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進一步的調查佔用了星期六的整個下午,卻未能取得任何結果。我現在只能記得一些眼下幾乎毫無必要重提的細節,因為我當時不得不盯住馬爾克,盯住他那條領帶——他不時地試圖把打結處向上推。然而,要想不使馬爾克難堪,領帶上非得插上一根釘子不可。你真叫人無可奈何。
    那麼海軍上尉呢?如果確有必要提出這一問題,答案只需寥寥數語:在下午的調查過程中他不在場;未經證實的推測有可能符合實情。據說,他在未婚妻的陪同下跑遍了市內三四家勳章商店。我們班還有人聲稱:在此後的那個星期日曾在「四季」咖啡館見過他,他的身邊不僅有未婚妻及其父母作陪,而且襯衫領口也不缺少什麼。咖啡館的顧客恐怕也都不安地察覺出,那位坐在他們中間斯文地用刀叉分解戰爭第三年生產的硬點心的先生是個什麼人物了。
    那個星期日我沒去咖啡館。我答應古塞夫斯基司鐸去為晨禱輔彌撒。七點剛過,馬爾克就繫著一條花領帶來了。他和那五個常來的老婦人無法掩飾那間從前的健身房的空虛。領聖餐時,他仍像往常一樣坐在左排外側。傍晚,當學校的調查結束後,馬爾克肯定立刻就去聖母院做了懺侮。或許,你只是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在聖心教堂咬著維恩克司鐸的耳朵嘀咕了幾句。
    古塞夫斯基司鐸把我叫住,問了一些有關我哥哥的情況。我哥哥駐紮在俄國,現在很可能已經躺在那兒了,因為我們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我又一次漿洗熨平了所有的晚禱服和白襯衣,古塞夫斯基司鐸也許會為此賞給我兩卷覆盆子糖吃。當我離開法衣室時,馬爾克肯定已不在教堂了。想必他已經乘電車走出了一站路。我在馬克斯-哈爾伯廣場登上九路電車的後面一節車廂。在馬格德堡大街車站,車正要啟動,席林突然跳了上來。我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或許我還把古塞夫斯基司鐸賞給我的覆盆於卷糖掰了一點兒給他。我們坐的車在薩斯佩農莊和薩斯佩公墓之間超過了霍滕-索恩塔克。他騎著一輛坤車,圖拉雙腿分開坐在後架上。這個乾瘦的小妞兒仍然像往常那樣露著兩條光滑的長腿。不過,她身上已經不再是又扁又平的了。自行車帶起的風撥弄著她的長髮。
    因為我們要在薩斯佩農莊的岔道與反方向的電車錯車,霍滕-索恩塔克和圖拉便又一次把我們甩在了身後。他們倆在布勒森車站等著我們,自行車靠在海濱浴場管理處的一個廢紙簍旁邊。他們在玩小弟弟和小妹妹的遊戲,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一起。圖拉的衣裙湛藍湛藍,像過了水似的,上上下下都那麼短、那麼緊、那麼藍。霍滕-索恩塔克背著一個包著游泳衣和其他東西的小布卷。我們懂得如何從無言的對視中瞭解情況,如何從意味深長的沉默中尋找答案:「明擺著嘛!除了馬爾克還能有誰?這位老兄真棒。」
    圖拉想聽個究竟,一邊催問,一邊輕輕地敲擊尖尖的手指。但是,我們誰也沒有說出那個東西的名稱,只是簡單地重複著:「除了馬爾克還能有誰?」「明擺著嘛!」席林,不,是我後來發明了一種新的說法。我衝著霍滕-索恩塔克的腦瓜和圖拉的小腦瓜之間的空檔說道:「偉大的馬爾克。這肯定是偉大的馬爾克干的!只有這一種可能。」
    這個稱呼保留下來了。所有從前將馬爾克這個名字標上綽號的企圖在很短的時間之內統統失敗了。我至今還記得「落湯雞」這個綽號;當他站在一邊觀望時,我們還叫過他「窮光蛋」或「可憐蟲」。然而,「這肯定是偉大的馬爾克干的」這句我脫口而出的話被證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因此,下文凡是提到約阿希姆-馬爾克的地方都用了「偉大的馬爾克」這種說法。
    到了售票處,我們才甩開圖拉。她朝女子浴場走去,兩邊肩胛骨把上衣繃得緊緊的。從男子浴場前面的陽台式建築向遠處眺望,可以看見一片在朵朵白雲遮蔽下的、波光粼粼的大海。水溫:十九度。我們無需尋覓,三個人就都看見,在第二片沙洲後面有一個人正奮力朝著掃雷艇方向游去。他游著仰泳,掀起了一片浪花。大家一致認為:只能派一個人去跟蹤他。席林和我建議霍滕-索恩塔克去,可他卻更願意和圖拉-波克裡弗克一塊兒到男女混合浴場的遮陽板後面躺一躺,用沙子埋住她那一雙長腿。席林則推托說早餐吃得太多:「肚子裡淨是雞蛋之類的東西。我奶奶住在克拉姆皮茨村1,她養了一群雞,有時來城裡過禮拜天,總要帶上十五六個雞蛋。」——
    1但澤東南的一個村子。
    我一時想不出什麼話可說。做彌撒之前,我已經吃過早餐。我很少遵守聖餐前齋戒的教規1。「偉大的馬爾克」既不是席林也不是霍滕-索恩塔克的發明,而是我的首創,因此我只好跟著他游,但是我並不怎麼賣力——
    1天主教規定,教徒自聖餐前一天的子夜起不得進食。
    在女子浴場和男女混合浴場之間的棧橋上,我和圖拉-波克裡弗克險些吵起來,因為她竟想和我一道游過去。她趴在欄杆上,四肢瘦得像蘆柴一樣。接連好幾個夏天,她一直穿著那件鼠灰色的、到處打著補丁的兒童游泳衣:微微隆起的Rx房承受著擠壓,大腿被緊緊地勒住,兩腿之間還綴著一團像陰唇似的破布。圖拉叉開腳趾,又努鼻子又撅嘴地論長道短。當她為了一件禮物——霍滕-索恩塔克悄悄對她耳語了幾句——準備放棄跟我一塊兒游時,四五個低年級男生翻過了欄杆。我常在沉船上見到這幾個人,他們個個都有好水性。他們大概是聽說了什麼,這會兒顯然是要去沉船,即使沒有直截了當地把沉船稱為他們的目標:「我們想游到別處去,上防波堤那邊看看。」霍滕-索恩塔克趕緊為我說話:「誰要是跟在他後面游,可要當心挨揍啊。」
    我從棧橋上一個猛於扎進水裡,向遠處游去,在水中不斷地變換姿勢,游得不緊不慢。當時游泳和現在寫作時,我總是試圖把思路引到圖拉-波克裡弗克身上,因為我當時和現在都不願意總是去想馬爾克。我當時採用了仰泳姿勢,所以,現在我寫道:我當時採用了仰泳姿勢。惟有如此,我當時和現在才能看見,骨瘦如柴的圖拉-波克裡弗克穿著鼠灰色的游泳衣趴在欄杆上:她越來越小,越來越瘋瘋癲癲,越來越令人痛心。對我們來說,圖拉不啻是肉中之刺——不過,當我游過第二片沙洲時,她便被抹去了;她不再是一個點、一根刺、一個孔穴,我也不再是從圖拉身邊游開,而是朝著馬爾克游去。我現在正朝著你的方向寫:我不緊不慢地游著蛙泳。
    在兩次划水之間——水有足夠的浮力——我回想著:事情發生在放暑假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天。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呢?隆美爾在北非東山再起;克里米亞半島終被攻克1。復活節之後,我們升人六年級。埃施和霍滕-索恩塔克自願報名參軍,兩人報的都是空軍,但是,就像我似的,猶豫來猶豫去,一會兒想報海軍,一會兒又不想報海軍,結果,他們倆都進了裝甲特種兵部隊,那是一個比較優越的步兵兵種。馬爾克沒有報名。他不僅再一次破了例,而且還說:「你們大概頭腦發脹了!」實際上,年長一歲的馬爾克最有條件在我們前面出出風頭。但是,現在寫下這些的人絕不應該搶頭功——
    11942年6月底,德國陸軍元帥隆美爾統率的非洲軍團在北非戰場擊退英軍;同年7月初,德國和羅馬尼亞聯軍攻佔了蘇聯的克里米亞半島。
    最後兩百米我游得更慢了。為了便於換氣,我沒有改變姿勢,仍然游蛙泳。偉大的馬爾克仍像往常那樣坐在羅經室後面的陰影裡,只有膝蓋暴露在陽光下。他肯定已經潛下去過一次。一首序曲時斷時續的餘音迴盪在飄忽不定的海風中,傳到我耳朵裡時只剩下一些細碎的聲波。這是馬爾克玩的把戲:他鑽進小艙房,搖足舊留聲機的發條,擺好唱片,隨後披散著濕漉漉的中間分道的頭髮爬上艦橋,蹲在陰影裡靜靜地聆聽自己放的曲子。海鷗盤旋在沉船的上空,用嗷嗷的鳴叫讚頌靈魂轉世的信念1——
    1據西方傳說,海鷗的生命可以無限輪日。
    不,趁著天色尚早,我要再次改為面部朝天的姿勢,以便仰望那一朵朵形如土豆口袋的白雲。這些分佈均勻的雲團源源不斷地從普齊格灣飄來,經過沉船的上空緩緩地向東南方向飄去,海面忽明忽暗,讓人感到一陣陣的涼意。我很久沒有看到如此潔白美麗、如此酷似土豆口袋的雲彩了。前一次恐怕還是在兩年前協助阿爾班神甫在科爾平之家1舉辦的畫展上。他當時說:「咱們教區的孩子畫出了夏天。」當游近銹跡斑斑的沉船時,我再一次問自己:為什麼我要來?霍滕-索恩塔克和席林幹嗎不來?本來完全可以支派那幾個低年級男生上船的;讓圖拉和霍滕-索恩塔克同行也未嘗不可。即使大家帶著圖拉一道過來又有什麼關係?那幾個低年級男生不是沒完沒了地追著這個乾瘦的小妞兒嗎?他們中間有一個大概還和圖拉沾點親,因為別人都說他是圖拉的表哥。但是,我還是獨自下了水,並且還關照過席林,別讓任何人跟在我的身後。我不緊不慢地游著——
    1科爾平(1813~1865),科隆大教堂執事長,1846年創建第一個天主教行業協會,即國際科爾平盟會的前身。
    我姓皮倫茨——我的名字無關緊要——曾經當過彌撒助手,那時我簡直見一行愛一行。現在我在科爾平之家當秘書,而且迷上了這個差事。我閱讀布洛瓦1、諾斯曾教派2、伯爾3以及弗裡德裡希-黑爾4的作品,此外還常常翻看善良的老奧古斯丁5那本令人駭異的《懺侮錄》。我喜歡泡一杯紅茶,和阿爾班神甫徹夜長談,探討有關耶穌的血、三位一體6和告解7等問題,向這位開明的、半路出家的托缽修士8介紹馬爾克、馬爾克的聖母瑪利亞、馬爾克的喉結和馬爾克的姨媽,提到馬爾克的中分頭、糖水、留聲機、雪梟、改錐、羊毛流蘇和螢光紐扣,談起貓與鼠和「我的惡過」9,敘述偉大的馬爾克如何坐在小船上而我又如何用蛙泳和仰泳不緊不慢地朝他游去。如果說馬爾克有好朋友的話,那麼只有我和他還算得上夠交情。為了保持這種友情,我花了不少力氣。不!我並沒有花多少力氣。我和他以及他那些不斷變換的飾物有著自發的聯繫。假如馬爾克說:「給我幹這個!」我準會不遺餘力地去幹。可是,馬爾克從來不開口。有時,我為了和他一道上學不惜繞道去東街約他,而他對這種做法僅僅是默許而已。當他開始把羊毛流蘇作為時髦的裝飾時,我第一個響應,在自己的脖子上也掛了一串。有一段時間,我也用鞋帶繫上一把改錐戴著,不過只是在家裡戴罷了。自從升人五年級,信仰宗教和所有涉足聖事的前提就已不復存在。然而,為了能在聖餐儀式上窺視馬爾克的脖子,我仍然充當彌撒助手,以便討好古塞夫斯基司鐸。偉大的馬爾克在一九四二年的復活節之後——當時在珊瑚海發生了有航空母艦參加的激戰十——頭一次剃鬍鬚,我也在兩天以後朝自己的下巴上刮了幾刀,儘管我根本就還沒有長出一根鬍子。假如馬爾克在潛艇艇長講演之後對我說:「皮倫茨,去把那玩藝兒連同帶子一塊兒偷來!」我一定會從掛衣鈞上為你把那個帶有紅白黑三色⑾綬帶的玩藝兒摘下來的——
    1布洛瓦(1846~1917),狂熱信奉天主教的法國小說家和評論家。
    2羅馬帝國時期希臘一羅馬世界的一個秘傳宗教。
    3海因裡希-伯爾(1917~1985),聯邦德國作家。
    4奧地利歷史學家、政治評論家和出版家赫爾曼-戈德的筆名。
    5奧古斯丁(354~430),基督教神學家和宗教活動家,有自傳體作品《懺悔錄》傳世。
    6基督教基本信條之一。
    7天主教聖事之一。
    8即天主教托缽修會會員。托韓修會提倡過安貧、節欲的苦行生活。
    9原文為拉丁文。
    十指1942年5月4日至8日在西太平洋珊瑚海美、日之間的海戰和同年6月4日至7日的中途島戰役。
    ⑾紅白黑是當時的德國國旗的顏色。
    然而,馬爾克總是獨自行動。他一個人坐在艦橋上的陰影裡傾聽著水下那淒婉的樂曲:《鄉村騎士》1——海鷗在空中盤旋,海水時而平靜如綢,時而掀起粼波,時而白浪翻滾——停泊場裡停著兩條大肚子貨輪——雲彩投下的陰影不時地揀過水面——六艘快艇編隊朝普齊格灣駛去,船首激起層層波浪,幾隻拖網漁船散在其間——浪擊沉船,發出嘩嘩的響聲。我一邊慢慢地游著蛙泳,一邊從幾根露出水面的通風管之間的空隙向遠處張望——實際上總共有幾根?當雙手快要碰到銹鐵板時,我開始盯住你。整整十五年來,我一直在盯著你!我游上前去,抓住銹鐵板,眼睛盯著你:偉大的馬爾克一動不動地蹲在陰影裡。船艙裡的唱片像著了魔似的重複著同一段曲子,直到發條轉完為止。海鷗在空中掠過。你的脖子上掛著那件有綬帶的東西——
    1意大利作曲家馬斯卡尼(1863~1945)的著名獨幕歌劇。
    他的身上除此之外一絲不掛,看上去頗為滑稽。一副瘦骨頭架子帶著從不消退的曬斑赤條條地蹲在陰影裡,只有兩膝是亮晃晃的。長長的、半挺著的xxxx和兩個睪丸平攤在銹鐵板上。雙手夾在胭窩裡。頭髮一縷一縷地披在耳際,頭頂正中的發路並未因潛水而弄亂。他竭力表現出一副救世主的神態,在這副尊容下面,那枚碩大的、近乎一掌寬的「糖塊」作為全身唯一的飾物一動不動地懸掛在兩根鎖骨之間。
    至今我仍然覺得,那個為馬爾克提供動力——雖然他還有若干備用的動力——和制動力的喉結,第一次找到了一個標準的對稱作。馬爾克閉目沉思,竟有半晌沒動一下身子。因為這枚造型勻稱、令他傾心的十字架有著一段不尋常的經歷:早在人們以金易鐵的一八一三年,好心的老申克爾1就按照古典主義審美觀設計了這個引人注目的東西,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間稍有變化2,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間又略有改觀3,這一次它再度更新了面目4。它與那種從馬耳他式八角勳章5演變而來的「為了功勳」6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儘管申克爾發明的這種畸形怪物首次從胸前移到脖子上,並且宣稱對稱性為Credo7——
    1申克爾(1781~1841),德國建築師和畫家。他根據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三世(1770~1840)所畫的草圖設計了鐵十字勳章。
    21870年7月19日,即法國對德國宣戰之日,德國重設鐵十字勳章,新添了普魯士王冠和威廉一世(1797~1888)姓名的縮寫字母「W」和「1870」的字樣。
    31914年8月5日德國對俄法宣戰之後,德皇威廉二世(1859~1941)決定第二次重設鐵十字勳章,並將勳章上的1870改為1914。
    41939年9月1日德國對波蘭宣戰之後,希特勒宣佈第三次重設鐵十字勳章,正面圖案增加米字,並標上1939,背面刻有1813。
    5即十二世紀時馬耳他榮譽騎士所載的式樣為紅底白星的勳章,後成為白十字騎士團勳章。
    6原文為法文,系1740年普魯士國王弗裡德裡希二世所設的榮譽勳章的名稱。
    7拉丁文,意即「我信仰」,是基督教尼西亞信經或使徒信經的名稱,取自第一句:「我信仰唯一的上帝。」
    「怎麼樣,皮倫茨,這玩藝兒夠漂亮的吧?」
    「真不錯,讓我瞧瞧。」
    「受之無愧,對嗎?」
    「我立刻就想到,這玩藝兒肯定是給你弄走了。」
    「沒有的事兒。這是昨天才頒發給我的。在開往摩爾曼斯克的護航船隊中1,有五艘軍需船和一艘『南安普敦』級的巡洋艦都是被我……」我們倆那會兒由著性子開心,想以此表現我們的樂觀情緒;我們把《英格蘭之歌》2從頭至尾哼了一遍,隨後又即興編配了一套新詞。在我們編的歌詞中,不是油輪和軍艦,而是古德倫中學的幾個女學生和女教師在船上被鑽了孔。我們劈劈啪啪地拍著巴掌,報出特別新聞中那些既無聊又誇張的被擊沉的敵艦的數目。我們還用拳頭和胳膊肘猛擊甲板:沉船發出轟隆轟隆的迴響,曬乾的鳥糞彈了起來。海鷗再次飛來,幾艘快艇駛入港口;美麗的白雲似的縷縷輕煙在我們的頭頂和遠遠的天邊飄來蕩去,似福星高照,又似浮光掠影;沒有一條魚兒躍出水面,天氣始終不錯。那個玩藝兒在抖動,絕非由於喉結的緣故,而是因為他渾身都在顫動。他第一次變得有點傻氣,不僅沒了救世主似的神態,而且還顯得瘋瘋癲癲。他從脖子上摘下那枚勳章,怪模怪樣地把綬帶兩頭按在胯骨上,叉開雙腿,聳起雙肩,將腦袋歪向一側,滑稽地學著不知哪個姑娘的模樣,那個碩大的金屬「糖塊」在他的睪丸和xxxx前面搖來晃去:勳章只能勉勉強強地遮住他的生殖器的三分之一——
    1自1941年8月起,德國空軍和海軍從挪威的基地不斷襲擊英美開往蘇聯摩爾曼斯克港和阿爾漢格斯克港的運輸船隊。
    2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德國海軍中流行的《水兵之歌》,歌詞作者是以描寫荒原景色著稱的德國詩人赫爾曼-隆斯(1866~1914)。
    其間——你的表演漸漸讓我感到膩味起來——我問他,是否準備把這玩藝兒留下;我還說,他最好將這東西存放在甲板下面那間暗艙裡,擺在雪梟、留聲機和華蘇斯基之間。
    偉大的馬爾克早有其他計劃,並且正在付諸實施。假如馬爾克真的把那件東西存放在甲板下面,假如我和馬爾克從來就沒有交情,假如兩者均為現實,即那件東西被藏在報務艙裡,我僅僅由於好奇和與馬爾克同班,才和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聯繫,那麼我現在則毫無涉筆的必要,我也無需對阿爾班神甫說:「那是我的過失,倘若馬爾克後來……」但是我必須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解脫。在白紙上舞文弄墨固然十分愜意,然而,朵朵白雲和陣陣輕風,按時列隊進港的快艇,那群宛如古希臘合唱團的海鷗1,於我有何稗益呢?語法規則的無窮變幻又有何用?即使我全用小寫,不加標點符號,我也只能說:馬爾克沒有把那玩藝兒藏在波蘭「雲雀」號掃雷艇的報務艙裡,沒有把它掛在華蘇斯基元帥和琴斯托霍瓦的聖母之間,也沒有把它擺在半死不活的留聲機和漸漸腐爛的雪梟上面。他只是趁我數海鷗的時候,把那個「糖塊」掛在脖子上到水下作了約莫半小時的短暫訪問,在那兒對著聖母瑪利亞——我敢肯定——炫耀了一番那枚精美絕頂的勳章,然後就帶著它重新從船首的艙口鑽出水面,戴著那件飾物穿上游泳褲,和我一道緩緩地游回浴場。他從席林、霍滕-索恩塔克、圖拉-波克裡弗克和那幾個低年級男生身邊走過時,把這塊鐵傢伙緊緊地攥在手心,偷偷地將它帶入了男子浴場的更衣室——
    1在古希臘悲劇中,合唱經常起到烘托和解說悲劇劇情發展的作用。皮倫茨把沉船上空盤旋的海鷗比作合唱團,意在暗示馬爾克的悲劇命運。
    我含含糊糊地向圖拉和她的追求者們介紹了情況,隨即鑽進我的更衣室,迅速地換好了衣服。我在九路車站追上了馬爾克。電車開動以後,我一直試圖說服他,應該親自將勳章還給海軍上尉,此人的地址我們完全可以打聽到。
    我覺得,他根本沒用心聽。當時,我們倆擠在電車後面的平台上,周圍站滿了星期日傍晚回城的乘客。在站與站之間,他都要鬆開放在他和我之間的手。我們倆把目光投向斜下方,盯住那枚繫在一條濕漉漉、皺巴巴的綬帶上的黑色金屬。電車駛上薩斯佩農莊的高坡,馬爾克沒有解開緩帶,將勳章拿到領帶結的前面,對著平台上的玻璃照了起來。電車停下來等候反方向過來的車。我將目光從他的一隻耳朵上移開,掠過荒涼的薩斯佩公墓和那些歪歪扭扭的沙地松樹,投向遠處的機場。正巧,一架機身寬大的三引擎Ju-52型飛機在緩緩著陸,它可幫了我的忙。
    星期日的乘客無暇顧及偉大的馬爾克的表演。他們帶著孩子,夾著游泳衣褲,在沙灘上玩得筋疲力盡,說起話來只能扯著嗓門,在長凳之間高喊。孩子們的哭鬧叫喊此起彼伏,時高時低,在車廂的兩個平台之間迴盪——再加上足以使牛奶變酸的氣味。
    我們在終點站——布隆斯霍費爾路下了車。馬爾克回過頭來說,他打算去干擾高級參議教師瓦爾德馬爾-克洛澤的午間休息,他準備一個人去——即使等他也是毫無意義的。
    克洛澤住在鮑姆巴赫大街——這是眾所周知的。我陪偉大的馬爾克穿過電車路基下面的瓷磚地道,然後讓他獨自走了。他不急不忙地走著之字形路線,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綬帶頂端,來回地轉著勳章,將它當成可以帶他去鮑姆巴赫大街的螺旋槳和驅動器。
    該死的計劃!該死的行動!你真該把那玩藝兒扔到菩提樹上去。在這個綠樹掩映的別墅區有的是喜鵲1,他們準會把它據為己有,私藏起來,跟銀咖啡匙、金戒指、鋼針玉-之類擱在一起——
    1西方常把喜鵲比喻為行竊者。
    馬爾剋星期一沒來上課。全班同學議論紛紛。布魯尼斯老師來上德語課,像以往一樣把本來該分給學生的維生素C片含在嘴裡。講台上放著一本翻開的《艾興多爾夫選集》。他那老年男子的含混而又悅耳的聲音不斷地從講台上傳來:先是幾頁「無用人」1,接著是磨坊的風車、小戒指和行吟詩人——兩個小夥計,虎虎有生氣——有一隻小鹿,令人憐愛無比——一支歌在大千世界沉睡——暖風從藍天上吹來——他隻字未提馬爾克——
    1即德國作家艾興多爾夫的中篇小說《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下面是他的一些詩句和詩歌的標題。
    星期二,克洛澤校長夾著灰色的公文包來到我們班。他走到正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的埃爾德曼老師身邊,用冷靜的語調在我們頭頂上高聲說道:正值大家務必同舟共濟的生死關頭,發生了一件聞所未聞的事情。肇事者——克洛澤沒有直接點名——已被開除學籍。但是,校方將不通知其他部門,例如團總部1。他告誡學生們不要張揚此事,要保持男於漢的沉默,彌補這件有失體面的行為給學校帶來的損失。他還說這是本校過去的一位學生的願望,此人還是潛艇艇長、海軍上尉以及某某勳章的獲得者——
    1希特勒青年團的最高一級組織。
    偉大的馬爾克被趕出了我校,轉入了霍爾斯特-韋塞爾1中學——戰爭期間幾乎沒有任何人被排除在完全中學之外。那裡沒有什麼人會揭他的老底——
    1霍爾斯特-韋塞爾(1907~1930),德國納粹黨早期成員之一,在柏林的一次政治衝突中被人打死。他創作的《霍爾斯特-韋塞爾之歌》在納粹時期曾被當做德國國歌。

《貓與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