傳統辦法:一個無名氏從門縫裡塞進一張張條來,這可能要遭殃,不僅可以保證發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還可以由於他高貴的血統而把這件事神秘地與神聖的上帝聯繫在一起。
妒嫉從不光顧他的家,這是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眾面前自我誇耀的話。就是在現在,這話也一點不假,他就像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點燃。然而,他不知道,一個如此自負、自尊而又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的被證實了的不忠行為,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她的眼睛之後,除了重新低下頭去以掩飾自己的惶恐外,沒有別的舉動。他一面想著對策,一面仍然裝著誤入小說裡阿爾卡島上秀麗的河川之中。費爾米納也沒有再說什麼。織補完襪跟,她將東西亂糟糟地扔進針線盒,去廚房吩咐做晚飯,然後上臥室去。那時,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時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遠愛她的許諾,單獨為她找一所僻靜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與她偷情的幻想,恩愛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愛情的烈火中他對她的允諾,都將永遠結束了。林奇小姐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的東西就是一個綠寶石頭飾。那是車伕交給她的,他既沒有給她留話,也沒有給她紙條。那頭飾放在一個用藥箋包著的小盒子裡,使車伕以為那是急救藥品。他這一生再也沒有去看過她,連偶爾一次也沒有。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這一決定是多麼的痛苦。他一個人在盥洗室裡不知灑下多少辛酸的淚水,才擺脫了內心的磨難而勉強活著。五點鐘時,他沒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懺悔牧師前做了深深的懺悔。第二個星期日,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去領了聖餐,但是他的靈魂終於復趨平靜。
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斷的當天晚上,他一面脫衣就寢,一面對費爾米納重述了他一連串痛苦的失眠,一陣陣內心針扎似的疼痛,使他欲哭無淚,以及其它一些難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當時,每逢他跟她講起這些情況時,總是把它歸咎為年老體衰。他必須把這些話找一個人發洩出來,要不然他會憋死——這也是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麼說,把心裡的話講出來,這是夫妻之間的習慣。
費爾米納一邊接過他脫下的衣服,一邊專注地聽他講述,既不看他,也不說話。
她嗅聞著每一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她把衣服隨意一團,然後扔進裝衣服的柳條筐裡。她沒有發現異樣的味道,但這說明不了什麼,也許明天又有了。
在寢室對面的小聖壇面前跪下來祈禱之前,他以一聲悲愴而誠實的歎息結束了對病症的敘述,說:「我覺得我要死了。」
費爾米鋼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回答說:「也許這樣最好,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也就安寧了。」
幾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時,他也曾講過類似死的問題,她給了他一個同樣粗暴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把它歸因於女人的殘酷無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為如此,地球才依然圍著太陽轉,因為當時他不知道她總是築起一道憤怒的屏障,免得讓他看出她的恐懼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那天晚上卻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這確實發自內心的衝動。烏爾比諾想到這一點,真是驚恐萬分。後來,他聽得她在黑暗中嚶嚶而泣,並且咬著枕頭不讓他聽見。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為他知道,她不會由於疾病或內心痛苦哭泣。她只有在十分激怒時才會這樣做。如果這種激怒又是由於他的過錯引起,那更會哭得沒完沒了。她越哭越氣,她不能原諒她自己這種傷心落淚的軟弱。他不敢去安慰她,他知道那等於去安慰一頭被長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傷心哭泣的根源已經消失了,而且也從他的腦海裡永遠抹掉了。
疲勞把他征服了幾分鐘。他醒來時,她已點著了蠟燭,燭光十分暗淡,她沒有入睡,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時候,她心裡作出了一個決定。多年來在她心靈深處積下的沉渣,被妒嫉重新攪動起來了,而且浮出了表面。她一下子變老了。看著她利那間出現的皺紋和乾癟的雙唇,灰白的頭髮,他不禁怦然心動。他鼓起勇氣對她說,已經兩點多了,她應該入睡了。她背過身去,但聲音裡已聽不出一絲怒氣。
「我有權知道她是誰。」
他向她講出了一切,心裡著實輕鬆了不少,他認為事情已為她所知,她只是想核對一下細節而已。當然,事情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在他講述時,她又重新哭泣起來,而且不是象起初那樣輕鬆哭泣,而是哭得淚流滿面。那帶苦鹹味的眼淚在她寬大的睡衣裡燃燒著、烤灼著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斷然否定一切,但他沒有這樣做,她因受侮辱而勃然大怒,以最惡毒的語言大喊大叫地咒罵這個社會有那麼多婊子養的無所顧忌地踐踏別人的名譽,即使面對他不忠的鐵的證據,他也面不改色,嚴然像一個男子漢。當他告訴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懺悔牧師時,她更是怒上加怒。從中學時代起,她就認為教堂裡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啟示的美德。這是他們和睦的家庭中的一項根本的分歧。在過去的共同生活中他們都迴避了這一點,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許懺悔牧師介入到他們的隱私中來,這實在走得太遠了,因為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事,還把她也址了進去。
「這等於把事情通報給城門樓下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人。」她說。
對她來說,這可算到了頭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懺悔完,她的名聲就會到處傳開。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侮辱比起羞愧、憤怒和丈夫無情無義的偷情,更加令她難以忍受。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竟然去跟一個黑女人去偷情。他糾正說,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是,那時他用詞再精確也無用,她已經作出結論了。
「反正是一路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了,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
這事發生在某個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時,費爾米納登上了開往大沼澤地聖?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輪船。她隨身帶了一隻箱子,由養女作伴,蒙著面紗,以避免和相識的人們見面,特別是避免他們問起她的丈夫。兩人事先商定,烏爾比諾不去港口送行。他們不厭其煩地整整談了三天,最後決定她去費洛雷斯?德馬利亞鎮——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坐落在那裡——使她在那兒有充分的時間深思熟慮,然後做出最後的選擇。兒女們知道母親前往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但不瞭解內因,許久以來,他們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機會到那裡去,但未能成行。烏爾比諾醫生絞盡腦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個邪惡的社會沒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測。他把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如果說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出走沒有發現任何跡象的話,那是因為實際上並沒有這種跡象,而並不是由於他缺乏通風報信的渠道。文夭絲毫也不懷疑,妻子一旦怒氣平息,就會回到家中來。可是,她走時斷言說,她的怒氣永遠不會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氣惱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思鄉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後,她曾數次回歐洲去,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卻有充分的時間去體驗幸福。她見過世面,也學會了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維,可自從那次乘氣球旅行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大沼澤地聖?胡安市。回伊爾德布蘭達表姐所居住的省份,對她來說即使晚了一些,也還是帶有點彌補的性質。
她並非由於夫妻關係上的災難才作出這個決定,而是考慮已久。所以,單單想到回憶一下少年時代的愛戀,也能使她從不幸中得到安慰。
她和養女在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下船之後,憑著她剛強的性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警告,還是重遊了那座城市。她想從聖?胡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裡話去,目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人們傳說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臨終時睡的床。據說那張床跟孩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車登程之前,由於她有證件,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邀請她剩坐了官方帶篷馬車。
下午兩點,疲憊不堪的費爾米納又重新看到了她親愛的故鄉。故鄉的街道,看上去更像那長滿青苔的坑坑窪窪的河灘。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華的住宅,門上雕刻著帶有花紋的國徽,百葉窗是銅製的,陰暗的大廳裡傳出陣陣響亮而單調的鋼琴聲,充滿著憂鬱和悲傷。費爾米納的母親新婚時曾在有錢人家教女孩子們彈過鋼琴,聲音彷彿與此相似。她看到了空空蕩蕩的廣場,那兒沒有一棵樹,有的只是烤人的碎石子。有著深色車篷的馬車整齊地排列著,馬兒站在那兒打盹。這時,開往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裡諾的火車也投入了她的眼簾。在大教堂的拐角處,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著青石連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門,以及許多年後,當她已經失去對事物的記憶力時,阿爾瓦洛將在那兒出世的寢室的窗戶。她想起了她到處尋找不著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想到姑媽,便想起了阿里薩,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園的扁桃樹下拿著的詩集。她偶爾回憶起中學時代不愉快的歲月時,也總是想到他。她哪調許久,怎麼也認不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認為,在那兒過去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一個豬圈。從街角過來就是妓女街,來自於世界各地的妓女此刻正在門廊下午睡,等待著郵車經過時給她們帶點什麼。這裡已不是她的故鄉了!
從下船逛市區開始,費爾米納就用面紗遮住半個臉,這並非因為擔心有人認出她,因為這兒誰都不認識她,而是由於從火車站到公墓,一路上到處可見在陽光暴曬下的腫脹的陳屍。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對她說:「這是霍亂。」
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陽烤灼下的一具具屍體嘴裡冒出的白沫。但是她發現,沒有一具屍體象乘汽球飛行時看到的那樣,腦後有致命槍擊。
「是的,」長官說,「上帝也在改進自己的方法。」
從大沼澤地聖潮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裡諾的古老搾糖廠,只有五十公里,可是那列黃色火車卻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車司機跟老乘客們是朋友,這些人時不時地央求他停車,以便去舒展一下軀體,在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走走,男人們則脫光衣服,在清澈見底的冰涼的河水中洗個澡。河水是從山上傾瀉下來的。
肚子餓了,他們就到牧場上去擠牛奶喝。到達目的地時,費爾米納已經被沿途慘景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沒有興致去欣賞解放者臨死前掛吊床的那幾棵巨大的羅望子樹,也沒有心情去證實臨終時他的睡床是否像人們跟她說的那樣。後來,她還是勉強去看了一眼。解放者臨終前的睡床實在太窄小了,連七個月的嬰兒也難以容身,更不用說這位榮耀滿身的偉人了。不過,有一個看上去十分瞭解內情的參觀者說,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實上,人們是讓國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費爾米納對離家以來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壓抑,以致在以後的旅途中她再也沒有心思去回憶過去的旅行。她過去對沿途的村鎮是何等懷念啊,可現在她竭力想避開它們。說真的,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應當避開那些村鎮。
當她避開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抄捷徑走著的時候,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鬥雞場的喊叫聲,聽到了像是打仗又像是遊樂所射出的鉛丸聲。當她迫不得已要穿過某個村鎮時,她就用面紗遮住臉,以便依舊回想著它過去的風貌。
一天晚上,在擺脫了對往事的許多回憶之後,她來到了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看到表姐在門口等她時,她幾乎昏厥過去,因為那就像在一面真實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身邊有好幾個不服管教的兒女。她的這些兒女,不是與她仍然無望地愛著的那個男人生的,而是與一位富有的退役軍人生的。
在萬般無奈之餘,她同他結了婚,而他卻瘋狂地愛著她。可是,在她被摧毀了的身體內部,仍然保留著原來的精神世界。
費爾米納在農村呆了幾天,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情緒逐漸穩定下來。除了星期日去望彌撒外,她從不出莊園。星期回去望彌撒時,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日女友們的孫兒輩,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們。這些姑娘跟她們的母親年輕時同樣迷人。她們站在牛車上,唱著歌兒,直奔位於山谷深處的傳經布道的教堂。費爾米納只是這一次經過了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上一次由於她不感興趣沒有去,然而當她看到這個鎮子時,她完全被它迷住了。問題是,過後每當她回憶起這個鎮子時,眼前浮現的不是那誘人的實累而是她到這個小鎮子前的想像。
烏爾比諾大夫在接到裡約阿查主教的通知後,決定親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結論是,妻子之所以遲遲不回家,並非由於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個借口下台階。於是,他給伊爾德布蘭達寫了封信,後者回信告訴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幾乎想到茶飯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沒有通知費爾米納就趕到她表姐的莊園去。上午十一點,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做茄子餡餅,忽然聽到短工們的喊聲。馬的嘶鳴聲和對空開槍聲,接著,門廳裡傳來了堅定的腳步聲和男子的說話聲。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她樂不可支,來不及多想,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語道:「謝謝,我的上帝,謝謝,你真慈悲!」
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叫她準備飯菜,但並沒有告訴她到底誰來吃飯。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餡餅,想到自己還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醜,臉上被陽光曬得脫去了一層皮,想到他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她一時六神無主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倉促地在圍裙上擦乾了手,整了整頭髮和衣衫,借助母親生下她時給予她的全部矜持,穩住了那紛亂的心緒去迎接那前來的男子。她邁著母鹿般輕盈的步伐,昂著頭,目光炯炯,仰起好鬥的鼻子,走出了廚房。她為終於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悅,當然也並非像他想像得那樣容易,因為在她決定同他高高興興地回家的同時,也決心平靜地向他討還債務——他這一生給她帶來的全部痛苦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