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

    歷史用最大的音量廣播了一條接一條的特別新聞,並像上足了潤滑油的運載工具,駛過歐洲的公路、水道和天空,佔領了沿途的一切。而我的事業——僅限於敲破兒童玩的、上了漆的鐵皮鼓——卻很糟糕,進行得遲疑不決,甚至停滯不前。那些製造歷史的人十分浪費地把大量珍貴的金屬向周圍扔去,而我的鐵皮鼓卻又壞了。雖說奧斯卡從波蘭郵局裡拯救出了一面幾乎沒有刮掉一點漆皮的新鼓,並因此而使波蘭郵局的保衛戰有了那麼一點意義,但是小納恰爾尼克先生的鐵皮鼓對於我來說簡直無濟於事!因為我,奧斯卡,在美好的歲月裡只需要八個星期就可以把一面鐵皮鼓變成一堆廢鐵。
    我從市立醫院裡被釋放出來以後,一邊為失去了我的護士而感到難過,一邊立即開始拚命地擂鼓。在薩斯佩公墓度過了那個陰雨靠靠的下午回來後,我也沒有松勁,相反,我使出了雙倍的氣力,一心要消滅那個目睹我同民軍勾勾搭搭的證人,也就是那面鼓。
    但是,這面鼓卻頂住了我對它的打擊。我打下去,它打回來,像是在控告我。我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抹掉自己這一段歷史。奇怪的是,每當我這樣拚命敲打的時候,我總想起送匯款單的維克托-韋盧恩,雖說他是個近視眼,不大可能充當目擊我所幹的醜事的證人。不過,這個近視眼不是反倒逃之夭夭了嗎?難道情況不可能是這樣的嗎?近視眼看到的東西反而更多,韋盧恩——我多半把他叫做可憐的維克托——像看黑白剪影似的看到了我的動作和姿勢,判斷出了我是在干猶大的勾當,如今他逃跑了,把奧斯卡的秘聞醜事傳遍了全世界。
    到了十二月中旬,掛在我脖子上的上了漆的、噴射著紅色火焰的良心對我的譴責才漸漸變得無力了。油漆上出現了頭髮絲似的細縫,漆皮剝落下來。鐵皮變軟了,變薄了,在變得透明以前開裂了。當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受著臨終前的痛苦時,目睹這種痛苦的人總想縮短這種痛苦,讓他盡快結束生命。奧斯卡也是如此。他加快了速度,在基督降臨節的最後一周內,他敲得眾鄰居和馬策拉特都摀住了耳朵。奧斯卡預計要在聖誕夜前結束,因為我希望得到一面新的、不會帶來精神負擔的鐵皮鼓作為聖誕節禮物。
    我達到了目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前一天,我把支離破碎的、殘片互相碰撞著的、生銹的、使人聯想起相撞後的汽車的一堆玩意兒從身上、也從靈魂上解下來;對於我來說,到了這時,波蘭郵局的保衛戰才如我所願地被徹底擊敗了。
    從來不曾有過哪個人——如果您願意把我當人看待的話——像奧斯卡那樣過了一個如此令人失望的聖誕節。聖誕樹下有一份禮物是給我的,樣樣俱全,唯獨缺了一面鐵皮鼓。
    那裡擺著一盒積木,我根本就沒有打開過。一隻可以騎上去搖動的天鵝,它將把我變成洛恩格林,在大人們的眼裡,這是一件不同導常的禮物。他們竟敢在禮品桌上放了三四本連環畫,這分明是要惹我生氣。在我的眼裡,只有一副手套、一雙繫帶的靴子、一件由格蕾欣-捨夫勒編織的紅色套頭毛線衫還有點實用價值。奧斯卡大為震驚,他的目光從積木溜到了天鵝上,又死盯著一本連環畫裡的一幅畫,畫的是一些被認為是很滑稽的玩具熊,前爪抱著各種樂器。這些裝出一副聰明伶俐樣子的野獸中間,有一頭身上掛著一面鼓,它看上去像是會敲鼓的,彷彿它正拿著一根鼓棒敲下去,彷彿它正在擂鼓。我得到一隻天鵝,但是沒有鼓,我有了一千多塊積木,可是沒有鼓,在這個無比寒冷的聖誕夜,我有了一副手套,但卻兩手空空,而我本該捧著一面圓滾滾的、滑溜溜的、漆和鐵皮冰冷的鼓走進隆冬的黑夜,給嚴寒聽到一點熱乎乎的聲音。
    奧斯卡暗自思忖,也許是馬策拉特把鼓藏著還沒有拿出來。也許是格蕾欣-捨夫勒——她是同她的丈夫、麵包師亞歷山大一起來我家分享聖誕節肥鵝的——把鼓坐在屁股底下。他們要我先享受一下玩天鵝、搭積木、看連環畫的樂趣,隨後才把真正的寶貝拿出來。我讓步了,先像傻瓜似的翻閱連環畫,隨後騎到天鵝背上搖了起來,至少有半個小時之久,我心裡則是厭惡到了極點。接著,我還聽任他們給我試穿了一下套頭毛線衫,儘管屋裡爐火太旺,溫度很高。格蕾欣-捨夫勒又幫我穿上了繫帶皮靴。在這段時間裡,格蕾夫夫婦也到了,因為肥鵝本來就是為六個人準備的。馬策拉特的烹調手藝高超,那只填滿乾果的肥鵝噴香可口。大家狼吞虎嚥把它消滅之後,正在品嚐餐後點心——米拉別裡李子和梨——我絕望地捧著一本連環畫;那是格雷夫在已有的四本之外又新添的一本。喝完湯,吃罷肥鵝、紅甘藍、鹽水土豆、米拉別裡李子和梨,在火勢旺盛的瓷磚爐裡冒出的熱氣烘烤下,我們大家——包括奧斯卡在內——唱起了聖誕夜之歌,還唱了一段:「縱情歡樂吧,啊,樅樹啊樅樹四季常青,你的小鈴鐺年復一年叮噹叮噹叮。」屋外,鐘聲四起。這時,我終於提出要我的鼓了。喝得醉醺醺的吹奏樂小組——音樂家邁恩過去也是其中的一員——也開始演奏,吹得冰柱從窗檻上……我要鼓,他們不給,他們不拿出來。奧斯卡:「給!」其餘的人:「不!」這時,我叫喊了,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叫喊了。這時,我在較長時間的間歇之後重新把我的聲音削成尖利的切割玻璃的工具,我不毀花瓶,不毀啤酒瓶和電燈泡,不切割玻璃櫃,不粉碎眼鏡,我的聲音對準裝飾聖誕樹、製造節日氣氛的小鈴、小球、易碎的銀色肥皂泡,一陣乒乓亂響,聖誕樹的裝飾品全都成了碎片。樅針也紛紛搖落,足有幾畚箕之多。蠟燭卻依然寧靜而神聖地在燃燒。儘管如此,奧斯卡還是沒有得到鐵皮鼓。
    馬策拉特是個沒有見識的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我戒掉敲鼓的習慣呢,還是根本不想及時向我提供足夠數量的鼓。眼看災難就要臨頭了。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我家的殖民地商品店在經營管理上也越來越亂,已經到了無法掩飾的田地,鑒於這種狀況,需要及時請一個幫手來照料我和我家的店舖;正如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會這樣考慮的。
    奧斯卡個子小,沒法站在櫃檯後面出售鬆脆麵包片、人造黃油、人造蜂蜜,何況他也不願意,於是,馬策拉特——為了簡便起見,我又把他稱做我的父親——把瑪麗亞-特魯欽斯基,我那位可憐的朋友赫伯特最小的妹妹,請來經營我家的店舖。
    她不僅名叫瑪麗亞,而且也確實是位聖母1。她在幾個星期之內就恢復了我家店舖過去的良好聲譽。她非常友好,全力以赴地經營,馬策拉特也心甘情願地服從她。除此之外,她多少還有點眼力,能夠察顏辨色,理解我的心情——
    1瑪麗亞是按聖母的名字命名的。聖母的名字通常譯作馬利亞。
    瑪麗亞還沒有到我家店舖來幫忙以前,每當見到我怨氣沖天,肚皮前面掛著那一堆廢鐵,跺著腳走進樓梯間,在那一百多級的樓梯上走上走下時,她曾多次給過我一個舊洗衣盆,讓我把它當做鼓的代用品。但是,奧斯卡不要代用品。他硬是拒絕把洗衣盆翻過底來當鼓敲。瑪麗亞剛在我家店舖裡站穩腳跟,就不顧馬策拉特的意願來滿足我的要求。不過,奧斯卡死活也不肯讓她挽著手走進玩具店去。店裡琳琅滿目的陳列品肯定會使我痛苦地聯想起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被砸爛的店舖。瑪麗亞溫柔而順從,她讓我站在玩具店外面等候,或者自己一個人去採購,根據需要,每四到五星期給我一面新的鼓;到了戰爭的最後幾年,甚至連鐵皮鼓也成了稀有物資,由國家統購統銷,瑪麗亞不得不同商人進行櫃檯下面的交易,用白糖或十六分之一磅的真咖啡換取我的鐵皮鼓。她幹這種事情的時候從不歎息、搖頭,也不抬起眼睛朝天看,而是全神貫注,嚴肅認真,懷著那種理所當然的心理,一如她在給我穿洗乾淨、縫補好的褲子、襪子、罩衫時那樣毫不拘束。在此後的歲月中,儘管瑪麗亞和我的關係不斷發生變化,甚至今天還沒有定論,但是,她把鼓遞給我時的方式卻始終不變,縱使今天兒童鐵皮鼓的價格要比一九四○年時高得多。
    今天,瑪麗亞是一份時裝雜誌的長期訂戶。每逢探望日她來看我時,穿戴回回變樣,而且越來越時髦。當年又怎樣呢?
    當年的瑪麗亞美嗎?她有一張剛洗乾淨的圓臉,睫毛短而密、有點鼓得太厲害的灰眼睛裡射出了冷淡的但並非冷冰冰的目光,濃黑的眉毛在鼻根處連在了一起。顴骨輪廓分明(在嚴寒之中,顴骨上的皮膚呈淡藍色,緊繃著,痛苦地跳動著),構成了她的扁平的臉,並使之具有一種平衡感,她的小鼻子——不是不美,更不是滑稽可笑,而是很端正、很纖巧的小鼻子——也無損於這種平衡。她的額頭圓而低矮,鼻根上雙眉連結處有幾道豎的皺紋,那是年紀輕輕就用心思太多而留下的。她的微鬈的棕色頭髮——至今保存著那種溫樹幹的光澤——從兩鬢開始繃緊在小圓腦袋上——同特魯欽斯基大娘一樣,她幾乎沒有後腦勺。瑪麗亞穿上白罩衫到我家店舖裡來站櫃檯的時候,還梳著辮子,吊在她那兩隻一下子就會變得通紅的、硬挺挺的耳朵後面,可惜耳垂不是懸著的,而是直接長入了下顎上方的肉裡,雖說沒有什麼難看的皺紋,但也是十足的退化現象,使人可以由此推斷出她的天性來。後來,馬策拉特不斷地勸說這個姑娘用頭髮遮掩住她的耳朵。今天,瑪麗亞在她那時興的蓬亂的短頭髮下面只露出她的耳垂,並用一副大耳飾——這反映了她的欣賞趣味不高——來掩蓋她的美中不足。
    一如瑪麗亞那個一把就能捏住的小腦袋卻有豐滿的面頰、高高的顴骨以及不顯眼的小鼻子兩側的一對大眼睛那樣,她的矮小的軀體卻有過寬的肩膀、從腋窩下就開始隆起的胸脯、大骨盆和豐滿的臀部,而支撐這臀部的則是兩條太細的腿,雖然細到兩腿間有一道縫隙,但勁道還是挺大的。
    也許當年的瑪麗亞稍微有點膝蓋內翻的毛病。此外,她的身體已經發育成熟、比例定型了,相形之下,她那雙始終是紅紅的小手在我的眼裡卻還像小孩的手似的,手指頭則像是香腸。直到今天,她也不能完全否認自己的手像小孩子的。可是,她的腳——先穿著笨重的徒步旅行鞋,稍後穿起了我可憐的媽媽的高跟鞋,製作精緻但式樣已舊,而且不合瑪麗亞的腳。儘管她穿著別人穿過而尺寸又不合的鞋,她的腳還是漸漸地失去了孩子的紅膚色和滑稽可笑的模樣,並且適應了西德出品的甚至是意大利出品的時髦皮鞋的款式。
    瑪麗亞話不多,但卻喜歡唱歌,既愛在洗餐具時唱,也愛在她把白糖分別裝到盛一磅和半磅的藍色紙口袋裡時唱。在店舖關上後,在馬策拉特結賬時,甚至在星期天,一俟她得到半個鐘點的休息,瑪麗亞便吹起口琴來。這把口琴是她哥哥弗裡茨被徵人伍、派到大博施波爾去時留贈給她的。
    瑪麗亞吹的口琴曲幾乎什麼都有。譬如漫遊歌曲,那是她在德國少女同盟的晚會上學來的,又如輕歌劇裡的曲調和流行歌曲,有的是她從收音機裡聽來的,有的是她哥哥弗裡茨在一九四○年的復活節出差到但澤的那幾天內,在家裡哼唱時被她聽會的。奧斯卡還記得,瑪麗亞曾用舌尖拍打口琴,奏出《雨點》一曲,還吹奏過《狂風教過我一支歌》,但並沒有模仿察拉-萊安德爾1的唱法。可是在店裡上班的時候,瑪麗亞從不掏出她的霍納牌口琴來。甚至在沒有顧客登門的情況下,她也不賣弄她的音樂,而是坐在那裡,用稚氣的圓體字寫價格牌和商品單——
    1察拉-萊安德爾,瑞典女電影明星。
    還有一點同樣不可忽略,真正主管我家店舖的是瑪麗亞。我可憐的媽媽死後,由於競爭不過人家,一部分顧客不再登門。如今,瑪麗亞又把他們爭取回來,使他們成為固定的主顧。儘管如此,她對馬策拉特則是畢恭畢敬,甚至到了低聲下氣的地步,但又從來不讓一向自以為了不起的馬策拉特感到尷尬。
    每當蔬菜商格雷夫和格蕾欣-捨夫勒挖苦他的時候,他總是振振有詞地說:「這個女孩子畢竟是我雇來的,是我教會她做生意的。」這個人的思路就是這麼簡單,他只有在干自己心愛的行當時,也就是在烹調的時候,才變得敏感機巧,有辨別能力,因而值得人家讚許。因為奧斯卡不得不替他說句公道話,他的卡塞爾排骨加酸菜、芥未調味汁豬腰、維也納煎肉排以及他最拿手的奶油鯉魚加白蘿蔔,確實是色香味俱全。他在店舖裡對瑪麗亞的指點實在有限,因為第一,這個姑娘天生就有做小本生意的本領,再則,馬策拉特對櫃檯上做交易的手腕幾乎一竅不通,他只適合於在大市場上搞採購,可是,在煨、燉、蒸、煎、炸等烹調方面,他倒是能教給瑪麗亞幾手。瑪麗亞雖說在席德利茨一個職員家裡當過兩年女傭人,可是,當她剛到我家時,連水都燒不開。
    過不多久,馬策拉特的生活日程同我可憐的媽媽在世時也就差不多少了:廚房是他的天下,星期日烘烤的食物質量一次比一次強,他可以心滿意足地一連數小時地洗餐具,順便到大市場的公司和經濟局去採買和訂貨(這在戰時一年比一年更困難)以及結賬,耍一些狡詐手腕同稅務局通信,每兩個星期佈置一回櫥窗,證明他在這方面頗有想像力,格調不低,一點也不笨手笨腳。他還認真負責地處理他那些瑣細的黨務,總而言之,他顯得非常忙碌,因為有瑪麗亞堅守櫃檯。您可能會發問:花這麼多筆墨來交待,這樣不厭其煩地一一描述一個年輕姑娘的骨盆、眉毛、耳垂、手腳,究竟用意何在?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我同您一樣反對這樣去描寫一個人。可是,奧斯卡深信他已經成功地歪曲了瑪麗亞的形象,如果不是一勞永逸地加以歪曲的話。因此,我要再添上一句話,但願能以此說明原委:如果撇開所有不知姓名的護士不談,瑪麗亞是奧斯卡的頭一個情人。
    我是怎麼意識到這一點的呢?有一天,我傾聽著自己的鼓聲(我是很少這樣做的),不禁發現,奧斯卡用新的鼓點,急切然而謹慎地把他的激情傳遞給了鐵皮鼓。瑪麗亞專心地傾聽這鼓聲。然而,當她把口琴放到嘴邊,額上蹙起許多道討厭的皺紋,並認為非要給我伴奏不可時,我並不特別喜歡。可是,當她織補長統襪或者把白糖分裝到紙口袋裡時,她常常垂下雙手,臉上的神色非常鎮靜,嚴肅地注視著我和我的鼓棒,在她重新拿起襪子織補以前,睡眼惺忪地用手輕輕撫摩一下我那剪得很短的頭髮。
    奧斯卡本來是受不了這種表示溫柔的動作的,但卻聽任瑪麗亞用手撫摩,而且著了迷,竟至於往往一連數小時之久有意識地在鐵皮鼓上敲出引誘瑪麗亞撫摩的節奏來,直到她的手最後聽從了並使奧斯卡得到滿足為止。
    過了一段時間,每天晚上由瑪麗亞領我上床。她給我脫衣服,替我洗澡,幫我穿睡衣,要我在睡覺以前再去清一清膀胱。雖然她是信新教的,但卻同我一起禱告,念一遍「我們的天父」,三遍「祝福你馬利亞」,有時也念「耶穌我為你生,耶穌我為你死」。末了,她臉上裝出一副友善但又睏倦的樣子,替我蓋上被子。
    雖然關燈以前的最後幾分鐘是這樣的美好(我慢慢地把「我們的天父」和「耶穌我為你生」換成了「海上的星,我向你致意」和「愛戀馬利亞」來隱喻柔情),但是天天晚上這樣準備上床安眠則使我感到難受,差點兒斷送了我的自制能力,並使時刻注意隱藏真面目的我像抱著幻想的少女和受折磨的小伙子那樣羞怯得滿臉通紅,洩露出內心的秘密。奧斯卡坦率地承認,每當瑪麗亞用雙手給我脫衣服,把我抱進鋅制的澡盆,用毛巾、刷子和肥皂擦洗鼓手皮膚上一天的塵土時,每當我意識到,我,一個將近十六歲的小伙子,赤條條地站在一個快滿十七歲的姑娘面前時,我就滿臉通紅,經久不消。
    可是,瑪麗亞似乎並未察覺我的膚色的變化。難道她以為是毛巾和刷子把我搓熱了?難道她心裡說,這是保健術使奧斯卡週身血液流通的結果?難道瑪麗亞既羞怯又非常老練地看透了為什麼我的臉上每天泛起晚霞,卻仍然視而不見?
    我至今還動輒就漲紅了臉,往往延續五分鐘或更長的時間,而且無法掩飾。我的外祖父,縱火犯科爾雅切克,一聽到火柴這個詞兒,臉就漲得像火紅的公雞一般。我呢?同他一樣,一聽到有人,哪怕是素不相識的人,在我的近旁講到每天晚上用毛巾和刷子給澡盆裡的小孩子洗澡,我的血管裡就充滿了血。奧斯卡站在那兒,活像一個紅種印第安人。周圍的人都譏笑我,說我古怪,說我中了邪,因為對於我周圍的人來說,給小孩子抹肥皂、搓洗,用毛巾擦他最最見不得人的地方,本來就是件很平常的事。
    可是瑪麗亞,這個自然之子,竟能在我眼前做出種種極其放肆的事情而毫無愧色。譬如說,每當她動手擦洗起居室和臥室的地板以前,就從腿上脫下那雙長統襪,因為那是馬策拉特送給她的,她很珍惜。有一個星期六晚上,商店關門後,馬策拉特有事去支部辦公室,只剩下我和瑪麗亞兩人。她脫下裙子和短上衣,只穿著單薄而乾淨的襯裙,靠著起居室的桌子站在我身旁,用汽油擦掉裙子和人造絲短上衣上的污漬。
    瑪麗亞一脫下短上衣,汽油味剛一消散,就能從她身上聞到一股宜人並且是質樸誘人的香草味,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她用香草的根擦過自己的身子不成?難道有散發出香草味的廉價香水出售?要麼這種香味是她特有的,一如卡特太太總有一股子氨水味,又如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四條裙子底下總有一股子淡淡的臭黃油味?奧斯卡對樣樣事情都愛窮根究底,這種香草味究竟從哪裡來的,他也要弄個水落石出。瑪麗亞不曾用香草根擦過自己的身子。瑪麗亞身上就有這麼一股味兒。是啊,直到今天我還深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天生有這麼一股香味,因為有一個星期天,我們吃完奶油菜花、土豆泥和煎小牛肉之後,餐桌上一盤香草布丁在那裡晃蕩(那是由於我用靴子踢了一下桌子腿),可是瑪麗亞只吃那麼一點,而且很勉強,她就愛吃果汁麥粥,奧斯卡則相反,他直到今天還深深地愛著所有的布丁裡這最普通、也許是最乏味的一種。
    一九四○年七月,特別新聞廣播報道了法國戰役勢如破竹的勝利進展之後不久,波羅的海海濱的游泳季節開始了。正當瑪麗亞的哥哥弗裡茨中士從巴黎寄來了第一批風景畫明信片的時候,馬策拉特和瑪麗亞決定讓奧斯卡到海濱去,因為那兒的空氣有益於他的健康。馬策拉特說,在午休時間——商店從一點到三點停止營業——由瑪麗亞陪我去布勒森海灘,如果她在那裡一直待到四點鐘,那也沒有關係,他很願意偶爾站站櫃檯,在顧客前露露面。
    他替奧斯卡買了一條繡有鐵錨圖案的藍色游泳褲。瑪麗亞已經有了一條紅邊綠色的游泳衣,是她姐姐古絲特送的堅信禮禮物。游泳包是我媽媽那時候用的,裡面塞了一件白色軟毛絨浴衣,這也是我媽媽的遺物,此外還有一個小桶、一柄小鏟和若干用沙做糕餅的玩具模子,純屬多餘。瑪麗亞挎著包。我自己帶著鼓。
    電車要經過薩斯佩公墓,奧斯卡對此感到害怕。他能不擔心一見到這個如此寂靜卻又如此意味深長的地方,會敗壞他對游泳本來就不太高的興頭嗎?奧斯卡暗自問道,當坑害了揚-布朗斯基的人身穿單薄的夏裝,乘著電車丁丁當當從他的墳墓邊上駛過的時候,他的幽靈會採取什麼態度呢?
    九路電車停了下來。售票員喊道:薩斯佩到了。我的目光從瑪麗亞身旁掠過,死盯著布勒森方向,另一輛電車正從那裡對開過來,慢慢地由小而大。決不能讓目光往一側溜去!那裡有什麼東西可看的!可憐巴巴的海灘矮松,雕有花體字的生銹的柵欄門,東歪西倒的墓碑,只有薊草和不結實的野燕麥喜歡讀碑上的銘文。還不如從打開的車窗裡抬頭望望天空呢;它們在那兒轟鳴,肥胖的容克52型,似乎只有三個發動機的飛機或者肥壯的蒼蠅才能在這萬里無雲的七月的天空中轟鳴。
    我們又丁丁當當地開走了,對面開來的電車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拖車剛過去,我扭轉腦袋,整個頹記的墓場正好全收眼底,包括那一段北牆,上面那片醒目的白色的地方雖說是在陰影裡,卻仍使我感到十分難堪……
    終於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們快到布勒森了,我的目光又回到了瑪麗亞身上。她穿一件薄花布連衣裙。皮膚微微發亮的圓脖子,高高的鎖骨上掛著一串紅色木雕櫻桃項鏈,個個一樣大小,像是熟透了快爆裂似的。是我想像出來的呢,還是當真聞到的呢?瑪麗亞帶著香草味去波羅的海海濱。我微微彎過身子,深深地吸那芳香,暫時忘掉了正在腐爛的揚-布朗斯基。在保衛戰士的肉尚未從骨頭上爛掉之前,波蘭郵局的保衛戰已經成為歷史。倖存者奧斯卡滿鼻孔的氣味,完全不同於他的一度是那麼時髦、如今則在腐爛的假想的父親可能散發出來的氣味。
    到了布勒森,瑪麗亞買了一磅櫻桃,攙著我的手(她知道我只允許她這樣做),領我穿過矮松林向浴場走去。儘管我已經快滿十六歲了(浴場管理人是看不出來的),卻還是讓我進了女更衣室。黑板上寫著——水溫:十八度;氣溫:二十六度;風向:東風;天氣形勢預報:晴。黑板旁邊,是救生協會的佈告,寫的是急救方法,配有幾幅笨拙的舊式畫。被淹的人都穿著條紋游泳衣,救生員都留著小鬍子,頭戴草帽,在變化莫測的危險的海水裡游泳。
    光腳的浴場姑娘走在前面。她像一個懺悔者似的身上繫著一根繩子,繩的一端是一個可以打開所有的小間的大鑰匙。步橋。步橋上的扶手。沿著所有的小間是一長條椰子纖維墊子。給我們的小間是五十三號。小間的木板是熱的、干的,顏色是自然的白裡帶藍,我真想把它叫做瞎子眼睛的顏色。小間窗戶旁有一面鏡子,但嚴格說來已經不成其為鏡子了。
    首先得奧斯卡脫衣裳。我臉朝著牆脫下衣裳,無可奈何地讓瑪麗亞給幫忙。接著,她講究實際地使勁一把轉過我的身子,把新的游泳褲遞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讓我穿上這條緊身羊毛褲。我剛繫上背帶的扣子,她就把我抱到小間背牆前的木板凳上,把鼓和鼓棒擱在我的大腿上,自己用迅速而有力的動作脫掉衣裳。
    我先敲了幾下鼓,數著地板上的節孔。接著,我停止了數數和敲鼓。瑪麗亞滑稽地噘起嘴唇吹起口哨來了,真弄得我莫名其妙。她吹兩聲高音,脫掉鞋子,吹兩聲低音,脫掉短襪子。她像送啤酒的馬車伕似的吹著口哨,脫掉了花布連衣裙,她吹著口哨把襯裙掛在連衣裙上,摘下胸罩。她一直使勁吹著,但吹不出一個曲調來,同時,把短褲——原來是條運動褲——拉到膝上,退到腳上,把腳從擰成麻花的褲腿裡退出來,用左腳把它踢到了角落裡。
    瑪麗亞毛茸茸的三角形使奧斯卡吃了一驚。雖說他從自己可憐的媽媽那兒知道,女人的下身不是光禿禿的,但是;他覺得瑪麗亞不是那種意義上的女人,不是馬策拉特或揚-布朗斯基眼裡的他的媽媽那種意義上的女人。
    頓時,我認識了她的本來面目。我生氣、羞慚、憤怒、失望,我的灑水壺在游泳褲裡半是滑稽可笑、半是疼痛地開始變硬,由於有了這根在我身上新長出來的棍兒,我忘掉了鼓和那兩根棒。
    奧斯卡一躍而起,向瑪麗亞撲去。她的毛髮截住了他。他把臉湊上去。毛髮長到了他的唇間。瑪麗亞哈哈大笑,想把他拉開。但是,我越來越多地咬住毛髮,追尋著香草味的發源地。瑪麗亞一直還在笑。她甚至讓我待在她的香草叢中,看來這樣使她很開心,因為她一直不停地在笑。我腳下一滑摔倒了,我這一滑把她弄痛了(因為我不鬆開毛髮或是毛髮不鬆開我),香草使我流出了眼淚,我聞到了蘑菇或其他辛辣的味道。這時沒有香草味了,只有瑪麗亞用香草味掩蓋住的泥土味,這種泥土味要把正在腐爛的揚-布朗斯基釘在我的額頭上,並永遠用這種腐爛的氣味來毒害我,到了這時,我才鬆開。
    奧斯卡滑倒在小間裡白裡帶藍的木板地上,哭個不停。瑪麗亞卻又笑了。她把他扶起來,抱在懷裡,撫摩他,讓他貼著她身上唯一掛著的木雕櫻桃項鏈。
    她從我的嘴唇間取下她的毛髮,連連搖頭,驚訝地說:「你這個小淘氣!你瞎鬧,又不懂是什麼,就哭起來。」

《鐵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