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有那些在地球表層上留下有價值物件的人們才能買得起墓碑。倒不一定非得是一顆鑽石或者一串八十公分長的珍珠項鏈不可。用二百五十公斤土豆可以換到一塊足尺足碼的格倫茨海姆殼灰巖一米墓碑。一塊雙穴墓三基座比利時花崗岩墓碑給我們換來了兩身西裝加背心的衣料。衣料是一個裁縫的寡妻的,她還提議為我們加工衣料,以此換一個白雲石墓框,因為她還雇著一名幫工。
就這樣,科涅夫和我下班後就乘上開往施托庫姆方向的十路車,去寡婦倫納特家,讓人家給我們兩個量尺寸。奧斯卡當時穿的是一身經瑪麗亞改制的坦克獵兵服,上衣的鈕扣雖說都換了,但由於我的特殊體形卻系不上扣子。
寡婦倫納特的幫工叫安東,他給我按尺寸用深灰色細條紋料子做了一身西裝:單排扣,淺灰色襯裡,兩肩墊得很合適,並無虛假感;駝背不加掩飾,反倒得當地予以突出;卷邊褲子,褲管不太肥。服裝筆挺的貝布拉師傅始終還是我的榜樣。因此,褲子上沒有系皮帶用的襻而只有系吊帶的扣子。背心後片閃亮,前片暗淡,深玫瑰襯裡。整套服裝試穿五次才算做成。
裁縫幫工還在縫製科涅夫的雙排扣和我的單排扣西裝的時候,來了一個皮鞋捐客,要為他的一九四三年被炸傷致死的妻子立一塊一米碑。他先要給我們配給證,但我們要實物。一塊西裡西亞大理石碑加人造石邊框連同安裝在內,科涅夫得到一雙深棕色低幫皮鞋和一雙皮底拖鞋。分給我的是一雙老式的但皮子極軟的黑色繫帶靴。三十五號,我這雙無力的腳從此得到堅固而漂亮的底座了。
襯衫我讓瑪麗亞去買。我把一捆帝國馬克往稱人造蜂蜜的磅秤上一放,說:「給我買兩件白襯衫,一件要細條紋的,再買一條淺灰色領帶,一條栗色的,行嗎?餘下的錢給小庫爾特或給你買點什麼,親愛的瑪麗亞,你總是想著別人,只是不想你自己。」
有一回,充當施主的興頭上來了。我送給古絲特一把真角質柄雨傘和一副沒怎麼用的阿爾膝堡施卡特牌。當她想問問克斯特何時回家時,她愛用牌來算卦,卻又不願去向鄰居借一副牌來。
瑪麗亞趕緊去辦我托她的事情。剩下錢不少,她給自己買了一件雨衣,給小庫爾特買了一個仿皮學生書包,實在難看,但暫時了卻了他的心願。瑪麗亞在給我的襯衫和領帶上還放了三雙灰色短統襪,是我忘記買的。
科涅夫和奧斯卡去取衣服。我們站在裁縫鋪的鏡子前面,挺尷尬的,但都給對方的模樣鎮住了。科涅夫不敢轉動脖子,後頸上癤子結了疤,弄皺了皮膚。他溜著肩膀,雙臂向前下垂,試圖伸直他的格格響的膝蓋。穿上新服裝,我的外觀活像一個魔鬼知識分子,尤其當我把兩臂交抱在胸前的時候,因為這樣一來,我上身的寬度增加了。我還用瘦弱的右腿作為支撐,懶洋洋地伸出左腿構成一個三角。我衝著科涅夫微笑,他的驚訝使我得意。我走近鏡子,離被我的左右顛倒的映像所佔據的鏡面近到可以去吻它一下的地步,但我只是對它阿了口氣,隨口說:「哈羅,奧斯卡!你萬事俱全,只缺一枚領帶飾針了。」
一周以後的一個星期日下午,我走進市立醫院去看望女護士們。我上下一身新,沾沾自喜,哪個角度都是頂呱呱的。當我如此這般地露面時,我的領帶上已經有一枚鑲珍珠的銀飾針了。
這些好姑娘們看到我坐在她們的科室裡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時當一九四七年晚夏。我按照證明為有效的方式,把雙臂交叉在胸前,玩弄著我的皮手套。我當石匠見習生和凹弧飾雕刻師傅已經有一年多的時候了。我翹起二郎腿,但注意不弄皺褲線。替我保管這套標準服的是好心的古絲特,彷彿這是為回鄉並將改變一切的克斯特縫製的。黑爾姆特魯德姆姆想摸摸衣料,也果真摸了摸。一九四七年春,我們慶祝小庫爾特七歲生日,按「請用!」烹調法自己調製雞蛋利口酒,自製干松蛋糕,我給小庫爾特買了件鼠灰色粗呢大衣。我請女護士們吃夾心糖,格特露德姆姆也來了,夾心糖是用一塊輝綠石碑換來的,外加二十磅紅糖。小庫爾特,據我觀察,非常願意上學。他的女教師,年輕而有魅力,上帝作證,她絕非施波倫豪威爾小姐1那種人。她誇獎小庫爾特,說他聰明,只是有點兒一本正經。女護士們多麼快活,竟然有人請她們吃夾心糖。當科室裡只剩下我和格特露德兩人的短暫時間裡,我探聽她星期天是否休息。「譬如說吧,今天五點鐘我就下班了。不過我不會進城去,因為沒啥事情。」女護士格特露德無可奈何地說——
1奧斯卡在但澤上小學時的女教師。
我說,可以去試試,她起先不想去試試,只想好好睡一覺。我就直截了當地說,我邀請她,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我便神秘地用這樣的話作為結束:「得有點活力才行,格特露德姆姆!青春只有一回。吃點心的馬克我肯定不缺。」伴隨著這篇台詞,我按傳統風格輕敲胸袋前插著的手絹,又給她一塊夾心糖。這個強健的威斯特伐利亞姑娘同我完全不是一個類型,所以,當她轉向藥膏櫃,說出下面的話來時,我反倒嚇了一跳:「既然您這麼說,那好吧,約定六點見面,但不是在這裡,在科奈利烏斯廣場碰頭。」
我本來就沒打算在醫院門廳或者大門口同格特露德姆姆碰頭。就這樣,六點鐘,我在科奈利烏斯廣場當時被戰爭破壞還不能報時的標準鍾下等她。她來了,我一看幾周前弄到手的不算太值錢的懷表:準時。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如果我能看見她準時在五十步以外、馬路對面的電車站下車的話,我會在她還沒有看到我之前失望地偷偷溜掉的,因為格特露德姆姆並非以格特露德姆姆的形象出現。她沒有穿白衣,沒有別紅十字胸針,而是以哈姆的或者多特蒙德的或者多特蒙德與哈姆之間隨便哪個地方的隨便哪一位身穿式樣寒酸的普通服裝的、名叫格特露德-維爾姆斯的小姐的身份來赴約會。
她沒有察覺我的不快,告訴我,她差點兒來晚了,因為護士長存心刁難,下班前五分鐘還派她幹一件什麼事情。
「好吧,格特露德小姐,我能提些建議嗎?我們可以先去甜食店1,無拘無束地在那裡坐坐,接下來,隨您喜歡,可以去看電影,去劇院嘛可惜搞不到戲票了,要麼去跳舞,怎麼樣?」——
1甜食店一般均設咖啡座。
「好,我們去跳舞吧!」她歡欣鼓舞,等她察覺到我雖然衣服筆挺但我的形象卻不可能當她的舞伴時,已經晚了,連臉上的驚恐神色都來不及掩飾。
誰叫她不穿那種我如此珍愛的護士服來的呢?我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決定按她贊同的計劃去辦。缺乏想像力的她很快就不再害怕,同我一起吃著,我吃一塊蛋糕,她吃三塊,想必她在蛋糕裡咬到了水泥碴兒。我交了點心供應證和現錢,她跟我在韋爾漢登上開往格雷斯海姆方向的電車,據科涅夫說,伯爵山下有一個舞廳。
電車停在上坡路前,最後這一段路我們只好慢慢地步行。九月的一個晚上,一如有些書裡所描寫的那樣。格特露德的免證供應的木頭底涼鞋格格響,像溪邊的水磨。這使我快活。下山來的人們扭過頭來看我們。這使格特露德小姐尷尬。我習以為常,毫不在意。我口袋裡畢竟有點心供應證,這才使她在居斯股甜食店裡吃到了三塊有水泥碴兒的蛋糕。
舞廳叫韋迪希,別名是:獅堡。在售票處就聽到吃吃的笑聲。我們入場,許多腦袋轉了過來。穿普通衣服的格特露德姆姆心慌意亂,險些被一把折疊椅絆了個跟頭,幸虧侍者和我把她扶住。侍者請我們在舞池近處的一張桌子就坐。我要了兩份冰鎮飲料,又小聲添了一句,只讓侍者一人聽到:「請加燒酒。」
獅堡的主要場地是個大廳,過去可能是一所騎術學校的場地。大廳上方有多處損壞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最近舉行的狂歡節留下的紙蛇和綵帶。周圍一圈半暗的綵燈,把光線反射到年輕的、部分是時髦的黑市商販平平整整向後梳的頭髮上,反射到姑娘們的塔夫綢上裝上,看來他們相互都認識。
加燒酒的冰鎮飲料端上來後,我又從侍者手裡弄來十支美軍香煙,遞給格特露德一支,侍者一支,他把香煙夾在耳朵上。我給我的女士點了火,便掏出奧斯卡的琥珀煙嘴,把一支駱駝牌抽了半支。我們旁邊幾張桌子的人屏息而坐。格特露德姆姆這才敢抬起頭來。我把足有半支長的駱駝牌煙蒂在煙灰缸裡摁滅,扔下,格特露德姆姆卻講究實際地伸手揀起煙蒂,裝在她的防水布小手提包的側袋裡。
「留給多特蒙德我的未婚夫,」她說,「他抽起煙來像發瘋。」
我很快活,我不是她的未婚夫,再說,奏起音樂來了。
一個五人樂隊演奏《別把我圍住》。穿皺膠底鞋的男人們匆匆在舞池上走了個對角線,互不相撞,釣姑娘們上鉤。姑娘們站起身來時,都把手提包交給女友們保管。
有幾對跳得相當熟練,像上過跳舞學校似的。口香糖在嘴裡咀嚼。幾個小伙子停了好幾小節,想找出可以替代萊茵話「敗類」這個詞兒的美國俚語。他們讓舞伴的手舉著,那些姑娘像是在原地帶球,好不耐煩。在這些舞伴們繼續跳以前,又交換了一些小物件。真正的黑市商販不懂得什麼叫下班。
這一場舞我們沒有跳,下一場狐步舞也沒有跳。奧斯卡偶或看看男人們的腿。當樂隊奏起《羅莎蒙德》時,我便請不知所措的格特露德姆姆跳一場。
我比格特露德姆姆幾乎矮兩個腦袋,也知道我們兩個搭檔一定稀奇古怪,而且還想加強這種古怪特色。我回憶著揚-布朗斯基的舞藝,壯膽充當黑市商,摟住像順從上帝似的聽任我帶領的格特露德姆姆,左手手心朝外搭在她的臀部,接觸著含百分之三十的羊毛的褲料,臉頰貼近她的上裝,把這位強健的小姐整個地往後推,滑步到她的兩腳之間,搖晃著朝左外側探出的我們兩個僵直的前臂,要人讓道,從舞池的一角跳到另一角。跳得比我敢於指望的要好得多。我還跳花步,面頰貼近她的上裝,左手時左時右托住她的臀部使她保持平衡,以她為軸心旋轉,絲毫不放棄那種黑市商的標準姿勢,這種姿勢給人的印象是:那位女士眼看要往後摔倒了,那位想要摔倒她的先生自己也快從她頭頂上摔出去了,然而,他們都沒有摔倒,他們是出色的黑市商舞客。我們隨即有了觀眾。我聽到了驚呼聲:「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他是吉米!瞧著吉米。哈羅,吉米!來吧,吉米!一起來吧,吉米!」
遺憾的是我看不見格特露德姆姆的臉,我只好自得其樂,希望她把喝彩聲當做青年人的捧場,高傲而鎮定地接受它。作為護士,她能夠忍受病人們往往是笨拙的馬屁功夫,對這種喝彩聲,她自然能泰然處之。
我們回到座位上時,還始終有人在鼓掌。五人樂隊響亮吹奏致敬,打擊樂演奏員尤其賣力,樂隊第二次、第三次響亮吹奏致敬。「吉米!」人們喊道,「看到那兩個了嗎?」這時,格特露德姆姆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說要上盥洗室,拿起裝有留給多特蒙德未婚夫的煙屁股的小手提包,漲紅了臉,東磕西碰,在桌椅之間擠出去,朝售票處旁邊的盥洗室方向走去。
她一去不回。她走前一口氣喝光了冰鎮飲料,我由此推斷出,乾杯意味著告別。格特露德姆姆把我給甩了。奧斯卡呢?琥珀煙嘴裡插上美軍香煙,在領班過來悄悄收走護士喝了個底朝天的杯子時,又向他要了一杯燒酒不加冰鎮飲料。不惜任何代價,奧斯卡要微笑。雖說痛苦,但他在微笑,雙臂交叉,翹起二郎腿,晃動著三十五號小巧玲瓏的黑色繫帶靴,獨享被拋棄者的優越感。
那些年輕人,獅堡的常客,都挺好,跳著舞經過時,都向我眨眨眼睛。「哈羅!」小伙子們喊道:「別在乎!」姑娘們喊道。我晃了晃煙嘴,感激這些真正的人道的代表,寬厚地完爾一笑。這時,打擊樂演奏員一通急擂,敲起小鼓、定音鼓、鈸和三角鐵,獨奏了一段,使我回想起演講台下美好的往日。他宣告,又開始了一場舞,邀請女伴吧!
小樂隊激動熱烈,演奏《老虎吉米》。這可能是為我演奏的,雖說獅堡舞廳裡沒人知道演講台下我那段鼓手生涯。不管怎麼說,一個活潑好動、一頭散沫花紅色鬈發的年輕姑娘,選中我當她的男舞伴,口嚼口香糖,用吸煙過多而沙啞的聲音向我耳語道:「老虎吉米!」我們快速地跳著吉米舞,施魔法顯現了熱帶叢林和林中險情,老虎來了,張牙舞爪,大約持續了十分鐘。小樂隊響亮吹奏致敬,鼓掌,再次響亮吹奏,因為我有個服裝講究的駝背,腿腳利索自不待言,扮演老虎吉米形象不凡。我請器重我的那位女士到我的桌子就座,黑爾瑪——這是她的名字——請我允許她把她的女友漢內洛蕾也帶來。漢內洛蕾沉默寡言,坐得住,喝得多。黑爾瑪則抽煙抽得多,我只得再向領班買美軍煙。成功的夜晚。我跳了《黑巴貝裡巴》、《心境》和《擦皮鞋的男孩》,間歇時聊天,款待兩位很難滿意的小姐。她們告訴我說,她們兩個在阿道夫伯爵廣場的長途電話局工作,長途電話局還有更多的姑娘每星期六和星期日來韋迪希的獅堡。不管怎麼說,她們每個週末都在這裡,除非遇上週末值班。我也答應以後常來此地,因為黑爾瑪和漢內洛蕾是那麼可愛,因為可以同長途電話局的姑娘們挨得很近地坐在一起,融洽地相處。我在這裡玩了一個文字遊戲,她們兩個也當即明白了。
我有較長的時間不再去醫院。後來,我時而又去時,格特露德姆姆已經被調到婦科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或者只匆匆地見一面,遠遠地打個招呼。我成了獅堡受歡迎的常客。姑娘們都來騙我款待她們,但騙得不算過分。通過她們,我又認識了一些英國佔領軍人員,學到了上百個英語單詞,也結下了友誼,甚至同獅堡樂隊的幾個隊員結下了以「你」相稱的兄弟友情,不過,一涉及到擊鼓,我就克制自己,也就是說,我從不去擺弄打擊樂器,而是滿足於在科涅夫的石匠鋪裡刻字的小小幸福。
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之交的嚴冬,我仍同長途電話局的姑娘們保持聯繫,也從沉默寡言又坐得住的漢內洛蕾那裡得到了一些花費不算太大的溫暖。我們緊挨著,卻又保持距離,只限於做些不受義務約束的小動作。
在冬天,石匠要整頓內部。工具送去重鑄。一些舊石塊刻字的一面要修飾,缺了角需磨成斜邊或刻成凹弧形。在秋天的銷售季節裡,存放場上墓碑石日見稀疏,科涅夫和我又重新放滿,還用殼灰巖充填料夯成若干人造石。在做簡易的雕刻工作時,我試著使用點刻機,刻出表現天使腦袋、基督戴荊冠的腦袋和聖靈之鴿的浮雕來。下雪時,我鏟雪;不下雪時,我化開凍住的自來水管給砂磨機供水。
一九四八年的嘉年華會1使我消瘦了。很可能我看上去有點像是過著較高的精神生活的樣子,因為在獅堡,一些姑娘把我叫做「博士」。二月末,剛過聖灰星期三2,萊茵河左岸來了頭一批農民,到我們的墓碑存放場看貨。科涅夫不在。他去做每年一次的風濕病治療,在杜伊斯堡一座高爐前工作。當他於十四天之後回來時,人烤乾了,癤子也沒了,而我已經以好價錢賣出了三塊石碑,其中一塊是用於三穴墓的。科涅夫還廉價出售了兩塊基爾希海姆殼灰巖碑。三月中旬,我們開始搬運和立碑。一塊西裡西亞大理石運到了格雷芬布羅伊希;兩塊基爾希海姆一米碑立在瑙伊斯附近的一座鄉村公墓裡;一塊由我刻上天使小腦袋的美因河砂石,今天還豎立在施托姆勒公墓可以供人觀賞。刻有頭戴荊棘冠的基督的輝綠石三穴墓碑,我們在三月底裝車,由於超載,三輪摩托只能緩慢地朝卡佩斯哈姆方向駛去,在諾伊斯過了萊茵橋,經格雷芬布羅伊希到羅默爾基爾欣,隨後向右拐上去貝格海姆-埃爾夫特的公路,過了賴特和下奧森姆,連碑帶基座運到了上奧森姆公墓,連灰都沒有碰掉一點3。公墓設在一座小丘靠村子的那面坡上——
1四旬節(齋期)前的狂歡節。
2四旬節的頭一天。在這一天,神甫用聖灰撒在信徒頭上,或者聖徒用灰在額上畫十字。
3這時用「灰」字是與上文「聖灰星期三」相呼應的戲謔。
瞧這遠景!我們腳下是埃爾夫特蘭的褐煤礦區。幸福女神工廠八座煙囪朝天噴煙。新建的、絲絲作響的、總想爆炸的北方幸運女神發電廠。矸石山中間的山脈上方有鋼絲纜和自動傾卸貨車。每三分鐘過一輛裝滿焦煤的電動車或者空車。從發電廠來,到發電廠去,小如玩具,巨人的玩具。公墓左角凌空而過的是三根為一路的幾路高壓線,嗡嗡叫著,高度緊張地通往科隆。另外幾路,貼近地平線,通往比利時與荷蘭。世界,樞紐——我們為弗利斯一家豎起了輝綠石碑——電產生了,如果……掘墓人和助手,這助手頂替了舒格爾-萊奧,他們帶著工具來了。我們站在緊張地區,我們下方隔三排墓的地方,掘墓人動手遷葬——這裡在為戰爭賠款輸送高壓電流——風向我們刮來了過早遷葬的典型氣味——不,沒有噁心,這是三月,焦煤山中間的三月的耕地。掘墓人戴著一副線繩吊著的眼鏡,同他的舒格爾-萊奧低聲爭吵,直到幸運女神的氣笛呼出氣來,一口氣長達一分鐘。我們屏住呼吸,被遷葬的女人根本談不上呼吸,唯獨高壓堅持著。隨後,氣笛倒了,落到地上,淹死了——村裡灰色石板瓦屋頂上中午的炊煙繚繞,教堂鐘聲接著響起:祈禱,勞動——工業和宗教手挽手。幸運女神那邊在換班,我們吃黃油麵包加板肉,但是遷葬不容休息,不休息的高壓電流匆匆奔向戰勝國,照亮荷蘭,此地則不斷停電——可是,被遷葬的女人見到了光明!
當科涅夫為打地基挖掘一米五深的洞時,被遷葬的女人也被抬到新鮮空氣裡來了。她在底下躺的時間還不很長,去年秋天才處身黑暗之中,可她已經取得了進展,如同各處都在進行的改進那樣,萊茵和魯爾的拆卸工作也取得了進展。冬天,我在獅堡浪費光陰,那個女人卻在褐煤礦區封凍的地殼下面認真地分解自己。現在,當我們夯水泥、安基座時,她被人說服,一塊一塊地把她遷葬。不過,現在有一個鋅制的箱子來盛她,所以什麼也不會丟失——幸運女神分發煤塊1時,孩子們跟在裝載過滿的卡車後面奔跑,揀掉下來的煤塊,因為紅衣主教弗林斯從布道壇上對會眾講過:我當真告訴你們,偷煤不是罪孽。被遷葬的女人不需要生火取暖。我不相信,她在諺語中所說的新鮮的三月的空氣裡會受凍,再說她還有足夠的皮膚,儘管有滲漏和殘缺,但還有殘存的衣服和頭髮護著,頭髮始終是電燙的耐久波浪——這個詞大概就是由此而來的吧。那口薄皮棺材也值得搬遷,連小木條也都得搬到另一個公墓去。那兒沒有農民和幸運女神的礦工,那裡是個大城市,總會發生點什麼事情,而且十九家電影院同時營業。那個女人將要返回家鄉,她是當時疏散到此地來的2,不是本地人。掘墓人告訴我們:「她是從科隆來的,現在她家裡的人要把她遷葬到米爾海姆去,在萊茵河彼岸。」要不是汽笛又叫了一分鐘,他還會講更多的情況。我利用汽笛響的時間,走近遷葬的墳,在汽笛聲中繞了幾個彎,想當遷葬的目擊者。我隨手帶了件東西,後來到了鋅制箱子旁邊才知道是把鏟子。我帶著它不是為了去幫忙,而是因為它就在我的手裡,卻又馬上使用它,把落在旁邊的東西剷起來。這把鏟子是從前帝國義務勞動局的鏟子。我用前帝國義務勞動局的鏟子剷起來的東西,是那個疏散到此地的女人的中指和——我至今還相信——無名指,這兩個指頭不是自己掉下來的,多半是沒有感情的掘墓人給刨斷的。這從前是或者始終還是她的手指,我覺得它們曾經是美的、靈巧的,如同已經放進鋅制箱子的這個女人的頭,多虧了眾所周知的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之交的嚴冬,它才得以保持某種勻稱,因此可以談得上美,儘管是失效的美。此外,我覺得這個女人的頭和手指比北方幸運女神發電廠的美更親近、更有人性。可能是這樣的:我享受工業區洋溢著的激情,就如同過去在劇院裡享受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面對外表的美,我始終感到失望,儘管這些都富於藝術性,而這個被疏散的女人僅僅是過於自然罷了。我必須承認,高壓電流類似歌德,傳遞給我一種世界感,可是,這女人的手指卻觸動了我的心,即使我把這個被疏散的女人想像成男人時也是一樣,因為這樣更合我的意。為了拿定一個主意,也為了進行類比,需要把我變成約裡克,把那個女人——半截在墓裡,半截在鋅制箱子裡——變成男人哈姆萊特,如果願意說哈姆萊特是個男人的話。我,約裡克,第五幕3,小丑,「我認識他,霍雷肖4」,第一場,我,在這個世界所有的舞台上出現過——「唉,可憐的約裡克!」——我把我的腦袋借給了哈姆萊特,這樣一來,某個叫格林德根斯或者勞倫斯-奧立佛5先生的人在扮演哈姆萊特時就得考慮一下:「你那些令人捧腹的笑話,你那時的上竄下跳,又到哪裡去了?」——我拿著我的義務勞動局鐵鏟上面的格林德根斯扮演的哈姆萊特的手指,腳踏著下萊茵褐煤礦區堅實的土地,站在礦工、農民及其家屬的墳墓之間,俯視上奧森姆村的石板瓦屋頂,把這座鄉村公墓變成了世界中心,把北方幸運女神發電廠變成同這個中心對立的、令人欽佩的半神半人的中心,耕地成了丹麥的耕地,埃爾夫特成了我的貝爾特海峽,在此地腐爛了的一切,都是在丹麥人的王國裡腐爛了的——我,約裡克,在我的頭頂上方,高壓,電流,絲絲響,在歌唱,我並沒有說是天使,然而,伸向地平線的高壓線路裡的強電流天使在歌唱,電路通往科隆、它的火車站以及旁邊的哥特式怪獸6。強電流天使給天主教會顧問處供電,在蘿蔔地上方的天空中,可是塵世卻提供煤塊以及哈姆萊特的而不是約裡克的屍體。與該劇無關的其餘的人們,必須待在下面——「使他們到了這樣的地步……餘下的便是沉默」——用墓碑壓在他們身上,如同我們把輝綠石碑重重地壓在弗利斯一家頭上那樣。我,奧斯卡-馬策拉特,奧斯卡-布朗斯基,約裡克,對於我來說,一個新時期開始了。可是我幾乎沒有意識到它,在它過去之前,匆匆地觀察著我的鐵鏟上的哈姆萊特王子的斷指——「他太肥,呼吸侷促」——我像第三幕第一場裡的格林德根斯那樣觀察著,提出了生死存亡的問題,又屏棄這種愚蠢的提問,而把更具體的事情羅列在一起: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的打火石,我的塵世的和天上的假想父親們,我的外祖母的四條裙子,照片上我的可憐的媽媽的不朽的美,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背上的傷疤迷宮,波蘭郵局裡吮血的郵件籃,美國——同駛往布勒森的九路有軌電車相比,美國算得了什麼,我讓時而還清晰可辨的瑪麗亞的香草香飄向呈現為瘋狂的盧齊-倫萬德的三角臉,請那位給死亡消毒的法國戈德先生去尋找隱蔽在馬策拉特氣管裡的黨徽。我衝著科涅夫,更多地衝著高壓電線桿說——因為我正在慢慢地拿一個主意,然而又感到有必要在拿定主意之前按照戲劇的需要提出一個問題,懷疑哈姆萊特,頌揚我,約裡克,是個真正的市民——我對科涅夫說,因為他在叫我,因為我們必須把輝綠石碑同基座接合起來。我被最終成為一個市民的願望所打動,小聲地說——也許是模仿格林德根斯,雖然他不大可能扮演約裡克——我隔著鐵鏟對科涅夫說:「結婚呢,還是不結婚,這是一個問題7。」——
1指礦上把煤塊作為實物工資分發給職工。
2指戰時從德國西北部遭盟軍頻繁轟炸的城市疏散到東部農村地區的婦女與兒童。
3此處是對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第五幕第一場「墓地」的詼諧摹仿。引號中的話都是劇中哈姆萊特的台詞。
4《哈姆萊特》一劇中的兩小丑之一。
5勞倫斯-奧立佛,著名電影明星。
6指科隆大教堂。
7這裡像倣傚莎士比亞《哈姆萊特》中的名句:「活著呢,還是去死,這是一個問題。」
自從發生了北方幸運女神對面的公墓上那次轉變以後,我不再去韋迪希的獅堡舞廳,中斷了同長途電話局的姑娘們的一切聯繫。她們的優勢就在於迅速地、令人滿意地接通電話,建立聯繫。五月,我給瑪麗亞和我買了電影票。看完電影,我們去餐館,吃得比較好,我跟瑪麗亞聊天。她心事重重,小庫爾特的打火石來源斷了,人造蜂蜜的生意也不行了。幾個月來,我,如她所說,一個弱者,承擔著養活全家的責任。我安慰瑪麗亞,說奧斯卡願意做這些,奧斯卡喜愛承擔重大的責任勝過其他一切,恭維她的容貌,末了,我壯起膽子,向她求婚。
她希望有段時間考慮考慮。我提出的約裡克的問題幾個星期得不到答覆,或是她避而不答,最後卻由幣制改革1作了回答——
1指1948年6月美英法三國佔領區實行的幣制改革,用德意志馬克取代貶值的帝國馬克。
瑪麗亞向我擺了一大堆理由,說話時摸著我的衣袖,叫我「親愛的奧斯卡」,說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實在是太善良了,請我諒解,請我今後繼續保持純正的友誼,祝願我成為石匠後萬事如意。在我再次追問之下,她拒絕了同我結為夫妻。
就這樣,約裡克沒有成為體面的市民,卻變成了一個哈姆萊特,一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