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與燈泡

    一個男人,離棄一切,漂洋過海,到了美國,發財致富。關於我的外祖父,我想,談這些也就夠了。至於他現在用的是波蘭名字戈爾雅切克,還是卡舒貝名字科爾雅切克,或是美國名字喬-科爾奇克,那就不管它了。
    敲著一面簡易的、隨便在哪個玩具店和商店都可以買到的鐵皮鼓,詢問那條被一張接一張、一直排到天邊的木筏佈滿了的河流,真是困難重重。然而,我還是敲著鼓,問遍了木材港,問遍了在河灣裡顛簸、被蘆葦纏住的浮木,比較省力地詢問了席哈烏船塢、克拉維特爾船塢、許多大半隻修不造的小船塢的船台、車輛廠的廢鐵堆存場、人造黃油廠散發腐臭味的椰子果堆棧以及在這類地方凡我所知的任何陰暗角落。他準是死了,並沒有回答我。他對皇帝的輪船的下水典禮,對船隻從下水起往往歷時數十年的興衰過程全然不感興趣。我這裡指的是「哥倫布」號的興衰史,它一度被稱為船隊的驕傲,當然是航行美國的,但後來沉沒了,或者是自行鑿沉的1,也許又被打撈起來,翻修一新,再度命名,也許被拆成了廢鐵一堆。它,「哥倫布」號,可能僅僅是潛入了水中,倣傚我的外祖父,時至今日,這艘四萬噸的巨輪,連同它的餐廳、大理石體育館、游泳池和按摩室,猶在菲律賓海域或埃姆登港海底六千米深處東遊西逛;這些情況,可以在《韋爾》2或《船舶年鑒》中讀到——依我看,第一艘或第二艘「哥倫布」號是自己鑿沉的,因為船長不願忍受某種與戰爭有關的恥辱而苟活下去——
    1「哥倫布」號於1939年12月19日在航行途中獲悉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而自沉。
    2《韋爾》,指布魯諾-韋爾主編的《德意志戰艦手冊》,自1900年編至1940年。
    我把木筏的故事念了一段給布魯諾聽,然後提出了我的疑問,請他作客觀的答覆。
    「死得絕妙!」布魯諾如醉如癡地說,並立即動手用線繩把我那淹死的外祖父的形象編織出來。我不由得對他的答覆感到滿意,並放棄了去美國撈一份遺產的輕率念頭。
    我的朋友克勒普和維特拉來探望我。克勒普帶來了一張兩面都是金-奧利弗演唱的爵士樂唱片,維特拉忸忸怩怩地遞給我一個拴在桃紅色緞帶上的巧克力雞心。他們做出各種醜態,拙劣地模仿我的習作中的場面。為了使他們高興,我就像每逢探望日那樣,露出一副心情愉快的面孔,甚至對於沉悶透頂的笑話也報以微笑。就這樣待了一會兒,在克勒普開始他那套老生常談,講什麼爵士樂與馬克思主義的關係之前,我搶先講述了我的故事。事情發生在一九一三年,一個男人在別人開槍射擊之前鑽到一張再生不竭的木筏底下,不再浮上來,甚至連他的屍體也沒有找到。
    我隨隨便便地、裝出厭煩的樣子問他們。克勒普一聽,沮喪地轉動他那肥胖的脖子上的腦袋,解開鈕扣,復又扣上,一邊做起游泳動作,彷彿他自己正待在木筏底下。末了,他搖搖頭對我的問題不予回答,推說現在剛過中午,時間尚早,來不及考慮。
    維特拉直挺挺地坐著,翹起大腿,小心翼翼地不弄皺褲子的折縫。他像身上那條細條紋褲一樣,露出那種唯獨他和天堂裡的天使才有的古怪的傲慢神情說:「我待在木筏上面。木筏上面真愜意。蚊子叮我真討厭——我待在木筏底下。木筏底下真愜意。沒有蚊子叮我真舒服。我想,如果不打算待在木筏上面讓蚊子咬的話,生活在木筏底下也滿不錯。」
    維特拉停頓片刻——這是他屢經試驗證明頗有效果的一招,同時打量著我,像往常要扮出一副貓頭鷹的相貌時那樣,揚起天生就很高的眉毛,像演戲似的用尖厲刺耳的聲調說:「我設想,這個淹死的人,這個木筏底下的人,如果不是你的外祖父,也是你的舅公。他之所以死去,是由於他覺得身為你的舅公,對你負有義務;如果他是你的外祖父,他就更加覺得對你負有義務;因為再沒有別的事情比一個活著的外祖父更使你感到他是個累贅了。所以,你不僅是你舅公的謀害者,而且是你外祖父的謀害者!可是,就像所有真正的外祖父所愛干的那樣,你的外祖父也要多少懲罰你一下,不讓你這個外孫心滿意足,不讓你高傲地指著一具淹死者腫脹的屍體說出這樣的話來:看哪,我淹死的外祖父。他是一位英雄!在他們追捕之下,他寧肯跳水,也不肯落進他們的掌心——你的外祖父把屍體隱藏起來,不留給人世和他的外孫。這樣一來,後世的人和他的外孫就得天長日久地替他擔憂,為他傷腦筋。」接著,他從憐憫這一方突然轉向同情另一方,他微微向前俯身,裝出一副狡猾的面孔,耍弄調解花招說:「美國!振作起來,奧斯卡!你有人生的目的和做人的使命。人家會宣判你無罪,把你開釋的。如果你不到美國去,那你上哪兒去呢?你可以在美國重新尋獲自己失去的一切,甚而至於重新找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外祖父!」
    儘管維特拉的回答帶有嘲諷挖苦的意味,而且刺傷人的心,留下持久的傷痕,然而比起我的朋友克勒普和護理員布魯諾來,他的回答要肯定得多。克勒普愁眉苦臉,拒不回答那個男人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布魯諾則說我的外祖父死得絕妙,僅僅因為他剛死,陛下的輪船「哥倫布」號就下水破浪前進了。願上帝保佑維特拉所講的美國,它是保存外祖父們的地方,又是我能夠賴以復元的假想目標與理想,如果我厭倦了歐洲,想要放下我的鼓和筆的話。「寫下去吧,奧斯卡!為你的外祖父而繼續寫吧!為這個在美國布法羅做木材生意的科爾雅切克,他如今富貴榮華,但已厭倦人生,正在自己的摩天大樓裡玩火柴!」
    克勒普和維特拉終於告辭而去,布魯諾便進來通風,用強烈的氣流把朋友們擾亂性的氣味統統排出室外。之後,我又拿起我的鼓,但不再擊鼓召來遮掩死屍的木筏的圓木,而是敲擊出那種急速的、不穩定的節奏。自一九一四年八月起1,人人都得按這種節奏運動。因此,關於被我外祖父遺棄在歐洲痛哭哀悼的那一家人,關於他們到我出世為止的生活道路,我只能作簡單扼要的敘述——
    1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當科爾雅切克消失在木筏底下的時候,我的外祖母和她的女兒阿格內斯、文岑特-布朗斯基以及他的十七歲的兒子揚,都站在鋸木廠碼頭上筏夫們的家屬中間,哀痛欲絕。稍靠邊上一點,站著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他是約瑟夫的哥哥,是被人傳到城裡來訊問的。那個格雷戈爾始終只用同樣的話來回答警察局:「我簡直不認得我的弟弟。我只曉得他名叫約瑟夫。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才十歲,或者十二歲。他給我擦皮鞋,如果母親和我要喝啤酒的話,就派他去買啤酒。」
    從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的答覆中可以看出,我的外曾祖母是喝啤酒的,但這對警察局卻毫無幫助。科爾雅切克家還有這麼一個長子,對我的外祖母安娜反倒幫了大忙。格雷戈爾先在什切青、柏林,後在施奈德米爾混了一些年頭,末了定居但澤,在卡寧欣稜堡附近一家火藥廠找到了工作。一年以後,在諸如同假符蘭卡結婚等等麻煩事統統了結或者擱置不論之後,他娶了我的外祖母,而她則決意跟定科爾雅切克家的人了。如果格雷戈爾不姓科爾雅切克,她可能不會同他結婚,至少不會這麼快就成親。
    格雷戈爾由於在火藥廠工作,所以無論在和平時期還是在接踵而來的戰爭時期,他都不用去當兵。他們三人仍舊住在那套曾是那個縱火犯避難所的一間半的房子裡。可是,事情很明顯,這個科爾雅切克不必再同前一個那樣老老實實過日子。因此婚後才一年,我的外祖母不得不在特羅伊爾一所公寓租下一爿剛出空的地窖小鋪,賣大頭針等雜貨,也賣蔬菜,賺錢貼補家用,因為格雷戈爾雖說在火藥廠掙錢不少,卻都花在喝酒上,帶回家的錢不夠日常必需的開支。我的外祖父約瑟夫只是偶爾喝上一杯燒酒,格雷戈爾可不一樣,他是個酒鬼,也許是受我的曾外祖母遺傳。格雷戈爾並非借酒澆愁。他天性憂鬱,很少露出高興的樣子,不過,即使在高興的時候,他也不是由於開懷而狂飲。他之所以喝酒,只因為他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要窮根究底的人,所以,他對於杯中物,當然也要到瓶底朝天方才罷休。在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的一生當中,從來沒有人看到他喝剩過半杯杜松子酒。
    我媽媽當時十五歲,是個豐滿的姑娘,非常能幹,除去幹家務,還在店裡幫忙。她把食品印花貼在分類賬本上,星期六給人送貨,寫催賬信,雖不老練,卻富於想像力,提醒賒賬的顧客前來還錢。遺憾的是,這些信我連一封也沒有保存下來。在這裡,倘若能夠從一個半孤兒(因為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根本沒有盡到做繼父的責任)的信裡,摘引幾句半是稚氣、半帶少女特徵的歎苦經的話,那該有多妙呀。我外祖母和她女兒的現款盒是用兩個馬口鐵盤子合成的,裡面通常是銅子多而銀角子少。她們兩人總是煞費苦心才能把這個現款盒藏起來,不讓那個始終口渴的火藥廠工人憂鬱的目光發現。到了一九一七年,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患流行性感冒嗚呼哀哉。從此以後,雜貨鋪的賺頭才有所增加,不過也還是很有限;因為在一九一七年,能有些什麼貨色可賣呢?
    火藥廠工人去世後,那套一間半的房子便空在那裡,因為我媽媽怕鬼,不願搬進去,後來,揚-布朗斯基遷去居住。我媽媽的這位表兄當時二十歲左右。他離開了比紹和他父親文岑特,在卡特豪斯中學取得成績優良的畢業證書,又結束了在那個小縣城郵局的見習時期,此時到但澤郵政總局來干中級管理人員的差事。揚來到他姑姑家裡,除去他的箱子外,還帶著他的洋洋大觀的集郵冊。他從幼年起就開始集郵,因此,他對於郵局不僅懷有職業上的興趣,而且還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種私人關係。這個體質贏弱、走路有點駝背的年輕人,有一張鵝蛋臉,相貌漂亮,也許太甜了一點,一雙碧藍的眼睛,這足以使當時年方十七的我母親愛上了他。揚已經三次應召去做體格檢查,每次檢查都因他身體太糟而緩服兵役;這已經清楚地說明了揚-布朗斯基的體格狀況,因為在那個時候,凡是多少能夠挺直的男子,都被送到凡爾登去,讓他們在法國的土地上由直立狀態變為永恆的橫臥狀態1——
    11916年2月至7月,德軍在西線進攻凡爾登未克。7月至8月,英法軍在索姆河發動戰役,牽制凡爾登方面德軍。雙方均未取得重大進展,但傷亡慘重,僅德軍就損失六十萬。此喻送命。
    他們兩人相互調情,照道理講,應當是從一起看集郵冊,腦袋貼著腦袋檢查特別珍貴的郵票四邊孔眼是否完整時開始的。但是,實際開始或者說爆發,是揚第四次被叫去作體格檢查的那天。我媽媽本來有事要進城,便陪同他到軍區司令部去,站在有民軍1站崗的崗亭旁邊等他。她和揚都認為,這一回揚是非去法國不可了,他可以借那裡含鐵和鉛的空氣,治療一下自己發育不健全的胸腔。我媽媽一遍又一遍地數著民軍的鈕扣,每遍的結果都不同。我可以想像,所有制服的扣子都是按那種尺寸釘的,無論你最後數到哪一顆,不是意味著凡爾登,就是無數哈特曼斯魏勒科普夫2中的一座,要麼就是意味著某一條小河:索姆河或瑪恩河3——
    1民軍,德國國防軍的一部分,由十七歲至四十五歲有服兵役義務的男子組成的後備軍,1913年建立,1918年按照凡爾賽和約解散。
    2哈特曼斯魏勒科普夫,南孚日山一山峰。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法軍在此爭奪甚烈。這裡用複數以喻類似的高地。
    31914年9月5日至10日,德、法兩軍在瑪恩河進行大戰,雙方投入軍力共一百五十餘萬人,德軍戰敗,退據艾納河,形成對峙局面。索姆河見前注。
    剛過一個小時,這個作第四次體檢的小伙子擠出了軍區司令部大門,蹣跚著下了台階,撲到我媽媽阿格內斯身上,摟住她的脖子,湊在她耳朵上,用當時的流行話低聲說:「他們不要我的脖子,也不要我的屁股,緩役一年!」我母親第一次擁抱揚-布朗斯基,我不知道她此後可曾更幸福地擁抱過他。
    這一對年輕人在大戰期間相愛的細節,我不得而知。我媽媽愛漂亮,好打扮,講究穿戴,喜歡昂貴物品。為能滿足她的奢求,揚賣掉了自己收集的一部分郵票。據說他當時寫過一本日記,可惜後來遺失了。看來我的外祖母容忍了這兩個青年之間的關係
    可以說,已經超出了表親之間的關係,因為揚-布朗斯基在特羅伊爾那套一間半的房子裡一直住到戰爭結束以後,直到一位姓馬策拉特的先生的存在已不容否認,甚至已得到承認的時候,揚才遷走。我媽媽必定是在一九一八年夏天認識那位先生的,那時,她在奧利瓦附近銀錘陸軍醫院當助理護士。阿爾弗雷德-馬策拉特是萊茵蘭人,他的大腿被子彈打穿,正在醫院養傷,由於他那種萊茵蘭人的樂天性格,不久就成了全體女護士的寵兒,護士阿格內斯也不例外。他的傷剛好一半,就由這個或那個護士攙扶著在過道裡一瘸一拐地走動,還到廚房裡給護士阿格內斯幫忙,因為她戴的護士帽同她那張小圓臉非常協調,也因為他是一個充滿熱情的廚師,懂得把感情轉化為濃湯的訣竅。
    阿爾弗雷德-馬策拉特腿傷痊癒後便留在但澤,並且立即找到了工作。戰前他在萊茵蘭紙張加工業一家較大的公司任職,如今成為該公司駐但澤的代理人。戰爭漸漸消耗盡了。人們含糊其辭地簽訂了和約,替日後的戰爭製造了新的起因,魏克塞爾河入海口周圍地區被宣佈為自由邦,由國際聯盟管轄。這個地區大致從海岬上的福格爾桑起,沿諾加特河到皮埃克爾,再順魏克塞爾河到查特考,向左到捨恩弗利斯構成一個直角,隨後繞薩斯科申森林抵奧托明湖形成一個凸出部,把馬特恩、拉姆考和我外祖母的比紹劃在界外。這條界線到克萊茵一卡茨附近的波羅的海結束。在原來的市區內,波蘭得到一個自由港、包括軍火庫在內的韋斯特普拉特、鐵路管理局和設在黑維利烏斯廣場的波蘭郵局。
    這個自由邦的郵票,用漢薩同盟紅金色的紋章徽記;波蘭郵票則是些喪氣的紫色圖案,畫的是卡西米爾和巴托裡1的史實——
    1卡西米爾三世(1310~1370),波蘭國王(1333年起);巴托裡王室的斯特凡四世(1533~1586),波蘭國王(1576年起)。
    揚-布朗斯基進了波蘭郵政局。他改換工作機構,選擇了波蘭國籍,看來都是一時衝動的決定。許多人認為,他選擇波蘭國籍的原因,在於我母親對他的不忠。一九二○年,馬爾察萊克-畢爾蘇德斯基1在華沙城下擊退紅軍。魏克塞爾河畔的這次奇跡,到了像文岑特-布朗斯基這樣的人嘴裡,都說是得了聖母馬利亞的保佑,軍事專家們則不是歸功於西考爾斯基將軍2,便是稱頌魏剛將軍3。就在這個波蘭年裡,我母親同德意志帝國的公民馬策拉特訂了婚。我比較相信這種說法:我外祖母安娜同揚一樣不同意他們訂婚。她把這段時期內生意略有起色的特羅伊爾地窖小鋪留給她的女兒去經營,自己搬回比紹,也就是說搬到波蘭境內她哥哥文岑特那裡,像未嫁給科爾雅切克以前那樣,接管了莊院、蘿蔔地和土豆地,讓她那個日益被神恩迷了心竅的哥哥去同聖母兼波蘭女王打交道和對話。她自己穿著四條裙子,秋天裡蹲在土豆秧火堆後面,遙望始終還被電線桿分割成條條塊塊的地平線,倒也自得其樂——
    1馬爾察萊克-畢爾蘇德斯基(1867~1935),1918年起為波蘭元首。
    2西考爾斯基(1881~1945),1922年至1923年任波蘭總理。
    3魏剛(1867~1965),1920年法國派駐波蘭畢爾蘇德斯基處的正式代表。
    揚-布朗斯基同我媽媽之間言歸於好,是在揚找到了他的黑德維希並同她結婚以後。黑德維希是卡舒貝人,住在城裡,但在拉姆考還有農田。在伏依克咖啡館的一次舞會上,他們碰巧相遇,據說我媽媽向馬策拉特介紹了揚。雖說這兩位先生對我媽媽的感情是一致的,然而他們性格各異,卻又一見如故,非常投機,儘管馬策拉特直言不諱地用萊茵腔大聲說,揚轉到波蘭郵局去工作,這個想法未免荒唐。揚和我媽媽跳舞,馬策拉特同骨骼大、個子高的黑德維希做伴。她的目光像母牛似的難以捉摸,周圍的人見了,一直以為她是個孕婦。大家還經常溫跳,你請我,我邀他,一場舞未酣,念頭已轉到下一場,跳波爾卡舞時搶了先,跳英國華爾茲時落了後,終於在跳查爾斯頓舞時自信心十足,跳慢狐步舞時起了近似宗教信仰的慾念。一九二三年,裱糊一間臥室只相當於買一盒火柴,幾乎等於不花錢。在這一年,阿爾弗雷德-馬策拉特娶了我母親,證婚人之一是揚,另一位是姓米倫的殖民地商品店老闆。關於那位米倫,可寫的不多。他之所以值得一提,僅僅因為我媽媽和馬策拉特在採用地產抵押馬克1的當口,盤下了他的殖民地商品店。該店開設在朗富爾郊區,因顧客賒欠而破產。我媽媽在經營特羅伊爾的地窖小鋪時,學會了同各種各樣賒賬顧客打交道的巧妙手腕。此外,她天生是個做生意的料子,腦筋靈活,能言善辯,巧去如簧。因此,她在短時間內又把這凋敝的買賣做得興隆起來。連馬策拉特也辭掉了代理人的職務,到店裡來幫忙,反正當時的紙張市場也是供過於求——
    1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通貨膨脹時期為穩定幣值而於1923年10月至1924年8月發行的臨時通貨。
    夫婦兩人,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可謂絕妙。我媽媽有坐在櫃檯後面同顧客應酬的竅門,馬策拉特則有同零售商、批發商周旋的本領。此外,馬策拉特愛穿上廚娘的圍裙,愛到廚房去幹活,包括洗滌在內,正好減輕了我媽媽的負擔,因為她本無烹調的才能。
    與店舖相連的住房雖然狹小,蓋得很糟,但是同特羅伊爾的居住條件(我僅僅是聽人講才知道的)相比,已經夠小資產階級氣派的了。因此,至少在婚後頭幾年,我媽媽在拉貝斯路想必住得挺滿意。
    除去往往堆放著成包的口西爾洗衣粉、有點曲折的長過道外,有一間寬敞的廚房,但多一半的地方,同樣堆著貨物,如罐頭、麵粉口袋、燕麥片小包等。起居室是底層最好的一間,有兩扇窗,朝著夏天鋪波羅的海貝殼的小花園和大街。葡萄紅的糊牆紙,近於紫色的長沙發套,一張可以拉開的、四個圓角的餐桌,四把黑色皮面椅子,一張放煙灰缸的小圓桌,經常要挪動,地上鋪著藍色的地毯。兩扇窗戶之間是黑、金兩色的掛鐘。紫色沙發榻旁是一架黑色鋼琴,先是租借的,後來慢慢償付,買了下來,還有一張旋轉琴凳,下面鋪一塊黃白色的長毛獸皮。鋼琴對面是餐具櫃。黑色的餐具櫃有磨光玻璃拉門,圍以黑色蛋形紋飾,下面的門裡鎖著餐具和桌布,門上有深黑色的果實浮雕,黑色的櫃腿呈爪狀,黑色的雕花櫃頂上有盛假水果的水晶碗和一次中彩得來的綠色獎盃。這兩件物品中間的空檔後來用一台淺咖啡色的收音機填補,這應歸功於我媽媽做生意精明能幹,懂得生財之道。
    臥室是黃色的,可俯視四層樓公寓的院子。請諸君相信我的話,那座合巹城堡,即那張結婚喜床的華蓋是天藍色的。床頭一幅畫,鑲在玻璃鏡框裡,沐浴在天藍色的光線下。畫上是一個呈肉色的正在懺悔的從良妓女。她躺在巖洞裡,眼望畫的右上角連聲歎息。她胸前的手指真多,讓人看了總以為不止十個,於是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數。喜床對面是白漆衣櫃,櫃門鑲有鏡子,衣櫃左邊是梳妝台,右邊是大理石面小屜櫃,從天花板上吊下一盞臥室用燈。它同起居室裡的不同,並非用緞子罩蒙著,而是掛在兩根黃銅吊桿上一個淺玫瑰色的圓形瓷罩下。兩個燈泡突出在外,光線四射。
    今天,我敲了一上午的鼓,向我的鼓提出種種問題,而且還想知道,我家臥室裡的燈泡是四十瓦還是六十瓦。我並不是第一次對自己和我的鼓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它對於我來說非同小可。我往往需要幾個小時才能回想起那兩隻燈泡。因為我進出過許多住宅,開過關過數以千計的電燈,所以首先必須把它們忘個一乾二淨,必須不帶任何花腔地敲著我的鼓,穿過這片統一規格的照明體的森林,才能重新回憶起拉貝斯路我家臥室的兩隻燈泡。
    我媽媽是在家分娩的。臨產的陣痛襲來時,她還在店舖裡,把糖盛到一磅和半磅裝的藍色口袋裡,結果誤了時間,來不及送她進婦產醫院。於是,從赫爾塔街請來一位上了年歲、已經很少提著小箱子干她這行當的助產士。在我家臥室裡,她幫我出了娘胎。
    我最初見到的這個世界的光,是由兩隻六十瓦燈泡放射出來的。因此,《聖經》上的那句話「要有光,就有了光」1,時至今日,我還覺得像奧斯拉姆公司最成功的廣告用語。直到正常的會陰破裂為止,分娩過程都很順利。我毫不費力地從頭部朝下的位置中解放出來,這種正常的位置,無論對母親們、胎兒們以及助產士們都有利,因此誰都說好——
    1《聖經-舊約-創世記》第一章上帝創造天地時說的話。
    我接著可以這樣講:我屬於那種有超人聽力的嬰兒,他們的智力在娘胎裡已經發育完全,僅僅有待於日後證實。我在娘胎裡只聽到我自己的動靜,只注意我自己在羊水裡嬉戲,不受任何外來的影響。因此我一生下來,就以批判的態度仔細聽我的父母親在電燈泡下講他們出自本能的意見。我的耳朵很尖。這是一對往下搭拉的小耳朵,黏黏糊糊,但不管怎麼說還是討人喜歡的。然而,他們講的每句話我都聽得真切,而這些話說出了他們最初的印象,因此對我來說至為重要。我的腦子雖小,卻同我的耳朵一樣靈。我把聽到的一切細細考慮了一通,然後拿定主意幹哪些事情,以及把哪些事情堅決棄之不顧。
    「一個男孩,」那位毫無根據地自以為是我的父親的馬策拉特先生說,「他長大後將繼承這爿店舖。現在我們終於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工作為的是什麼了。」
    媽媽想的倒不是店舖,而是她兒子的裝備:「嘿,我早知道是個小子,儘管有那麼幾次,我講過可能生個丫頭。」
    就這樣,我過早地懂得了女人的邏輯,接著,又聽她說:「等小奧斯卡到了三歲,就給他買個鐵皮鼓。」
    我久久地權衡比較我母親和父親的諾言,觀察並傾聽著一隻誤入室內的飛蛾。這只飛蛾中等大小,毛狀,正在追逐那兩隻六十瓦的燈泡,投下了比它展開的兩翅大不知多少倍的陰影,一顫一顫地移動著,遮住了房間,遮住了室內的傢俱。令我難忘的倒不是忽明忽暗的投影遊戲,而是飛蛾同燈泡之間對話時發出的噪音。飛蛾喋喋不休,彷彿它要趕緊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統統從肚裡倒出來,彷彿它今後不會再有時間同光源交談,彷彿飛蛾與燈泡之間的這場對話是飛蛾最後的懺悔,而根據燈泡赦罪的方式來看,是不允許它再作孽和放蕩了。
    今天,奧斯卡可以簡單明瞭地講,飛蛾在擊鼓。我聽到過兔子、狐狸和睡鼠擊鼓。青蛙們能擊鼓召來一場暴風驟雨。人家說啄木鳥擊鼓把蟲子從洞裡敲出來。人則敲盤子、鐵鍋、定音鼓和小鼓。我們說,鼓形彈倉左輪手槍像擂鼓似的連續轟擊,人們擂鼓起床,擂鼓集合,擂鼓進入墳墓。這是鼓手和鼓手長的行當。還有為絃樂隊和打擊樂器譜寫協奏曲的作曲家。我甚至聯想起長和短的歸營號,還要提一提奧斯卡本人迄今為止在擊鼓上花的工夫;這一切同飛蛾在我誕生之際舉行的敲擊儀式並非不相干,它敲擊的不是什麼樂器,而是兩隻普通的六十瓦燈泡。也許在最黑暗的非洲的黑人中間,在美洲的尚未忘卻非洲的黑人中間,會有這樣一些人,能夠以他們天賦的節奏感,相同地或類似地模仿我的飛蛾或者非洲的飛蛾——眾所周知,它們比東歐的飛蛾更大,也更花哨,既一本正經又放蕩不羈地擂鼓;但我要遵循我的東歐的標準,因此我也要向我出世時飛來的那只中等大小的棕色粉蛾討教,並稱它為奧斯卡的師傅。
    時當九月初。太陽位處室女宮。夜間,一場夏末的暴風雨由遠而近,狂風陣陣,刮得箱籠傢俱挪動了位置。水星使我具有批判精神,天王星使我富於奇想,金星讓我相信自己有小小的福分,火星則要我相信自己的抱負與雄心。在命宮裡升起天秤星,它決定我天性敏感,並且好誇張。海王星進入第十宮——這一宮代表中年的命運——將我置於介乎堅信奇跡與受騙上當之間。土星位居第三宮,與木星沖,使我的出身問題成為疑案。但是,是誰派來的飛蛾,是誰允許它同那好似中學校長大發雷霆的夏末雷雨聲一道,使我心中升起了對母親許諾的鐵皮鼓越來越濃的興趣,使我越來越急於想得到這一件樂器呢?
    我表面上裝成一個肉色鮮嫩的嬰兒,大哭大叫,內心裡則打定主意,拒絕我父親的建議,對於同殖民地商品店有關的一切,統統撒手不管,同時從善意出發,也考驗我媽媽到了那一天,也就是到了我三歲生日時,是否把她許下的願兌現。
    除去上述種種有關我未來的推測以外,我瞭解到,媽媽和那個父親馬策拉特都不具備這樣的器官,能夠瞭解我反對什麼和贊成什麼,從而盡可能地尊重我的決定。奧斯卡躺在電燈泡下,既孤獨又無人理解。他估計事情將這樣繼續下去,直到六七十年以後,一次一勞永逸的短路使所有的光源斷了電。因此,他開始在電燈泡下過這種生活之前,就已經失掉了對這種生活的樂趣;當時,唯有那面遙遙在望的鐵皮鼓才使我沒有更強烈地表達出重返娘胎頭朝下的位置的願望。
    加之,助產士已經剪斷了我的臍帶;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鐵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