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諸君,請想像一下吧!一座天藍色瓷磚砌成的游泳池,一些被太陽曬黑、並對運動有敏感性的人們在池裡游泳。從池邊到沐浴室前,坐著同樣曬黑、同樣有敏感性的男男女女。或許還有擴音器裡傳來的、音量調小的音樂。健康但乏味無趣,繃緊游泳衣的輕度的乾巴巴的情慾。瓷磚地很滑,然而沒有人滑倒。為數不多的禁令牌,即使如此也純屬多餘,因為游泳的人只上這裡來待上兩個小時,而所禁止的卻都是游泳池外面才會發生的事情。不時有人從三米跳板上跳下來,但不能贏得游泳的人的注目,也不能引誘躺著的游泳客的眼睛離開有圖畫的報紙——突然間,一陣風!不,不是風。原來是個年輕人,慢慢地、目標明確地、一檔接一檔地爬上十米跳台的梯子。雜誌連同來自歐洲和海外的報道被放下來了,眼睛跟著他一起往上爬。躺著的軀體變長了,一個年輕女人用手給眼睛遮光,某人忘了他正想的事,一句話沒能說出來,一次調情剛開始,話說到一半便提前結束——現在他站在跳台上,體格好,精力足,上下彈跳,靠在微彎的鋼管扶手上,臀部漂亮地一扭離開了扶手,走上高懸的、每走一步都會彈上彈下的跳板,向下望去,注視著天藍色的、小得令人驚慌的游泳池。池子裡,紅、黃、綠、白,紅、黃、綠、白,紅、黃……游泳女人的游泳帽像多變的萬花筒。有熟人坐在下面。道麗絲-許勒和埃麗卡-許勒,尤塔-達尼埃爾和她的男朋友,這個男的根本配不上她。她們揮手,尤塔也揮手。他一邊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邊向下招手。她們叫喊。她們想幹什麼?試一試,她們喊道;跳呀,尤塔喊道。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打算,只想看看上面是怎麼回事,於是又慢慢地一檔一檔抓著爬下來。她們又喊了,喊得大家都能聽到。她們大聲喊道:跳呀!跳呀!跳!
待在離天這麼近的跳台上,真是身處絕境,我這麼講,諸君必定會同意。撒灰者團伙成員和我,也身處類似的境地,但不是在游泳季節,卻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我們爬到高處,擠滿了跳台,下面,坐著法官、陪審法官、證人和法院辦事人員,構成莊嚴的馬掌形,在沒有水的游泳池周圍。
施丟特貝克走到沒有扶手但有彈性的跳板上。
「跳!」法官合唱隊喊道。
施丟特貝克沒有跳。
這時,下面證人席上站起一個身材瘦長的少女,身穿貝希特斯加登小茄克和一條百褶裙。一張白色的、不再模糊不清的臉——直到今天我還斷言,它構成了一個三角形——仰起來,像一塊閃爍的終點標誌牌。盧齊-倫萬德沒有喊,而是低聲說:「跳,施丟特貝克,跳!」
這時,施丟特貝克跳了。盧齊又坐到證人席的木凳上,把編結的貝希特斯加登小茄克的袖子拉拉長,遮住她的拳頭。
摩爾凱納一瘸一拐地上了跳板。法官要他跳。摩爾凱納不想跳,窘迫地對著他的指甲微笑,一直等到盧齊樓起羊毛茄克衫的袖子,露出拳頭,向他仰起細眼睛黑框三角形。這時,他目標明確地朝三角形跳去,可是沒有達到目標。
煤爪和赤膊天使上跳台時就不友好,在跳板上打起架來。赤膊天使被撒了灰,甚至在往下跳的時候,煤爪還抓住赤膊天使不鬆手。德力支兔,長著有絲一樣光澤的長睫毛,在跳之前閉上了他的無窮悲哀的狍子眼。
空軍輔助人員在跳之前必須脫掉制服。
倫萬德兄弟也不准以輔彌撒者的身份跳下天國去。他們的妹妹盧齊,身穿露線頭的戰時羊毛茄克衫,坐在證人席上,提倡跳躍運動,她也決不容忍他們那樣做。
同歷史記載相反,貝利薩爾和納賽斯先跳,托蒂拉和泰耶在後。
藍鬍子跳了,獅心跳了,撒灰者團伙的基本群眾——鼻子、布須曼人、油港、吹笛人、芥末瓶、彎刀和箍桶匠都跳了。
施圖赫爾,高中生,斜眼兒,斜得叫人吃不消,只能算作撒灰者團伙的半個成員,那天碰巧趕上。他也跳了。跳板上只剩下耶穌一個,法官合唱團把他當成奧斯卡-馬策拉特,喝令他跳,耶穌不理睬。肩胛骨間拖著細細的莫扎特髮辮、面孔鐵板的盧齊又從證人席上站起來,摟起羊毛茄克衫的袖子,閉攏的嘴一動不動地低語道:「跳吧,甜蜜的耶穌,跳吧!」這時,我明白了十米跳台的誘惑力。這時,灰色小貓在我的膝窩裡打滾,刺蝟在我腳底下配對,燕子在我的腋窩裡展翅。這時,不只是歐羅巴,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美國人和日本人在呂宋島上跳火炬舞1。他們軍裝上的細眼和圓眼鈕扣丟了。在斯德哥爾摩倒有個裁縫,這時正在給一件大方的條紋晚禮服釘扣子。蒙巴頓正用各種口徑的炮彈喂緬甸大象2。這時,利馬一個寡婦正在教鸚鵡學舌,說「卡拉姆巴」這個詞兒。這時,太平洋中部有兩艘巨大的、像哥特式教堂一樣裝飾著的航空母艦迎面駛去,讓飛機起飛,互相擊沉。飛機不能降落,走投無路,便像天使似的純譬喻性地懸掛在空中,嗡嗡叫,消耗著它們的燃料。這一點也不打擾哈帕蘭達的某位剛下班的電車售票員。他把雞蛋打到平底鍋裡,兩隻給自己,兩隻給他的未婚妻。他事先把一切都考慮周到,微笑著等待她的到來。不難預料,科涅夫和朱可夫的軍隊將再次出動;在伊朗下雨的時候,他們將突破魏克塞爾防線,過遲地佔領華沙,過早地佔領柯尼斯貝格3,但他們不會妨礙巴拿馬的一個有五個孩子和一個丈夫的女人在煤氣灶上煮糊牛奶。顯而易見,時事的線索,前端未知分曉,纏成各種套結,演成歷史,後端已被編織成歷史學了。我也注意到,游手好閒、皺眉頭、垂下腦袋、握手、生孩子、鑄造偽幣、關燈、刷牙、槍斃以及換尿布這些活動到處都有,儘管靈巧與熟練的程度不一。這許多有目的的行動使我昏了頭,因此,我把注意力又轉回到為向我表示敬意在跳台腳下舉行的審判上去。「跳吧,甜蜜的耶穌,跳吧!」早熟的證人盧齊-倫萬德在低語。她坐在撒旦的懷裡,更顯出她還是個處女。撒旦給她一個香腸麵包,讓她高興。她咬了一口,仍然保護貞潔。「跳吧,甜蜜的耶穌!」她咀嚼著,向我顯示她的未破損的三角形——
1指美軍於1945年五月開始收復被日軍所佔的呂宋島。
2指自1944年起由蒙巴頓將軍發起的緬甸攻勢。
3蘇軍於1945年1月17日攻克華沙,1月28日包圍柯尼斯貝格,4月10日守城德軍投降。
我不跳,決不會從跳台上往下跳。這不是最後一次對奧斯卡的審判。曾經有過多次,甚至最近還有人想引誘我去跳。像在審判撒灰者時那樣,在戴戒指的手指案審理過程中——我稱之為第三次對耶穌的審判也許更好——沒有水的天藍色瓷磚游泳池邊上也有足夠的觀眾。他們坐在證人席上,想通過對我的審判以及在審判我之後繼續活下去。
但我轉回身去,掐死腋窩裡的燕子,壓死鞋底下舉行婚禮的刺蝟,餓死膝窩裡的小灰貓——我鄙棄了往下跳的欣快感,直挺挺地走上平台,搖搖晃晃地踩住扶梯,往下爬。我讓扶梯的每一檔向我證明,不僅可以登上跳台,也可以不跳而重新離開跳台。
下面,等著我的有瑪麗亞和馬策拉特。維恩克聖下不請自來給我祝福。格蕾欣-捨夫勒給我帶來一件冬大衣,外加蛋糕。小庫爾特長大了,既不認識我這個父親,也不認識我這個同父異母兄長。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攙著她的哥哥文岑特。文岑特閱歷甚深,但說話顛三倒四。
我們離開法院大樓時,一名文官走到馬策拉特面前,遞給他一份信件並說:「您真應該再考慮一下,馬策拉特先生。這個孩子必須離開街道。您瞧瞧,這樣一個不能自理的孩子被什麼樣的傢伙濫用了!」
瑪麗亞哭了,給我掛上鼓,這是維恩克聖下在審判期間替我保存的。我們走到火車站旁的電車站。最後一段路由馬策拉特抱著我。我從他肩上往後看去,在人群中尋找一張三角形臉,想知道,她是否也得上跳台,她是否跟在施丟特貝克和摩爾凱納後面往下跳,她是否也像我一樣知道了扶梯有第二種用途:讓人爬下來。
直到今天我還不能戒掉這個習慣,即在街上和廣場上四處張望,尋找一個瘦瘦的、既不漂亮也不難看然而不停地蓄意謀殺男人的「油煎魚」1。甚至躺在療養護理院的床上,當布魯諾通報有陌生人來訪時,我也會嚇一跳的。我所害怕的是:盧齊-倫萬德來了,這個嚇唬孩子的壞蛋和黑廚娘,她最後一次來喝令你往下跳——
1「油煎魚」,指接近成年(十四至十七歲)的少女,黃毛丫頭。
馬策拉特考慮了十天之久,他該不該在信件上簽字並寄回給衛生部。到了第十一天,他簽了字寄出了,但這時這座城市正遭炮兵轟擊,郵局是否有可能發信已成問題。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坦克先頭部隊進抵埃爾平1。魏斯指揮的德國第二軍進入但澤周圍高地上的陣地。地窖生活開始了——
1時間為1945年2月10日。
我們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地窖是在店堂下面。從過道裡廁所對面的地窖口下去,走十八級台階就到了。它的前面是卡特和海蘭德的地窖,後面是施拉格的地窖。老海蘭德還在。可是,卡特太太、鐘錶匠勞布沙德、艾剋夫婦和施拉格夫婦帶著若干行李走了。後來聽說,他們這幾個,還有格蕾欣-捨夫勒和亞歷山大-捨夫勒,在最後一分鐘登上一艘以前屬於「力量來自歡樂」組織的輪船走了,朝什切青或呂貝克方向或者朝一枚水雷駛去,被炸飛到了空中。總而言之,一半以上的住房和地窖已空無一人。
我家地客的優點是有第二個入口,我們大家都知道,它在店堂櫃檯後面的吊門下面。這樣也就沒人能看見,馬策拉特把什麼東西搬進了地窖,又把什麼東西從地窖裡取出來。馬策拉特在戰爭年頭堆積在那裡的貯存物資,誰看了都會妒忌我們的。乾燥、暖和的地窖裡放滿了生活必需品:各種豆類、麵食、糖、人造蜂蜜、麵粉和人造黃油。幾箱鬆脆麵包片摞在幾箱食用椰子油上。什錦蔬菜罐頭同米拉別裡李子罐頭、嫩豌豆罐頭和李子罐頭一起碼在幾個木架上,這是實幹家馬策拉特自己做的,固定在牆頭的栓銷上。大約在戰爭中期,根據格雷夫的倡議,在地窖天花板和水泥地之間加了幾根橫樑,使這個生活必需品倉庫也成了符合規定的安全的防空室。馬策拉特曾多次想卸下這些橫樑,因為但澤除了騷擾性襲擊外還沒有遭受過較大的轟炸。任防空員的格雷夫死了,不能再勸告他。這時,瑪麗亞求他保留這幾根支撐的橫樑。為了小庫爾特,她需要安全,有時也說是為了我。
一月底頭幾次空襲時,老海蘭德和馬策拉特合力把特魯欽斯基大娘連椅子一起抬進我家地窖去。後來,他們就不管她了,也許是她自己有所表示,也可能是抬上抬下太費勁,便把她留在臥室的窗戶前。一次對內城的大轟炸過後,瑪麗亞和馬策拉特發現這位老太大下巴吊著,翻了白眼,好像一隻黏黏糊糊的小蒼蠅飛進了她的眼睛裡。
於是,臥室的門從鉸鏈上卸下來了。老海蘭德從他的倉庫裡取來了工具和幾塊箱子板,抽著馬策拉特給他的德比牌香煙,動手量尺寸。奧斯卡幫他幹活。其餘的人都躲進了地窖,因為高地的炮轟又開始了。
老海蘭德想快點幹完,釘一個簡陋的、兩頭一般大的箱子了事。奧斯卡主張做成傳統的棺材形狀,寸步不讓。我替他扶住木板,讓他按我規定的尺寸去鋸,結果,他還是下決心做成了一頭小的形狀,這也是任何一個人的屍體所要求的。
末了,棺材看上去挺精緻。格雷夫大太替特魯欽斯基大娘擦身,從櫃子裡取出一件剛洗過的睡衣,替她剪指甲,梳好髮髻,用三根毛線針固定住。總之,她費了不少心,使特魯欽斯基大娘死後還像一隻灰耗子,而她活著時,喜歡喝麥芽咖啡,吃土豆煎餅。
這只坐在椅子上的耗子在大轟炸時抽了風,這時躺在棺材裡,雙膝是隆起的。海蘭德趁瑪麗亞抱著小庫爾特離開房間時,利用這短短的幾分鐘,敲斷了她的腿,這才釘上了棺材蓋。
可惜我家只有黃漆而沒有黑漆。於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就躺在沒上漆但一頭小的木板箱裡被抬出寓所,下了樓梯。我背著鼓跟在後面,注意讀棺材蓋上面的字:維特洛人造黃油——維特洛人造黃油——維特洛人造黃油,上下三行,間距相等。這事後補充證明了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口味是什麼。她活著的時候寧願吃從純植物油脂提煉成的維特洛人造黃油,也不願吃最好的真黃油,因為人造黃油使人健康,有生氣,有營養,吃了後精神愉快。
棺材放在格雷夫蔬菜店的平板車上。老海蘭德拉車穿過路易森街,馬利亞街,過了安東-默勒路——那兒兩幢房子在著火——朝婦科醫院方向走去。小庫爾特由寡婦格雷夫太太照料,留在我家地窖裡。瑪麗亞和馬策拉特推車子,奧斯卡坐在車上,他更願意坐到棺材上去,但是不准坐。街道堵滿了從東普魯士和韋爾德爾來的難民。體育館前的鐵路下跨道簡直難以通行。馬策拉特建議在康拉德學校花園裡挖個坑。瑪麗亞反對。老海蘭德跟特魯欽斯基大娘一樣年紀,也揮手拒絕。我也反對埋在校園裡。不管怎樣,我們也得放棄去市立公墓的打算,因為從體育館到興登堡大街只准軍用車輛通行。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法把這只耗子埋葬在她的兒子赫伯特旁邊了。我們替她在市立公墓對面、五月草場後面的斯特芬花園裡挑選了一塊地方。土地封凍。馬策拉特和老海蘭德輪流掄尖頭十字鎬,瑪麗亞在石凳旁挖常春籐,奧斯卡趁機溜走,很快來到興登堡大街的樹幹之間。交通混亂至極!從高地撤下的和從韋爾德爾撤下的坦克對開過來。在樹上——如果我記憶無誤,那就是菩提樹——吊著人民衝鋒隊1隊員和士兵。他們制服鈕扣上的厚紙牌還能讀出一些字來,寫著的是:這些樹或菩提樹上吊死的是叛徒。我觀察了許多吊死鬼齜牙咧嘴的臉,一般地作了比較,又專門跟吊死的蔬菜商格雷夫作了比較。我也觀察了吊著的幾束身穿過於肥大的制服的年輕人,好幾個我都以為是施丟特貝克——吊死的小伙子相貌幾乎都一樣——我暗自說道,現在他們把施丟特貝克吊死了。他們是否也把盧齊-倫萬德吊死了呢?——
1這是納粹德國在覆亡前夕動員超過或不滿服兵役年齡的男子組成的民兵。其中一些因膽怯或開小差而被吊死。
這個念頭猶如給奧斯卡插上了翅膀。他在樹中間穿來穿去尋找一個吊死了的單薄的姑娘,甚至敢於在坦克中間穿過去到達林xx道的另外一側,但在那兒找到的也只是士兵、年歲大的人民衝鋒隊隊員和同施丟特貝克相像的小伙子。我失望地沿著林xx道走到一半被毀的四季咖啡館,勉勉強強地回去。當我站在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墳墓旁,同瑪麗亞一道朝墳丘上撒常春籐和簇葉時,盧齊正在被吊死的映像始終盤旋在我心中,連細節都一清二楚。
我們不再把寡婦格雷夫的平板車送回蔬菜店。馬策拉特和老海蘭德把它拆開,將構件全都放在櫃檯前。殖民地商品商遞給那老頭三盒德比牌香煙,一邊對他說:「也許我們還用得著這車子。這裡比較保險些。」
老海蘭德什麼話也不說,但從幾乎是空蕩蕩的架子上抓起好幾包針和兩紙袋糖。隨後,他趿拉著那雙在來回路上和埋葬時一直都穿著的氈拖鞋出了店堂,讓馬策拉特把架子上寥寥無幾的剩餘商品搬進地窖裡去。
現在,我們幾乎不再出洞去了。聽說,俄國人已經到了齊甘肯山、皮茨根村,臨近席德利茨了。他們無論如何也得佔領高地,才能朝城裡直線炮擊。右城、舊城、胡椒城、前城、新新城、新城以及下城,是在七百年以上的時間內建造起來的,卻在三天內燒燬了。但這並非但澤城的第一次大火。波莫瑞人、勃蘭登堡人、條頓騎士團、波蘭人、瑞典人(前後兩次)、法蘭西人、普魯士人以及俄羅斯人,還有薩克森人,在這之前就已經製造了歷史,每隔幾十年就覺得這座城市值得燒它一回。現在呢,是俄羅斯人、波蘭人、德意志人和英格蘭人一起,第一百次燒哥特式磚砌藝術的磚頭,但並沒有由此得到烤麵包片。黑克爾巷、長巷、寬巷、大和小羊毛織工巷在燃燒,托比亞斯巷、狗巷、舊城溝、前城溝在燃燒,壁壘和長橋在燃燒。克蘭門是木結構,火焰格外美。在小褲子裁縫巷,烈火給許許多多條光焰刺目的褲子量尺寸。聖馬利亞教堂從裡面燒到外面,從尖拱窗裡噴出節日燈火。聖卡塔琳娜、聖約翰、聖布裡吉特、聖巴爾巴拉、伊麗莎白、彼得和保羅、特裡尼提和基督聖體各教堂未搬走而剩下的鍾在鐘樓框架裡熔化,鐵水滴落,既無歌聲,也無樂聲。在大磨坊裡,研磨著紅色的小麥。在屠夫巷裡,散發著星期日烤肉的燒焦的氣味。在市劇院,初演《縱火者之夢》,一出雙重含義的獨幕劇。在右城的市政廳裡,決定在大火以後增加消防隊員的薪水並追溯既往,聖靈巷以聖靈的名義在燃燒。聖方濟各修道院以喜愛並歌頌火的聖方濟各的名義在歡樂地燃燒。婦女巷為父與子毀於一旦。木材市場、煤市、稻草市場燒成灰燼,此乃不言而喻。在麵包師巷,小麵包不再從爐裡出來。在奶罐巷,牛奶煮得溢了出來。唯獨西普魯士火災保險公司的樓房鑒於純象徵的原因,未被焚燬。
奧斯卡對火燒向來不太感興趣。若不是我把自己那點為數不多的但易燃的家當輕率地放在晾衣間裡的話,那麼,當馬策拉特爬上樓梯,到晾衣間去觀看燃燒中的但澤時,我也會待在地窖裡的。必須救出我最後幾個前線劇團備用鼓、我的歌德以及拉斯普庭。我還得保護那柄夾在書裡的極薄的繪圖小扇子,也就是我的羅絲維塔,即拉古娜在世時善於優雅地輕搖的那柄扇子。瑪麗亞留在地窖裡。小庫爾特卻非要跟我和馬策拉特上屋頂看大火不可。我一方面對我的兒子不加控制的熱情感到生氣,另一方面卻暗自說道:這是他的外曾祖父,我的外祖父,縱火犯科爾雅切克遺傳給他的。瑪麗亞把小庫爾特留在下面,允許我跟馬策拉特一起上樓。我拿到了我的那些家當,由晾衣間的窗戶往外瞧了一眼,對這座古老的城市竟能振作起來而進發出這種火焰四射的活力深感驚訝。
幾發炮彈在附近爆炸,我們才離開了晾衣間。後來,馬策拉特還要上去,但遭到瑪麗亞的禁止。他服從了。他向也待在地窖裡的寡婦格雷夫一五一十地敘說這場大火時,他哭了。他再次回到寓所去,打開收音機,但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連燃燒著的電台大樓火焰的絲絲聲都聽不到,更不用說會有什麼特別新聞了。
馬策拉特像一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相信聖誕老人的孩子那樣猶豫著,站在地答中央,拽著褲子吊帶,第一次表示懷疑最終勝利,並且聽從寡婦格雷夫的勸告,摘下了上裝翻領上的黨徽,但不知藏到哪裡去好,因為地窖是水泥地,格雷夫太太也不願把徽章從他手裡接過來。瑪麗亞認為,他可以把它埋在過冬土豆裡,但馬策拉特覺得這還不夠保險。而上樓去呢,他又不敢,因為他們馬上就要來了1。如果他們不是已經到了,那也在半路上。方纔他在晾衣間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布倫陶和奧利瓦附近戰鬥了。他幾次三番表示後悔莫及,怎麼沒把這塊水果糖留在樓上防空沙裡呢,如果他們在這裡見到他,見到他手裡還捏著這塊水果糖的話……他把它扔到水泥地上,正想要去踩它,發一陣狂,小庫爾特和我,我們兩個同時撲過去。我先抓到了它。小庫爾特揮拳打來時,我仍舊捏著它。小庫爾特想要什麼東西時,總要動手打人,但是我沒有把黨徽交給我的兒子,我不想讓他遇上危險,同俄國人可開不得玩笑。這一點,奧斯卡當年讀拉斯普庭課本時就已經知道了。在小庫爾特揍我,瑪麗亞正要把我們兩個拉開的時候,我卻在考慮,如果奧斯卡在他兒子拳打腳踢之下讓了步,誰會在小庫爾特手裡發現馬策拉特的黨徽呢?是白俄羅斯人還是俄羅斯人,是哥薩克人還是格魯吉亞人,是卡爾梅克人還是克里米亞韃靼人,是魯提尼人還是烏克蘭人或者是吉爾吉斯人呢?——
1指蘇軍進入朗富爾,時間是1945年3月28日。
瑪麗亞靠寡婦格雷夫的幫忙才分開了我們兩個。我旗開得勝左手握拳捏著這塊水果糖。馬策拉特高興了,他的徽章沒了。瑪麗亞在對付號啕大哭的小庫爾特。打開的徽章別針扎我的手心。一如既往,我對這東西不感興趣。馬策拉特的黨關我什麼事?我正要在背後把馬策拉特的水果糖重新粘到他的上裝上去時,他們也正好到了我們頭頂上的店堂裡。從女人們的尖叫聲判斷,他們也很可能進了左鄰右舍的地窖。
他們拉開吊門時,徽章的針還在刺我。我別無辦法,只得蹲在瑪麗亞打戰的雙膝前,觀察水泥地上的螞蟻,螞蟻的軍用大道從過冬土豆堆斜穿過地窖通往一個盛滿白糖的口袋。六個兵擠在地窖的樓梯上,端著機關鎗,睜大了眼睛。完全正常的、血統輕度混雜的俄國人,我這樣估計著。在各種各樣的叫喊聲中,使人感到安慰的是螞蟻並沒有因為俄國兵的露面而受絲毫的影響。螞蟻只打算奪取土豆和糖,那些手執機關鎗的人則另有所圖。成年人舉起雙手,我覺得這是正常的。這可以從每週新聞片裡看到;在波蘭郵局保衛戰後也發生過類似的舉手投降的情形。可是,小庫爾特為什麼要學成年人的樣呢?我不明白。他應該以我——他的父親為榜樣,不然的話也應該以螞蟻為榜樣才對。四個四方形制服中的三個對寡婦格雷夫產生了興趣,這僵硬的一夥人中頓時出現了一些活動。守寡已久、剛過了四旬齋期的格雷夫太太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客人光顧。她起先還驚呼一通,但接著很快便陷入了那種她幾乎遺忘了的境地。
我早已在拉斯普庭的書上讀到過,俄國人喜愛孩子。在我家的地窖裡我親身體驗到了。瑪麗亞在無緣無故地發抖,她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那四個不跟格雷夫太太打交道的人讓小庫爾特坐在她的懷裡,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他們撫摩小庫爾特,對他說「好好好」,還輕輕拍拍他以及瑪麗亞的面頰。
有人把我連鼓帶人從水泥地上抱起來,打斷了我對螞蟻繼續作對比觀察並以螞蟻的勤奮來衡量當前發生的事情。我的鐵皮鼓仍掛在肚子前。這個矮小結實、毛孔粗大的男人用粗手指在鼓上敲了幾小節,可以合著這節拍跳舞,就一個成年人而言絕不能說是笨拙。奧斯卡真想酬謝一番,真想在鐵皮上來幾首藝術小品,可惜辦不到,馬策拉特的黨徽還在刺他左手的手心。
我家地窖裡的氣氛已經變得和平而親密。格雷夫太太躺著,越來越平靜,那三個男人等一個滿足之後便換上另一個。奧斯卡被那個相當有才能的鼓手交給了一個渾身出汗、眼睛瞇成細縫的——我們假定他是——卡爾梅克人。他左手已經抱住我,右手還在繫褲子鈕扣,眼看方才抱我的那一位,也就是方才相當有天賦地敲我的鼓的那一個解褲子鈕扣,他也毫不介意。馬策拉特卻不能換姿勢。他還一直站在放著萊比錫什錦小菜白鐵皮罐頭的架子前面,高舉雙手,展現出全部手紋,只不過沒人想去細看他的手紋罷了。相反,女人的理解力證明是驚人的:瑪麗亞學會了幾句俄語,雙膝不再打戰,甚至哈哈笑了。如果她的口琴就在身邊,她準會奏起這吹彈式口琴來的。
奧斯卡卻不能很快適應變化了的情況。他正在尋找可以替代螞蟻的東西,這時轉而觀察起出現在我的卡爾梅克人衣領邊緣的許多扁平的、灰棕色的小蟲子來了。我多麼想逮住這麼一隻虱子來研究一下呀!在我的教科書裡也談到了虱子,歌德談得少,拉斯普庭可是經常談到的。我靠一隻手是很難逮到虱子的,便設法擺脫那枚黨徽。現在讓奧斯卡來說明一下他的全部動作:由於這個卡爾梅克人胸前已經掛著許多枚獎章,所以我就把一直握著的手連同那塊刺我手心、妨礙我抓虱子的水果糖伸向站在我旁邊的馬策拉特。今天,有人會說,我當時不該這麼做;也有人會說,馬策拉特不該去接。
他接過去了。那塊水果糖我總算脫手了。馬策拉特感覺出手指間捏著的是他的黨的徽章時,他害怕了。我現在兩手空空,不想當什麼證人,不再去管馬策拉特如何處理他的水果糖。奧斯卡思想太分散,抓不到虱子,便想再度集中心思去觀察螞蟻,卻看到馬策拉特的手做了一個迅速的動作。今天,奧斯卡想不起來他當時是怎麼想的,只好這麼說:鎮靜地把這個彩色的圓東西捏在手裡,反倒是更明智的辦法。
但是,馬策拉特想擺脫它,作為廚師和殖民地商品店櫥窗的裝飾師,他的想像力經常證明是切實可行的,可此刻,除了他的口腔之外,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藏匿處來了。
這樣一個短促的手的動作是何等重要啊!從手裡進入嘴裡,這就足以把一左一右和平地坐在瑪麗亞身邊的兩個伊凡嚇一跳,把他們從防空床上趕跑。他們用機關鎗對準馬策拉特的肚皮。這時,人人都可以看到,馬策拉特正使勁把什麼東西吞下去。
在這之前,他至少也該用三隻手指把黨徽的別針別上才對。現在,他被這塊難嚥的水果糖哽住了,臉漲紅了,兩眼圓睜,咳嗽,又是哭又是笑,由於所有這些同時發生的情感活動,他也不能再高舉雙手了。這一點伊凡們可不能容忍。他們吼著,要看看他的手心。但是馬策拉特只顧他的呼吸器官,甚至連咳嗽都不像個樣子了。他開始手舞足蹈,把幾個萊比錫什錦小菜白鐵皮罐頭從架子上掃下來,這可對我的那個卡爾梅克人產生了作用。他一直鎮靜地瞇縫著眼睛在旁觀,此刻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一邊,伸手到背後去,把什麼東西調整到水平位置,從齊腰處射擊,打光了一梭子彈。他在馬策拉特被哽死之前開了槍。
一個人在命運露面的時候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呀!在我的假想的父親吞下他的黨徽而死去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或者無意地掐死了手指間的一隻虱子,那是我剛才從卡爾梅克人身上逮到的。馬策拉特倒下,橫臥在螞蟻大道上。伊凡們離開地窖,上樓梯到了店堂,隨手拿走了幾小盒人造蜂蜜。我的卡爾梅克人最末一個走,他沒有拿人造蜂蜜,因為他得給機關鎗換上一梭子彈。寡婦格雷夫一團糟地躺在人造黃油箱中間。瑪麗亞抱著小庫爾特,彷彿要把他壓死。我曾經在歌德的書上讀到過的一種句子結構出現在我的頭腦裡。螞蟻發現環境變化了,它們不怕繞路,便又建築了一條軍用大道,繞過蜷縮著的馬策拉特,因為從裂縫的口袋裡漏出的白糖並沒有由於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軍隊佔領了但澤市而失去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