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恩在廣播大樓餐廳裡讀著這次公開討論會的經過終審的廣播稿。可是在二十五分鐘之後——討論會參加者還沒有刻板單調地念出他們結束時的禱告,馬特恩已經被廣播通知請到第四錄音室去了——他同普魯托一道,穿過玻璃門,離開了這座嶄新的廣播大樓。他不想講話。他的舌頭不情願。他認為,馬特恩並非可以公開進行討論的對象。那些包打聽和自作聰明的人用堆積如山的討論稿給他建造了一座密不透風的小屋,他不願意,決不願意,哪怕在播送時間內,待在這間小屋裡也不願意。可是,他還有權得到一筆豐厚的酬金,一筆用受人喜愛的兒童廣播節目的聲音掙來的酬金。在他離開科隆廣播大樓前不久,他就可以在出納處出示簽了名的小小單據——剛出銀行的鈔票嘩嘩作響。
當初,馬特恩東奔東走,要去找人,那時,科隆火車總站和科隆大教堂就成了聽他口惹懸河、滔滔講述的對象;現在,他口袋裡揣著最後一次酬金,再一次滿懷旅遊的興致,放棄了火車總站——大教堂——廣播大樓這個充滿緊張氣氛的三角地。馬特恩在突圍,在躲避,在逃跑。
大量情況提供了逃跑的理由。這些情況是:第一,這次令人厭惡的、生氣勃勃的討論會;第二,他對西德的、資本主義的、軍國主義的、復仇主義的和浸透老納粹精神的分裂國家已經厭煩了——那個有建設意志的、熱愛和平的、幾乎是沒有階級的、健康的和在易北河東面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在引誘著他;第三,自從英格-薩瓦茨基要同善良的老約亨離婚以來,這個輕佻的女人使得他心裡煩躁,動了逃跑的念頭。
告別餵養鴿子的哥特式兩重尖頂。告別一直還有穿堂風的火車總站。在科隆神聖的候車室裡,時光在懺悔者與頑固不化者之間停了下來,要喝一杯告別啤酒。要在科隆暖烘烘的、鋪上地面磚的、發出沖人的芳香味的、天主教的男衛生間裡撒最後一次尿,時間很緊。哦,不!別多愁善感的了!所有那些胡亂寫在搪瓷防波堤裡、讓他的心臟突突跳動、讓他的脾臟腫大、讓他的腎臟疼痛的名字,都見鬼去吧,都去見他那些哲學之類的東西去吧。一個表現型人物就要被人取代。一個不倒翁就要遷居。一個遺產管理人感到自己再也不用負責了。馬特恩這個同黑狗一道遊遍西方陣營、進行審判的人,沒有帶狗移居東方的和平陣營。他要把普魯托——別名親王——交給火車站宗教服務社。可是,交給哪個服務社呢?兩個服務社在競爭。不過,福音新教服務社比天主教服務社更喜歡動物。哦,馬特恩那時候對各種宗教和意識形態是非常熟悉的。「勞駕您把這條狗看管半個小時吧。我是殘廢軍人。這是我的證件。我正好在旅途中。出於職業方面的原因,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帶狗去。上帝會保佑您。我是否喝一口牛奶咖啡呢?等我回來時,我會非常高興的。普魯托乖乖,聽話!只需要半個小時!」
分離與迴避。三個十字飄進了匆匆而去的穿堂風中。教堂的幾個堂在各種思想、言論和著作中燒燬。在奔跑中抖掉灰塵。這是第四站台。這趟經過杜塞爾多夫、杜伊斯堡、埃森、多特蒙德、哈姆、比勒費爾德、漢諾威、赫爾姆施泰特、馬格德堡開往柏林動物園站和柏林東站的來往於東、西德之間的火車正準備發車。請關上車門,小心火車!
哦,舒舒服服地抽著煙斗的確信啊!當普魯托這條狗也許在福音新教車站服務社裡喝著牛奶時,馬特恩卻沒有帶狗,坐著二等車走了。一直到杜塞爾多夫,中間不停車。睜著和善的眼睛,卻又顯得陌生。很可能體育運動愛好者們、射擊協會會員們和薩瓦茨基的家屬會在某個車站上車,強迫他下車,只要他們一出現就會這樣做。可是,馬特恩可以平坐著,把他那眾所周知的、具有性格特徵的腦袋以並不陌生的方式放在肩膀上。與七個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旅遊者在同一個車廂裡旅行並不怎麼舒服。全是愛好和平的人,這一點他很快就弄清楚了。儘管西方更為美好,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留在西方。
每個人在邊界之外都有親戚。邊界之外往往是指沒有人待的地方。「他在那邊待到去年五月,然後又過來了。留在那邊的人肯定知道為什麼,在那邊人們得把什麼東西全都留下。在這邊甚至有意大利番茄醬,在我們那邊只是有時候有保加利亞番茄醬。」對話持續到火車駛過杜伊斯堡之後,談話時聲音輕柔,牢騷滿腹,小心翼翼。只有從那邊過來的這一位老奶奶在發牢騷:「在我們那邊有一陣子沒有棕線。咳,那時候女婿就說:你們就貯備一點棕線吧,誰知道你們什麼時候再過來。你們開始時無法使我習慣這一邊。所有東西都這麼豐富。還有廣告。可是後來我知道了價格。他們其實是想把我留在這邊的:姥姥,留下來吧。要是你留在我們這一邊的話,你還想在那邊幹什麼呀!可我馬上就對他們說:如果在這邊,只能成為你們的包袱,而在我們那邊,現在情況或許也會慢慢好起來。年輕人畢竟能夠更快地適應環境。我上一次過來時,馬上就說:嗯,你們對這兒甚至已經很習慣了。當時,我二閨女的丈夫對我說:姥姥到底明白了。那邊那種情況根本不叫生活。可是對於重新統一的事,他們倆都不相信。據說我二閨女的老闆在四年前剛過來時就講過:俄國人和美國佬其實意見都一致。不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說法。不僅僅在我們那一邊,在這一邊也是如此。每次聖誕節時我都在想:瞧吧,下一次聖誕節。每個秋天,當我在花園外面拿東西和熬東西時,我就對我妹妹莉斯貝特說,我們是否在為大家都統一起來的、和平的聖誕節準備李子呢?瞧,這一次我把它們,把兩瓶自製果子汁帶了過來。他們也很高興,還說:很好吃,就像家裡做的一樣。再說,這一邊的人大家都豐衣足食。每個星期天都有波蘿!」
馬特恩耳朵裡迴響著這種音樂,而外面卻放映著一部電影。這是帶有自由市場經濟標記的、充分就業的工業區。沒有評論。太煙囪在自言自語。誰願意,誰可以再數一遍。沒有一個煙囪是紙做的。所有煙囪都高聳人云。這是勞動的頌歌,莊嚴、有力、嚴肅,因為同高爐是開不得玩笑的。基礎工資可以隨時提取。勞資雙方面對面。煤焦化學,鐵與鋼,萊茵河與魯爾河——你不是從車窗往外瞧,就是在看幽靈!這種賞心悅目的樂趣在煤礦區已經開始,在平地上更是有增無已。在吸煙車廂裡,輕聲的音樂在發著牢騷:「我那邊的女婿在說,而我這邊的二閨女又要想……」而這時,在外面——別往窗外瞧!——起義卻首先是從市郊小菜園,然後乖乖地在長著五月間嫩綠莊稼的田地上蔓延開來。戰時動員——幽靈活躍——稻草人運動。他們在奔跑著,這時,往來東、西德之間的列車在正點運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會超過列車。在運行時,沒有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如同幽靈一樣地跳上車來。這是普普通通的、持續不斷的奔跑。吸煙車廂裡的奶奶說:「沒有我妹妹我不想過來,儘管她說了十次:那就過來吧,誰知道我們還能待多久哩。」當那位奶奶說這番話時,在外面——別往窗外瞧!——稻草人正離開原來的位置。掛著衣服、裝飾得體的立式衣架在離開萵苣菜畦和齊膝高的小麥。冬天不合群的、支豆蔓的細桿在起跑,在越過欄架。剛才還在為衣袖肥大的醋栗祝福的東西,現在已經在說「阿門」了,而且開始跑步。但這並非逃跑,而是接力賽跑。這並不是說,所有離開此地的人都想朝東,跑到和平陣營,跑到那邊去。相反,現在正是在這一邊把某種東西,把一個消息或者一個口號繼續往下傳的時候。因為稻草人離開自己的菜園,把裡面捲著可怕的歌詞的小棍子繼續交給稻草人。迄今為止,這些稻草人在看守正在生長的黑麥,現在,趁著菜園稻草人在黑麥地裡喘口氣的工夫,他們在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旁全速奔跑,一直跑到他們碰上那些站在倒而又起的大麥當中、準備起跑、接受幽靈郵件、為氣喘吁吁的黑麥稻草人取下重物、身穿粗方格紋、像支豆蔓的細桿一樣靈活地在計劃工作之外邁著步子的稻草人,一直跑到身穿人字形花紋衣服的黑麥稻草人再次交換接力棒。一個、兩個、六個稻草人——因為有幾個隊在這兒奪冠——拿著六封捲起便於手握的信件,有一封原件,五封複製件——要不,是六種已經變動的文本在傳遞同一消息的惡毒思想?——送往哪個地址?可是,沒有查托佩克來替換努爾米1。還沒有一個身穿運動服的運動員跑到終點。身穿藍、白條紋衣服的韋爾斯滕領先,可是翁特拉特體育運動愛好者們已經趕了上來,把德倫多夫的小伙子拋在後面,在同○七號洛豪森……身穿便服的人和各式服裝的人進行公正的、面對面的搏鬥。在這裡,距離沒有了。在各種級別的氈帽、睡帽和頭盔下面,隨風飄動的是馬車伕外套、布呂歇爾大衣以及可能是被誰咬壞的地毯。褲腿鋪得很開,這些褲腿伸進套鞋和有搭扣的鞋裡,伸進士兵的短統靴和耶穌的便鞋裡。一個身穿男式粗呢大衣的人替換一個身穿匈牙利式制服的格拉澤納普輕騎兵。身穿全天候羅登縮絨厚呢大衣的人把接力棒交給身穿芮格蘭式套袖大衣的人。穿人造絲的交給穿麥斯林紗的,穿鮮紅衣服的交給穿合成纖維的,穿府綢的交給穿鯨骨褡的,穿南京棉和穿凸紋織物的打發穿錦緞的和穿絹網的出去旅遊。頭戴蝶形小帽的人和身穿膠布雨衣的人落後了。一個身穿笨重的雙排扣男大衣的人,從一個身穿被風吹得脹鼓鼓的考究晨服的人和下二個穿著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服裝的人身邊跑過。身穿法國五人執政內閣時期式樣衣服和改良時代服裝的人,把接力棒繼續交給身穿二十年代和舊式服裝的人。一個真正的庚斯博羅2同皮克勒一穆斯考侯爵在演示古典的傳接棒。巴爾扎克又趕了上來。那些為婦女權利鬥爭的婦女在堅持著。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一個穿緊身外衣的人一路領先。哦,閃閃發光、柔和色調和五光十色,你們這些耀眼的和病態的色彩啊!哦,散花和樸素的條紋,你們這些圖案啊!哦,摹擬古典風格的傾向會變成實用的傾向,軍隊特點會變成無拘無束的特點,你們這些相互交替的傾向啊!腰身又往下挪了。縫紉機的發明有助於婦女服裝式樣的民主化。有襯架支著的女裙已經過時。可是馬卡爾特3打開所有的箱子,給天鵝絨和長毛絨、給纓子和流蘇以自由運用的機會。瞧,他們是怎麼跑的。別往窗外瞧,否則你會看到幽靈!這時,在吸煙車廂裡——啊,沒完沒了的故事!——那位奶奶在講這一邊,也講那一邊,一直往下講。這時,威斯特法倫地區猶如稻草人一般,輕而易舉地把接力棒交給已經到來的下薩克森地區,好讓接力棒可以從這一邊到達那一邊,因為稻草人是不管邊界不邊界的。稻草人攜帶著信息同馬特恩並行,進入和平陣營,把灰塵抖摟乾淨,讓資本主義的黑麥留在身後,在國營的燕麥地裡被有階級覺悟的稻草人抓住。沒有檢查,沒有路條,就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因為稻草人不受檢查,可是馬特恩受到檢查,同樣,那位曾經待在那邊、現在又回到這邊來的老奶奶也要受到檢查——
1兩人皆為本世紀著名的長跑運動員。
2庚斯博羅(172~1788),英國畫家。
3馬卡爾特(184~1884),奧地利畫家,對1871~1873年德國的服裝式樣和住宅佈置藝術有巨大的影響。
馬特恩想舒口氣。哦,社會主義和平陣營的粗香腸散發出多麼不同的味道啊!所有的資本主義咖喱粉氣味都已去掉,都已消失。馬林博恩1——馬特恩心花怒放!這邊的人多好啊,就連那些棚屋、民警、栽花的木槽和痰盂都多好啊!小旗子相互交錯,多麼鮮紅艷麗,長長的橫幅標語比比皆是。帶著黑狗,在經歷了那些艱難歲月之後,社會主義終於勝利了。這時,來往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剛開動,馬特恩就想告訴大家,他心裡是多麼高興。可是就在他講著話,開始讚揚社會主義陣營的和平之時,有人在提著箱子緩慢移動,吸煙車廂慢慢變空了。煙霧太濃,在不吸煙車廂肯定還可以找到位子。對不起,別見怪,繼續舒舒服服地旅遊吧——
1馬林博恩,原東德小鎮,昔日為往來東、西德之間的過渡地點。
所有那些要到奧捨爾斯累本、哈爾伯施塔特和馬格德堡去的乘客,最後連那位老奶奶——她要在馬格德堡轉車去德紹——都離開了他。孤獨的馬特恩沉溺於鐵軌的節奏之中:車窗——幽靈,車窗——幽靈。
那些稻草人已經懷揣信息,重新走上了旅途。從現在開始,是身穿休閒服和斯巴達克服的稻草人。罷工糾察哨在換崗。長褲漢在聞著血。甚至在混交林裡,馬特恩也隱隱約約地感到有起義的無產者。森林吐出一些身穿風衣的稻草人。溪流不是障礙。一窩幼鳥凌空飛過。在波狀起伏的地面上大步流星地走。吞下去了,又重新出現。未穿長襪,穿著木鞋,戴著紅色圓錐形帽。這是越過原野的稻草人,是森林和草地稻草人,是農民戰爭時期的稻草人——「鞋會」和「貧困的康拉德」,流浪漢和赤貧者,身披袈裟的僧侶和再洗禮派教徒,小修道士普法伊弗爾1,希特勒和蓋葉爾,阿爾施泰特的復仇女神2,曼斯費爾德和艾希斯費爾德的復仇女神,巴爾塔澤爾和巴爾特爾,克魯姆普和弗爾滕,起來,前往費蘭肯豪森3,在那裡,已經出現了那道由破爛衣服和乞丐身份證、由主導動機和謀殺動機構成的虹……這時,馬特恩換了一個位置,但也是在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火車靠窗的一側,在推移富後面看到同樣的、只知道往一個方向跑的幽靈,使得他大吃一驚——
1普法伊弗爾,西妥教團僧侶,1525年被處死。
2阿爾施泰特的復仇女神是德國農民戰爭的領袖閔采爾(149~1525)擔任的一項任務。
3閔采爾及其追隨者在該地被殲。據傳,當時在該戰場上空出現一道虹,此虹被視為一個吉兆。
下車!要下車,在列車不停靠的每一個站下車。每一趟車都駛往別處。當這個放到頭等車和二等車、放到我的願望前面牽引的火車頭終於說「阿門」時,這個和平陣營大概也會親切友好,完完全全地接受我吧?馬特恩檢查一下自己的車票。都沒問題,已經付了款。透過推移窗可以看到外面發生什麼事情,不用花錢。當他看到有幾個普普通通的稻草人在跑時,誰又會馬上就想到要發生什麼倒霉事兒?最後,活躍的稻草人匆忙跑過國營的、有很多甜菜的馬格德堡低地平原,而不是資本主義的內華達荒原。再說,這些稻草人早已有之。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看見大量用破舊衣服和扎花金屬絲做成的稻草人的人。不過,這兒這些稻草人——往車窗外望了一眼——很可能就是他的。是他的風格,他的作品,是埃迪那些靈活的假人!
這時,馬特恩逃跑了。如果不是逃到廁所裡,在一列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正在行駛的火車上,在左右兩側大多被夾緊的推移窗弄得透明的火車上,能夠往哪兒逃呢?他甚至可以拉屎,可以用這種辦法解釋他逃跑的動機。你休息一下吧!你到家了。拋掉一切恐懼,因為所有快速和慢速行駛的列車的衛生間窗戶通常裝的都是毛玻璃。毛玻璃窗戶能擋住幽靈。哦,平靜的田園生活。它就像科隆那個隨時恭候他光臨的火車站衛生間一樣神聖,差不多類似於天主教。每當他到科隆來尋找一個安靜地點時,都要光;臨該地。甚至在有缺陷的漆上也有亂塗亂畫的東西。通常見到的是:詩、聲明、要去做這樣或者那樣事情的建議和他不熟悉的名字。因為每當他試圖辨認那些獨特的筆法時,不管是心臟、脾臟還是腎臟都不會顫動。可是,當那幅手掌大小、密密麻麻地畫著虛線的圖映入他眼簾時——有黑紋的狗佩爾昆、森塔、哈拉斯、親王、普魯托跳過一個園圍籬笆——他的心臟就變得模糊起來,紫紅色的脾臟變得暗淡,那個題材在他的腎臟中凝結成塊。馬特恩再一次逃跑,現在是逃避畫得惟妙惟肖的狗。
可是,如果一個人要離開那個唯一的、受到看不見幽靈的毛玻璃窗保護的庇護所,那他在一列行進著的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火車上,又能往哪兒逃呢?開始,他想在馬格德堡下車——這也是合乎邏輯的——可是後來,這只著了魔的家兔卻忠於自己火車票上的目的地,希望得到易北河的所有援救。易北河橫穿而過。易北河是和平陣營的天然障礙。那些稻草人幽靈——除此而外,誰還可能在路途上呢——將在易北河西岸灰心喪氣,不是面對蒼天發出他們的稻草人叫聲,就是發出幽靈般的號叫,而這時,這趟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卻要通過總未修好的易北河大橋,匆匆而去。
可是,當馬特恩和這趟在此期間空了一半的列車——多數乘客在馬格德堡下車——把易北河大橋這個救星拋到身後時,在易北河東岸的蘆葦中,卻出現了越來越嚴重的亂子。不只是那些常見的、猶如在馬拉松與雅典之間懷揣消息的稻草人在趕路;同樣,一條皮毛被易北河弄得濕漉漉的、閃耀著深黑光澤的狗只認準一個方向,在這趟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後面跟蹤而來!它開始面對面地和那趟飛速駛過和平陣營的列車賽跑,很快就超過了稍微晚點的列車,因為按照列車運行時刻表不准趕得太快——因為和平陣營的軌道路基太軟——那只言生又落後了,這樣做,是為了馬特恩可以對這條黑狗百看不厭。
啊,你真該把普魯托這條狗交給天主教車站服務社飼養,而不是把它推到熱愛動物者的競爭當中去!要是你給它吃了行之有效的毒藥,或者說狠狠地揍了一棒,那就會使這條瞎眉瞎眼的野狗失去賽跑的興趣和跳躍的樂趣。可是這樣一來,一條黑牧羊犬卻在根廷與勃蘭登堡之間年輕了幾個狗年。地褶把它吞了下去,山隘又把它吐了出來。籬笆把它分成十六分之一。這是漂亮、整齊的賽跑動作。輕輕點地。強壯有力的後腿和臀部。只有它才這樣跳躍。瞧,從前背部隆起部分到逐漸傾斜的臀部這線條。有八條——二十四條——三十二條腿。普魯托趕了上來,它在給地裡的稻草人帶隊。夕陽勾畫出剪影的輪廓。第十二軍在擁向貝利茨。這是眾神的黃昏,是最後的結構。要是有一架攝影機在那兒的話,那就拍輪廓,輪廓!幽靈全景!最後勝利的全景!狗的全景!可是,和平陣營是不准從行駛的列車上攝影的。這支偽裝成稻草人軍隊的文克戰鬥隊和一隻名叫佩爾昆、森塔、哈拉斯、親王、普魯托的狗,同推移窗後面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馬特恩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它們都不能拍攝。滾開,狗!走吧,狗!感覺靈敏的昆翁!
然而,只是在河中小島後面,在波茨坦前面,在一望無際的多湖泊平原和把這片土地吞沒掉的黑暗之間,稻草人和狗才消逝不見。馬特恩一直坐在他那二等車坐位的塑料套子上,凝視他對面這幅鑲上鏡框的照片:易北河砂岩覆蓋著岩石崎嶇不平的地形,以橫開本的方式展現在面前。徒步旅行,穿過薩克森瑞士。出現了另一番景象,特別是因為既沒有稻草人、也沒有狗在岩石之間瞎跑。有結實、舒適的盡可能是雙層鞋底的旅遊靴。有羊毛的、但沒有織補過的襪子。有旅行背包和步行漫遊地圖。有巨大的花崗岩礦、片麻巖礦和石英礦。當時,布魯尼斯同皮爾納的一位地質學家通信,同他換雲母片麻巖和雲母花崗岩。再說,易北河砂岩有的是。你想去那兒,那兒更安靜一些。在那兒,沒有任何東西從後面趕上來和超過你。你還從來沒有在不帶狗和帶著狗的情況下在那兒待過。總而言之,人們只應到他還從未待過的地方去,差不多直至地畝界石,然後沿著交叉路往上,經過可以望見波倫茨景色的齊根呂克公路。這是一個沒有欄杆的巖台,從這兒可以望見波倫茨山谷的優美景色。在那裡,阿姆澤爾低地通往阿姆澤爾斜坡和霍克巖。然後,在阿姆澤爾低地小宮殿裡投宿。我不是本地人。馬特恩?從來沒聽說過。為什麼阿姆澤爾低地叫阿姆澤爾低地,阿姆澤爾斜坡叫阿姆澤爾斜坡呢?這個名字的命名同您那個與它們同名的朋友毫不相干。更何況這兒還有阿姆澤爾洞和阿姆澤爾石哩。我們對您的過去不感興趣。我們發的是別的社會主義的愁。我們參加了漂亮城市德累斯頓的重建工作。古老的迴廊用新的易北河砂岩建成。我們在國營採石場為和平陣營製作房屋的正面部分。在那裡,所有的人和您都失去了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本事。因此,您出示您的身份證,交出您的路條,您避開前線城市西柏林。您一直坐到東站,緊接著就參觀了我們那片有建設意志的易北河砂岩山區。當列車不得不停在戰爭煽動者和復仇主義者的車站時,您就安安靜靜地坐著吧。您忍耐著,一直忍到弗裡德裡希大街車站歡迎您。看在老天爺面上,您千萬別在動物園車站下車!
可是,在這趟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停在動物園車站之前不久,馬特恩想起,身上還帶著他那播音員酬金剩下的一筆數量可觀的零頭。他無論如何要順便將他的西德馬克按照有利的資本主義匯率換成東德馬克——一比四,然後乘環城鐵路的火車抵達和平陣營。此外,他還得買一把帶刀片的刮鬍刀、兩雙短襪和一件換洗的襯衣。誰知道,那邊的人是否把必不可少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他懷著這些要求不高的願望下了車。其他那些同他一道下車的人肯定懷著更大的願望。家庭成員們在相互問候,全然不顧沒有家屬等著的瓦爾特-馬特恩。他略帶酸楚地這樣想著。不過,還是安排了接待馬特恩的事情。接待時用兩條前腿向他撲來,用長長的舌頭舔他,高高興興地狂吠著,哀鳴著歡呼雀躍。你不認得我了?你不喜歡我了?難道我應該一直待下去,到死都待在那個糟糕的車站服務社裡?難道說就不讓我像一隻狗那樣忠實?
當然,當然!好啦,普魯托!現在你又有了自己的主人。你仔細瞧瞧。他既是也不是主人。一條很明顯是黑色的公狗名叫普魯托,可是門牙摸起來沒有裂縫。眉心上面那些灰白色的小島沒有了,再也不見骯髒的眼睛。也就是說,在長得健壯時,這條狗還不到八週歲。它變得年輕,煥然一新。只是狗頸項上的稅牌依然如故。丟失了,然後又重新找到;可是——在火車站的情況怎麼樣呢?——這時,已經有一個老實的發現者提問了:「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他從梳得平平整整的頭髮上取下博爾薩利諾氈帽。這是一個矯揉造作的瘦高個兒,他的聲音完全沙啞,但仍然吸著雪茄煙。「這個小動物向我跑來,後來就逼著我去動物園車站,在那裡,它拉著我穿過售票大廳,走上台階,來到這兒。在一般情況下,長途快車都開到這兒。」
他是想要歸還失物的酬金呢,還是在找熟人?他一直把帽子拿在手裡,毫不吝惜聲帶:「我有幸遇到您,但並不想糾纏不休。您願意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吧。在這兒,在柏林,人們大都叫我黃金小嘴。這是影射我的慢性沙啞和我不得不安在嘴裡的那些含金量頗高的假牙。」
這時,馬特恩清點身上的現金。所有的貨幣丁零噹啷直響。他的心剛才還在紅腫發炎,現在蓋上了一層金箔,脾臟和腎臟有幾杜卡特1重。「嘿,真想不到!而且這種事發生在火車站。我不知道,我更該感到驚奇的是什麼,是我重又得到普魯托呢——這只動物我在科隆丟失了——還是這一次,我不能不說是意味深長的重逢。」——
1杜卡特:14世紀至19世紀歐州通用的金幣名。
「我也同樣!」——「難道我們不是有共同的熟人嗎?」——「您說呢?」——「是呀,薩瓦茨基一家子。要是他們在場,他們會感到驚奇的!」——「是啊,這麼說,那我很可能——要不就是我弄錯了——是在同馬特恩先生打交道了?」——「和他本人一模一樣。可是,這種偶然事件必須喝酒慶祝。」——「我來。」——「您建議在哪家飯館?」——「隨您便。」——「可以說我在這兒什麼都不熟。」——「那我們就在巴爾宮斯開始小酌吧。」——「我什麼都同意。可是在這之前我還想買——我的旅行沒做準備——換洗的襯衣和一把刮鬍刀。趴下,普魯托!您瞧瞧,這條狗多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