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津恭太以「前穗高峰亡友記」為題寫了一篇隨筆式的文章,登載於大報之一的K報社的晨報文學藝術欄裡。這是魚津從酒田歸來十多天以後的事。
這篇隨筆分為上、中、下,連載了三天。登載上篇的那天,魚津剛上班,常盤大作就立刻和他交談了。
「你的文章高明極啦!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叫做文風明朗犀利,好就好在沒有一點陰鬱色彩。對你的文才,我得刮目相看羅。」常盤大作興奮地說。這是少有的事,因為他是難得表揚人的。
「你在文章裡說,你想在小阪的墓誌上題『出世、登山、入土』幾個詞兒,其實改為『出世、登程、入土』不好嗎?不,也許題作『出世、攀登、入土』更好。總而言之,沒有必要說『登山』這個詞,何必特意講明登的是山呢。」
「好,那我就這麼寫。」魚津苦笑著答道。
「還有。我還想提一個希望。你對死者的愛憐之情寫得極為痛切。不過,我想最好再插入一些記實性的敘述更好。照你那樣就成了文學家的文章了。你不是文學家,你要是和文學家比賽的話,就是通宵達旦地寫,也是及不上的。」
「我才不通宵達旦地寫吶!」
魚津抗議了,可是常盤不予理睬。
「你應該用你自己特有的眼光,不是任何別的,是用登山運動員的眼光,冷靜地敘述那個事件的經過。你寫了動人的佳句:『事件的含義使我戰慄,那含義是比雪還要冷的。』然而你正應該比雪還要冷靜地敘述事件才行。」
「您把分數打得越來越低啦。不過,請您讀一讀明天登載的吧。那是敘述得比雪還要冷的。」
「明天也登嗎?」常盤怔了一下。
「今天是頭一章,不是寫明了是『上』嘛。」
「哦,是嗎?」常盤又補充了一句,「那可是長篇大作羅。」
可是魚津想:到了明天,常盤看了自己的文章,可能多少會感到為難的吧。
既然提到尼龍登山繩的性能,那就難免會或多或少觸到住倉制繩公司的短處。而佐倉制繩和這個新東亞貿易的關係,魚津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為了小阪,為了自己,說得更深一點,為了登山界,這是非寫不可的。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魚津在大森站小賣部買了一份晨報,在電車上讀了自己寫的「前穗高峰亡友記」的第二章。
我們從新宿某體育用品商店買進了這次使用的登山繩。對我們來說,使用尼龍登山繩,這還是第一次。所購商品,是佐倉制繩公司用東邦化工廠的尼龍絲生產的八毫米登山繩。據蓋著檢查合格證圖章的說明書上說,這種八毫米登山繩的拉力,可與以往的十二毫米馬尼拉麻繩相匹敵。
當然,我們既然使用它,就對它有一定的知識。就其耐寒性來說,早已有人在攀登馬納蘇魯山時用過,在南極海捕鯨魚時也有人用過,所以不用擔心。儘管那是別的公司製造的。只是在尼龍纖維中滲入水份,而且冰凍了的情況下。試驗結果如何,卻未有所聞。
其次,一般認為尼龍是怕紫外線的。我們為了防紫外線,也為了易於識別,塗上了橙黃色染料。當然著色只限於表面,我們避免了讓染料滲入內部,而且為了不讓它接觸紫外線,同時防止受其他損傷,特用棉織防水布做了袋子,除了打結的時候以外,平時都把它放在布袋裡攜帶。
當我們買了登山繩以後,在出發之前,還多次共同研究了可否使用尼龍登山繩的問題。由於習慣上的原因,一對八毫米登山繩不免有所顧慮,但我們之所以敢於用它。是因為看到尼龍科學在各方面的劃時代發展而相信了它的緣故。一
我們就是這樣使用新買的八十米長的尼龍登山繩,去攀登冬季裡的前穗高峰東面峭壁的。那是高達二百米的巖壁,我們平時稱它為「前穗東坡」……
魚津在新橋站下車之前,把這一段文章讀了兩遍。
推開辦公室房門的時候,魚津朝正面常盤大作的辦公桌瞥了一眼。常盤靠著椅背,雙手拿著報紙,攤在眼前。
魚津感到自己和常盤的視線相遇了。常捨盤立即把視線拉回到報紙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當魚津走向自己辦公桌前時,常盤粗野地打了個大可欠。魚津把臉轉向了常盤。
常盤大作慢悠悠地站起來,照往常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的模樣,朝魚津這邊走過來。可是走了一半又轉過身去,從自己的桌前走過,來到排著的外勤專用桌邊,然後再向後轉。
魚津靜候著常盤走到自己桌前站住的那一瞬間,他以為常盤一定會來到自己桌前的。可是等了半天還是不來,他老是象動物園裡的狗熊似的,在十來個正辦公的職員之間慢吞吞地轉悠。
魚津心想,常盤不會沒有讀過自己寫的那篇稿子,然而卻又不和自己搭一句話,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有點不妙。
常盤又一次將要走過魚津桌前時,魚津主動地叫了他:「經理!」
常盤站住,把臉轉向魚津,那神色好像在問:「有什麼事?」
「您讀過了嗎?」
「讀過什麼?」
「今天我在報上發表的文章。」
「唔……」回答是含糊的。常盤凝視著魚津的眼睛,眼神似乎在催他:「快往下說!」
「有點放心不下,所以……」
「放心不下?。
「是的,因為文章提到了佐倉制繩公司這名字。」
「為什麼提到佐倉制繩公司的名字就放心不下?」
常盤這麼一問,把魚津窘住了,只好不吭聲。這時,常盤露出了獵人看到獵物掉進陷阱時的神色。
「放心不下這句話,役想到會出自你的口。我以為寫出來之後會放心不下的東西,你是不會寫的。我一直以為登山運動員本來就是這麼一種人。」常盤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寫的東西讀過了!讀了以後我這麼想:好啊,魚津這傢伙,終於決心向我提出辭呈了。好樣的!讓總經理火冒三丈,把分公司經理推入困境,然後自己一個人痛痛快快地離職而去!是不是這樣?沒有這樣的決心,怎麼寫得出那樣的文章呢。你那是給新東亞貿易公司的決鬥書。真是寫得痛快淋漓的決鬥書啊!」
還揣摩不透常盤到底在想什麼,所以魚津還是不吭聲。
「可是你剛才說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就別寫好啦!」
常盤並沒有大聲叱責,可是魚津卻感到全身象觸了電似的。
「我並不是對公司放心不下,只是擔心你這位分公司經理的處境。」
「唔,原來你是在為我擔心。那就真難為你啦。謝謝你!不過,這叫多管閒事。那是不孝之子慣用的陳詞濫調,做盡了不孝的事,卻裝著關心父母的樣子。」
「…………」
「可是做父母的並不感謝你對他們的關心。他們倒希望你不要後悔自己已經做過了的事。不是嗎?」常盤大作說到這裡,盯著魚津的眼睛,那神色好像是在叮囑他。
「我明白啦。」魚津說,「我就把事情做到底再說。我大概不會提出辭呈的。我想,提出辭呈就等於承認自己錯了。」
聽魚津這麼說,常盤露出複雜的表情說:「言之有理。」
「總之,一不做二不休,幹到底。請您看看我明天發表的文章,看了以後您要我寫辭呈我就寫。」
「明天寫什麼?」
「總而言之,我認為尼龍登山繩的性能可能有局限性。比起馬尼拉麻繩來,有其長處,但恐怕也有短處。應該認真研究這個短處,加以改良,避免再出事故。」
「唔……」
「大致寫到這個程度。」
「你說到這個程度,可是對住倉制繩公司來說,有這樣的缺點也是不行的吧。有缺點可不行!」
「然而,實際上是存在的呀!」
「實際上存在也不好被挑出來!紙張也罷,發膏也罷,凡是商品都可能會有缺點,可是一說有缺點,就沒人買了。」
「………」
「商品必須十全十美才行:哼,恐怕你遲早得寫辭呈。你就拿定主意,堂而皇之地幹吧!就算上次已經在山上死掉好啦,現在活著就是便宜的。」
說不出他這是在責罵還是在挑撥,然而不知怎麼的,魚津感到從常盤大作的話裡得到了勇氣。
「大阪的總公司來電話了。」這是一個女職員的聲音。
「噯,你看,來了!」常盤一聽這聲音就朝著魚津說;「還有活跟你講,別走開。」說完就朝電話機那邊走去。
常盤從女職員手裡接過話筒,小聲說了幾句話,之後就「是」、「呵」地應著,到後來,嗓音漸漸地大了起來。常盤大作的聲音傳入了所有正在辦公的辦事員的耳朵裡。
「噯,這件事麼,我也真是吃了一驚……是的,就是嘛,我想他是不會不知道住倉制繩公司和我們公司的關係的。可是他竟幹出了這種事來!簡直是發瘋了……您說得完全對。誰知道他是帶著什麼心情寫的……怎麼說呢,簡而言之,是戰後派1吧……不,上班了。剛才我正在向他瞭解情況。我查清楚了就向您報告……呵,是嗎?他說災難嗎?對佐倉先生來說,那的確只能說是災難吧。」——
1指戰後學美國的輕薄、虛無、頹廢的青年。
說到這裡,常盤大作坐上桌子,右手拿著的話筒依然貼在耳邊。一坐下就用左手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然後朝著旁邊的人撅了撅下巴,示意借火。
魚津看到了,趕緊用打火機給他點上火。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覺得討這麼點好也是應該的。這期間,常盤繼續和電話線那一頭的人閒話,對方可能是總經理。
「……不,這可不大好辦。馬上處分也可以,不過現在一辭職,任他大寫特寫可就麻煩了。難保他不這麼幹,是時髦的青年嘛……是,知道了。您就暫且交給我處理吧……聽說有三章,大概明天還會登。不過,看來明天的不怎麼樣……這樣吧,經理先生,佐倉先生那邊就請您疏通疏通羅……是呀,那恐怕是得低頭道歉的。無論如何請多道歉就是啦……我著,偶爾出這麼點事也好啊……噢,不,當然不好。好,那就這樣。」常盤就此擱上了話筒。然後露出一副卸下擔子、喘一口氣的神態。
「這是序幕,好戲還在後頭吶!」常盤這一句話不是專對誰講的。他突然想起來似地對魚津說:「喂!咱們出去一下吧。」
常盤不乘電梯,走樓梯下去。魚津跟著。
「太對不起您啦。」
「對不起——這還用得著你講!」
「真講不過您啊,經理!」
走到大樓門口,常盤說:「就稍微提前一點吃中飯吧。」
常盤領頭,在人行道上走著。寒風凜冽。
「我給您拿大衣來吧。」魚津說。他自己也想拿大衣,可是看常盤兩手插在褲袋裡的樣子,比自己還怕冷。
「不用,就要到了,這樣行啦。而且我不喜歡大衣這玩意兒。一到冬天,大家都穿大衣,自己一個人不穿也不好。不過,如果可以不穿的話,我是不穿的。」
這一點,魚津是沒法隨聲附和的。
「可是,不冷嗎?」
「冬天本來就是冷的嘛。」
兩人邊走邊談。過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們便向右拐進兩旁矗立著大樓的通道,然後走進T會館的正大門。
常盤的模樣和豪華的T會館的氣派是不相配的,可是一走進裡面,門房間的女招待和茶房都和他打招呼。
「你看,不穿大衣就可以省掉一層麻煩,用不著寄大衣,是不是?」
「那倒是的……」
穿過大廳,走進了右手飯廳。茶房把他們領到靠裡邊的桌旁。一坐下,常盤就拿起菜單說:「愛吃什麼,你儘管點吧。」
魚津點了蝦子,常盤也跟著;「好,那我也來個蝦子。湯呢?」
「我不要」
「我要個湯。」
魚津等著常盤開口,可是常盤問聲不響,他也只好不作聲。
兩個人面對面吃起端來的菜。常盤邊動刀叉邊問:「還想吃點別的什麼嗎?」
魚津以眼神膘瞟菜單,說:「已經夠了。」
「夠了?胃口太小啦。」
常盤又給自已點了一隻葷菜和一隻素菜。等常盤吃完第三盤以前,魚津的視線一直茫然地掃視著有好多外國客人的飯廳裡的那幾張飯桌。
「要冰糕、草莓、咖啡。」常盤用茶巾擦著嘴,吩咐茶房。這才顯出了填飽肚子的神色。
「有件事,我想向你問個究竟。我這麼想,這次這個問題,最簡便的辦法,恐怕是試驗一下登山繩的性能。不僅我這麼想,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佐倉制繩恐怕也會採取這個辦法的。要是這樣的話,對你沒有什麼不便的吧。」
常盤的這些話使人感到問題有些嚴重。
「就是說要試驗一下登山繩會不會斷,是嗎?」魚津望著常盤的眼睛說道。
「對!」
「我也是希望這麼做的。設制一個與當時發生事故完全相同的狀況,恐怕不可能。但是如果能盡可能在接近當時的狀況下進行有良心的試驗,我很贊成。」
「好!你這麼說,我放心了。總之,登山繩斷不斷,除了根據科學試驗的結果來判斷以外,恐怕是沒別的辦法了。這樣也不一定準確,但可能最接近於準確。」然後,常盤再一次叮嚀:「行嗎?」
「行」
「那就不等性倉制繩公司開口,我們主動提出這個建議試試。試驗辦法,我負責做得公正。如果登山繩斷了,那就證明登山繩本身有毛病,如果登山繩不斷,那就沒辦法了,只能證明你有差錯,是登山繩的操作上有缺點,要不然就是……」說到這裡,常盤停了一下。
「就是我割斷的,是嗎?」
「說穿了大概就是那麼回事吧。」常盤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捏爛了碟子裡的草莓。
「無聊透頂!」
「何必那麼認真呢。所有這些無聊的事情,一經試驗就會被粉碎的。我看登山繩可能會像你說的那樣,是由於性。能上的缺點而斷的。」
常盤大作此時的語氣是冷靜的。
喝完咖啡,兩人離座。魚津用身子推著正門上沉重的回轉門,一走出門外就說:「我要到一個地方去一下。」聽不出是為了公事還是私事,他便和常盤大作分了手。
魚津朝著與常盤相反的方向,沿著大樓與大樓之間的通道,往K報社走去。魚津沒穿大衣,照理是會冷的,但是他幾乎不感到冷。他覺得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考慮。
到了K報社,在傳達室裡,請人把來意轉告文學藝術部那位約他寫「前穗高峰亡友記」的年輕的小個子記者。記者馬上拿著校樣下樓來了。
「有許多讀者來信。」青年人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
「怎樣的信?」
「各種各樣的都有。對事件表示同情的占一半,還有一半的人認為登山繩不可能斷。要不要拿來給你看看?」
「不,我明天再來看吧。」
他對讀者來信的內容有興趣,但現在不想看。他站著看記者遞給他的校樣。這是將在明天晨報上刊登的魚津隨筆的第三部分,即最後一篇。
魚津把文章讀下去。前半段較詳盡地談了發生事故時的情況,後半段就登山繩斷裂的原因陳述了自己的看法。
……根據以往的經驗,像小阪當時發生的三十公分程度的滑落是常有的事。把登山繩套鉤在巖角上懸垂下降的時候,也常會發生這種程度的滑落現象。從常識上來講,既然是登山繩,在這種情況下發生斷裂是不可能想像的。
總而言之,我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或者我們所用的佐倉制繩公司的登山繩偏巧是次品;要不然就是尼龍本身的性能還存在著人們尚未知曉的缺點。也許尼龍的拉力是比麻大,但是對於特別銳利的巖角是否會有較大的弱點?當然我也知道現在世界各國的登山運動員都在使用尼龍登山繩,那是事實。然而,我們的體驗也是事實。我熱切期望,友人小阪乙彥的逝世會促使更加優質的登山繩問世。
魚津在這後面又添寫了幾行文字:
很有必要查明小阪套鉤登山繩的巖角是什麼形狀的,可是進行這樣的調查還得等待半年。因為這個有問題的巖角,如今還和小阪的遺體以及繫在他身上的登山繩一樣,被深埋在雪中……
「就這樣吧。」
魚津把校樣還給記者後馬上走出報館。在魚津的眼中,人、汽車、店舖以及負荷著它們的公路,都在遠處傾斜著。天空是陰沉沉的。
到了二月,連續好幾天溫暖如春,根本不像嚴冬。
連報上刊登了伊豆地區的漁家婦女在沙灘上勞動以及徒步旅行者排成一行在某個沼澤地帶的一條道路上行走的照片,上面標著「春光」「水暖」之類的標題。這在三月份還說得過去,出現在二月份就只能說老天爺發瘋啦。
就在這種氣節裡,一天晚上,八代美那子跟她的丈夫教之助出席了攝影機公司經理的千金小姐在日比谷N旅館舉行的結婚宴會。
美那子按時從家裡乘車前往會場,在那裡和從公司趕來的教之助碰頭。之後,他們被安排到主賓席的一角,並排就坐。
美那子和新郎新娘都素昧平生,和他們的關係是,在百貨商店買了禮品,讓商店把禮品送去給他們,僅此而已。出席這個宴會也完全是禮節上的應酬。儘管如此,一祝賀一對青年男女踏上人生道路——這種結婚儀式的氣氛還是不錯的。她覺得有這麼個樂趣:自己不必擔負半點責任,把素不相識的新郎新娘的拘謹姿態當做陪襯,而只顧隨心所欲地品嚐佳餚。
如果與新郎或新娘有過幾面之交的話,那麼美那子少不得要以自己婚後生活中的切身體驗,對這種說不出是可喜還是不可喜的怪誕儀式,加以評議或發出感慨,可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她既無評議亦無感慨。
媒人的賀詞冗長無聊,但這以後來賓的賀詞卻都別有風味,個把鐘頭過得還不算無聊。
宴會結束後離座時,美那子問丈夫:「馬上就回家嗎?」
來到宴會廳,宴會開始前,丈夫一直忙著向各種各樣的人寒暄、問候,所以美那子只以眼神向丈夫示意了一下,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在宴席上也幾乎沒有交談過什麼。這就是說,自從早上教之助離開家門以後,美那子還是第一次跟丈夫講活。
「一塊兒回家。你在電梯前面等一會兒,我和山川君講句話就來。」
山川是美那子熟悉的一個資本家的名字。
美那子把丈夫留在那兒,自己走出了宴會廳。遇上了兩三個熟人,向他們點點頭,然後穿過嘈雜的電梯旁,走到對過的大廳,在一張紅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在那裡看著三台電梯一批接著一批地把盛裝的男男女女送到底樓去。
周圍稍稍安靜下來的時候,教之助來了。
「叫你久等啦。」教之助來到美那子身邊,招呼一聲便向開著門等候乘客的電梯走去。
「今天忙壞了吧?」美那子走進電梯問教之助。電梯裡只有他們兩人。電梯門關了一半又打開,前面有幾個男人走過來,電梯司機大概想把他們也一起帶下去。
「嗯,不斷地來人,淨叫我喝咖啡。」
「您不喝它就是啦。」
「那是不成的。聽他們說上一小時無聊活,這怎麼受得了。」
五六個男人進來了。教之助和美那子靠裡站了站。
「對了,他們硬要我對登山繩進行試驗。」教之助突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登山繩?」問話的一瞬間,電梯下降時不舒適的感覺向美那子襲來。美那子沒有說下去,緊靠丈夫站著,她覺得電梯下到底層的時間很長很長,那是無止境地降落下去的不適的感覺。
直到教之助在旅館門口告訴茶房汽車號碼時,美那子一直處於一種不明原由的不安情緒之中。她終於意識到這不安情緒是由於教之助那句簡短的話引起的,便開口問:「您說要把登山繩怎麼樣?」
「還不是為小阪君那個事呀。不是前幾天報上登著的嘛……就是要我搞那個試驗。」
汽車開到他倆跟前來了。於是美那子先讓教之助上車,然後啟己跟著上車。汽車開動後,她問;「要試驗登山繩斷不斷,是嗎?」
「嗯」
「您接受下來了?」
「嗯。」
美那子不作聲了。心想,丈夫怎麼會去接受這種討厭的工作!美那子在報上看到說佐倉制繩公司要對登山繩進行試驗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某種不愉快的、畏懼的情緒。現在果真要進行了,而且進行這試驗又偏偏落到教之助身上,這是怎麼搞的!美那子對小阪的遇難事件懷有某種不ˍ安,她擔心小阪會不會是自殺的。當然,這在上野車站的月台上時,已被魚津斷然否定了。可是美那子的不安情緒,並沒因此而消失。
「為什麼要您來試驗呢?」
「因為原材料尼龍絲是我們公司的產品,人家既然提出來了,我們就不能不做,是不是。」
「那是我們公司造的?」
「我們沒造登山繩,我們生產的是尼龍絲。」
「那麼,讓造登山繩的公司去搞不行嗎?」
「是自己公司的產品就有所不便吧。」
美那子覺得丈夫這種說法不懷好意。她知道他並沒有這種意思,但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是含有惡意的。
美那子把身子從丈夫身邊挪開些,將視線移向車燈如梭的車窗外面。
回到田園調布的家中,教之助沒換下禮服就徑直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先給我來杯濃茶吧。」他露出了非常疲倦的神情。
美那子吩咐春校給丈夫沏茶,自己則先到臥室脫下外套,然後回到丈夫身邊。她本來想向丈夫更詳細地打聽一下有關登山繩的試驗,可是又怕被察覺自己在過分關注這問題,因此沒敢開口。
「您現在就去洗個澡吧。」
「好的……今天是相當盛大的宴會啊!新娘也漂亮,你看她有幾歲?」
「這……」
「據說,父母曾經為她錯過結婚年齡非常焦急。二十七、八歲了吧?」
「沒那麼多……至多是二十五吧。二十八的話不就和我差不多了嗎?」
「那也是的。」
教之助說後,覺得自己的話是多餘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接著他慢吞吞地喝著春枝端來的大碗茶。喝完後邊解領帶邊站起來。
教之助去洗澡,洗完澡換上毛巾睡衣上樓。這段時間美那子一直坐在飯廳裡。不知怎的,她還不想解開和服腰帶卸裝。
美那子走出浴室,查看了各間房門是否關上,走上二樓臥室,這時已經將近十一點鐘了。十鋪席寬的臥室裡,有兩張床緊靠著兩邊牆面對面放著。
教之助上了床,扭亮枕邊的檯燈,在看外文雜誌。見美那子進來,他招呼道:「我先睡了。」可是臉仍然朝著那邊,眼睛也沒離開雜誌。
美那子走到屋子角落的鏡台前坐下,注視著映在三面鏡子上的自己的臉龐,嘴裡說:「您這樣要傷眼睛的。」
教之助平時經常說,晚上看書傷眼睛,以後不看了,話是這麼講,可每天晚上還是照樣看雜誌。
「嗯,不看了。今晚有點累了。」
他把雜誌放到床邊檯子上,順手關了檯燈。天花板上的吊燈早已熄掉,所以他的床的周圍暗了下來。美那子坐在床和鏡台之間。床邊燈和鏡檯燈照亮了半個臥室。
「經過實驗,登山繩會不會斷,能知道嗎?」
「這……?」從黑暗中傳來了教之助的聲音。
「正因為不知道斷不斷,所以才決定要試驗一下,沒試驗以前很難說。」
「那當然……不過,您的看法怎麼樣?」
「不知道。」教之助大概翻了個身,床發出了聲響。「雖然不知道,但一般來講,造登山繩以前要進行好幾次這樣的試驗。從這意義上講,說登山繩斷了反倒是怪事。恐怕這樣看問題要自然些吧。要進行各種各樣情況下的試驗才知道,一般來講是不會斷的。」
「那麼,試驗結果是不是不斷的可能性比較大。」
「不知道。」
「可是,您剛才說一般是不會斷的呀!」
「一般是不會斷的。但究竟斷不斷,還得等試驗後才能知道。」說到這裡,教之助輕輕地打了個呵欠。
美那子一邊凝視著鏡子裡自己的臉,一邊又問:「如果不斷的話,會怎麼樣呢?」
「不怎麼樣。只不過確保登山繩的商品信用罷了。」
「可是魚津先生的處境呢?」
「魚津先生……就是和小阪一起去登山的那個人羅,曾經來過我們這裡的那個人?」
「是呀。」
「這……」教之助停頓了一會說:「對這嘛,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今天來商談試驗的人也講了。」
「…………」
「即便是認為割斷的,也有各種不同的看法。有一種是認為怕死才把它割斷的,也有持不同觀點的。」
「已經在議論這樣的事了嗎?」
「好像是的。」教之助似乎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說話似的。
「瞭解魚津為人的就認為:他是為了庇護小阪而割斷它的——繞在小阪身上的登山繩鬆開了,因此小阪跌落下去了。登山繩鬆開,這對登山運動員來說是很不光彩的。為了掩飾朋友這種不光彩的事,魚津君就把登山繩割斷了……這,說起來嘛,是有可能的。」教之助說。
教之助的「為了掩飾朋友這種不光彩的事」雖說是一帶而過的,美那子卻感到它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刺進了自己的胸膛。教之助說的是登山繩鬆開,可是美那子聽起來就覺得丈夫是在含沙射影。
「會有那種事嗎?」美那子問道。
「同樣是割斷,為了自己怕死和為了掩飾朋友的不名譽兩者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他是屬於哪一種情況。」
「那麼,如果試驗的結果說明登山繩不會斷的話,那魚津先生就會被認為是屬於其中一種情況羅,是嗎?」
「不,還有別的可能。他們是怎麼說的呢?」教之助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大概是在思索吧。
美那子覺得教之助沉默的時間太長,令人納悶。她猜想著丈夫接下去將會講出什麼話來。
「對啦、對啦!在日本的登山界裡,他們兩人大概屬於孤立派……因此,似乎有人懷疑小阪他們的登山技術。所以他們說,可能兩人在登山繩的操作上有毛病。那是啊,要是操作粗暴,再牢的登山繩也會斷的。好像還說了些什麼的。」說到這裡,教之助又停下了。
「什麼?」
「好像是什麼來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沉默又使美那子十感到氣悶。
因為點著煤氣暖爐,房間裡相當暖和,可是到底穿的是毛巾睡衣,總還覺得冷颼颼的。
「還有些什麼呀?」美那子問。她想,說不定會從丈夫的嘴裡說出「自殺」二字。
美那子發現鏡子裡面自己的臉正以沉思的表情凝視著自己,忽然又疑心丈夫是否也在窺視她。她倏地伸手將鏡台上的日光燈關掉了。
與此同時,美那子聽到了丈夫的均勻鼾聲,確是睡著了的呼吸聲。美那子放心了,一放心卻反而對這種丈夫生起氣來了。
然後她像往常那樣,躡手躡腳,悄悄地,縮著身子鑽進了自己的床鋪。
夜裡,美那子做了個夢;
無窮無盡的柞樹林,樹葉已枯成了鮮紅色。左右前後全是柞樹。樹枝上滿眼都是搖搖欲墜的枯葉。
美那子在樹林裡走著,大概走了很長時間了吧,她很疲倦,不知道柞樹會枯成這麼紅的顏色。小阪的家到底在哪兒呢?應該是在這一帶的,可是為什麼連它的影子都看不到呢?美那子心裡越發沒底了,她很想就這樣回去,乾脆不去見小阪了。可是一想到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是要向小阪討還自己送給他的打火機,又覺得不能就這樣回去。
必需找到小阪,向他討還打火機。那是教之助去國外旅行的時候買來送給自己的禮物。自己怎麼搞的,竟然不假思索地輕易送給了小阪,那是非討還不可的。自己和小圾發生關係的事說不定會因那個打火機而敗露的。
美那子繼續往前走。但是隨她怎麼走,還是走不出葉子已經枯紅的柞樹林。走了好一會,看見一個男人迎面過來。也許他就是小阪,走近一看卻是個素不相識的人。
美那子想問問路,便向他招呼。
「您知道小阪先生的家在哪兒嗎?」
「小阪?小阪不是在穗高山死掉了嗎。」
美那子不覺一怔。哦,對:小阪乙彥已經死了。她一想到這事,身心冰涼。小板已經死啦!真可憐。就在這當口兒,那個素不相識的人,不知不覺中已變成了魚津。魚津怒氣沖沖地喝道:「你怎麼會想起訪問小阪家?」
美那子不作聲,該不該把打火機的事講出來,她拿不定主意。
「你在這樣的地方徘徊,會把你的醜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你應該更加自重一點。」
美那子感覺到魚津的雙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喂,你懂了沒有?」
魚津叮囑她,與此同時,美那子感覺到魚津的手在用力地搖撼她。
於是,美那子醒來了。柞樹林消失了,魚津也不見了。只有肩膀上被魚津雙手猛抓過的地方,還留著實實在在的感覺。
美那子保持著本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真的,兩肩上還有魚津粗大的手掌抓過的觸覺。上半身還有被猛烈搖撼過的感覺,同時還伴隨著某種酩酩酊酊的感覺。
夢裡留下的感覺漸漸淡薄,即將消逝。美那子仰面躺在床上,張大眼睛,直愣愣地注意著這種酩酊感淡薄下去,猶如在傾聽人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房間裡的空氣是冷的。從教之助的床上傳來了和剛才就寢時一樣的很有規則的呼吸聲。美那子此刻模模糊糊地覺得丈夫的呼吸聲是從海洋那邊傳來的。一美那子閉上眼睛回憶著剛才做的夢。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呢?
自己是為了討還打火機而去訪問小阪的。想討還打火機這種心緒是自己對生前的小阪始終潛藏著的。其實,給了小阪打火機以後,並沒有要討還的意思。但又不能因此就說夢中有關打火機的心情是不真實的。因為想討還打火機的念頭。可能潛藏在意識的深處,而且這又非常清楚地反映了自己對小阪的感情。
然後遇見了素不相識的人,才想起小阪已經去世。當時自己那冰凍似地發涼的心情,就是小阪遇難以來自己一直對他的死所抱的情感。生前對他那麼狠心,一旦他死於非命就反而覺得可憐了。
然後素不相識的人變成了魚津,並且說:你在這樣的地方徘徊,你的醜事會暴露出去,你要更加自重。魚津為什麼會說這些呢?
美那子想著夢裡的事,想到這裡,她突然領悟到,魚津可能是在庇護自己。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美那子不由得在被窩裡猛地翻了個身。
會不會是魚津為了不讓自己和小阪的醜事暴露而隱瞞著小阪的自殺真相?會不會小阪是自殺的,而魚津明明清楚卻裝著不知道。
但是美那子隨即把自以為得到魚津庇護的想法趕一跑了。她想,不可能有這種事。同時也覺得奇怪,雖然是一瞬間的,但為什麼自己會產生這種想法,也許還在做夢吧。
美那子在床上坐起來。現在她覺得自己已完全從夢裡一解放出來了。她想知道現在是幾點鐘。
美那子重新躺下,可就是睡不著。想知道幾點鐘。就得開檯燈,但房間一亮,現在籠罩著自己的這個世界就會煙消雲散了。然而她此刻的心緒,卻是想把從夢中延續下來的時間原本不動地再保持一會。
美那子在黑暗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大約過了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光景,忽然意識到自己從剛才起就一直想著魚津,不由得怔了一下,覺得其中有值得自咎之處。美那子不知不覺地又一次陷入剛才已經驅散了的思索之中;說不定魚津是在庇護自己。
自己竟然會在深夜醒來,獨自在床上想著魚津。美那子意識到自己的邪念,趕緊拉起毛毯蓋住了半邊臉。她想: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教之助的說話聲,他說了些什麼沒聽清楚。美那子正想問他的時候,他又說了幾句話。這一下美那子明白那是夢囈,是用英語說的夢囈。
美那子心裡想,幹嗎不用日語說夢話呢!她覺得自己和丈夫之間是有隔閡的,其程度和性質猶如自已不能理解丈夫的囈語。
美那子直到遠處傳來電車聲時才睡著。醒來時已經八點了,比往常晚得多。她起來的時候,教之助的床上已經沒人了。
美那子慌忙下床,睡衣也沒換就下樓。走到樓梯當中,和丈夫打了個照面,他身穿毛衣拿著報紙在上樓。
「今天早上有點兒冷,當心傷風。」教之助說。
和教之助面對面坐著用早餐時的美那子,已經和昨天夜裡的美那子有點兩樣了。美那子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昨夜做了那樣的夢;夢中醒來後久久不能入眠,張大著眼睛胡思亂想——所有這一切她都厭惡了。
從側面看著飯後讀報的丈夫,心想:自己對丈夫沒有什麼不滿,對丈夫十分尊敬,也十分信賴。正因為這樣,所以在和小阪有了關係以後,為了擺脫這關係而苦惱,得到了充分的懲罰。美那子在心裡反覆地自言自語:我是愛丈夫的。
可是美那子送丈夫上班以後,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反覆自言自語「我是愛丈夫的」時候,突然覺得這是莫明奇妙的。自己追究自己是否對丈夫有愛情——世上哪有這樣的妻子!
為了這一想法,美那子整整一上午離不開走廊上的椅子。她拿起了雜誌,可是那上面的鉛字一個也看不進。
這種情況不是在今天才發生的,以往也有過好幾次。所不同的只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深刻地思索過自己和丈夫的關係。自己愛丈夫,而丈夫也是挺愛自己的,照理,不該有什麼不滿的了。可是儘管這樣,自己的心裡卻仍然存在著隨時可能有失足危險的東西。
美那子走到院子裡,在那裡踱來踱去,而後在角落裡發現地上有只不能動彈的小蜜蜂,她不覺蹲下身子瞅了一會兒。這隻小動物還在動彈,可是已經失去起飛的能力了。
「太太,有客人來。」
聽到這聲音,她回過頭來,看見春校正從走廊上下來。美那子站起身來把木展齒對準小蜜蜂,猶疑片刻之後下決心把它踩死了。
「誰呀?」美那子問走過來的女傭。
「是一位叫小阪的。」
「是姑娘嗎?」
「是的。」
「把她請到會客室吧。」美那子吩咐之後,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因為剛才踩死了小蜜蜂所產生的殘忍而悲哀的心緒纏住了她。
美那子一走進會客室,早已坐在椅子上的阿馨立即站起來。美那子招呼道:「您來啦,歡迎!」
「早就該來拜訪的,由於雜七雜八的事,所以……」阿馨有點拘束,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美那子的臉。
美那子覺得這時的阿馨和前兩次遇見時都不一樣。前兩次都是在發生了小阪事件之後不久,她非但一點也沒有梳妝打扮,而且總讓人覺得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可是此刻,她那苗條而敏捷的體態卻顯得那麼沉著、嫻靜。
美那子從她身上移開視線,說聲:「請:」阿馨坐下以後還時而抬起頭來,每次抬頭都注視美那子的眼睛。
美那子覺得好久沒見過這麼潔淨的眼睛了。它映照出了自己的污穢,使自己感到難於正眼看她。
「哥哥忌日那天大家都來了。本來很想通知您的,可是又覺得也許不通知您為好。」阿馨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錯了?」她那神色顯然是在說:我這樣自作主張不知道是否合您的意?
和上次一樣,這次美那子又覺得阿馨誤解了自己和小阪的關係了。美那子覺得為難,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由它去了。除此毫無辦法。正如那天在上野站的時候魚津講的那樣,解釋這事只不過是美那子自己感情上的問題,也許這正是他所說的利己主義吧。
美那子用一些不太傷感情的話應酬著,盡量避免談到與小阪有關的話題。
「您喜歡運動嗎?」
「滑雪會點兒……不過,學生時代當過縣裡的選手。」
看她那結實的身體是象搞滑雪運動的。
「今天來拜訪是想給您幾張哥哥的照片。」
阿馨說著站起身來,從窗台上拿起藍色手提包。
美那子對這個一味地把自己看作是她哥哥戀愛對象的年輕姑娘,又一次感到心煩。
阿馨從包裡拿出一本照相簿,把它放在桌上說:「這是我最近清理的。家鄉還有許多哥哥的照片,我把手頭的先整理了一下。打算把它寄給母親。我想寄給母親以前,先請您從這裡面選出您所喜歡的兩三張。」
阿馨鄭重地遞過照相簿。這一來,從禮節上說,美那子不得不看了。
美那子把手擱在照相簿上,卻又躊躇著不打開它。這本照相簿裡一定貼著幾十張小阪乙彥的照片。是的,裡面有個說不定是由於自己拒絕他的愛情而自殺了的年輕登山運動員。
美那子把手從照相簿上縮了回來,然後為了叫春枝,站起來拉了一下垂在右手沙發上的電鈴繩子。春枝剛剛端來了紅茶,才出去一會,本來是沒什麼要吩咐的。美那子只不過想借此拖延一下她不情願做的事。
美那子剛一回到座位,春校就來了。她吩咐:「拿水果來吧。」
春枝一出去,美那子懷著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的心情,勉強地翻開了照相簿的第一頁。上面貼著一張小阪乙彥穿著西裝的半身像。美那子掠了一眼就翻到下一頁,往下她就揣度著以不至於傷害阿馨感情的速度,一張張地翻了下去。
「隨便拿兩三張,不要緊的。」
儘管阿馨這麼說,但美那子一張也不想要。一個說不定是為自己而死去的青年人的照片,最好是敬而遠之。
「已經貼得好好的照片,怎麼好……」
「不,不要緊的。」
「就這樣寄給令堂不更好嗎?」
「還有好多響!」
美那子急著要把這事結束,於是說:「那就承您的好意,拿一張吧。」
美那子選了一張四寸大穿著登山服的魚津和小阪並排坐在沙灘上的照片。她想,與其拿小阪單獨一個人的,不如拿一張和魚津在一起的雙人照,心裡要好過點。
阿馨卻說:「唉,這張……」她的語調裡好像是有點兒為難似的。「最好請您拿別的……而且,這一張,不知是耀眼還是怎麼的,哥哥的臉有點兒怪。」
「那就換別的吧。」美那子翻了兩三頁,又選了一張小阪和魚津在一起的。
「哎呀,這個……」阿馨又叫了一聲。
「這一張不行,是嗎?」美那子說。
「並不是不行,不過最好是……」阿馨答道。
美那子只好選別的了,對她來講,哪張都行,只是不要小阪一個人的。她一張張馬馬虎虎地看下去,一會又翻出了魚津與小阪兩人並肩站著的照片。她想要這一張。
「您哥哥和魚津先生一起的照片不多嘛。他倆常一起爬山的,所以我想應該更多一點……」
「是呀,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少,這裡只有三張。」
美那子想,就拿這第三張吧。
「這一張可以要嗎?」
「喔!」阿馨應了一聲,可是立即又改口說:「哥哥單獨一個人的不好嗎?」
「您哥哥一個人的,看起來像張遺像,所以……」
「那……」阿馨剛啟口又把話吞了下去。看她那神情,似乎想說:「請您換張別的吧。」
美那子把視線從照相簿移開,抬起了頭。她和阿馨的眼睛相遇了。美那子看到阿馨的笑臉帶著幾分苦澀味。那不是感到滑稽的笑,而是笑中含著一心想掩飾自己感情的成分。美那子感到詫異。
「和魚津一起的不行,是嗎?」美那子說道。
「不,不,」阿馨的表情是非常認真的。
「那就不要這一張,換別的吧。」
「不,不。」她一連串地發出「不」字,可就聽不出她在「不」什麼。稍過了一會,說:「請拿吧,這張可以的。」
美那子瞭解她的心情;和嘴上說的恰恰相反,她是不願意給那張照片的。於是決定要別的。那是小阪和幾個自己不認識的人一起坐在一個山頂岩石上照的。
「這一張可以嗎?」
「好的,不過,那好像是學生時代的吧。」
儘管阿馨這麼說,美那子還是請她把那一張拿下來。照片上的小阪是瘦瘦的,和美那子所認識的小圾判若兩人。這反而使美那子精神上好受些了。
這時的阿馨和剛來時不一樣,俯著臉,視線落在自己的膝蓋上。美那子帶著幾分惡作劇的感情盯著眼前的阿馨——那像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柔弱的獵物。
這個少女可能對魚津懷著特殊的感情。要不然怎麼解釋她不願意放棄有魚津在一起的照片呢?美那子看著阿馨,意識到了自己有某種妒忌。於是思索自己在哪一點上妒忌對方。
看著她,覺得是有不少值得妒忌的。前額上的頭髮給人清潔的感覺,這是這個年齡的姑娘所特有的;被人窺見了心境就連頭也抬不起來,那稚氣的樣子也是這種年華的姑娘才有的。要是現在喊她一聲,可能會怔一下,抬起頭來的吧。她那抬頭的模樣以及抬起頭以後,注視人家眼睛的那種專心致志的神態,也是無比寶貴的青春之美啊!還有,那裹在黑毛衣裡的肢體是那麼苗條,值得你萬分羨慕。再說,她那肩膀的線條怎麼那麼清秀啊!
這個姑娘現在正想把這美麗而純潔的一切獻給某一個人。她在下意識地要求某個人來玷污它。
「您和魚津先生見面嗎?」美那子向美麗的獵物發問。
「噯,見的。」阿馨抬起了頭,但又馬上低下頭來。「哥哥忌日那天他來了。前些時候,報上登了莫名其妙的文章,我為他擔心,去看了他。」
「你說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是指關於登山繩的試驗?」
「是的。」
「魚津先生怎麼說?」
「他說試驗一下好。我也那麼想。」。
「可是,萬一登山繩不斷的話……」
阿馨立即仰起臉說:「那不會的!」聽起來有點抗議的聲調。「魚津先生說是斷了的。」
「說是那麼說,可是……也會有萬一的吧。」
「沒法設想不會斷,除非試驗的人懷著惡意……」阿馨這麼說。
美那子真想告訴她,做試驗的正是自己的丈夫,可是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時候她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近乎確信的想法——登山繩不會斷。
小阪是自殺的!魚津是在庇護自己——美那子懷著踩死小蜜蜂時的那種殘忍的心情悠然地這麼想。事件發生以來,美那子一直害怕小阪是自殺的,可是現在她所期望的恰恰相反。
十一點鐘的時候,秘書科的年輕職員探進頭來說:「您本來決定要去參加第三工業俱樂部的午宴的,不知……」
「嗯,要去的。」正伏在自己寫字檯上看郵件的八代教之助一動不動地回答。
「那麼,要不要馬上給您準備車子?」
「嗯,給我準備吧。」接著又補了一句:「有個地方你先給我打個電話去。」
這時教之助才把臉扭向那個秘書科科員。聽到教之助這樣吩咐,一直站在門口的穿著整潔的青年走進屋來。教之助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拿出一扎約有二、三十張的名片,說:「這裡面有一個叫新東亞貿易公司的東京分公司經理的名片。你把它找出來,然後給他掛個電話。」
青年人接過教之助遞給他的名片,翻了一會,說:「是叫常盤大作吧。」
「這,記不清楚了。」
「新東亞貿易公司的名片只有這一張。」
「那大概就是它了。你把電話接上,請他聽電話,他一接我就來。」
青年人立即拿起台上的電話筒,撥起了號碼。
教之助站起來,走到房間角落裡的盥洗處,洗了手,然後對著鏡子把扭歪的領帶拉拉正,將離開那裡的時候,再一次把視線投向鏡中的領帶。這領帶不太稱心,黃褐色還馬馬虎虎,可是有橫條紋。今天早晨美那子拿出來就順手把它繫在脖子上,現在看起來還是覺得花哨了點,沒有風度。美那子總是愛選多少帶點紅色的東西,然而自己近來卻喜歡不顯眼的、素雅的。
直到去年或早些時候,自已對美那子買來的領帶還不怎麼感到牴觸,可是近來每次照鏡子都覺得不稱心。這與其說是自己和美那子的愛好產生了差異,倒莫如說是自己的愛好偏了。的確,不僅是領帶,什麼事都越來越難於遷就人了。
或許人一過五十就會變得固執的吧。不過,領帶這種小事還得將就一下,應該盡量不強調自己的愛好,而多尊重美那子,這才是對年輕妻子的禮節吧。
「電話接上了。」
聽到青年人的話,教之助離開鏡子,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先用手摀住話筒口,吩咐青年人:「馬上給我準備車子。」然後把耳機貼著耳朵,「有勞大駕,對不起!我是東邦化工的八代……前幾天失禮啦。」語氣是平靜的,但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
馬上就傳來了對方精力充沛的粗嗓門。「我是常盤,哪兒的話!我才對不起您吶,百忙中還斗膽請您幫忙。」
「就是為了這件事。」
「呵——」
「想當面和您談談。」
「那我馬上就來。」
「您來?那太過意不去啦。」
「不,沒關係——什麼時候方便?到您公司行嗎?」對方的語氣是爽朗的。
「今天我要參加日比谷第三工業俱樂部的一個會,十二點半左右可以結束……」
「那麼,一點鐘左右來,您方便嗎?」
「好」
「那麼,就決定一點鐘。地點呢?我到第三工業俱樂部來怎麼樣?」
第三工業俱樂部雖然很好,不過,萬一會議時間拖長就不好,最好選別的地方保險。
「您看有沒有別的合適的地方?」
「那麼,在T旅館大廳等您怎麼樣?」
教之助不喜歡T旅館大廳的氣氛,那裡經常有外國女郎在遊蕩。於是常盤大作又建議:「除了T旅館外,附近還有棉業會館的西餐廳。那兒怎麼樣?」
若去棉業會館的西餐廳,可能會有熟人在那兒,遇見他們打招呼是煩人的。
於是常盤大作提出第三個去處:「N會館六樓的旅館大廳怎麼樣?」
「就決定在那兒吧。」這次,教之助馬上回答了。因為N會館的旅館大廳從來未去過,沒有拒絕的理由。「六樓嗎?」
「是的。我一點正到那兒,在那裡一直等到您來,如果會議開得晚,來遲了也沒關係。」
教之助放下了話筒,覺得對方很圓滑。自己都已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放肆,可是對方卻還是那麼耐心隨和地應對著。
教之助於十二點半開完第三工業俱樂部的會,乘車前在用不著五分鐘就可到達的N會館大樓。走進大樓的旅館大廳時,離一點鐘還差十來分鐘。
鋪滿紅地毯的大廳裡放有幾套會客用的桌椅。教之助選了最裡邊的一個沙發。的確,這裡是寧靜的。牆壁上的裝飾;通往二樓飲食部的樓梯的式樣;叫人無法捉摸從何處照進來的光線——所有這一切都像電影攝影棚的舞台裝置,有點輕浮的感覺。不過,人少安靜這一點倒是不錯的。對面角落裡只有兩個外國人和一對日本男女,聽不到他們的談話聲和笑聲。
教之助吩咐送毛巾的少女泡杯煎茶來,然後就背靠著沙發,閉上了眼睛。無聊透頂的會議,使他全身都感到疲倦。
他想今後得把會議稍稍理一理。會議太多了,不僅如此,雜務也太多。眼前來到這裡等一個人,也是雜務之一。試驗登山繩斷不斷,本是與己無關的,可以說是塵世裡的俗而又俗的事,並不是非幹不可,而是不知怎麼給強加上的,老是給強加上了再後悔。要是能敷衍了事倒也罷了,壞就壞在自己沒有敷衍了事的性格。登山繩的試驗也是這樣,交給自己就不敢馬虎。現在正是要對將要到這裡來的人講清楚,這件事不能馬虎從事。為了這,就得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幾分之一花費掉。
可是,當常盤大作那肥胖的身材一出現在大廳門口,並往自己這邊筆直走過來時,他就放下二郎腿,霍地站起來。然後往前走了兩三步迎向常盤,並用生就的平靜語氣說:「百忙中勞您駕,不敢當。」
「哎呀呀!您已經久等了……請坐。」對方反倒先勸坐,然後才把那肥胖的身軀埋進沙發。「失禮啦。」常盤脫下外套,露出了西服的背心。
「恕我單刀直入,這就談談工作吧。主要是那個試驗登山繩問題。費用大約需要一百萬,這您知道嗎?」教之助說。
「一百萬?那……至少需要那麼多吧。好,知道了。就叫他們付吧。」對方滿不在乎地回答。
「還有,我想完全憑良心做試驗。這一點,如果萬一您有別的想法就不好辦,所以……」
這是最重要的。教之助就是為了講清這一點才把委託人之一的常盤大作請到這裡來的。
「別的想法是……?」常盤大作吃驚地仰起了臉。
「佐倉制繩公司想進行登山繩的試驗,我看他們是有這樣的意圖——希望它不斷的。」
「那是有的吧。」
「儘管有這樣的意圖,但試驗是不由這種意圖左右的。這一點希望能事先得到您諒解。」教之助這麼說。他的意思是:有話在先,不得後悔。ˍ
「您說的是。」常盤大作深深地點了個頭。這正中下懷,他一下子熱情起來,嗓門開得更大了。「好,您說得好。是這樣,是這樣!就是要試驗登山繩斷不斷嘛。斷了沒關係。當然可以斷!我完全贊成它斷。」
「不一定會斷。斷不斷要試驗才知道。」
「那當然。」
「但是,如果斷了的話,佐倉制繩公司會不稱心的吧。」
「那是不稱心的。不過,讓他們不稱心也沒關係。佐倉這個經理,您認識嗎?」
「認識。」
「我看這個人是從來沒有不稱心過的。讓他不稱心一次也好。這個人……我不大喜歡。總而言之,他是福星高照的人。一下汽車,就有電車等在那裡,從電車上下來走到火車站,正好火車進站。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現在爬得這麼高,就是因為過去一直這麼萬事如意,也正是他為人庸俗的緣由啊。學術界、工商界、政界,往往有這號人物。」
「言之有理——可是,他和貴公司是有密切關係的吧」
「有。他有許多我們公司的股份。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是兄弟公司。」
教之助抬起頭,察看了常盤大作的臉色,說:「照這麼說,您的立場也是不希望登山繩斷的羅。」
「活是這麼說。不過,要是斷了就讓它斷吧,毫不礙事。」常盤大作說著笑了起來。教之助不十分理解常盤這個人的立場,但已能夠肯定試驗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因而他覺得會見這個人是有收穫的。
女招待來了。常盤問教之助:「您要咖啡還是紅茶?」
「不,我喝煎茶吧。」
「那就來煎茶和咖啡。」然後,常盤對教之助說:「上了年紀的人,喝煎茶好。」
「您還年輕吧?」
「不,大概和您差不多吧。」
「我是五十八歲。」
「那我小三歲。」常盤說話那麼有精神,看不出只差三歲。「雖小三歲,可是幹什麼都不濟事啦。」常盤嘴上這麼說,臉上卻看不出「不濟事」的樣子。
「哪裡,哪裡,還挺硬朗的。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差三歲就大不一樣啦。」這倒未必是恭維話。
常盤大作便說:「年齡這東西,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過著年輕人的生活就年輕,過著老年人的生活就年老——這是我的一貫看法。有些人雖然還年輕,卻過著老年人的生活;有些人雖然年老了,卻還過著青年人的生活。就拿您來說,您正在為原子能事業奔波,沒有比這更年輕的生活啦。」常盤大作越說越起勁。「總之,俗話說,人的價值要蓋棺論定。我說不出什麼叫人的價值,但我想,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富足,確實要蓋棺才能論定。比如說,確定一個人是否富有,應該根據他一生中所花費的金額來定,也就是根據蓋棺時的統計總數。不管是借來的還是偷來的,一生中花費浩大的就應該被稱為富翁。反之,儘管具有萬貫家財,但一生中花費微薄,那他就是地道的窮人。不僅是金錢,其他事情也都一樣。青春也是同樣的吧。有人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而娶了年輕的妻子,據說娶了年輕妻子,可以汲取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荷爾蒙,就能返老還童。也許是這麼回事。不過,這本身是荒謬的。想使逐漸衰老的肉體永葆青春,這怎麼說也是難上難的事,而且還顯得低級庸俗,令人作嘔。娶年輕妻子的意義不在這裡,而在於和年輕妻子共度青春生活,不是在汲取而是在浪費。就是說違背自己的高齡去過年輕的生活。因此,可能非但不能返老還童,反而把死亡提前。但是再一次置自己於青春之中,這倒是有意義的。」
「您這高見也許是對的,不過……」八代教之助為了打斷一下對方這不著邊際的饒舌才插了話。不僅是為了打斷對方的活,自己還想提出一點不同見解。「我自己就有位年輕妻子……」
教之助剛一開口,常盤大作便說:「呵,您有年輕的夫人?是嗎,那我可冒失了。」常盤大作一本正經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有年輕的妻子。如果能夠照您所說,違背高齡,和年輕妻子共享青春生活,那倒是不錯的,可是……辦不到哇。」教之助平靜地說。常盤大作剛剛以大喊大叫的聲調高談闊論了一番,所以相形之下,覺得他的聲調特別平靜,聽起來反而有說服力。「我並不是為了汲取荷爾蒙才和她結婚的。說到底,動機還是為了浪費吧——就是想違背年齡,過它一個青春生活。可是事與願違,青春之樂只能享之於青春之時啊。和妻子談天不如考慮工作;夜裡撫愛妻子的肉體不如一個人安靜睡覺。就是這樣。有時也陪妻子上街買東西,但總覺得無聊。要是看電影、看戲,那就對不起啦,只好請她一個人去。」
「原來如此。」
「妻子把院子保養成一片草坪,造了個橢圓形的水池,放上長凳。她還喜歡養狼狗——這些也是傷腦筋的。於我來說,不如種上一兩棵柿樹……這些也還不要緊,往後就不堪設想了」
「哦……」
「這怎麼說才好呢,是年老和年輕之間的差距吧。說得清楚一點。妻子所具有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青春,恰恰是我;所懼怕的。當然這也是困人而異的吧。拿我這種情況來說,妻子只不過是名義上的。作妻子的倒霉,如果反過來我作妻子,我是要發火的。」
「唔……」
「這麼一來,女人可就成了危險的東西,真是……這也是必然的結果……因為那是自然現象。我好比是個有著結婚適齡閨女的父親。唯一麻煩的是怕她找結婚對象,要那樣可就傷腦筋了……那可以說是一種悲劇吧。要是如您所說的,能夠違背年齡倒好,可是我不願意去違背,懶得去做,怕麻煩。這一來,剛才您的一席話就難免被貶為空談羅。」
常盤大作一直傾聽著教之助說話。聽到這裡,他挽起袖子,緊閉嘴唇。那神氣好像是在表示:好吧,那我可要反擊你一下啦。他一本正經地把臉轉向這位莊重安詳,然而有點冷冰冰的老紳士。
「那是性格問題。也有到了六十、七十還到處追求小姑娘的呢。不過,您不行,因為您還有個比姑娘更具有魅力的對象。一您不應該和年輕夫人結婚,而應該和原子能結婚。人嘛,不必要僅僅把女人作為考慮的對象,使自己違背年齡去熱戀。不是女人也可以的……拿我來說吧,既不能熱戀於女人,又沒有別的東西代替。不比您還有個原子能。真傷腦筋。」常盤大作這就把問題拉到自己身上來了。「您和我不同,不管怎麼說,您是用青春充實著生活的。我不懂得什麼原子科學,但我想那是充滿著人類美好理想的吧。一切可能性都包含其中。而您正在熱戀著它,真叫人羨慕極啦。」
常盤說到這裡,教之助笑了起來,說:「就是說,蓋格的時候。我的青春的實際價值是相當可觀的,是嗎?」接著又說:「可是,我實在沒有那種感受。因為我是工程師,對自己的專業是熱情的,但是我並不認為原子科學裡一定充滿著人類的美好理想或可能性,其中還存在著毀滅人類的可能性。」
「對,毀滅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可是,不正因為肯定了滅亡的可能性,所以人類才像現在這個樣子的嗎了每一個人都注定要死的,但我們並不帶著暗淡的心情過日子。明知再過幾年就要死,可也並不絕望,這是好好地活著。想盡可能在直地活下去。並且不僅是某幾個人,而是整個人類都這樣。以往一直認為人類不會滅亡的想法才是奇怪的。「由於認識了人類隨時都可能滅亡,道德、政治當然也會隨之而改變。人們不僅僅從民族或國家這個立場去考慮問題。而將從人類這個更大的共同立場去考慮問題。」
「那是對的,確是如此。可是啊,這也是很難的。以個人而言。一天比一天地接近死期並不是好受的……拿我自己來說吧,近來變得任性、放肆了。年輕時還知道尊重別人的心情,做人總想盡可能讓人家過得愉快些,可是這些年來,漸漸地難於與別人妥協了……我啊,再過幾年,恐怕就會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間小房子裡是最稱心的啦。據說法國那邊,就有一些老人離開家屬,離開兒子,媳婦、妻子,一切都不靠別人照顧,自己獨個兒住進公寓的一個房間,自由自在地過日子。那種老頭子,有的甚至連銀行也不相信,把金錢裝進罈子,坦到後院裡去,要用的時候就悄悄地挖出來……」
「哦,就在半夜裡,是嗎?」
「大概是的吧。不知道自己將來是不是會把金錢埋在院子裡,不過,我這種人到頭來恐怕也會成為那種愛嚕囌、不討人喜歡的老頭子的喲。」教之助說完後,想到自己是頭一次講出這種話來。他覺得應該另眼看待常盤大作這個人物——他竟然能誘使自己講出這番話來。於是把視線投向對方。
這時常盤大作叫了一聲:「給我水!」
他聲音那麼大,簡直就像在自己公司裡的時候那樣喊叫,臉漲得通紅。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己不給人家添麻煩,但也不要人家來麻煩自己——大概是這麼個道理吧。如果允許成為這樣的老頭於的話,我倒也想這麼做。把人的終極的夢——或者說思想吧,一暴露出來就是這樣。拿我來說,大概就是這樣的……」八代教之助說到這裡就歇了口氣。這時,候他覺得奇怪,把自己心裡話說出口來竟會這麼痛快,真是妙極了,有著無窮無盡的話,真想滔滔不絕,無休止地講下去。
起初和常盤大作面對面坐下來的時候,他為對方這麼饒舌而顰蹙,覺得受不了。可是,不知遇到一種什麼神秘的戲法,不知不覺之間,自己把對方這種饒舌的好本領奪了過來。
「好,我完全懂了。我也並不是不想成為這樣的老頭子。只是我這個人恐怕實際上是不可能孤獨生活的。我是天生的愛管閒事的人,沒法不管別人的事。別人做事,即使與己無關,我見了就無法袖手旁觀,我會不顧自己的臉皮,走上前去發表一通自己的意見,如果沒有意見就談感想。」
常盤剛講到這裡,一個女招待走過來說:「有位叫魚津的先生來了。」
「叫他到這裡來吧。」然後常盤對教之助說明:「想請您見一見一位青年,是我公司的。剛才我來的時候,本想帶著他一起來的,因為正巧出去了,我就寫了個條子叫他回來後就到這裡來。」
正說話間,魚津到了。大概是剛才一直談論著老頭子的關係吧,教之助覺得這個兩肩結實、身材適中的青年非常年輕。
常盤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魚津介紹說:「這位是八代先生。我還沒告訴你,要做這次登山繩試驗的就是這位先生。」然後轉向教之助,介紹說:「這個也是不戀女人只戀山的人物。老了也會把金錢裝在壇裡埋進後院的。名叫魚津恭太,就是那個登山繩事件的中心人物。」
教之助站起來,從上衣插袋裡取出名片盒,抽出一張和青年人交換名片。魚津看了看名片,然後抬起頭來說:「我到過您府上。」
「是嗎?那是……」教之助這麼說,他知道魚津是怎樣一個青年,但裝作不知道。「我剛才和常盤先生談過了。我想要完全憑良心做試驗,絲毫不能有私心。所以我對常盤先生說,登山繩可能會斷,希望他事先有所思想準備。同時對您,我也想說:試驗結果,登山繩可能不斷。請您也做好思想準備。」教之助對著略帶嚴肅表情傾聽自己說話的青年說道。
「那當然。」魚津仰起臉說。「要做的是登山繩斷不斷的試驗,因此不管結果如何,我將信眼結果。您說要憑良心做,這樣我就完全放心了。說實話,剛才拜見名片才知道您是東邦化工的人,這使我吃了一驚。出問題的登山繩的原材料是東邦化工的產品,因此我認為請東邦化工的人主持試驗不妥當。可是剛才聽了您的話,我完全放心了……問題是試驗的方法。您打算採取什麼方法呢?」
「就是這個問題,這個嘛……」教之助略微向前傾斜著身體說道:「最理想的當然是,一模一樣地復現現場來進行試驗,可是目前是不能期望的。復現現場就是要用石膏塑造引起事件的那個巖角的模型,然後造一個相同的巖角。再把登山繩套鉤在那上面進行試驗。可是這要等到六七月份冰雪融化後才辦得到。目前辦得到的方法,依我的想法是用花崗岩做幾個角度不同的巖角,然後用它們來進行試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出事故的那個巖角到底有多少角度?」
「不是我親自把登山繩套上巖角的,所以不大清楚。不過,按常識推想,巖角再失,至多是九十度左右吧。」
「有道理……可能是那樣的。當然不會去套鉤刀刃般鋒利的巖角的。那就這樣,做一個九十度的巖角,再做一個比它尖一倍的四十五度的巖角來作試驗。這樣兩個行了吧?」
「我看行了。」
「岩石想用花崗岩。」
「好的,那,什麼時候進行試驗呢?」
「準備工作恐怕要花一個月或一個半月。因此最快也得三月底或四月初吧。」教之助答道。這時教之助意識到自己和這個青年人的談話,有點像決鬥似的死板。
三個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接著常盤大作問:「魚津君,你可有什麼需要事先對八代先生講清楚的事情?」
「不,沒有什麼要講的。」魚津答道。
「沒有?沒有就好。」接著常盤又說:「沒想到。弄斷性金製繩公司登山繩的,偏偏是我們公司的職員。我實在為之吃驚。」他說得好像很愉快似的。「而且,現在又要東邦化工的八代先生來主持這次登山繩試驗。如果登山繩斷了,這問題可就大啦。這簡直就像周圍的親戚們在群起攻擊自己的族長」
「可是,不一定會斷呀。」教之助這麼說了之後,自己也」覺得已有幾分不高興了。每當對方一來勁,教之助就總是不高興。常盤大概也看出了這一點,便說:「那是的,是試驗嘛。」
「可是,它是會斷的,實際上它已經斷過了。」魚津從旁插嘴說。
教之助不理他這話,把視線移向這位自信十足的青年說:「談別的吧。這次去世的小阪君,我也在家裡見過。」
「是嗎?」魚津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死得可憐。是個很好的青年……和你是相當老的朋友嗎?」
「從念大學時就交上朋友了。是要好朋友。」
「那是夠你傷心的。朋友就是好。從某種意義上說,朋友比起父母、兄弟來更知心,相互間無話不說。」
教之助的視線依然對著低著頭的魚津。他看到魚津臉上掠過一道痛苦的表情。他想,這個青年可能知道美那子和小阪之間的關係。教之助腦子裡思索著接下去該說些什麼話。也許和這位青年交談,多少能夠探聽出美那子和小阪的關係有多深。儘管嘴上沒吐露過。態度上也沒表現過,但是這問題是這兩三年來教之助的一大心病,經常耿耿於懷。
他知道美那子在避開小阪乙彥,但覺得她躲避得不自然。除非有什麼問題,否則沒有必要那麼死命地避開小阪。
「好,今天就此失陪啦。」教之助霍地站了起來。他自己也沒料到會有這種心境的變化——問題中心人物的小阪巳經死了,這不就好了嗎。可是自己還在拘泥於年輕妻子的秘密。想到這裡,他就一下子把這個念頭拋開了