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廚房裡和女傭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後手頭閒著,想起院子已有兩三天沒打掃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裡。就在這時候,二樓書房傳來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聲音。
    美那子停住腳步,側耳傾聽,聲音忽然又沒有了。她心想也許聽錯了。近來她對丈夫的拍手招呼聲相當過敏,有時教之助沒有招呼,她也會主動走上樓去。她站著仔細聽了一會兒,再也聽不到什麼,便朝前走去,可是剛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這次她清楚地聽到了拍手聲。
    美那子急忙進屋,順著走廊走到廚房前,放開嗓子朝樓上應了一聲:
    「來了。」
    然後走進廚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歡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樓上書房端好幾口,而且茶都煮得濃濃的,叫人不敢相信這樣的茶也能喝,否則他會不稱心的。不過,現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飯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釅,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帶茶1——
    1磨成粉的海帶,可當茶喝,也可做菜湯。
    美那子端著放有茶碗的小托盤走上樓。樓梯比一般人家的寬,兩個人可以並排走上走下,好像把大洋房裡的樓梯硬裝在日本式的房子裡似的,看起來很不協調。
    上樓向左拐,走幾步,盡頭就是丈夫的書房,再向右拐是夫婦倆的寢室。現在再有兩三級階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樓了。她走到這裡停下來看了一下茶碗裡的茶,見一根粗茶梗豎著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開樓梯口的窗戶,把茶水倒掉一點就行了。不過她也知道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剎那間,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夾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圍巾揩乾手指,上樓走進丈夫的書房,她家除了客廳,只有這一間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後打了個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邊望著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著灰色毛線衣,聽到聲音後慢慢地口過頭來,語氣溫柔地問她:
    「今天早晨沒下霜嗎?」
    「這……我去看看吧。我剛才正要到院子裡去,因為您叫我,所以……」
    「用不著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著說。
    他是隨便說說的,可是美那子那麼認真,使他覺得好笑,與此同時,他也為妻子的稚氣而感到滿意。
    「我把茶放在這兒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間正中的大桌子的一個角上。
    「我是想喝點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
    「那我去拿番茄汁。」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馬上就要吃早飯了嘛。」
    「是的……不過,恐怕還得等十來分鐘。」
    瞧見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讓他將就點喝喝茶吧。剛要走出去便聽到丈夫在說:「這茶有點兒蔥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處聞著,然後移到嘴邊。
    「有氣味嗎?」
    「嗯。」
    「我去換一杯吧?」
    「不用了,就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後說,「大概是你指頭上沾了蔥味。」
    「是嗎?」
    美那子含糊地應了一聲。她想說「不會的」,可是到底說不出口來。說不定書房門虛掩著,自己用手指夾茶梗被他看見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見了?」
    「看見什麼?」
    「那……沒什麼。」
    美那子笑著回答,露出一副調皮的孩子挨了罵時的表情。教之助似乎並不在意,換了話題說:
    「好好一個星期天,還得出去一趟。」說完,又呷著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這才走出書房。一她邊下樓邊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夾菜梗了。
    十點鐘,公司的轎車來了。平時是九點鐘派車來接的,今天因為是星期天,所以來得遲。送走丈夫之後,美那子在廚房裡又忙了一陣。她覺得心裡不踏實,好像忘了什麼要緊事似的。
    大約一小時後,美那子拿著報紙,來到走廊,可是她沒看報紙,而是呆呆地望著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心情,是在惦記著早飯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頭從茶碗裡夾出茶梗。要不然他怎麼會說我指頭沾上了蔥味呢?他是很講究衛生的人,如果看見有人用手指碰過茶水,儘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會喝不下去的。可是丈夫知道後並沒有明確地責怪,僅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卻裝著毫不知情的樣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這樣的性格。那麼在別的時候是否也會這樣呢?丈夫的這種態度也許是在體貼年輕的妻子——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還是眼開眼閉算了——也許丈夫是這麼想的。適才那茶模的事還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這裡,美那子突然屏住氣,連自己也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怎麼能肯定他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阪乙彥之間發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卻故作不知的話……
    美那子回憶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種場合下的言語和表情。丈夫應該知道小阪來過信,他曾經從信箱裡取出小阪的來信,而且特地親自拿給她的。還有,有一次小阪來訪,教之助清楚地對他說了「請多坐一會兒吧,美那子嫌寂寞吶」之後,就離席走進書房。還有……美那子逐一回憶,揣摩著當時丈夫的態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她一清醒過來,便拍手叫喚女傭人春枝。
    「給先生掛個電話。」
    她覺得不和教之助通個電話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來已經五年了,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不安過。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對自己體貼入微的眼光,可是現在她覺得除此以外還隱藏著一種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掛了電話,可是教之助不在。過了大約十分鐘,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單位東邦化工公司是生產什麼的,光知道是造尼龍的。
    美那子想像著那裡有幾幢廠房,裡面有兩千名左右的職工,有些廠房瀰漫著難聞的臭氣,而另一些廠房裡有幾個鍋爐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體。她雖然沒親眼見過,但總覺得丈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的。
    要說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兒去的呢?如果把電話打到秘書科,他們會把電話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兒又是什麼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時聽到他身旁有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由此判斷,可能是廠裡的某個地方。有時從電話裡傳來菜盤和餐具碰撞的聲音,這顯然是在什麼俱樂部之類的地方開會。
    美那子問過丈夫好幾回。丈夫要麼說:「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員會開會。」要麼說:「今天是開原子能產業研究會。」有時乾脆說:「是關於同位素的會。」
    他的話就這麼簡短。大概是公司裡有個原子能研究委員會,而教之助是擔任這個會的主任什麼的。一聽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這些名詞,美那子就乾瞪眼了,她甚至覺得連教之助的臉也一下子難以辨認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幹部辦公室。電話一通,馬上傳來了丈夫的抑鬱低沉的聲音,而不是那個通常接電話的秘書的嬌滴滴的聲音:
    「噯,什麼?」
    從聲音裡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態來——手拿聽筒貼在耳朵上,眼睛卻專心注視著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從桌上移開!」美那子笑著說。只聽他含含糊糊地「哎」、「嗯」著,然後說:
    「是我,什麼事?」看樣子,他這才把臉轉過來了。
    「我放心不下。」
    「什麼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夾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了教之助肯定的聲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罵我好啦——幹麼要那麼講!什麼有蔥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難得這麼凶,對方大概吃了一驚,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聲傳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麼呢,這麼點兒小事。反正不是惡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還是灰塵,想把它拿出來,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這是不得已的呀。」
    「是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惡意。沒什麼可責備的。」
    「那,惡意當然是沒有的,不過……」
    奇妙的對話。如果有第三者聽著,也許會以為把手指伸進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為此發牢騷。
    「你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別的事。不過,遇到這種事,希望您乾脆把它講出來。」
    「哦,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事嗎?」
    「是的。」
    於是,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好,我知道了!」好像在笑她「竟為了這麼點兒事」。他大概在趕什麼要緊的工作,接著就說;「我要掛斷電話了,行嗎?」
    「別的還有沒有?」
    「什麼別的?」
    「除了茶梗以外的……」
    美那子要問的就是這個。儘管美那子這麼問,對方也決不會說「有」、但問還得問一下,否則心裡不踏實。
    「茶梗以外的?到底什麼事啊?」教之助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她問的是什麼。
    「我做的事,您不滿意,卻又不聲不響。」
    「你做的事情?」
    「是呀」
    「沒有吧。」那語氣好像在思考。
    「真的沒有?」
    『沒有!」
    「那就好,不過……」
    「為什麼你突然提起這些事呢?」
    「心裡不安呀,從茶梗的事情想起的。」
    打完電話,美那子又回到向陽的走廊。她想,可能丈夫還沒有覺察到自己和小阪乙彥的事。儘管這麼想,但心裡的疙瘩並不就此去掉了。
    三點鐘左右,春枝來報告說:
    「有一位叫魚津先生的打電話來了。」
    美那子正在房裡把冬大衣和冬裝從箱裡取出來,穿到衣架上,拿到走廊裡去掛起來。她竟一時想不起魚津是誰。
    「是女的嗎?」
    「不,是男的。」
    「是誰呀?我去聽聽看。」
    美那子往擱電話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魚津是誰。他是一個月前同她一塊兒乘車到田園調布站前,並在那裡下車後把她送到家裡的。這時,不像小阪那樣修長,然而體格健美的魚津的身影,忽然伴隨著某種不安情緒浮上了她的腦際。
    美那子後悔那天晚上輕率地把她和小阪的關係向初次見面的魚津吐露。當時她急於要和小阪一刀兩斷,而魚津是小阪的好朋友,她就像發燒說胡話似地把什麼都講出來了。
    美那子拿起聽筒,舉到稍離耳朵的地方,說
    「我是美那子。」
    「太太!上次失禮了。」
    沒錯,確是魚津恭太的聲音。
    「哪兒的話,是我失禮了,您那麼累了還……」
    「給您回音遲了。今天想和小阪一起來拜訪,行嗎?」
    聽了對方這突如其來的話,美那子不覺打了個寒噤。
    「和小阪先生一起來嗎?」
    「我想兩個人來好。」
    「不過……到底你們想談什麼呢?」
    「我找小阪深談過兩三次,他說,想在今天和您最後見一面,以後就不再和您見面了。」
    「…………」
    「總之,他作了這樣的決斷。我想他這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所以,想請您最後一次滿足他的要求,和他見一見面。我也在場,決不讓他講出一句使您不愉快的話。」
    「真的下了那樣的決心嗎?」
    「真的。」
    「好,那就見見面吧。」
    「馬上就來行嗎?到府上也可以,在田園調布附近找個地方也行。」
    「還是上我家來方便些。」美那子說。
    她寬慰地擱上電話,可是不安的情緒隨即湧上心頭,小阪乙彥的容貌也浮上了腦際,要說他純真,確是純真,但是固執得有點異乎尋常;容貌是端正的,可是如今對美那子來說,反倒成了世界上最厭煩的了。
    美那子如今回憶起三年前聖誕夜的那件事,怎麼也覺得不像真有其事。她並不是對自己過去做出的不體面的事不負責任,而是她覺得那天晚上的事是奇妙的,似乎自己不應負責任。美那子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那天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
    那天教之助出差去關西不在家。在這樣美好的聖誕夜,美那子覺得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家吃飯,太乏味了。恰巧這時小阪打電話來了。
    於是兩人一起去銀座,上館子吃飯。喝了點酒,臉有些紅,但還不能算醉。出了菜館,走在熙熙攘攘的節日人群中,美那子漸漸失去了常態。她以往從未對小阪產生過這種感情,可是當時不知怎麼的,覺得離不開小阪。
    「咱們再喝點酒好嗎?」美那子這樣提議。這事至今記憶猶新。然而,這就成了錯誤的開端。十點鐘左右乘上汽車,本來是打算回家的,可是這時候,美那子由於有生以來第一次貪喝了幾杯洋酒而醉了,頭暈得厲害,她想下車找個地方稍躺一會,哪兒都行。
    停車的地方離市中心不遠,是一家門面還像樣的小旅館,當他們進人旅館房間的時候,小阪乙彥本想讓她一個人休息而自己立刻就走的。這時美那子把他留了下來。這一點,美那子如今也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接吻和上床的時候是誰主動就難說了,當時兩個人的心理和生理都同時產生這個要求的吧。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美那子懷著恥辱、侮恨、犯罪的意識離開了旅館。
    走到了一處不像是聖誕夜的黑暗的馬路上,美那子和小阪分手,獨自站在電線桿的陰影裡等著出租汽車。她身心俱冷,衣服也是濕的:夜霧太重了。
    自那以後,小阪乙彥成了美那子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青年,而小阪那種正經、純真和執拗的態度,全都成了美那子最感畏懼的了。給小阪點燃情慾之火的是她自己。正因為如此,對她來說,要處理這個由自己造成的不檢點的事是很不好辦的。
    聽到大門鈴響,美那子就叫春校出去把兩位客人引到會客室。然後自己照著鏡子,用粉撲拍打緊張得有點蒼白的臉龐。
    美那子走進會客室,魚津馬上站起來,而小阪乙彥卻坐在沙發的一頭,彎著腰,俯著臉。
    「你們來了。」美那子感到自己的聲音頗為生硬。
    於是小阪乙彥抬起頭說:「我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不過,這次我下了決心了。今天來訪,是因為我不願意那麼稀里糊塗地不見面而告吹。」他的語氣是平靜的。
    「對不起:」美那子說。
    「對不起?這句話說得怪,不是你一個人對不起,我也對不起。再別說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之類的話吧,我們都是悲慘的。」
    美那子沉默了。她想,現在無論說什麼話都不會使小阪乙彥滿意的。
    「我只有一個要求。」小阪又開口說。
    魚津一聽見這句話就插嘴說:
    「可別節外生枝,咱們是約好不說的呀!」
    「你放心!」小阪先回敬了魚津一句,然後對美那子說:「你的心情是不是真的像你對魚津說過的那樣?就是說……」
    美那子一聲不響。不管怎樣要求她說,她還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口的——怎麼好說「那是過失」呢?!她除了默不作聲別無他途。這時候緘默無言反倒是唯一的一種表態。
    「你是不是多少對我有點兒愛情,我只要你告訴我這麼一點!」稍停了一會兒,小阪又問:「Yes還是NO?!」
    美那子好像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吃力地抬起頭來說:
    「我是不願意說出這句話來的,不過我想,那天晚上我對你是有愛情的。但是,別的時候……」
    「就沒有了,是不是?」
    「是的。」美那子毅然點了一下頭。
    這一來,小阪多少帶著正顏厲色的口吻說道:「好,我懂了。既然這樣,那就是說人心是不可輕信的,是不是!」
    美那子覺得,現在只能由他去說了。確實也是那麼回事。那天晚上,自己需要小阪乙彥,那還是可以稱作愛情的,但是,在深更半夜走到薄霧飄逸的馬路上時,它已經消失了。
    「既然這樣,那就是我的極大失算了。難道人心是這樣的嗎?……你自己親口對我說過,你愛我……」
    小阪還要說下去,魚津趕緊從一旁制止;「別講了!」
    小阪不理,還是繼續往下說,他激動得額頭都發亮了。
    「因為你那樣說了,我也就完全相信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當時的心情僅僅是逢場作戲……不過,我現在也不能就這麼相信你剛才的話。曾經一度在你心中燃起的感情竟會即刻消逝得無影無蹤?……魚津你說呢?」
    「我嗎?」魚津不直接回答,卻制止說:「別再講下去啦!你違背了諾言。昨晚我和你講了那麼多話,你不是已經想通了嗎?」
    小阪有點憤憤然的樣子,一吐為快地說:「你是監督人嗎!」接著改口說。「算了!就算我能理解吧。你想成為一個與我全然無關的人,就是說,即使在路上遇到我也裝著不認識而各走各的路。這是你所希望的,這一點我算理解了。從你的立場上來說,你產生這種心情是理所當然的,我很理解。只有一點,你說的有關愛情的話我可不相信。我所感到的只是:你把家庭關係和社會聲譽看得比自己的愛情更重。」這時,小阪站起身來對魚津說:「魚津,我先回去了。」
    「不,我也回去。」魚津說。
    「我想一個人回去,讓我走吧。」
    從這些地方很能看出小阪的任性。
    美那子不作聲。她知道不講話是很不禮貌的,可是說話一不小心又會使好不容易就要收場的局面再度陷入混亂,這是她眼下最害怕的事。
    「那你就一個人先回去吧。」魚津說。
    小阪向美那子掃了一眼,說了聲:「我走了。」便用身體推開會客室的門走出了房間。
    美那子送他到大門口。當小阪穿好靴子站起來的時候,美那子鞠了一個躬,說道:「怠慢了。」
    小阪好像還想講什麼話,但沒說出來,像下了決心似地毅然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兩頰掠過一道悲傷的陰影。
    小阪離去以後,美那子還在大門邊站了一會兒。
    送走了小阪,美那子來到廚房,吩咐春枝沏好茶端到會客室。如果在平時的話,客人一來春枝就會馬上端茶送水,可是今天,她大概也覺得這兩位客人帶來的氣氛有點異乎尋常吧。
    美那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魚津正站在窗邊望著院子,她說:「讓您久等啦。」
    魚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說:「我是不知道你們內情的,不過我覺得,且不說小板的態度吧,他剛才說的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他所說,是不是你的話有不真誠的地方?」
    看他那樣子,可能剛才望著院子的時候,一直在想著這問題。
    美那子又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表情有點淒切。
    「好,那我就說。」
    她想:對魚津是可以談的,他和小阪不同,不是當事人,不過也不光為這個。她認為也許這位看上去就品格高尚的登山運動員能夠理解自己的話。
    「以前我把自己丟臉的事告訴過您了,現在什麼都可以講。我以為我並沒有撒謊。在做錯事的那個晚上,我對他是有愛情的。不過那是極為短暫的,分手時已經沒有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我一直不喜歡他。」
    她只不過臉上多少露出些自己的感情,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明確地重複了一遍而已。可是美那子的話卻使魚津恭太大吃一驚。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問:
    「真會有這樣的事嗎?」
    「我想是會有的。」
    「是嗎?」然後又以嚴肅的表情問:「這就不好辦了。這到底說明什麼呢?」
    魚津問得很唐突,叫美那子慌了神。她紅著臉說:
    「有句俗話叫『魔鬼附身』,恐怕就是這麼回事吧。」
    其實美那子自己明白,這決不是什麼魔鬼附身。她當時是真正需要小阪的,也知道事後會懊悔,也知道會惹出麻煩問題,更知道一個有夫之婦做出這種事會遭到多大的責難。
    酒麻醉了她的內心控制力,這是肯定的。但是她的身體中也確實存在著造成過失的因素。只是美那子現在覺得當時自己沒能控制住是難以置信的。
    「好,我懂了。」
    魚津把剛才同小阪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這句話裡包含著和小阪相同的意思——並不是完全懂得美那子的話,但只能說懂,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好了,不管怎樣,我想小阪是會就此取消自己的不現實的想法的。眼下多少會感到痛苦,不過,過了一段時間一切都能解決的。」
    「真是勞累了您,太對不起了。」
    「而且,今年年底,我們打算登穗高山的東坡。我想這對小阪會有好處的。」魚津恭太邊說邊站起來。
    「茶就要來的,喝了再……」
    「不啦,還是告辭吧。小阪這傢伙可能沒乘電車,是徒步的。小阪在走路,而我卻在這裡喝茶,豈不委屈了他。」
    「他是徒步的?」
    「是徒步,他會一直走到家的。」
    「走到家?!」美那子吃驚地說。
    「走兩三個小時他是不在乎的。從大學時代起就慣於登山了。現在一定在使勁地走哩。」
    美那子的眼前浮現出小阪一步一步使勁走路的樣子。禁不住一陣心疼。
    「您說要登山,是哪一天走?」
    美那子送魚津到門口的時候問他。魚津不用鞋拔,他費勁地把腳伸進靴子。邊穿邊回答:
    「打算二十八日左右離開東京。」
    「那就要在山上過年羅。」
    「元旦恐怕正在攀登峭壁。」
    「那是夠嗆的。危險吧?」
    「不能說一點兒危險也沒有。不過,沒問題,這已經是我們的老本行了。」
    「回來以後,寫個明信片給我好嗎?小阪先生的事,我放心不下。」美那子說。
    「大概不要緊吧。幾年沒登過東坡,這次登一登,也許他會覺得世道多少變了,說不定小阪也是料到會有今天才一直在登山的吧。」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走出門去了。
    美那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春枝端了紅茶進來。
    「哎呀,客人已經走啦!」
    「讓我喝吧。」
    春校把盛著紅茶的茶碗放在桌上。美那子用茶匙攪著茶,內心感到非常空虛。她那纖細白嫩的手拿著茶匙輕輕地一直攪個不停,連春枝也覺得詫異。
    跑外勤的魚津傍晚回到公司,看到寫字檯上放著一封上條信一從澤渡寄來的信。
    上條是魚津在大學時期認識的登山嚮導,年近花甲。卻很健壯。在夏天的登山季節,他給登山運動員做嚮導或搬運行李,是個稱得上穗高山土地爺的好把式。這一次,魚津和小阪又把行李寄給他,托他趁著雪還沒有深積以前搬到上高地,如果情況允許就搬到離上高地二里遠的德澤客棧。來信就是這件事的回音。信裡寫著:
    ……所托行季已於十天前搬到德澤客棧,請放心。我把它放在屋裡,上了鎖,估計沒有問題。目前天天都在斷斷續續地飄著雪,不過沒有什麼了不起。到阪卷尚可通卡車。過了阪卷隧道,雪就有一尺半厚。到您來時,雪該有相當厚了。今年的雪一定很多。公共汽車恐怕開不到澤渡,只能開到稻核。請做好思想準備。並請代向小阪先生問好。
    字是用淡墨水寫的,有幾個錯別字。
    魚津喜歡讀上條信一的來信。每次上條來信,他的眼光總是一直盯著它。看著看著,上條那無法言喻的樸素的情感像一股暖流似地傳遍全身。
    每次到了澤渡,他就去上條家,坐在陰暗的炕邊,喝著主人招待的茶,嘗嘗鹹菜。那冰冷的吃了牙齒都會發酸的鹹菜,具有別的地方嘗不到的獨特風味。這風味此刻就從那字體歪歪斜斜的信紙上飄出來了。
    魚津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在「今年的雪一定很多」這一行字上。就在這一行裡,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條對穗高山的知識比誰都豐富。既然上條說今年雪多,那今年一定多雪。不管怎樣,上條已經把行李搬到了德澤客棧,這一下放心了,可隨時出發。
    剩下的是錢的問題。一想到錢,心情就有點不舒暢。本來指望年終獎金,可是獎金早已在這兩天沒有了。並不是花在吃喝上,也沒買過什麼東西。只是到了歲末總得償清債務啊。細細一算,到手的錢只剩下一千二百元1,魚津不覺大吃一驚。憑這一星半點兒錢,連去穗高山的火車費都不夠——
    1按當時即一九五五年的匯率,一千二百日元約合人民幣八元。
    籌備登山費用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預支工資。這以前魚津也預支過好幾次,已是老資格了,用不著裝什麼面子。為難的是這次還要請求提前休假,所以總覺得不好意思。
    公司按歷年的老規矩,到了二十八日,工作就告一段落,可是今年因為有許多工作到了十二月份才一齊擁來,所以規定所有職員一律上班到二十九日。而魚津卻很想在二十八日晚上離開東京。這就得請一天假。
    請求預支下月工資,而且唯獨自己一個人希望提前一天休假,這怎麼說也是過分的要求。魚津從昨夭起就一直想大膽地向常盤大作提出來,可是始終開不出口。
    魚津把上條的來信放進抽屜,然後壯著膽子走到正在批閱文件的常盤大作身邊。
    「經理!,
    聽到魚津的招呼,常盤抬起頭來,似乎在問:「什麼事?」
    「想請您蓋個章,好預支工資。」
    常盤的眼光又回到自己桌前的文件上,翻了一頁,然後將右手伸進西裝背心口袋,摸出個小小的圖章金子,不聲不響地把它放到桌子邊上。一魚津拿了圖章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寫好「預支工資」的發票上蓋上常盤的圖章,然後又把它送還給常盤。
    「謝謝啦。」他把圖章放回到桌子上,然後公事公辦,把傳票拿給常盤看了一下,然後收回來。
    「預支嗎?」
    「是的。」
    常盤把圖章放進背心口袋,眼光依然沒有離開文件。
    「經理!」魚津叫道。
    「請假,是吧?」常盤搶先說。一言點穿,妙極了!
    「是的。」
    「登山?」
    「是的,我很想二十八日晚上出發。」
    於是,常盤的眼光離開文件,並把它放進抽屜裡,說:「只相差一天,只要不耽誤工作,你就去好啦。」接著又說:「我說,你呀!」常盤把身子轉向魚津。
    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奉陪。魚津點燃一支煙,做好了聆聽常盤饒舌的準備。
    常盤從椅子上站起來,用兩手把褲腰帶拉拉高,同時把精力充沛的臉轉向魚津,問道:「聽說冬天登山危險,是真的嗎?」
    「多少有點兒危險吧。」
    「這次想上哪兒?」
    「後又白山。」
    「得攀登巖壁吧?」
    「是的。」
    「攀登巖壁,究竟多大歲數最合適?」
    「沒有一定,不過年輕人居多。主要是各大學裡的山嶽部成員。」
    「那倒是的。不過,大學畢業後還幹這種事的好漢不會太多吧。」
    魚津不敢輕易應聲,閉上了嘴。因為他猜不透常盤的話鋒將指向何處。
    「任何人都有這樣一個時期——在這個時期裡,他覺得只有排著命干,做人才有意義。那是十八、九歲到二十七、八歲這段時期。所謂冒險,就是想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再也發揮不出來的極限的地步。可是一過了二十八、九歲就會覺得冒險是傻事。因為他認識到了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是說,到了這時候他已經明白,人這個東西……人是沒什麼了不起的。於是冒險的光榮消失了,青年也就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
    「這麼說來,我還不是一個成熟的人羅?」
    「你實足年齡多大?」
    「現在是三十二歲,過了年,到了誕生日,就三十三歲了。」
    「唔——你成熟得相當晚啊!」
    「經理!」魚津說,「照您的說法,我在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已經停止成長了,是吧?不過,到現在才停止不也是可以的嘛。為什麼非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呢!」
    「那也是。因為並沒有誰規定非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不可。好吧,就現在停止……不過,多少會給公司增添麻煩。」常盤大作善意地笑了笑,「我要說的是:冒險的光榮到了二十八、九歲消失,這意味著可以兔得白白喪失性命。我認為登山運動員應該適可而止,否則總有一天會沒命的。你看,登山運動員到頭來大都犧牲在山上,不是嗎?因為他們總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從概率上來講,必然是這樣的。」常盤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凝視著魚津的眼睛。
    「但是各有各的看法。我是這麼想的:登山是和大自然作鬥爭。隨時都可能發生雪崩,隨時都可能發生氣候變化,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岩石掉下來——這些,一開始就在預料之中,並對此加以萬分的留意。剛才您說過的冒險,這是登山運動員的戒律。我們是絕對不冒險的。只要覺得氣候惡劣就停止登山,如果感到疲勞,即使山頂就在眼前也不繼續攀登。」
    「言之有理。」
    「您剛才說的——把冒險看做高尚的時期,這是還沒有成為老練的登山運動員的時期。一旦成了登山行家就不會覺得冒險是高尚的了,只會覺得那是愚蠢的行為/
    「嗯。如果這是真的,那確實了不起。可是不會那麼如意吧。照你說來,登山就是選擇一個大自然的場所,使自己置身其中,然後在那裡和自己作鬥爭。也許登山就是那麼回事。這大概是對的。山頂就在眼前,再稍作努力一下就能成功。身體是疲勞的。可是問題在於這時候能不能克制自己。克制得住的話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人往往是應該克制的時候克制不住。實際上,自己是不可置信的。你把和大自然的鬥爭換成了和自己的鬥爭,那也未嘗不可,但是危險的概率絲毫也不會因此而有所減低。」
    「總之,經理是想勸我適可而止地停止登山。是不是?」
    「並不是這個意思。你這個人,就是叫你別搞,你也不肯的。我只不過說,登山這玩意兒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應該停止。如果『冒險的光榮』和『自知自己的能力極限』這些措詞不恰當,那我就收回。換句話說吧——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相信自己了。」
    「那不對:」魚津說,「相信自己就登山,不相信自己了就不登山,哪兒有這樣的道理!登山不是這樣的。」
    魚津的話一帶上勁,常盤大作的眼光也跟著神氣起來。
    「喂,你等一下:」常盤挺起胸,像在做深呼吸。「好!那我要說了。你說登山就是和自己作鬥爭。山頂就在眼前,可是開始起霧了。感情在叫你前進,而理智卻叫你止步。這時候,你會抑制感情,服從理智……」
    「當然是這樣。所以我說,這是和自己作鬥爭。」
    「遺憾的是,就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分歧。我認為,在這時候一定要有個賭注才對。碰碰運氣——好,試試看!否則怎麼寫得出登山史來呢?」
    「是有這種看法。第一次馬納斯魯1遠征隊撤退回來的時候就出現過這種批評——認為他們應該孤注一擲,試一試……——
    1喜馬拉雅山脈中部的山峰名,世界第八高峰。
    ˍ常盤接口說:「我贊成這意見。為了給世界登山史寫上新的一頁,不能不做這一點冒險。為了要首次登上沒人到過的山嘛!也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既然已經到這裡了,就得下決心幹!」
    「不。現代的登山運動員還要冷靜些。到最後也不會圖僥倖。靠理智和正確的判斷取得的勝利,才是有價值的勝利。孤注一擲,試試看吧——偶爾獲得這樣的成功,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不!什麼勝利啦、成功啦,往往是這樣的……八成靠理智,剩下的二成靠賭注。」
    「能這麼說嗎?」
    「能!本來體育運動的根基就是一種與理智無關的精神。人們稱扎托佩克1為人體火車頭。他確實是個火車頭。因為是火車頭,所以能夠創造那樣的記錄。登山運動員也一樣。燒炭的也罷,砍柴的也罷,他們的武器是強健的身體和不屈不撓的意志。其他都是無關緊要的。」——
    1捷克的長跑運動員,在奧運會上得過四次冠軍,被稱為「人體火車頭」。
    「登山可不是單純的體育運動啊!」
    「是什麼呢?」
    「體育運動加『阿爾法』1。」——
    1希臘語的第一個字母的讀音,有「未知數」的涵義。
    「阿爾法是什麼意思?」
    「阿爾法嘛,可以這樣說吧——就是非常純粹的費厄潑賴1精神。到底登上頂峰沒有,誰也沒看見。」——
    1指光明正大的比賽態度。
    「唔——」常盤大作鬆了鬆脖子上的領帶,然後像做體操似的,雙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時吐了一口長氣,好像是在尋找一個能一舉將對方制服的措詞。
    這時恰好來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盤大作的寫字檯上。常盤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向魚津,說:「遺憾,得暫時休戰了。」接著補了一句,「不管怎樣,要小心!」
    魚津覺得自己有些興奮。和常盤爭論是經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議題是登山,因此勁頭也就和平時不一樣。門外漢偏要說大話——魚津這麼想。
    不過,奇怪的是沒有不愉快的感覺。常盤的主張是有一定道理的。魚津禁太認為站在登山運動員的立場上,應該把他那個理論徹底駁倒。登山絕對不可以下賭注!
    魚津結束了和常盤大作的爭論,剛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聽筒,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魚津的耳朵剛才還灌滿常盤那連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這個女人的聲音顯得格外纖細。
    「您是魚津先生嗎?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
    魚津把聽筒貼著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魚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卻忽然不知不覺地這樣坐上了。
    「我是魚津。」
    魚津繃著臉回答。美那子在電話裡先對前幾天魚津特地為小阪的事來訪表示感謝,然後說:「又收到信了。」聽起來像屏住氣在說話。
    「信?!是小阪寫的嗎?」
    「是呀。」
    「不應該!那天不是講清楚了嗎?到底寫了什麼?」
    「這個……」看樣子不大好開口。「怎麼說呢。我覺得他很激動。他說要見面談談,叫我六點鐘去……還寫好會面的地點。」
    「什麼時候來的信?」
    「剛剛收到,是快信。」
    看來她是收到快信、看過之後就打電話來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兒去?」
    「西銀座路的濱岸,還畫了個簡圖。」
    「噢,是濱岸。」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們常去的飯館。」
    「叫我怎麼辦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這口吻是要魚津替她決定去還是不去。魚津為小阪此舉深感惱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麼這樣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兒去跟他談談。」
    魚津說完就把美那子的電話掛斷了。本來沒有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阪,作最後一次的商定。
    大約五點半光景,為了去演岸會見小阪乙彥,魚津一走出辦公室就往西銀座路方向走去。街上雖然洋溢著歲末的熱鬧氣氛,但是聖誕節那幾天的瘋狂、雜亂景像已經不見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現出狂歡後的安寧,魚津很喜歡聖誕節至元旦這段時間的街上的氣氛。
    往年一到這時候他就去進行冬季登山,所以對他來說,歲末的東京特別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發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這樣,為了攀登前穗高峰東坡,二十七日就離開了東京。這五年來,他沒有在這塵世間迎接過新年。
    一進濱岸飯館便看見小阪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廚房間的店主談話。店裡沒有其他顧客。
    小阪一見魚津不免愣了一下,轉過臉來「噢」了一聲。
    「在喝酒嗎?」魚津邊脫大衣邊問。
    「不!」
    的確,小阪面前只有一隻大口的茶碗。小阪大概認為既然魚津來了,事情總要披露的,所以就說:「我在等人。」
    「是八代夫人吧。」魚津話音未落,小阪的眼光閃了一下。魚津沒等小阪開口便搶先說:「我知道的。她來過電話。」他認為先把情況擺明,這是對朋友應有的禮節。「她不會來啦,打電話拒絕過了。」
    小阪凝視著魚津的臉。既然人代美那子不來,那就……「老兄,來酒吧!」小板說。從側面看過去,他的臉是繃著的。
    魚津在小阪的身旁坐下,說:「還想不通嗎?」說不出這語氣是在責備還是在安慰。小阪默默不語。
    「痛苦是痛苦的。可是不應該再叫她出來啊!」
    小阪一聽,抬起頭來說:「我是傻瓜:」便不作聲了。
    魚津感到小阪的這句話裡有嬌氣,便說:「堅強起來。是男子漢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對方是有夫之婦!」這語氣多少有點冷酷。
    老闆娘端來了酒壺和小萊,說聲:「聽說您要二十八日出發,是嗎?」說到這裡,她嚥下話頭,慌忙走開。魚津覺得她的舉止有點兒不自然。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來由——小圾乙彥雙手捧住面頰,輕輕咬著嘴唇,閉著眼睛,一副強行忍受痛苦的樣子,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兩滴,沒錯,是眼淚。
    兩人從學生時代結交以來已近十年,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淚。魚津原來以為眼淚和小阪是無緣的。不管遇到什麼問題,小阪總是迎難而上,絕不會任憑頹喪的感情佔據自己的頭腦。而自從去八代家以來,小阪已經講了兩次和自己不相稱的話——「我是傻瓜。」魚津聽來,小阪這話多少有些誇張,嘴上這麼說,實際上從這句話裡怎麼也聽不出小阪乙彥有變成「傻瓜」的心理狀態。
    眼淚卻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阪竟然會為一個女人而掉眼淚。
    「你在哭嗎?」魚津問。
    「不,沒哭!就是討厭的眼淚盡往外流。」小阪聲音嘶啞。把流著淚水的臉毫不掩飾地朝向魚津,「我不是悲傷,而是痛苦。我這個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說,對方是有夫之婦。幹嗎我要跟別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輕漂亮的獨身女人也多得很。可是我偏偏迷住了這一個!」
    小阪多少吐出了一些心裡話,魚津反而覺得不便隨聲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從二十九日起,管你願意不願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邊。元旦早晨攀東坡巖壁,傍晚到A號巖壁的陡斜面。到那時候,什麼女人不女人的,全都會從腦子裡一掃而光的。
    「天曉得上了山是否就會好些。」小阪放低聲音,「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像在惦量自己對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沒有想像過和一個女人一起登山?不會沒有吧?至少該有過一次的。當然,實際上是不能帶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夢,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過這樣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會是普通的關係。這個時候,對那個女人的愛情是純潔的:我經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過幾年該多好!在我的幻想裡是經常出現這個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個頂喜歡的女人,也想把她帶上山去的。」
    魚津沉默不語。上山的時候,魚津從來沒有想到過什麼女人。從這一點上說,按理他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可是魚津這時候卻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帶人上山,那帶八代美那子去該多好!想到這裡,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為斷絕對美那子的迷戀而苦惱,自己竟然也選上了這同一個女人作為帶上山的對象,要說對朋友不忠實,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忠實嗎!魚津一時覺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從人生意義上說,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說呢?」小阪說。
    「也許是的」
    「那,你該理解我的心情羅。八代美那子確是有夫之婦,這是沒法否認的事實,可是對我來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真正想念的女人。她是我有朝一日想帶去仰望披著冰雪的大峭壁的女人。」
    「峭壁?」
    「東坡的峭壁呀!」
    「那怎麼行!」魚津不由地說。
    「所以我說那是夢嘛,是夢想!做夢總是可以的吧。是夢的話,帶去也不要緊的羅。」
    「可你不是寫了信,叫她出來嗎?」魚津把話題拉回來。
    「我想見見她。想最後和她再見一次面。」接著,小阪忽然轉變語調說。「算了!我的心已經定下來了。跟你說著說著就冷靜下來了。我不該寫信。想把她叫到這兒來也不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魚津不說話了,他在想著剛才的事;當小阪說想讓美那子仰望披著冰雪的東坡峭壁的時候,魚津正在自己的腦子裡讓八代美那子站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綠樹成蔭的地方。兩邊是柏樹、山毛櫸、樺樹、絲柏、桂樹,當中有一條陰涼的通道,秋天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射進來,梓河清脆的流水聲不停地傳人耳際,穿著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稍仰著上身挺直地站在那裡。
    確實,冬天把她帶上山去的想像只不過是個夢想。可是魚津的想像卻不一定是夢想,多少是和現實聯繫得起來的。要讓她站到那樹林地帶,不是辦不到的。正因為這樣,魚津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像是折磨人的。對小阪,對美那子,這種幻想都是蠻橫的,不可容忍的。
    魚津大概為了趕走這個念頭吧,匆匆對小阪說;「根據上條的來信,今年多雪。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會下雪。」
    「對,可能現在就在下。」
    小阪這時才像在用本來的語言安詳地說活了。他已經從興奮中甦醒過來,逐漸恢復了登山運動員的常態

《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