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走投無路沙州城放火 移花接木千佛洞藏經

    太陽在沙漠的盡頭西沉下去,夕陽的餘輝將天上的一朵形似犛牛的雲映照得火紅,不一會兒,雲彩散開了,同時顏色也變了,從金黃色變成橙色,再變成朱紅色,最後變成了淡紫色。就在這種淡紫色繼續變濃,天色逐漸黑暗的時候,行德率領部隊騎駱駝出發了。來到校場時,為了趕到今天早晨與尉遲光約定的地點,行德命令駝隊從校場正中穿過。穿過校場後,他在昏暗的天色下已經隱約看到有人和動物活動的影子,尉遲光他們已經開始裝載貨物了。再往前行,看得更清楚了,一大群駱駝和一大群人來回奔忙,其間還不時夾雜著尉遲光的怒吼聲。
    行德趕緊向尉遲光的方向走去。尉遲光看到一個夥計背著重物,走得踉踉蹌蹌,他對那人一頓怒吼。等他回過頭來看到行德時,他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今夜有月亮。」
    行德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沉默不語。接著尉遲光又說:
    「搬運這些貨物至少要跑兩趟,要是沒有月光,連路都看不清。幸好出了月亮。」
    真是這樣,一輪圓圓的月亮升上了中天,發出淡淡的光芒。尉遲光心情好的時候,反而對手下人大聲怒吼,行德對他太熟悉了,所以可以從他的臉色中看出來。
    「就只有這些貨物嗎?」
    行德看到駝夫們正在將堆積如山的各種各樣的包裹打開,重新整理,他隨口問道。
    「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沒有其它的貨物了嗎?」
    尉遲光反問道。
    「如果還有的話,不管有多少都請拿來。只要尉遲光接受了,成百上千的貨都保你沒事。還可以增加洞穴,剩下的就只有搬運時的人手問題了。」
    「後面是還有一些貨,要費點功夫了。」
    行德說道。
    「後面的做後面的打算,這些貨一次運完可以嗎?」
    尉遲光說著,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了,他問道:
    「這批貨是些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沒有一樣一樣地看,肯定是值錢的東西。」
    「有玉石嗎?」
    「當然有。雖然我沒有仔細看,但肯定是有的。天下所有的玉都有,翡翠、琥珀、琉璃,應有盡有。我已答應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得開包。你不要打這些東西的主意。」
    「好。」
    尉遲光像是呻吟似地回答道。這時又有兩匹馬馱著包裹走過來,後面跟著大雲寺的三個和尚。行德離開尉遲光,向著三個僧人走去。
    「全都在這裡了?」
    他問道。
    「大致如此。」
    年紀最大的一名僧人回答道。他還告訴行德,剛開始他們還想挑選一下,後來沒時間了,就只好按順序拿了。
    行德再一次鄭重其事地叮囑三位僧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得透漏包裹中裝的是什麼,千萬要小心謹慎。三位僧人還表示,不管這批經典運到哪裡,他們都願意隨行而去。
    行德又回到尉遲光那裡告訴他,三個和尚也要與他們同行。
    「不行,你可以去,其他人不准去。」
    尉遲光拒絕後,又改口道:
    「也好,一起去吧。不過,到了那裡之後,馬上隨我們回來,幫我們搬下一趟的貨。」
    尉遲光不願意太多的人知道底細,但是實際上他又缺乏人手,當然尉遲光不會對行德說起他的難處。行德自己仔細打量了一下尉遲光的隊伍,好像比昨晚的人數還少一些。尉遲光答應的一百頭駱駝也只有一半的樣子,五十幾名駝夫也減了一半,可能都各自逃命去了。
    裝載作業快要完了,已經臨近出發的時間,趙行德又一次回到大本營。朱王禮臨行前特意留給他一位長著兔唇的隊長,他是想請他代行部隊的指揮權。城中要是平安無事,倒也沒什麼,一旦開戰,兔唇隊長比行德更懂得如何指揮部隊。
    行德再回到校場時,貨物都已裝載完畢,駝隊正準備出發。看起來他們也要走今早朱王禮率部出城的北門。地上還剩下一小部分箱子,大多數的貨物都可以運走。
    尉遲光乘坐隊伍前面的駱駝,行德緊隨其後,坐在自己的駱駝上。三個僧人安排在隊伍的尾部。行德看到尉遲光比以往更加神氣十足,他心裡肯定在想,盤踞河西的歸義軍節度使曹氏一家經歷數代人積聚的財富現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至少他自信如此,這可以從他一臉的傲氣中看得出來。但在這種時候,從尉遲光身上卻看不出王室後裔的氣度來。
    一出城門就感到月光格外明亮,夜間寒氣逼人。隊伍乘著月色向東趲行。
    行至十里之遙,已來到黨河岸邊。河面上結了冰,冰面上突出著一片枯萎的蘆葦。隊伍過河後暫時沿著運河向東行進。中途的道路自然地向南偏轉。走過一大片耕地後,進入沙漠地帶。人和牲口映照在沙地上的影子變得很黑。尉遲光和行德一路上都沒說話。行德朝後看,但見馱著大大小小包裹的駱駝,排成一條長隊,在清冷的月光下默默地行進著。行德想到這些駱駝背上馱的都是佛經,就感到自己身後的這支隊伍有點不可思議。六十多頭大牲畜,馱著這麼多的經卷,在月光照耀下的沙漠中行走,就是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也頗有些令人感慨。行德暗自思量,自己來此荒漠遊歷多年,莫不是就為了今夜的使命而已?
    隊伍終於來到了黨河支流的岸邊。這條河也凍結了。這次隊伍不過河,而是沿著河岸走。沿著這條河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達千佛洞的前面。
    隊伍沿著河走了二十多里,一路上寒風凜烈,在駱駝的腳下掀起沙塵飛舞。夜色迷漫,雖然看不見,但這些沙塵撲面而來,打在臉上、身上。風太大時,駱駝側身避風,無法行進,所以,隊伍的速度大大降低。
    總算到了鳴沙山的山腳下,行德渾身上下已經凍麻木了,一點知覺都沒有。
    「到了。」
    前面尉遲光的駱駝停了下來,他從駱駝身上一躍而下。行德看到身穿獸皮衣服的尉遲光將兩個手指放到嘴裡,打一聲忽哨,駝夫們都從駱駝背上下來。
    行德也從駱駝背上下來,他的眼前是一座高聳的山坡,山坡向南北方向延伸。在這面山坡上,從山腳到山頂,挖了無數的洞穴。有的洞穴還有好幾層,大的洞穴有其它洞穴兩層那麼高。月光下,山坡表面一片青灰色,而眾多的洞口裡面是漆黑一團,顯得神秘莫測。
    駝夫們沒顧得上休息,趕緊開始卸貨。尉遲光對行德說:
    「隨我來。」
    說完他從人群中朝前走了一步。千佛洞就在眼前,兩人不需要向前走很遠。不一會,他們來到一個沙坡前,開始向上爬。人向上走,沙向下滑,十分艱難。上到坡上,前面是一個洞口。
    「這個洞裡有一個最大的穴。進去朝右看就知道了。如果這個穴不夠大,還可找出三、四個穴來。」
    他正準備朝前走,但又停下來繼續說:
    「其它洞穴現在可能沒什麼事。還可以吧,留下十個人就行了,讓那幾個和尚也來幫忙,將東西運進來。我必須走了。」
    尉遲光說完就急著要返回。行德在洞穴裡看了看,和他一起回到下面駝隊聚集的地方。貨物全都卸下來了,堆在一處。
    尉遲光指名十個駝夫留下,讓他們聽從行德指揮,其他的駝夫隨他走,他帶頭跨上自己的駱駝。尉遲光想帶走所有的駱駝,行德要求為他們留下四五頭。尉遲光不願意,爭執了半天,只留下了一頭。
    尉遲光的駝隊離開千佛洞,還準備回去,再運一趟貨來。行德、十名駝夫、三個和尚和一頭駱駝,還有一大堆的貨物留了下來。
    尉遲光的駝隊沿著丘陵的邊緣在前方消失了。駝夫們已經開始點燃了篝火,行德和三名和尚一起爬上藏東西的石窟。行德這時才注意到,這個洞窟在整個山丘的北部,是三層佛洞的最下一層,在眾多的洞穴中,算是較大的一個。
    開始時他們覺得洞裡太暗,只好站在洞口向裡觀望,過了一會兒,眼睛習慣了,可以看得清楚一點了。不知道是被沙埋了,還是就這樣挖的,這個巖洞在四個人站的這一塊地面的下方,要想進去,就得往下走一步。
    行德率先進入洞口。在外面沒看出來,一進洞行德就發現洞口左邊的牆上畫有好幾尊菩薩。藉著洞口的少許月光,可以看出牆上的這些壁畫總體上是青色的,但是行德想,如果就近仔細觀看,即使褪色了,也應該看得出彩色來。另一面的牆由於背著月光,所以上面有什麼圖畫,一概不知。也許畫著相同的圖畫。再往前走,行德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只好停下。行德現在站的地方只是洞口,洞內應該很大。這時有一個和尚在行德身後問道:
    「這裡就是藏經的洞穴嗎?」
    他所說的是一個在背著月光的北側巖壁上的洞穴,這個洞穴的洞口寬兩尺,高五尺,大約可以進去一個人,洞裡很暗,什麼也看不見。
    行德原以為,只要用駱駝將東西馱到這裡來,就可以藏到洞裡去。誰知道到事實上並非如此容易。有沒有必要先搞清楚洞裡的情況,再將經捲往裡放,他們四人站在洞口前猶豫不決。
    「這樣下去,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行德說。
    「那好,我先進去試探一下。」
    最年青的和尚說完,彎下腰將一半身子先鑽進洞去窺探,然後整個人都進去,消失在黑暗之中。四下一片寂靜。
    不一會,他從裡邊出來說道:
    「裡邊倒是不濕,將經卷就這樣放進去也沒有關係。洞裡很寬闊,但是搞不清楚是個什麼形狀。」
    「駝夫中也許有人帶有燈火,去問一下。」
    另一個和尚一人徑直朝洞外走去。不久他帶回兩名駝夫。一名駝夫手裡拿著一盞羊油燈走進洞來,後面跟著另外兩個僧人。裡邊是一個大約十尺長、十尺寬的四方形洞穴,四面巖壁都加以粉飾。這是一個尚未完工的耳洞,只有北側的壁上有壁畫,將燈拿近一看,畫的都是僧侶和一些像當代女人一樣的人物。旁邊還有一些樹木,垂下幾根枝條。枝條上掛著畫中人物的用品,像是酒壺、挎包之類。僧侶的手中拿著團扇,女人手裡拿著長長的木杖。
    行德想,這裡真是一個絕好的藏寶之處。將經卷藏在這裡邊,洞口不太大,容易封閉。
    行德從洞中出來,將駝夫召集到一起,讓他們馬上開始幹活。三個駝夫負責將箱子撬開,把經卷取出來;另外七個把經卷搬進洞。三名和尚留在洞中,將搬入的經卷碼齊堆放。行德考慮到洞口太小,箱子進不去,而且連箱子一起搬,需要兩個人,甚為不便,所以他才讓人把箱子撬開,直接搬書。
    不管怎麼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盡快將書藏進洞中。
    箱子一個個地打開了。駝夫們開箱的方法太粗魯了,他們將箱子舉起,然後猛地朝地上一扔,再用木頭和石塊砸箱子的外框。幸好,為了防止破損,事先已用布將箱子裡的經卷包了起來。
    七個駝夫就這樣野蠻地將箱子砸開後,再把經書一捆捆地搬到洞裡去。行德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幫忙搬書。
    一捆捆的書有重有輕,有大有小。行德和駝夫們兩手抱住書捆,踏著滿地的沙土,艱難地爬上斜坡,走進洞裡,將書捆遞給裡面的僧人,再從原路返回。雖然有時在路上會有人擦肩而過,但是彼此都不搭話,大家好像在完成上天賦與自己的一項使命一樣,態度非常認真。
    行德無論在抱著經書時,還是空手返回時,都一直看著沙地上自己的影子。睡魔不斷地向大家襲來,搬運隊列的步子邁得很緩慢。儘管緩慢,卻沒有停下來,人們機械地來回走著。搬進洞的經卷大約已有幾萬冊了。
    行德想,在尉遲光返回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搬完。一旦尉遲光在他們搬運時返回,發現搬進洞的都是一些佛經,那他不知會如何憤怒。眼下無暇考慮這些,到時候再說吧。
    像小山似的書捆越來越少,地上只剩下一大堆砸壞的箱子的木片。
    洞中已裝滿了經卷。一個和尚不得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和尚也出來了。剩下一個年紀最大的和尚還在洞裡。當他把最後一部分經卷放好出來時,已是渾身大汗淋漓了。
    「再把洞口封好。」
    行德說。三個僧人要求讓他們親自完成這件事。
    行德從腰囊中取出一卷般若心經的手抄本,然後摸索著將它放到洞中已碼好的經捲上面。偌大一個山洞,現在只有洞口處還剩一點空間了,左右兩側都放滿了書卷。行德將手抄本放進去之後,感覺到好像是將它拋入了汪洋大海一樣。與此同時,他似乎覺得將一個從不離身的心愛之物放到了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所以可以放寬心了。
    一個僧人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根圓木,撐在洞口上。行德讓三個僧人留下封洞口,自己準備先回城去了。
    行德離開山洞,來到先前堆放東西的地方。駝夫已把破箱子點燃,圍在火堆邊正在鼾睡。行德一時有點猶豫,自己一人回城,還是帶上他們一起回去呢?想了半天,他還是決定帶他們一起回城。尉遲光手下的這些亡命之徒如果留下,對那些僧人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行德叫起那些駝夫,命令他們立即出發。因為只有一頭駱駝,行德乾脆自己騎上它,讓駝夫們步行跟在後面,駝夫們剛開始對於回城的決定還有點不服氣,但是最終也沒有辦法,只得服從行德的命令。他們這才弄明白,他們幹的這件事非常重要,而且現在還沒有幹完。
    行德一行人回到城裡時,太陽已經老高了。他回到北門部隊的大本營,看到兔唇隊長與士兵們睡得正香。行德昨夜和前天夜裡都沒有睡覺,現在也十分困乏,但還不能躺下,他還想去找找尉遲光。可是他到校場上沒有找到尉遲光,甚至連他的部下都沒有找到一個。
    行德將帶來的駝夫安置到一處民宅裡休息,然後騎著駱駝朝王府走去。王府門口一個守衛的士兵也沒有。行德進門後看到一大群駱駝擠在院子裡,但就是找不到尉遲光和其他人的蹤影。
    府內空空如也。行德直奔延惠的屋子而去。他站在門口朝裡張望,裡邊鴉雀無聲。行德心想,白跑一趟,但是他還是喊了一聲:
    「太守大人。」
    「何人在外喧嘩?」
    裡邊傳出了延惠的聲音。
    「大人此時仍未離去?」
    「無處可去,只好留在這裡了。」
    「未見府上其他人等,不知情況如何?」
    「已於昨日下午去高昌了。」
    「不知他們如何處置那些貨物的?」
    聽到這句話,延惠像是咳嗽似地發出了一陣奇妙的笑聲。
    「一群蠢材!只知道收拾東西,到要出發的時候才發現一頭駱駝和一個駝夫都沒有。真是一群蠢材啊!」
    說完延惠又發出一陣大笑。
    「最後只得將手頭的一點值錢東西帶走了,真是一群廢物。」
    「尉遲光來過嗎?」
    行德問道。
    「尉遲光?這個惡棍就在裡邊。」
    「在幹什麼?」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行德順著走廊向裡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喊著:
    「尉遲光!」
    沿著迴廊繞了幾道彎,行德來到中庭,刺眼的陽光照耀下,庭院內開著幾株紅色的花,一大群人正在忙碌著。
    「尉遲光!」
    行德大聲地喊。
    「嗯。」
    一個人聞聲應道,他正是尉遲光。行德走近前一看,才發現尉遲光和他的部下的周圍都是一些散亂的包裹,有些箱子已經砸壞,裡邊的東西都弄出來了,有些打開了一半,還有些箱子仍然原封未動。
    「這到底是幹什麼?」
    行德問道。
    「你一看就知道了,這裡的東西一兩百頭駱駝也運不走。」
    尉遲光看著他的手下人打開的箱子,大聲地命令他們將哪些東西留下,哪些丟掉。這種時候尉遲光總是精神十足的。他好像突然意識到行德就在自己的眼前,連忙問道:
    「那些貨怎麼樣?」
    「全部放進去了。」
    行德回答。尉遲光頷首說道:
    「那就好。」
    說完好像此事就此了斷,他又專心去幹眼下的事去了。實際上,尉遲光和他的部下現在幹的事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幹完。曹府上下一大家子人費了好幾天的功夫整理打點的這些財物,最後不得不放棄,堆了一整院子,這還不夠,連走廊上、屋子裡也都放滿了。
    行德看著這群人忙個不停。尉遲光從一個大包裹中抽出一塊捲起來的大地毯,然後讓他的部下把地毯打開。地毯鋪開來,在院子裡佔了一大塊地,這的確是一塊上好的地毯。
    「把東西往上扔!」
    尉遲光大聲怒吼。
    行德離開那裡,又回到延惠一個人呆著的屋子來。這兩個地方的反差太大了,一邊是貪得無厭,另一邊是萬念俱灰。
    「太守大人。」
    行德先打了個招呼,然後進屋。
    「前方現在恐已交戰,大人不宜在此久留。」
    「既然已經交戰,何須離去,我就留在這裡。」
    「大人萬萬不可有此等念頭,趕快離城才是上策呀。」
    「為何定要我出城呢?」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望大人珍惜自己的性命。」
    「珍惜自己的性命?」
    延惠似乎聽到了一種奇談怪論,不由得反問道。
    「你還想活下去?想活下去的人總是不會死的。既然如此,我就把這個東西交給你算了。」
    說完延惠將身後櫥櫃的門打開,從中取出一大卷東西。
    「把這個交給你。」
    「不知何物?」
    行德接過來時感到有點份量,他問道。
    「河西節度使曹氏的家譜。」
    「放在我手上,不知日後如何處置?」
    「放在你那裡就行了。只要你大難不死,一切由你處置,可以燒燬,也可以丟掉。」
    「那還不如就放在這裡。」
    「不可。家兄托付與我,我則讓與你,其它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延惠像是扔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渾身癱軟無力,一下子又坐到了大椅子中去了,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本家譜。行德感到有點為難,但是他看到延惠那付喪魂落魄的樣子,心想就是把家譜退給他,他也不會要的。沒有辦法,行德只好拿著那本曹氏家譜走出王府。
    回到部隊的大本營後,行德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朱王禮的傳令兵來了,行德被人叫起,走出兵營的大門。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陽光下到處一片寂靜、空虛。傳令兵傳來的消息如同這種寂靜和空虛一樣,十分簡單。「沙州王曹賢順已陣亡。」就這一句話。他還說,朱王禮的部隊尚未投入戰鬥,除此之外,再也問不出什麼別的消息了。
    趙行德又倒下去再睡。
    睡得不好,朦朧中他做了一個夢。在太陽落山方向的一個沙丘斷崖上,眼前是一望無垠的沙海,沙海中的沙丘像波浪一樣的起伏不平。趙行德所站的地方是最高點,腳下是陡峭的懸崖,下面的樹木顯得很小。他想,要是走到近前去看,這些樹可能有一丈多高。
    趙行德並非一人獨自站在那裡,他看到朱王禮就在前面,正朝自己這邊張望。夕陽的餘輝將他的臉映得通紅,行德從沒有看過老隊長有這樣的的臉色。朱王禮的兩隻眼睛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突然,朱王禮的眼光變得溫和起來,他開口說道:
    「我想給你一件東西。現在一時怎麼也找不到了。就是那串回鶻女人的首飾。廝殺中不知失落到哪裡去了。這串首飾丟失了,我的生命也就到頭了,再也沒有希望去取李元昊的首級。非常遺憾,卻也只好無可奈何了。」
    說到這裡,幾支利箭飛來,射穿了朱王禮的身體。行德連忙上前,想幫他將箭拔出。
    「不要拔。」
    朱王禮用嚴厲的口氣說道。
    「我一直期望著有這麼一天,你看。」
    說著他將佩刀拔出,兩手握住刀把,將刀刃插入口中。
    「你要幹什麼?」
    行德大驚,失聲叫道。但就在這一瞬間,朱王禮一躍而起,頭朝下腳朝上,跳下崖去。
    行德被自己的驚叫聲喚醒,只覺得心跳急劇,渾身冷汗淋漓。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
    行德急忙起來,推開門一看,一大群士兵手持枯蘆葦紮成的火把,發瘋似地大喊大叫,正從門口跑過。一群跑過去,又接著一群。
    行德向著大本營急速地跑去。他在營門口看到兔唇隊長也像發瘋似地大聲狂叫,來回亂走。手持火把的士兵從各條小巷來到大本營門口,然後又從這裡向四處散去。
    行德走到兔唇隊長的身邊問道:
    「這是幹什麼?」
    他咧著兔唇大嘴笑道:
    「燒城,燒城!」
    「是朱王禮大人的命令嗎?」
    行德感到一種不祥之兆,他問道。
    「剛剛接到前方來報,老隊長已經戰死了。我們把城燒了,各自逃命吧。」
    兔唇隊長根本不想聽行德講什麼,他處在一種亢奮的精神狀態中,揮動著兩臂,不斷地向周圍的士兵喊道:
    「點火,燒城!」
    行德不知怎麼感到可以從城上看到前方的戰場,他登上了城牆。但是城上什麼也看不到。沉浸在落日殘照中的原野上一片死寂。凝神細聽,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種與城內的騷動絕然不同的廝殺聲。再向城裡看,到處都開始冒起一股股濃煙。
    已經點火了,黑煙籠罩著沙州城的上空,遮住了僅有的一點夕陽餘輝。
    行德從城上下來,心中有一種「人到此時萬事休」的感覺。從聽到朱王禮已經戰死的消息那一瞬間起,行德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老隊長如果還活著,自己也還願意活下去。現在他死了,自己再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行德下城來後,城裡的火越燒越旺,烈火中發出的一陣陣爆裂的聲響。
    行德來到北門,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四週一個人影都沒有,大聲狂叫的兔唇隊長和士兵們都不見了。但是行德卻看到了一員武將的雄姿,就在他的眼前。他正是口含利刃,飛身跳崖的朱王禮。朱王禮竭盡全力,一直戰到刀劍折、弓箭絕,最後跳崖自盡,一縷忠魂還不願離去,又來顯形,以表心跡。
    行德就這樣呆坐在那裡。過了許久,突然一陣熱風吹來,才把他從沉思中喚醒。這是帶著火的風,而不是先前的那種原野上的風。滾滾濃煙也隨之而來。行德忽然看到黑煙中有一個人跌跌撞撞朝著他這個方向走來。
    「尉遲光!」
    行德大驚,脫口喊道。他從石頭上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時一大群駱駝也從尉遲光身後的濃煙中走了出來。
    尉遲光走到行德的近前說道:
    「這些愚蠢的傢伙幹的好事,我一天的心血都白費了,敵人還沒有來就自己放火燒城,真是一群畜生!」
    他用憎惡的眼光看著行德,好像他就是那個縱火犯本人一樣。他對行德吼叫著命令道:
    「你這個傢伙還有點用,和我一起走吧。」
    「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你想就呆在這裡等著燒死嗎?」
    尉遲光先向城門外走去。出了城後,他清點了一下他身後的駱駝,然後指著一頭向行德示意道:
    「快騎上它!」
    行德按他說的做了。其實他們已經無路可走。要是朱王禮還活著,他可以到前線去。現在朱王禮已經死了,他不想到戰場去跟那些殘兵敗將在一起。
    出了城門之後,廝殺聲比先前聽得更清楚了,而且是從東、西兩個方面傳來。
    「到哪裡去?」
    「千佛洞。昨天夜晚的那批貨不是已經收拾好了嗎?是否有變,還不知道。為了這批貨,我可是費盡心機,如今也只能指望它了。」
    尉遲光還在小聲地自言自語。行德也想去千佛洞看看。後來的事都托付給那三個和尚了,他很想知道現在他們的情況。從他離開後,他們就開始堵塞洞口,現在洞口應該已經堵好了。如果還沒有完成,那就糟糕了。
    一直到黨河渡口,兩人都沒有說話。渡過結冰的黨河,進入沙漠地帶時,遠遠地看到有一群敗兵在他們的南邊向西走去。此後,又看到好幾次同樣的情況,而且都是在他們的南邊向西走去。在此期間,隨風還不時傳來一陣陣的廝殺聲。
    「行德!」
    突然尉遲光騎著駱駝過來,行德感到他的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轉身後退了一步,但是尉遲光迎頭攔住了行德的去路。
    「你的首飾呢?是不是也藏到洞裡去了。」
    他見行德並不答話,又說道:
    「還在你手裡吧,交給我算了。不要總是不通情理。你拿著這樣的東西在手裡又有什麼用。如今不比往常,沙州城已經燒了,曹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明天還會有什麼災難發生,誰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西夏大軍就會到這裡來,不是餓死,就是被殺死。」
    他說到餓死,這使得行德感到腹中空空。還是今天早晨在大本營中吃了一點東西,從那以後,一直到現在一口飯都沒吃。
    「肚子餓了,你帶了食物嗎?」
    「這種小事,不值得說。」
    尉遲光說完從獸皮上衣的裡邊口袋中掏出一塊小麥饃,遞給了行德。
    「把首飾給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不給。」
    「你難道不怕死嗎?你把首飾給我,我幫你逃命。」
    「說什麼都不行。」
    「什麼?」
    尉遲光想上來抓人,但他又說道:
    「我當然不想殺你,要讓你活下去,你與駝夫不一樣。那些傢伙一個不留,全都處置了。」
    聽到他說起駝夫,行德這才注意到二十幾個駝夫到底到哪裡去了呢?就在這時,尉遲光伸手過來,一把抓住行德的胸口,一邊猛力地搖動行德的身體,一邊大聲吼道:
    「廢話少說,把首飾交出來!」
    「駝夫們到哪裡去了?」
    行德問道。
    「已經處置了。全都關進了王府的倉庫,現在正在燃燒吧。」
    行德大驚,接著問道:
    「屠殺無辜,何至如此殘忍?」
    「他們本來就是些十惡不赦的傢伙,又知道了千佛洞的藏寶地點,我豈能留下禍根。還有你和那三個和尚。當然,你活下來也沒關係。把玉石交出來吧。」
    「不交。」
    行德堅定地回答道。就是交出玉石可以苟且性命的話,那也斷然不可。朱王禮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心愛的玉石,自己雖然並非他那樣的勇士,這一點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好話說了半天,還是不肯依從,我殺了你這不識抬舉的傢伙。」
    尉遲光說完撲過來,將行德一把從駱駝上拽了下來。但是落地的不光是行德,尉遲光自己也從駱駝上掉下來。兩人落地後滾作一團,尉遲光揮起拳頭打在行德的頭上和臉上,行德簡直沒有還手的機會。尉遲光把行德從地上抓起來,轉幾圈又扔出去,甩在地上,口裡還在不停地咒罵。
    行德被尉遲光打得暈頭轉向,但他還是意識到他的上衣被撕開了,尉遲光一把將珍藏在他懷裡的首飾抓了出來。尉遲光拿著首飾正準備站起來時,行德拚死跳起,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的雙腳。尉遲光遭此突然襲擊,倒在地上。兩個人之間又開始了你死我活的爭鬥。尉遲光手上拿著首飾,多少有點不便於動作。行德還是只有挨打的份,但是要打得少些了。
    忽然,壓在行德身上的尉遲光放開行德,站了起來,但行德還是沒有鬆手,死死地抓著尉遲光的雙腳。
    「放手!」
    尉遲光大叫,但是行德還是不肯鬆手。
    「放開我,馬隊過來了。」
    從遠處傳來了大群戰馬奔馳而來的聲音,大地在馬蹄下震顫。
    「放手,你這個畜生!」
    尉遲光拚命地叫喊。但是行德抓得更緊了。只要首飾還在尉遲光手上,他就決不放他走。
    尉遲光開始瘋狂地踢腳,兩隻手不停地擺動。行德死死地抓住不放。行德想乘尉遲光注意馬隊的那一瞬間,跳起來將首飾奪回來,但是首飾的一端在行德手中,另一端在尉遲光的手中,兩人一爭,首飾的絲線被繃得筆直,碧綠的玉珠在絲線上來回震顫。
    軍馬的嘶鳴聲和馬蹄聲像怒濤一樣向著他們兩人的方向撲來。
    行德看到,就在十餘丈遠的眼前,大群戰馬越過丘陵,黑壓壓的一大片,在廣闊的沙漠上正朝自己這個方向急馳而來。
    一瞬間,行德感覺到繃得很緊的首飾被拉斷了,與此同時,他向後翻了個觔斗,倒了下去。緊接著萬馬奔騰造成的巨大衝擊波將行德摔到山坡上,連著打了好幾個滾,一直滾到一處窪地裡才停下來。他只聽見頭上劇烈的轟鳴聲,馬隊像波濤一樣,奔流不息。其實這個時間並不長,可是行德卻覺得十分難捱。
    行德恢復過來時,他的身體已經完全埋在沙子裡了。他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不知是被馬蹄踩傷了,還是從山坡上滾下來時摔傷了,行德感到渾身疼痛。居然沒有被踩死,簡直是不可思議。行德只好就這樣躺著,兩眼望著天空。雖然身子不能站起來,但是他的右手還是可以動的,他活動了一下手腕,撫摸身上的傷疼處。他突然舉起右手,發現拉斷的首飾絲線還纏繞在手指上,只是玉珠一顆也沒有了。玉珠恐怕是在拉斷時散落了。
    夜色慢慢地降臨了,白色的月牙逐漸發出一種帶有紅色的光輝,天空中月亮周圍的星星也閃爍可見。行德仰望星空,心境幽遠。但是他腦海中卻什麼也沒有考慮。為什麼並不感覺到寒冷呢?只是有點餓了,要是能喝點水就好了。他向四周望去,什麼可以吃的東西都沒有,只有一片廣闊無垠的沙地。
    這時,行德突然想起剛才與尉遲光爭鬥之前,他給了自己一塊饃,它應該還扔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要是能找到,也可以充眼前之饑。想到這裡,他定了定神,掙扎著試圖站起來。他聽到身上的關節發出一陣陣響聲,也就在這時候,他看到在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人正在地上爬行。行德馬上想到這個人一定是尉遲光。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地上的沙子,兩手不停地把沙粒翻來翻去。行德一時沒弄懂尉遲光到底在幹什麼,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知道了,尉遲光是在尋找首飾上散落下來的的玉珠。在成百上千的戰馬踐踏過的沙地上,哪怕是找一大塊玉石也難以想像,更何況小小的玉珠呢?
    行德忘記了自己要找的饃,反而專心致志地看著尉遲光在那裡尋找玉珠。月光下,尉遲光站了起來,但他就這樣站著,沒有任何動作。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邁出右腳,但是他的上身和雙臂卻像是木偶一樣,行動呆滯。尉遲光受了傷。
    行德再次倒在地上。不知從何處傳來駱駝的哀鳴,行德聽著聽著,逐漸進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朦朧意識之中。

《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